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有匪君子

  “唉……”李治看着李陵那张跟先帝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想起那个直到最后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哥哥,心里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不由得一阵触痛。

  “蔚凌,你想要娶云小曦?”皇帝陛下不敲桌子了,将自己好看的大叔脸转向了蔚凌,即便作为天底下最无情的政治家,背叛自己最亲爱的哥哥也是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

  “回陛下,臣梦寐以求,云小曦窈窕淑女,臣不才不敢自言君子,然终此残生只愿求娶云小曦。”蔚凌起身下跪,字字句句都是重若千钧的承诺。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蔚凌跪下之后,雨下的越大了,天地将万事万物视为平等的一体,却忘记了人间还有凌驾自由之上的各种权力规则。

  “请陛下成全这桩婚事吧……”

  静默良久的云侯打断了亭子中的静默,他看着眼前这个跪在皇帝面前的少年,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年少轻狂,一样的钟爱一人,一样的沉决果断。

  “云侯,你同意了?”皇帝挑了挑眉毛,打破了自己稳坐钓鱼台的沉稳声线,用一种很惊奇的声线:“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云侯了啊,当年你可是在诡谲阴域中搅弄风云的主啊,这次这么快交牌了?”

  天空划过了几道几乎照亮天空的闪电,李陵几乎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雕梁画栋,位极人间的清心殿。揽三河而衿九江的长安城如同隐藏在黑夜中的一条黑龙,黑夜中的数条闪电却猛然照亮了位列长安中心的宫城,像极了那条黑龙向李陵乍然露出雪白獠牙。

  “陛下……”云侯拱了手,在皇帝的对面坐下,“你是了解我的……”

  ……

  云侯和皇帝一起侍奉先帝长达数十年,自然也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

  “啧啧……当年那个为了娘子拿着剑横砍一条街,最后身被数十处创伤的云侯,可是让先帝都震惊不已呢……”皇帝露出了一个真诚无保留的笑容,大概也只有云侯这样与皇帝少小相识,结交相伴大半生的朋友兼导师这样的人才能让日益老去的皇帝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为了娘子?”这是霍去疾震惊到颤抖的声音。

  “时帝微服而访,路遇歹徒,云侯持剑而卫帝,须臾,云侯身披百创,帝观之慨然叹曰“云侯,忠贞至此,真乃社稷之臣。”这可是先帝起居录里的话。”蔚凌也震惊的站起身来,博闻强记的他,当年看了一遍先帝的起居录,就已经把这本书给背了下来。

  “……”云侯脸红了,嘴唇和胡子颤抖着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李治也念了一遍这段话,即便是做了十多年皇帝后,即便经历数十年环海浮沉的他还是没忍住心中疯狂的笑意。

  “当年,先帝看着你把那些调戏云夫人横砍一条街的时候,他说的是“这小子够狠,可以当我们的兄弟。”起居录里也是哥哥特意给你改的,就怕你这三公在青史中留下什么污点。”李治想起了当年往事,兄长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见,露出了一丝唏嘘的表情。

  李治想起了数十年前的往事,那时自己还不是皇帝也不是秦王,而是和先帝一起作为一介青萍之末的游侠纵横天下,路过吴郡时,遇到了云家的公子,亲眼看着那年还是个翩翩君子的云侯为了自己的小姑娘砍翻了一条街,先帝当时就觉得这个能为自己喜欢的姑娘抄刀子的人,是可以拉他入伙的人。

  ……

  “云小曦,你怎么看?”

  皇帝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没人敢于直视自己,暗道还好以后,皇帝收起了自己的笑脸,给自己换上了一副威严的皇帝表情包。

  “陛下,凌,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却也知九重宫阙之天威莫犯,而今,我虽未犯国法,却也知陛下震怒。此情此事,凌,一力承担,愿陛下成全。”

  蔚凌没有等到云小曦的回答,便抢先一步跪倒在面无表情的皇帝面前,五体投地并且朗声请罪,尽显君子弘毅之属。

  ……

  场面一片寂静,皇帝面无表情的抚须而坐,云侯也未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庭外的雨帘。李陵和霍去疾也未出声,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此时为蔚凌而出声,无疑是形成一副逼宫的局面,而皇帝虽然喜欢弘毅慨然之人,却对任何逼宫的行为毫无容忍。

  云小曦跪倒在了皇帝面前,眼睛很红,腰杆却很直,她伸出手握住了蔚凌指节分明的左手。

  “小曦虽非男儿,却也知道国士无双之理,蔚凌本谦和君子,却为我行如此下策,我也当回报他,此情此意,世界万法无以为报,小曦只愿许蔚凌百年不负青云之诺。生也好,死也罢,小曦定不负蔚凌。”

  云小曦看着伏在地上的蔚凌,紫色的眼睛也红了,陪着蔚凌一起跪倒在地,拼命把自己小小的身体挡在了蔚凌前面。

  云小曦一番慨然之言,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

  “皇叔……”李陵上前一步,对皇帝俯身行礼。

  李陵看着面前二人,庭内气氛骤然间紧张且微妙了起来。

  李陵一直知道云小曦和蔚凌是互相喜欢的,但却没有想到云小曦一个柔弱女子敢于在皇帝面前直言不讳生死之事。

  “我……”李治挥了挥手,打断了李陵接下来的话。

  “这些话虽然出自妇人之口,却比那些满朝朱紫的蝇营狗苟之辈更具豪气啊!”

