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生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甚繁。内有襦生自言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人三日。”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于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因授童蒙实非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两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遇褚廊下劈(上穴下木)淬硫作火具焉。见陈忸怩不安陈问:“何遽废读?”褚握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但往读自合极力。”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告?”乃悉以金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陈虽不入馆每邀褚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间。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

  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陈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家无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夥当往一豁积闷相便送君归。”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见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李都中名妓工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歌为歌《蒿里》。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反复数四。已而泊舟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遂送陈归入门即别去。

  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仆。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转觉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见褚生在旁惚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陈复求赴春闺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问:“将何适?”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当有说。”遂别而去。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为魂作者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曰:“勿须。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入囊负之而去。过数日陈果捷。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曰“褚”。吕不深信。儿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欢异。陈厚贻之乃返。后吕以岁贡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呜呼!作善于人而降祥于己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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