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琼恩
第五十三章琼恩</p>
鱼梁木独自占据着整个山坡，四边几乎都是隆起的山丘，在山下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山丘环绕之中，还有一棵如此巨大的鱼梁木。临冬城的那棵与之相比也要相形见绌。</p>
它见识过多少人和事呢？</p>
它一定见过巨人走过它身旁，见过森林之子爬上它的枝头吧？</p>
克雷德喘着气，看着这棵挺拔巨大又清新明亮的树，对着琼恩说道：</p>
“上次，我就在这里见到他，他说他老了，喜欢在树上晒晒太阳。但乌鸦总是吵他，他就必须唱歌安抚。”</p>
“谁不喜欢呢。我小时候偶尔也会大着胆子爬上临冬城的心树上睡觉，觉得会与众不同，但在树上睡觉的时候，从来都不安稳，倒不是乌鸦哦。</p>
在树上，我总是担心，可也不知道担心什么。</p>
有一次我和罗柏一起爬上了树，在树上偷偷扯下了一根枝条，临走时却被守卫托马德，我们总叫他胖汤姆，哎，他应该已经死在君临了，他发现我们后，我和罗柏央求他不要报告，他却执意不肯，说‘就这个不行’。</p>
我以为只是一根枝条不会有什么惩罚，结果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要在密肯的兵器铺帮工，而罗柏被罚跟着法兰，打扫兽舍、清理狗屎。</p>
看到他被罚的内容后，我偷笑了一个月。”</p>
两人都笑了。</p>
“谁不是呢，我看心树的大敌永远都是小孩，要是大人不给他保护起来，很快它就要被小孩们折秃掉。我敢打赌，你父亲艾德大人也一样被罚过，看着你们打铁驯狗，他一定深切怀念。”</p>
在心树前他的话多了一些。</p>
“我可没有问过他。”他笑道，在这种明亮的红色下，他觉得神清气爽，“它们不是什么都记得么，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它。”</p>
“要是能问，你首先问的肯定不是这个问题。”</p>
“是啊，肯定不是。您呢，您会问什么问题？”琼恩问。</p>
“我会想问弟弟戴斯蒙是怎么死的。”他捋了一下头发，苦涩地笑，“哎，算了，我还是不想知道。你呢，琼恩？”</p>
琼恩发现自己的笑容一样苦涩，“我母亲，我还不知道我母亲是谁。”</p>
“艾德大人没和你说么？”</p>
“没有。他说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就和我说。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p>
“虽然我们是为了鹰而来。但或许符音也愿意帮忙。你把酒拿上了吧？”</p>
琼恩拍了拍剑鞘旁的袋子。</p>
世界上最后的森林之子，也是爱喝酒的森林之子。或许，有一天等他老了记录自己的见闻，一定会在书里添上一句，森林之子嗜酒。</p>
呵呵，也许世上的森林之子，只有最后一个嗜酒。</p>
他跟着克雷德绕过心树旁的一块巨石，顺着陡峭的山壁往下，没一会，克雷德对着他轻声道，“就是下面那个洞了。”</p>
洞口并不明显，被草木编织的门挡着，但人很容易分辨出。</p>
琼恩需要拉着山坡斜面上生长的灌木才能不滑下去。</p>
任谁也不会想到，在如此陡峭的山坡侧面下有一个山洞，里面还住着已经消失了千年的森林之子。</p>
“我们需要敲门么？”琼恩问。</p>
门完全由草编织，其中插了几根木棒，时日长久，上面已经破破烂烂，可能一阵风就能将所谓的门卷走。</p>
这个样子的门，看起来也无从敲起。</p>
琼恩有些为难。</p>
矮小的洞口几乎凹陷在山壁内，从各种意义上讲，主人都没有欢迎来访者的意思。</p>
“这个洞是他挖的么？”他弱弱地问，话一出口便觉得愚蠢。</p>
“我不知道。你看到岩体的裂缝了么？”</p>
他指着山崖在此形成两道清晰的界限，一块巨石山体因为这条裂缝形成了两座清晰的独立岩峰。</p>
“可能远古的先民或者森林之子会住在这里，洞也可能是他们挖的，或用其他什么方法掏出来的。”</p>
