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医院中的小李
叶枫、王海圣、林辉三人来到医院看望小李。赵承英等人在田家村留守。
医院里熙熙攘攘，里面始终散发着石碳酸、脓和汗的气味。叶枫虽然在战场上已经闻惯了这种气味，但是在这儿闻到这种气味，却感到不大舒服。
叶枫和王海圣到处打听小李，他躺在一个大病房里，看到叶枫他们时露出一种虚弱的表情，既高兴又激动，还有几分茫然。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有人把他装钱的小包偷走了——里面还有家人寄来的所有信。
林辉看着小李安慰道：“没关系，会找到的！”
叶枫、王海圣瞅了一眼林辉，林辉总是不够机灵，而且也有些自以为是。因为人人都看得出来，小李再也不可能从这个大病房里走出去了。他能否把自己的包找回来，已经无所谓了……
“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王海圣微笑的对着小李说道。
小李把头垂下来，没有直接回答王海圣的话。“我的腿疼得很厉害！”
叶枫看看他的被子，他的一条腿就搁在一只铁丝篓底下，厚厚的被子盖在上面，成了拱形。看到林辉又准备开口，叶枫吓了一大跳，赶快朝林辉腿上踢了一下。
他差点就要把外面医生告诉他们的话说给小李听了：小李已经没有腿了。他的一条腿已经截去了。
现在的小李看起来很可怕，脸色蜡黄又苍白，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皱纹，这样的皱纹叶枫非常熟悉。其实那不是皱纹，而是一种征兆。在他的皮肤下面，已经没有生命的搏动了。它已经被挤到肌体的边沿了，而死神正使劲的从里面向外挤，它已经把那对眼睛控制了。
叶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小李，鼻子酸酸的，想哭却不敢哭，怕小李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使劲咬紧牙齿微笑的看着小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是让他平静的离开吧……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快消失了……
叶枫忽然想起在出发的那几天，小李还跟他们一起练兵，跟他们一起唱歌，还开心的跟他说自己有个漂亮的妹妹，等仗打完了带着叶枫回家……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他的形态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张相片的底片拍摄了两次。就连他的嗓子也像死灰一样沙哑无声了。
叶枫忽然想起宋哥的家人，他母亲那绝望的眼神，他母亲，一个善良的、胖乎乎的妇女。他妹妹的痛哭流涕，还有他未婚妻那空洞可怕的眼神。要是小李的家人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小李呻吟着。他在发烧。叶枫他们在外面拦住了一个护士，要求他给小李注射一针。
她拒绝了。“要是我们给每个人都注射药，那我们不知要有满满的多少桶才够用啊……”
“哼！你们只给有钱人服务吧！”林辉怀着敌对情绪说。
叶枫赶紧打圆场，递给护士一些钱，“请你给我们帮个忙吧！”
“那……好吧。”她说。林辉跟着她一道走进去，他不信任这个护士，要亲眼看看。叶枫、王海圣在外面等着。
之后又和小李谈了一会儿，林辉、王海圣准备告辞了。“你多保重，小李，明天再来看你！”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也许小李再也熬不到明天了……
叶枫自告奋勇的留下来在医院里陪着小李，此时的小李总是让他想起宋哥！
叶枫坐在小李的床旁。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了。周围吵吵嚷嚷的。一列运送伤员的列车开来这里，那些适合转移的伤病员一个个被挑了出来。医生从小李的床旁走过，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等下一次吧。”叶枫强装笑脸说道。
小李抬起身子，两肘撑在枕头上。“他们截去了俺的一条腿。”
