第二十二章 回家
十年寒窗苦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两落孙山，无处话凄凉。怎知年年断肠处，估分时，为情伤。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虽霜，又何妨？待字家中，何日题金榜？他年若遂凌云志，剑在手，笑天苍！
——《江城子改*落榜》
“新华社6月13日消息：据澳大利亚新闻网报道，当地时间6月12日01时30分左右，位于澳大利亚首都墨尔本以北的大森林发生原因不明的大爆炸。爆炸引发了约里氏4.3级的地震，墨尔本北部部分地区有明显震感。爆炸发生后，澳大利亚军方立即封锁了事发地点。目前此事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我提着行李走出阴暗的话吧，夏日的初阳竟已有些晃眼，我用手遮了遮，让眼睛迅速适应外边明亮的光线，四周的景物便在一种涩涩的红黄交错中缓缓的清晰下来。
路边的电视新闻里仍在播放着自认为会引起公众兴趣的新闻，路上人很多，各种嘈杂的声音汇集起来形成一种莫名的喧哗，鼓噪着直上云霄，炫耀着这座城市的活力与繁华。对面的广场上有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扭秧歌，浮躁流俗的音乐声中，他们因年迈而略显沉重的身姿虽笨拙却欣喜，虽汗流浃背却自得其乐。
路上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不远处的那家报亭里，老板早早的就把报纸搬了出来，此刻正卖力的吆喝着：“快来看哪，最新最全的高考答案啊！还有今年的高考满分作文啊！”学生们被吆喝声吸引着围了过去，叽叽喳喳的拿着报纸询问开来。老板热心的回答着，那响亮的声音穿越人海直直的刺向我的心房。
“嘿，听说今年高考题目是历年来最简单的，好多娃都考的不错呢！你们没看见今年有那么多的满分作文么！嘿嘿，我儿子考的也不错哦！”……“有啥好羡慕的啊，报纸上说以后每年的题目会趋向简单化的，说不定明年的题目更简单呢！”……“安啦！只要用心学,哪有考不上的道理。”……
我转过身去,提着行李远远的逃离了那些刺耳的议论。脸上有针扎似的感觉,我飞也似的冲上11路公车,投下钱,看着车门关上,长松一口气,将那些莫名的难堪狠狠的甩在车外。
车上很挤,最多的仍是上学的学生。我惊恐的看见,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今天的报纸,在那里或羡慕或担心或向往不已或自信满满的讨论着今年和来年的高考。他们的声音混合着车厢里炎热的空气,在紧凑的空间里变幻成一股滔天的大浪,狠狠的朝我压了过来。恍惚中，周围那些对我怒目而视的人都变成了那些熟悉的亲人朋友,他们先是亲切的笑容满面的询问着我的考试成绩,接着忽然又用一副极其鄙视的神情,看垃圾一样看着我……大脑一阵眩晕,我不知道我的脸色如何,只是恍惚间看见我周围的那些人仿佛见鬼一样远远的躲开了我……
“长途汽车站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迅速下车……”
生硬的电子合成音在我即将崩溃的前夕惊醒了我,我提着行李,踉跄着走下公车,将自己一片混乱的大脑毫无遮掩的曝晒在了6月的骄阳里。
车站人依旧很多,我呻吟一声,无力的发现等车的人群中最多的仍是学生,唯一不同的是这些都是已经考完试的同袍——或者应该说是我的竞争对手。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神色各异的谈论着,那含混的嗡嗡声纠结在一起,山呼海啸着冲进我的脑海里……
我用力的摇摇头,想甩开所有的烦躁。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吴吟站在我的右手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微微一楞,问道:“不是说了不用来了么?怎么你还是来了?”
吴吟看了看我,忽然重重的捶了一下我的胸膛,骂道:“靠!你还说!自从考完试后就不和我联系,今天要回去了才想起打电话给我,还不要我来送你!靠!你***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
我低下头,尽力不让自己的难受表现出来,我说:“那个,我不是怕你忙着应付亲戚……”
“得！你先别说什么理由,我打个电话先!”吴吟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般挥手止住了我的解释,然后掏出电话,熟练的拨了一个号码.
“蕾蕾啊,我找到他了……恩，对，你过来吧，我们就在车站那个大广告牌子的下面……恩,对对,就是那里……行,你过来吧!对了,不用太着急的,这里车多,你过马路小心点啊!……好的,我会看住他的,你当心些啊!”
