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溯三十年(下)

  以震惊不足以形容宝田寨人民听到这段历史的情形。人们脸上的惊恐和低声焦急的相互间窃窃私语,完完全全暴露着他们的心情。这样一个狂热的年代里,一丁点的错误都会被无限放大,何况这种打上土匪恶霸外加军阀标签的大事件。这真的就是大家一直敬重的族长村长?更不可思议的是,杨凤生这样的人物竟然只是钟少雄身边的通讯员。那钟少雄又要是多大的官,犯过多大的错误才会被下放到这宝田寨中,过得暗无天日?

  杨延霸如闻晴天霹雳,一直傻傻呆立着,头脑似乎都停止了转动。钟山河就站在杨延霸旁边,冷冷听着人们的议论纷纷。他在平时便少言寡语,这种场合更是一贯保持沉默。等终于发现杨延霸的不对劲,举手拍了拍杨延霸的肩,轻声劝慰道:“不要担心,他们这是欲加之罪呢。凤生叔这些事在参军的时候就坦白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年纪轻轻无依无靠,在那个乱世总要活下去呀!部队里都从没计较过这些的。再说凤生叔也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你要相信凤生叔!”

  杨延霸听到了这些话,有了点精神,却又疑惑地望向钟山河。

  钟山河微微笑了笑,负手说道:“他们在家里经常谈到这些,我也就知道点了……”

  嘈杂的场面维持了好一段时间,人们再看向台上的杨凤生时,眼神便有了变化。杨凤生站在台上已经闭起了眼睛,没有开口,似乎是默认了这些事实。中年人满意于这种场面,议论声小下去后,再次提醒道人们对钟杨两人的批斗改造。

  终于有人嗫嚅着检举。然后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诉说着从轻到重,或有或无的情况。台上杨凤生脸颊微颤,不再睁眼;钟少雄习以为常沉静无言;而中年人的面色越来越开朗,到最后几乎露出笑容。台下的杨延霸与钟山河则怒火中天,直喘粗气,却无能为力。

  ……

  这场批斗会的结果是钟少雄与杨凤生被关进了牛棚,各自被安排了一名士兵看守着。他们白天在密切的监视下承受高强度的劳动改造,晚上则跟随中年人学习领袖语录进行思想改造,几乎与人隔绝。杨延霸偷偷关注着父亲和钟老爷子,眼睁睁他们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却毫无办法。两个父亲身心俱疲困苦难当,两个儿子则忧心忡忡度日如年。

  时间在钟杨两家四个人的煎熬中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里,杨延霸砸了宝田寨十一家的大门,与所有他能记下的在批斗会上恶语相向的人们打过架,胜多负少,只是胸中的怒火越来越旺。杨延霸已经在考虑武力劫人了,宝田寨的人也在秘密商议是否将他也关进牛棚,不过善良者有之,对杨凤生心怀感激者有之,胡捏乱造而心虚者亦有之,最终未能达成一致。就在杨延霸劫人的斗志燃烧到了顶点时,钟少雄和杨凤生却突然回了家;中年人和俩士兵也从宝田寨消失。这让杨延霸和钟山河欣喜异常,也不得其解。钟家老爷子与杨凤生同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头夜的思想教育还进行得颇为激烈,只是咋然有陌生人摸黑上门,与中年人交谈过后,便停止当夜的政治课程。第二天一早两人便被宣布回家接受改造,然后中年人也悄然离开。

  两个人的身体情况很不好。钟少雄年近花甲,连续一个半月的残酷劳改已使人的体力濒临极限,在回到家后已经需要整天躺在床上,只是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精神越发亢奋,黄黑的脸总是显出一片不健康的红色;杨凤生情况稍好,只是瘦弱很多,腿上的伤也慢慢复发,疼痛难耐。

  宝田寨唯一的赤脚草医上门很快,这是一个宝田寨里的老人。老人们大都还记着杨凤生对宝田寨的功,念着杨凤生对人们的好,虽然无力改变些什么,却也没有落井下石过,只是背地里骂骂那些个忘恩负义白眼狼们的娘。一个月的时间,有不少人期待着杨凤生彻底被打倒,也有人默默在关注着他。老人一直看着两人并为其担忧,但在那时却无法给予帮助。而知道两人回家后,就立马赶过来用自己蹩脚的医术为两人治疗调理。

  钟少雄的命和杨凤生的腿都保了下来,其中草医的祖传秘方功不可没,这是一个好消息;杨凤生在老人们及其家庭的力挺下,依然还是宝田寨的族长村长,威望不减,这又是一个好消息。渐渐又有更好的消息风传,最终得到确认。十年的大革命结束了!以“老佛爷”为首的集团也被打倒了!