叶枫震惊的看着小李，原来他全部都知道了。叶枫点点头并回答道：“李子~其实你应该高兴，这样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李没吭声。
叶枫微笑的继续说：“你知道吗？也有人两条腿都被截去了，小李。我刚刚看到一个失去右臂的。那要糟糕的多。何况你还可以回家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去看你，你一定要把你的漂亮妹妹介绍给我！”叶枫尽量想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一点，但讲到后面，声音不自觉的哽咽了起来。原来骗一个人是那么的难……
小李平静的看着他。“你这样认为吗？”
“当然。”
小李重复问道：“你这样认为吗？”
“一点不错，李子。只是你手术后一定要先把身体养好！”
小李示意叶枫靠近一点。他朝叶枫弯下身子，低声说：“俺不相信！”语气是那么的决然。
“别胡说，李子，过几天你自己可以看到。一条腿被截去，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的家乡，很多比这更糟糕的创伤都可以治好！”
小李抬起一只手。“你瞧瞧我这……这些手指！”
叶枫突然不敢看他那双手，他们跟蜡一样。指甲里面还有一些脏东西，蓝黑的颜色看上去像是毒药。叶枫突然生出这样的奇想：在小李停止呼吸后很久，这些指甲还会继续生长下去，好像是幽灵般的地窖里的植物。
叶枫仿佛看到这情景就在眼前：他们弯曲的好像开木塞的螺旋钻，不断地长着，同他们一起长着的还有正在崩裂的脑壳上的头发，像是沃土上的青草，确实像青草。叶枫突然不敢往下想了，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死神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仿佛正在夺走小李的生命。
叶枫安慰着小李：“你的手只是手术引起的。你要好好吃饭，那么你就会恢复过来的。医院里的伙食好吗？”
小李指着一只碗，还剩下半碗东西。叶枫严肃起来。“李子，你必须吃饭！吃饭是身体复原最主要的事情！”
小李没有搭理叶枫。过了一会儿，他才慢腾腾的说：“以前俺在村儿里面，只想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守着家里的土地，每天下地干活，找一个人好女孩过一生。呵……这个简单的愿望可能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你还是有机会的嘛，”叶枫安慰的说道，“你知道吗？以后的医疗水平会很发达的！在以后，你可以装上假肢，你根本察觉不到少了什么。假肢直接连着肌肉。接了假肢，你就可以每天下地干活，日落后陪着妻子在村里面散散步！等着到时候，我带你回我的家乡！给你安假肢！”
小李安安静静的看着叶枫说完,“我想睡一会儿！”
叶枫点点头，思索着该对他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的双唇刷白，嘴变大了，牙齿露了出来。肌肉在萎缩，额头更加突出。骨骼硬是往外挤。两眼已经下陷。也许几个小时后，一切就都过去了……
叶枫看着自己的靴子。靴子既大又笨重，裤腿都塞到里面去了，人一站起来，因为套着两个宽大的靴统而显得即魁梧又强壮。
看着没有穿军装安静睡去的小李，叶枫忍着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的流了下来。李子脱掉军装后看上去就像个孩子，既小又瘦，只有细长的腿和狭窄的肩膀。他不再是士兵，只是个孩子！现在他躺在这儿，又因为什么？应该带全世界的人到这张床边，对他们说：这就是李二狗！十九岁半！他不想死！你们别让他死啊！
叶枫的思绪变得纷乱了。医院里这种石碳酸和其他难闻的气味混杂的空气吧肺部都堵塞了，它仿佛是令人窒息的一种惰性液体。
天渐渐暗了下来。叶枫发现小李的脸变得苍白起来，它从枕头上抬起，苍白的闪闪发光。他的嘴稍许动了动。叶枫往他靠过去。他悄声细语地说：“要是你们找到了俺的包，就把它送回去吧！”
叶枫没有反对。其实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但谁也说服不了吧。叶枫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束手无策而感到难受。小李太阳**已经凹陷的这个额头，仿佛仅有一副牙齿的这张嘴，这个尖尖的鼻子！