琼恩知道，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这种岩石上挖出洞来。但他突然又觉得，如果有魔法的帮助，也未必不能。</p>
“我们要进去么？要不，还是在心树下等一等，他若是出来，肯定能够看到我们。”琼恩说。</p>
“要是其他时候，我会让你在上面等，也许等个十天八天，但现在我们没有时间嘞！”</p>
琼恩明白。</p>
“符音。”克雷德对着洞口轻声喊。声音透过草门回荡，不像有任何人居住的样子。</p>
琼恩轻轻推了草门，草门竟应声而倒。想到这样的门没有被风吹走，琼恩就觉得奇怪。</p>
“我们进去？”琼恩问。</p>
“你一个人进去。我在外边守着。”他说，“他不会伤害你，你不会伤害他吧？”</p>
“不会。”琼恩笑了。</p>
琼恩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事比此更奇怪的了。</p>
他从洞口屈身而入，从洞中闻到了浓厚的冰冷的灰尘气味，这不会是人或任何生物居住的地方，于是他直接返回。</p>
“里面没人。”他说。</p>
“你看了么？”</p>
“我能感觉得到。”</p>
克雷德越过琼恩，自己进去，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停下，又渐渐响起。</p>
琼恩蜷下身，注视着克雷德。克雷德低着头，从洞内走出，手中托着什么东西，像一片暗影。</p>
“他已经死了。”克雷德瞧着怀里的小小身躯，悲伤地说。</p>
他托抱着的已经风干的尸身。</p>
他好小啊，琼恩觉得，单薄的皮肉裹在细细的骨头上，脸上一条条深刻的沟壑，嘴上单薄的皮肉向上勾起，像是临终前的微笑。</p>
森林之子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各种树叶，编制成了细密的装饰，头上还戴着由一些细羽毛编制成的冠状帽子，五颜六色，看起来细致华美，脖子上戴着一圈圈由鱼梁木穿成的珠链，十分圆润可爱。</p>
克雷德小心跪下，脱下了身上的风衣，将它轻轻托放进衣内，小心裹好。</p>
两人无言，协助将它带到了心树下。</p>
两人都知道，它的真正归宿之地只能是这。</p>
“抱歉，琼恩。”克雷德说，“寻找他，可能是个糟糕的主意。”</p>
琼恩想说，这一路很美，心树很美，很值得，但说不出口。</p>
长城还在等他，曼斯雷德还在威胁他誓言守护的王国。</p>
他们默默在心树前挖好了坑。</p>
这是诸神安排的恶作剧么？他想。</p>
他以为能够与森林之子交流，能够找到解决鹰的方法……</p>
将森林之子送入坑里后，琼恩觉得需要说一些悼词，可看着眼前灰色毛皮包裹的小小东西，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讷讷看向克雷德。</p>
“琼恩，你给他唱一首歌吧。就你之前唱的那首。”他有些不安和局促，“就唱最后的巨人。他虽不是巨人，但对我来说，与巨人无异。”</p>
琼恩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于是再次唱起了这首歌。他不知道是该选择耶哥蕊特的那种歌调，还是阿托斯的。</p>
他为他唱了两遍，前一遍是耶哥蕊特的，后一遍是阿托斯的。但他没真正开口唱出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几乎是哼出“请记住我的歌”。</p>
当他唱完最后一个词时，一只黑色的乌鸦从心树上跳了下来，对着琼恩大叫，“歌歌歌…”</p>
两人在乌鸦的吵闹声中，将森林之子埋掉。</p>
如果诸神安排，他要见最后的森林之子最后一面，那神的安排已经完成。</p>
“愿你在诸神的国度永久欢歌。”琼恩最后说，然后站了起来，准备最后看一眼心树离开。</p>
乌鸦跳下枝头，对着他大声叫喊，“歌歌歌…”</p>
“我没有歌啦！”琼恩无奈。</p>
“歌？”乌鸦转头，啼叫。</p>
琼恩看着乌鸦，又看看克雷德，他也是一脸疑惑。</p>
乌鸦随即在地上蹦蹦跳跳，然后在他们走过的一条青石块上用嘴叼起一只手掌长的骨白色有些曲折的骨条，看起来像是一截鱼梁木。</p>