“你怎么把陈蕾也叫来了!?她们不用上课么?我不是说了……”我看着打完电话的吴吟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温柔,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
“要你管!我们贱行不行啊!再说了,这车站是你家开的啊,我们俩来散散步不行么?”吴吟一脸不爽的回道,语气丝毫不见适才打电话时的温柔。
我摸了摸鼻子,看着吴吟一脸生气的转过头去不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获得他的原谅。气氛一时便沉默了下来.四周的嘈杂声在这种沉默中立刻变的刺耳起来,我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吸了口气,侧头去看吴吟,却发现他正用一种温柔的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眼神注视着我的斜后方。
我回过头去,就看见穿着一件米黄色格子衬衫背着一个深灰色背包的陈蕾正气喘吁吁的走向我们。她站定在我的身前,巧笑嫣然的看着我——和吴吟,白里透红的脸上现出一丝甜甜的笑容来,两个明显的酒窝于是立刻挂在了她的嘴角两侧。
我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吴吟却早已越过我迎了上去.陈蕾甜甜的笑着,挽住了吴吟的胳膊,然后侧过脸来看了看我手中的行李,说道:“这就要走了?怎么都不和我们联系啊?要不是吴吟跟我说,我都还不知道你今天要回去了呢。”语气中很是有一丝责怪的意味。
我搔了搔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吴吟在旁边傻傻的笑着,并不帮我圆场。陈蕾看看我们，忽地的又是一笑,柔声说道：“好了啦,我没有生气啦。只是说说而已,你不用这么怕吧!我有那么恐怖么?”
我赶紧说道：“没生气就好,没生气就好!其实本来是想等回去了以后再给你们打电话的。可是我怕回去以后就……没时间了,只好今天就通知你们了。之所以一直不跟你们联系，主要是不想打扰你们俩。像你还要上课,吴吟肯定也要被他爸拉着参加那些数都数不清的庆功宴.我怎么好意思耽误你们呢……”
吴吟听了我说的话,突然生起气来:“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就我爸和那些朋友举办的那些个破宴会,有什么好去的!你这么说是不是觉的我不配来送你啊!不就是没考好吗?你至于这样要死要活的么！”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低下了头并不反驳,陈蕾悄悄的拉了拉吴吟的衬衫,吴吟顿了顿,似乎觉的自己说的有些过份了,又摸了摸鼻子,哼哼了两声,低声说道：“你别嫌我这么说,你***从考完试以后就跟我们玩失踪,找你又找不到,电话也不打一个,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很着急啊！哎呀！”吴吟忽地一声惨叫,我抬头看去,却是陈蕾狠狠的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吴吟眼泪汪汪的看着陈蕾,后者却是一副无辜的表情看向了我。
我突然就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笑声中,我对着正怒目而视的两人说道：“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谢谢！”
吴吟哼了一声,摸摸鼻子,把头转向一边,欣赏起了路边的人群.陈蕾温和的笑笑,柔声问道：没什么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们都理解的。主要你好好的，就行了。对了，你跟家里人说了么?”
我笑了笑,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突然僵硬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对他们说着：“已经打电话说过了。”
吴吟和陈蕾对视了一眼,吴吟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他们,我是说你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有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呵呵,”很奇怪的,此刻我竟然还能笑的起来,只是那笑容好苦好涩,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那究竟还能不能算是笑容了,“他们问我考的怎么样,我就把我估的分数告诉了他们,然后那边就一直是安静,最后,我爸爸只说了一句‘你回来吧’,就把电话挂了。”
看着吴吟他们关切的眼神,我只是随便的将打电话时的情况说了一下。我并没有说出其他的事情,比如,我在那段安静的时间里,隔着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距离,隐隐的听见了爷爷奶奶那重重的叹气声,和爸爸瞬间粗重的呼吸声……
天空中忽然有些暗了下来,我抬头去看,不知道从何处游来的云无声的将太阳挡在了身后,然后被那些耀眼的光照耀着幻化成一些莫名熟悉的面孔……
吴吟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还补么?”
我低下头,用力将已经湿润的眼角挤了挤.发现吴吟和陈蕾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苦笑一下:“再补习那是绝对不可能了,我已经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氛围和环境。上大学么?以我的成绩,一本二本是没指望了,至于三本,呵呵,我家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就更不可能了。所以,有可能的话,我或许会找个民办高校上大专吧。”
吴吟呆了呆,侧脸看着我思索了好久,才说道:“其实上民办大学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反正在我们这个年龄,除了上学还能干吗?打工?就你那臭脾气,能长久的做下去一份工作才怪!只是,”他顿了顿,有些担心的看了看我,接着说道,“你爸爸妈妈会同意么?他们对你可是寄以厚望啊。”
我吸口气,让心情缓缓平静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也就只能这样了啊!我会好好跟家里人谈谈的,希望能获得他们的原谅吧。至于上学的事么?”看着对面两人关切的眼神,我淡淡的说道：“大专又怎么了?我就不信,凭我的聪明,还混不出个模样来！”
对面的两人齐齐的呆了一下,互相看了几眼,又再次认真的看了看我,待确定我不是在敷衍他们之后,忽然同时露出了笑容。陈蕾举起右手,握紧成拳，举到我的面前，大声说道：“就是啊!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努力,我相信不论你上什么学校,都一定会做出成绩的!我支持你！”
吴吟也笑了起来,他伸出右手,将握好的拳头轻轻的举到了我的面前,放在了陈蕾那只白皙的拳头旁边,朗声说道:“你个瓜批终于想通这点啦!本来嘛!凭你的聪明劲儿,只要找到了方向和动力，再改掉懒散的坏毛病,啥事儿做不成啊!回去以后跟家里人好好说说,我也支持你!”