医院的护理人员拿着瓶和桶走来走去。有个人走了过来，用审视的目光朝小李瞟了一眼，随后又走开了。看得出来，他正在等待，很可能是需要那张床。
叶枫靠近小李，跟他说了几句话，仿佛说说话可以救他一命似地：“李子，等战争胜利了，我就帮你们全家买一套别墅。到那时你就可以每天倚窗眺望，越过田野一直望到地平线上那两棵树。到时候再给你造个水族馆，养些鱼，我还可以教你弹钢琴……恩？你不知道钢琴？那是一种从洋鬼子那儿传过来的乐器，声音非常清脆，到时候一到傍晚你的田野沐浴在阳光中，看上去就宛若珍珠贝。最好旁边有个河，我们便可以带上你的妹妹一起去河里抓鱼！”
叶枫的身子俯到他那张在阴影里的脸上方。他仍在呼吸着，很轻微。他的脸湿漉漉的，他在哭。叶枫突然悲哀的想着：这令人难受的情景都是因为我的这些蠢话造成的！
“但是李子——”叶枫搂住他的肩膀，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你现在要睡觉吗？”
小李没有回答。泪水从他的面颊上往下流。叶枫想把他的泪水擦去，却被他阻止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叶枫紧张得坐着，细心查看他脸部的每一个表情，也许他还要说什么话。要是他张开嘴巴叫喊该有多好啊！但是他只是哭，头转向一侧。他没提他的母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他什么也没说，想当然的把一切都置之脑后了。他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唯有那十九岁半的小小生命。他哭泣着，因为这生命正在离开他。他将一无所有……
突然，小李呻吟起来，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叶枫迅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出去，拉住一个护士就大喊道：“医生在哪？医生在哪？”
当他看到白大褂时，牢牢的抓住乐了它。“你快来！不然李子就要死了！”
医生挣脱开，问站在旁边的一个医院的护士：“是哪个病人？”
“三十六号病床，截去了一条大腿。”
医生高声训斥道：“我今天已经截过五条腿了！那四个都死了！别拦着我，我要去做手术！”说完医生将叶枫推开，对那个护士说：“你去看一下吧。”说完立即就往手术室跑去。
叶枫气红了眼睛，追了过去，从腰间掏出手枪，一把抓住那个医生的衣领，拿着手枪对着他的太阳**吼道：“你他妈想去哪儿！老子的兄弟就要死了！你信不信老子一枪蹦了你！”
医生恐慌的看着发怒的叶枫颤颤巍巍的说道：“我们是医生，我们要先救伤势轻的人……就是我们医生的原则。”
“老子才不管你什么破原则呢！你他妈到底去不去看！！”
“我去！我去…你冷静一下……”
叶枫和那个医生一道走着，叶枫气得发抖。医生看着他，说道：“从早晨五点钟开始，手术一个接着一个——我跟你说，光是今天就已经死了十四个——你这一个估计是第十五个了……我猜肯定会有二十个——”
叶枫突然感到害怕，感到精疲力竭。不想再骂人了，骂也毫无作用，真想跌倒下去，永远不再站起来。
叶枫和医生站在小李的床边。此时的他已经死去。脸上仍然被泪水弄得湿漉漉的。一对眼睛半张开着，蜡黄蜡黄的像是旧的角质纽扣。
医生捅了一下叶枫。
“你要不要把他的东西带走？”
叶枫木然的点点头。
医生继续说：“我们必须马上把他弄走，这张床我们要用。外面，好些病人都已经躺在过道上了。”
叶枫收拾好小李的东西，取下他的身份证明牌。一句话没有说就走出了医院。
一到门外，叶枫接触到黑暗和晚风，感到像是解脱了似地。尽可能深深地呼吸，感到吹在脸上的微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暖和柔和。小李，宋哥，鲜花盛开的草地，白云，这些思绪突然飞进了他的脑海中。叶枫穿着靴子的双脚向前移动着，越走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
小李已经死了……以后还可能死更多的人……这一切的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明天大年三十了~断更一天~！要陪父母看春晚~如果是在更不了了，明天我会正式请个假~在这里提前祝大家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