地上还有另一半，显然被他们中的哪位踩折了。</p>
“呱…”它飞了起来，对着琼恩叫。</p>
“去，把短笛拿过来。”克雷德示意琼恩。</p>
琼恩迟疑地走向乌鸦，伸手从乌鸦嘴中取下了短笛。</p>
乌鸦没有躲闪。</p>
短笛上纹刻着各种复杂的纹路和符号，从表面延伸至笛腔。另一小半已经被踩碎，两人都没有捡起。</p>
乌鸦这个时候飞到了枝头，呱呱叫着，“歌歌歌…”</p>
琼恩稍看了短笛，将它交给了克雷德，克雷德却没有接手的意思。</p>
“这是符音的。它显然是想把笛子送给你。”</p>
“我不会用。”琼恩说。更何况已经坏了。</p>
“你以为我会么？”克雷德说，“我只听过他吹过一次，反正比阿托斯唱得更好听。”</p>
“他是怎么……唱的，这东西需要吹么？”琼恩问。</p>
“如果是笛子，那多半是吹……不过，这也太小了。你弟弟或许用得上……”克雷德说。</p>
“如果可以，下次我回临冬城会把笛子给他。”琼恩微笑，他尝试对着似乎是入气口的地方吹了一下。</p>
“呜呜……”笛子出声。</p>
“歌…”乌鸦出声。</p>
“我不会啦。”他放下笛子。</p>
乌鸦从树上跳下，对着琼恩的手猛啄了一下，琼恩吃痛，笛子掉落在地。</p>
“怎么回事？”琼恩将手放到了匕首上。</p>
“歌…”乌鸦叫道。</p>
“我听不懂你说话。”琼恩松开匕首，呼痛，手指已被戳开，流出了鲜血，掉落在地，其中一滴正好掉在笛子上，顺着孔流进腔内。</p>
血液迅速在短笛上散开，一个个纹路顺着血流的方向微弱闪光，瞬间就覆盖了整个短笛，上面纹刻的线路变成了血色，与心树上流下的血红色树汁倒是很像。</p>
“这算什么？”琼恩问克雷德。</p>
“魔法？”</p>
“我可不想要这样的魔法。我们把笛子与他一起埋了吧？”琼恩建议。</p>
“这应该是他送给你的？”</p>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送我。感谢我把他埋了吗，他更该感谢你。”</p>
“也许他在感谢你给他唱歌。他很喜欢唱歌。”</p>
“歌歌歌…”乌鸦叫。</p>
琼恩对着气孔又吹了一下，“呜……”短笛上的血色纹路闪动。</p>
鱼梁木上的乌鸦全部飞起，克雷德也龇牙咧嘴起来。</p>
“这是魔法笛子么，好像更难听了。”克雷德说。</p>
琼恩没有感觉难听。</p>
他小心对着小小的笛口，吹动。</p>
什么声音也没有。</p>
他再次吹动。他感觉看到鱼梁木的树叶在阳光下婆娑，随着他的心意在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p>
乌鸦们挤在裸露的岩石上，安静认真倾听不存在的笛声。</p>
琼恩感觉自己在慢慢起伏，随着鱼梁木飘到了树的顶端，沐浴着阳光，继续向上，他感觉摸到了白云，看到了日光和白云外，天空中闪烁的无限群星。</p>
目光飞向远处，他看到了在街上拿着木棍乞讨的妹妹，她的脸上全是斑驳的脓疮，不，那不是她的脸，她真正的脸隐藏在下面。</p>
转向更远处的东方，巨龙飞过金字塔，昂扬袭向白云深处，消失不见。</p>
更远，无数的战舰驶出港口，鼓声如麻。</p>
更远，山川倾倒，火山喷发，熔浆直喷天际。</p>
他收回目光，越过无数的人群，越过无数的船只，他看到珊莎穿着麻布衣服，光着脚在红色的船上哭泣，四面是无尽的大海。</p>
更近是高耸入云的塔楼，塔楼上的钟被人反复敲击，钟声昂扬，向远方播散。</p>
更近，他看到了她的姐姐。她正将匕首送入一个女人的胸膛，那人……</p>
他回到了临冬城，越过重重城墙，他看到了偷偷哭泣的布兰，他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夏天在旁不断用脸磨蹭他的手；他转过视线，再次跨越重重墙壁，看到小弟瑞肯，他在疯狂大叫，他的毛毛狗像他一样疯狂……</p>
更近，他看到了在莱拉旁边绕圈的阿托斯，看到了远远躲在一边的贝隆。</p>
更近更近，他看到了在巨石之间绽放的红色巨木。</p>
上方是一只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