  皇帝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也曾是仗剑天下的豪侠,向来最喜欢的是豪气干天的义士和一诺千金而使五岳倒为轻的侠士。

  “蔚凌,你娶妻云小曦之诺,我允了,但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朕虽然欣赏你,但也不能让你破例。”皇帝起身时带着一丝被打动的感动表情,但皇帝作为皇帝,每一举动都有着自己深深的思量。

  “陛下,凌虽布衣,不愿求名显达于诸侯,却也知天下兴旺,莫不决绝于我辈,凌,三尺布衣微命,死固不足惜,愿为陛下驱使。”

  蔚凌出身侯门,自然也知皇帝的思量。

  ……

  曲径通幽处,白色海棠花在竹林中拉出了妩媚多姿的阴影,阳光穿过花木,留下了阴影处的一缕光明。

  “云侯……”皇帝背对着云侯,眼前万花齐放,人间至尊于竹间阳光负手而立。

  “陛下……”云侯站在皇帝的不远处,七十余岁的老顽童褪去了人前的伪装,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云家君子又一次站在了曾经的多年好友前。

  “云侯,你终于放下了那副庄子逍遥游的样子了……我看了你四十年的君子模样,早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真的去搞那个逍遥游的。”皇帝打断了云侯的话,四下无人的时候,即便是皇帝也不会愿意一直活在孤家寡人的模板里。

  “是怕云家权势太大,大到让我害怕,然后被我诛灭吗?”皇帝的声音里掩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陛下,不怕吗?”云侯神色未变,“作为臣子,当飞鸟尽数落下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要早做打算了。”

  皇帝站在阳光背后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神色。

  “天下间,谁人不知,你云侯是我李氏兄弟的肱骨大臣,如果连你也被我诛灭了……”皇帝沉默了良久,身子颤抖一下,“那天下还会有我李治可以相信的人吗?”

  “陛下,臣反复无常,被天下之人所畏惧。”云侯拱了拱手,站在了那一缕阳光所能照亮的地方,“先帝能倾心托付的臣子百僚,不一定忠于陛下。”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挪了挪身子让越来越近的云侯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陛下,人都是会变的……”云侯声音未变,停在了皇帝三米之外的地方。

  云侯看着皇帝两鬓斑驳的白发,想起了数十年前,那个站在先帝左右的小男孩,以及云起云落四十余年间的互相关怀照顾,他们曾经相交莫逆。

  “陵儿,是大哥的唯一骨血,也是我的侄儿,我定然不会害他的……”皇帝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的白发老丈,心中万千感受涌上心头,“蔚青,霍去病,皆是简拔于先帝的良将,先帝故去十多年了,他们还感念着先帝遗德,先帝知人用人得人的本事,我真是打马也赶不上啊。”

  云侯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身子俯身下拜。

  “唉……世人都说你云侯乃是李氏肱骨大臣,可他们都错了……”皇帝叹了口气,沉默了很久,“你只忠于先帝……”

  “你告诉平西和平北,让他们尽早把自己的一身本事交给蔚凌和霍去疾吧……”皇帝看着这个佝偻的老头,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们的长子可都不如这小蔚霍啊……”

  ……

  “你说为什么皇叔会同意小曦和你的婚事啊,云侯三公之尊,门生故吏遍及关东三十六郡国,而你爹,大将军大司马,统帅关中八百九十一镇折冲府,霍将军更是骠骑将军,统帅长城沿线五十万边军。”

  李陵缓步走出云侯府,反复思索着今天发生从早上开始到中午的所有事情,先是蔚凌从皇帝那得到了云小曦的婚约。其次生性多疑的皇帝居然同意这云蔚之好,甚至毫不在意云蔚联手,翻手之间就可以让这九重天阙变了颜色。

  “真是怪了……”

  “去病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少随先帝,每为壮士行于大军之前,却未尝困绝也。先帝征伐四十余年,败军之际间,去病丧众,亦只身而随,少年起,大小八十余战,去病常为先登,血溢残甲,身披百创而容色不改,后定匈奴,北筑藩篱,封狼居胥,以功封平北侯。

  《旧赵书.蔚青霍去病列传》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