  真的结束了……

  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钟老爷子躺在床上,只是欲哭无泪长歌当哭;钟山河也再不复平日的冷酷沉着,脸上洋溢着全是激动,直至脸皮抽筋。经历过这十年跌宕起伏的父子,全力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绝处逢生的激荡。

  杨凤生父子也为了钟老爷子的喜悦而喜悦。在他们看来,钟家终于要苦尽甘来,平步青云。杨延霸已经忍不住在宝田寨传播钟老爷子的英雄事迹与声威赫赫了,并热切等待着钟家的东山再起。钟杨两家兴奋无比,宝田寨一些人开始惶惶。他们从未想过大革命的时代说过就过,也从未想过钟老爷子来的如此煊赫。当初有一腔冲动与人云亦云,现在却唯恐钟家与杨凤生的打击报复。

  ……

  但是在宝田寨这个近乎被遗忘的角落,所有人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足以将人满满的自信与**消耗掉。两年的时间钟山河也未能盼到期望中的人来到宝田寨,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被一些人遗弃于此,逐渐变得焦躁不安。

  钟老爷子早在最初的激动过后便风轻云淡。偶尔安慰焦躁的钟山河还会说:“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当过英雄又做过大官,也做了二十年的劳改犯,轰轰烈烈几十年。现在老啦,就想这么安安静静的,不好么?”年轻着的钟山河不能认同,却也无奈。

  宝田寨的生活又恢复以往那样,人们在杨凤生的带领下自力更生着。某些人所恐惧的打击报复并没有到来,虽然有钟老爷子颇为通情达理的说过那只是时代的错,但是只要看到钟家仍如芒刺在背。不过对两家的年青人来说,老一辈革命家的豁达他们显然没有学到,最起码杨延霸怨念颇深。

  时间总能抹去一些棱角,钟山河的患得患失慢慢也被消磨掉,他已经安心在宝田寨扎了下来。大革命之后的第四个年头,在杨凤生的催促下他和一直等候着死不嫁人的杨夏荷结了婚,并和没有子嗣不情不愿的泰山老丈人约好第一个孩子跟随外公姓入杨家家谱。隔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便出世,然而很快因为条件的恶劣早早夭折。那是一个儿子。钟家及其亲家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约定下一个孩子姓钟,不过仍要入杨家族谱。就在这一年杨延霸也和邻村的村长女儿结了婚,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一切看起来就要这么平静下去。

  然而生活总是在充斥着颇多的戏剧性。杨延霸婚后不到两个月,钟杨两家再闻噩耗。钟少雄被突然到来的一帮人马带走,并历数钟少雄参加革命以来种种罪行,言之凿凿,证据累累,全然不顾钟少雄义正言辞一条条的反驳。杨凤生作为当时钟少雄的通讯员,当成从犯一同需要接受某种特殊性质的审判。事情来得突兀,消失得也很突然,快到人们都来不及反应。又很快的宝田寨便知道了两人被宣判,照结果两个人很可能会在围墙高耸的某个地方度过余生。不过两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宝田寨,但是又被密切监视起来。对钟山河跟杨延霸来说,时间又像是回到四年以前,只是少了所谓的劳动和思想改造。

  回到家的钟少雄和杨凤生精神都突然萎靡下去。两人早在被带到某个地方见到某些人就明白了此次的对手,无可奈何。而且那边准备很充分,材料十足,证据确凿。当然,可能他们谁都知道这些只是表面上的,但很多事牵涉太大,钟少雄有苦难言,只能甘当牺牲品。虽然在一些人的努力下,两人最终没被密不透风的围墙之中,然而两个人都很快因为信念倒塌而崩溃。钟山河和杨延霸或多或少知道些秘闻,心有愤怒也无可奈何;宝田寨人们却又可以发挥天马行空的猜测和肆无忌惮的非议——这一次的杨凤生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威势。

  几天后,杨凤生跳进了滚滚的渠水河,尸体在好几天后才找到。草草安葬完杨凤生,钟少雄又一病不起,很快也撒手人寰。钟少雄的逝世引来了很多绿军装上星光闪耀的大人物,不过葬礼操办得却是看起来隆重实际上很简单。钟山河拒绝了一些人要带走遗体的要求,将钟少雄土葬到宝田寨口的山上。

  如此绿军装大人物的到来依然没有阻拦住宝田寨民的非议与指戳。在这样每天被戳着脊梁过的日子里杨延霸的老婆很快便离开他跑路,随着杨凤生的影响渐渐消退杨延霸便成了宝田寨口头上的耻笑。杨延霸已经无心计较这些,只性情变得特立独行至癫狂;实在厌倦了宝田寨的嘴脸后,自己搭了个草棚离开寨子的视野。而钟山河也无法释怀宝田寨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只是终对父亲的某些老伙计更是失望,于是留在宝田寨,在宝田寨响应号召开办学校后作为唯一的文化人在一些老人的帮助下成为学校的负责人和唯一的老师。

  三年后钟诚出生。而那位贤惠的母亲却因为虚弱和劳累在产后两年便离开人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