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公主

  安大业卢龙人。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既长韶秀顾影无俦慧而能读。世家争婚之。母梦曰:“儿当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

  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榻前。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来相宅。”安惊喜不知置词女亦俯相对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尝置坐侧。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孰胜?”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敛子入盒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乃以六黑子实局中主亦从之。主坐次辄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肘伏肩上。局阑未结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进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倾身与婢耳语。

  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居宅湫隘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相会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后吉。”女起;生遮止闭门。婢出一物状类皮排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为妖。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侨寓邻坊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宫绢单衣丝履乌带意甚都雅。略与顷谈颇甚温谨。喜揖而入。请与对弈互有赢亏。已而设席流连谈笑大欢。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杂进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生以其纤弱恐不胜袁强之。僮绰有余力荷送而归。生奇之。明日犒以金再辞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袁为人简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吝色。生以此益重之。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兴作。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

  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橐资充牣。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家人识袁行牒追捕。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适有小仆窃象箸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母衰迈受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尹释之。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收殓甫毕为捕役执去。尹见其少年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生实述其交往之由。尹问:“其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计逼情危时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啮二役皆死衔生去。至一处重楼叠阁虎入置之。见云萝扶婢出凄然慰吊曰:“妾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也。”因取生胸前带连结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生如其教诣郡自投。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

  至中途遇袁下骑执手备言情况。袁愤然作色默然无语。生曰:“以君风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言已乘而去。生归殡母已杜门谢客。忽一日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席卷资物与僮分携之。临去执灯谓婢:汝认明: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词色甚厉生上堂握带且辨且解。宰不能诘又释之。既归益自韬晦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服既阕日扫阶庭以待好音。一日异香满院。登阁视之内外陈设焕然矣。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灾;又以苫块之戚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将出资治具。女曰:“勿复须。”婢探椟有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烈。酌移时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渐都亡去。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着生狎抱之。女曰:“君暂释手。今有两道请君择之。”生揽项问故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计。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女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微哂。每骈肩坐喜斜倚人。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舞。”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间又不守女子之贞;今已幽之。”

  阁上以锦袸布满冬未尝寒夏未尝热。女严冬皆着轻縠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逾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种矣。”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颇思烟火之味。”生乃为具甘旨。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喜曰:“此儿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绷纳主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女自免身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

  忽辞生欲暂归宁。问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至期不来;积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生键户下帏遂领乡荐。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余芳。一夜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生喜起问爽约之罪。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生由是不复进取。过数月又欲归宁生殊凄恋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撙节之则长恣纵之则短也。”既去月余即返。从此一年半载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举之曰:“豺狼也!”立命弃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甫周岁急为卜婚。诸媒接踵问其甲子皆谓不合。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今倾败六七年亦数也。”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胁有小赘疣乃此儿妇。当婚之勿较其门第也。”即令书而志之。后又归宁竟不复返。生每以所嘱告亲友。果有侯氏女生有赘疣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父钟爱之。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赌恒盗物偿戏债。父怒挞之而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为穿窬。为主所觉缚送邑宰。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几于绝气。兄代哀免始释之。父忿恚得疾食锐减。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可弃怨怒夜持刀入室将杀兄误中嫂。先是主有遗裤绝轻软云拾作寝衣。可弃斫之火星四射大惧奔出。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可弃闻父死始归。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年余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官审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绝。

  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数顷薄田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无行寸草与之皆弃也。此后成败在于新妇。能令改行无忧冻馁;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

  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可弃以此少敛。年余生一子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大惧避去。窥妇入逡巡亦入。妇操刀起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冤惭而去。过宿复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

  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可弃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使人觇之已入家门。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坌息入。

  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诘之。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内之。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自此改行为善。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少倜傥不泥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两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后得之临清勾栏中。家人入见其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临行积衣累笥悉诸姬所贻。既归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以长绳系榻足引其端自棂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凡有所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夫人躬设典肆垂帘纳物而估其直;左持筹右握管;老仆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积致富。每耻不及诸姒贵。锢闭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两成吾以改为毈矣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章丘人。夫人每以绩火佐读: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或朋旧相诣辄窃听之:论文则沦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每试得平等不敢入室门;等始笑迎之。设帐得金悉内献丝毫不敢匿。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后为妇翁延教内弟。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耿受盒返金。夫人知之曰:“彼虽固亲然舌耕为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于是每岁馆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积二年余得若干数。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复尔?”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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