我看着他们微笑的脸,心情忽然就无限的升腾扩大起来。我伸出手,握拳,轻轻的与胸前另外两只拳头碰触,紧挨着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四周的嘈杂声迅速褪去,一片温馨的静寂中,三只有力的拳头猛的挥了下去。
“加油!!!!!!!!!!!!!!!!!!!!!!!!!!!”
四周一片静寂,等车的人们都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们三人的脸瞬间红了起来,羞的直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待看见对方也不比自己强多少后,却又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我问吴吟：“那你打算怎么办?以你今年的分数,要上个好学校应该是易如反掌的吧!”
吴吟安静了下来,他看了看旁边的陈蕾,后者也正好把目光投向了他,目光相遇,两人会心的一笑,吴吟转回头来一脸豪情的正要对我说话，陈蕾却伸出手来,指着远处说道：“车来了!”
我们齐齐回过头去,那辆算不上熟悉的长途客车缓缓的停在了路边。等车的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不少人提起了自己的行李开始向车门移动,呼喊声道别声立刻如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我苦笑着转回头,吴吟大方的挥挥手：“去吧去吧。反正你还要回来交志愿书呢，我的事儿到时候再说吧。”
陈蕾也是微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柔声道：“赶紧过去吧。等下没座位了。”
我一笑，弯下腰提起了行李。吴吟却说道：“记住咯,回去一定要好好的跟你爸你妈说。我估计你妈那儿应该比较容易解决,主要就是你爸了。一定要好好说！我可不想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你都成了一个农民工!”
我点点头,柔声道：“放心吧，我会好好说的。你们俩回去吧，这大太阳晒着蛮难受的。”
陈蕾忽然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MP3递了过来,看着我诧异的目光解释道：“车上吵得很，拿着在路上听吧。这样就不会太无聊了。”
看着陈蕾关切而又会心的笑脸,我愣了愣,继而笑了起来,我转身冲着吴吟说道：“瓜人有瓜福！果然！”
吴吟难得的没有反击，只是抬起头鼻孔朝天的哼哼了两声:“那是!你也不看看咱是什么眼光!”。随即被陈蕾红着脸不轻不重的捶了两下。
我把MP3放进包里,左手提起行李,右手一挥,大声说道：“跪安吧两位爱卿！寡人这就去了！”
说完不等吴吟反应过来，就提着行李冲进了上车的人群中。吴吟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却被拥挤的人群冲了开去听不清了。
我挤上客车，趁着兵荒马乱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厢里果然有很多人在谈论今年的高考。我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那个MP3,戴上耳机,打开开关,熟悉的歌声立刻淹没了周围那嗡嗡的讨论——竟都是我喜欢的歌曲!我闭上眼睛，眼前闪现出吴吟和陈蕾两人关切的面容,心情忽地就舒缓了下来。就这样什么都不想的，缓缓的睡过去……
迷糊中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睛,有点混乱的脑子还在为刚才一个怎么也记不起来的梦而纠结。而售票员的声音则使我在下一瞬间彻底清醒:“嗨,小伙子,到地儿了,赶紧下车啦!”
提起行李,谢过记忆力超群的售票员，我走下车去,炎热的空气立刻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摘下耳机,关掉MP3,我将目光缓缓的挪向了不远处的那座熟悉的院落。
时近晌午,知了正在树上竭力嘶底的吼叫着,空气中有不知名的气氛在渐渐滋生酝酿。不知怎的,那座院落在视线里竟有些模糊起来。
是因为水蒸气的缘故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不知道多久以后,我终于深吸一口气,迈开已经有些僵硬的腿,艰难的走向了那座安静的院落,我竭力的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心跳却仍不自觉的快了起来……
别怕!别怕!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亲人,只要好好说,他们终归是会原谅你的——不论子女怎样犯错,父母总是会原谅他的——难道不是么?
募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莫名升起。
我心中一动,下意识的侧头望去,不到十米远的一处屋顶上,一只有着深紫色毛发的猫正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突地腾起,我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与那只猫对视了起来。
今天的气温是今年入夏以来最高的一天,但我的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外界的热量。知了仍在不知疲倦的惨叫着,我的目光却只是停留在那只猫的身上。它同样直直的盯着我,蓝色的瞳孔中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思想在流动。
思想!?一只猫的思想?
我在意识里一笑,很为自己这荒谬的联想感到好笑。那只怪猫直直的看着我,仿佛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一般,忽地咧开嘴冲着我奇怪的一笑，或许是错觉吧,在那一笑的瞬间,我仿佛看到有一丝诡异的光芒自它的眼中闪过。
一只会笑的猫!?我揉揉眼睛,为自己的发现惊讶不已。正待再次抬头看时,那猫却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惨白的砖瓦在懒洋洋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咦?难道是我的幻觉?
我摇摇头,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院门,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将左手中的行李交到右手,试了试,又交回到左手……
就这样来回交换了好多次之后,我终于有些为自己的懦弱厌烦了,拿起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我横下心,对自己说:早死晚死都是一死,拼了!
四周的嘈杂声炎热感缓缓褪去,在一种莫名的安静中,我伸出手,轻轻的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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