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七)总督人选

  太皇太后座前,宫女画师正用着最细的硬毫笔在其数分宽窄的甲上一笔一画地描着图案,屏心静气,丝毫不苟。老太太脸色愉快,嘴角笑得祥和,染过的头发显出丝一般地亮泽浓黑。

  皇帝在叶梦竹那里就看到过这种能将白发染黑的染发剂,染过的头发既靓丽又不褪色,香皂都洗之不脱,此外还有唇彩、腮彩和甲彩,也知道它们都是赵图的一名小妾捣鼓出来的玩意。如今,不光是太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诸位嫔妃以及长公主已开始使用在这些时髦又好用的新货色了,高拱和王德恩也从赵图那里求来了货,将他们黑白参半的头发给染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

  说求货是毫不夸张,若非他们是宫里的大太监,想拿到这些玩意可是难之又难。叶梦竹说因为所产有限,这些货色都只能限量供给,市面上根本看不到,给宫里所使的是暂时免费,但以后却难免要收钱。赵弘问了问大致的价钱,得知每瓶四两装的染发剂能将女人的垂腰长发染上两次,驸马府准备收钱四贯,二十六色的小瓶装甲彩是每套十二贯,至于唇彩和腮彩的价钱则暂时未定。

  赵弘有微服跑到宫外去玩的爱好,也时常会随手在市场上买点东西,算是大致知道柴米价钱。想到低级宫女每月四贯的月俸只够买一瓶染发剂,他暗发一声感叹:唉!这位驸马一家都是能捞钱的主,娶个妾都能生财,简直不可思议。

  赵图就有讨女人开心的本事,皇帝成天都是被女人环绕着的,从来就没听过一句对他的坏话,唯一曾对他有所不满的长公主现在也把他夸成了一朵花。也是,照相机和这些梳妆打扮的玩意儿往宫里一送,谁不是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甜,连一向沉闷的皇后都对他称赞有加。

  两个女人开始叨唠起有关指甲花色问题,赵栩还伸出了手指给太皇太后鉴赏她那蛋黄底上绘银灰色荆棘的图案。又说因为常人的指甲长度有限,绘出花色的尺寸也有限,留长了又容易则断,所以赵图就想了个主意,打算用牛角和玳瑁做成假指甲,绘上花色后再粘在指甲上,这样就又省事又方便,不用枯坐着让人绘甲了……

  赵弘听着听着,逐渐地头昏,心底的黑气也上来了:那小子就会不顾正业,超级舰和火箭炮的大事还一样没干成,就把心思放在了这些女人玩意上,他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

  留意到了皇帝的脸色,太皇太后微笑着对着赵栩说:“瞧,咱们把皇帝给冷落了。”又转向他道:“说吧,有什么事?”

  赵弘本想谦让几句,但又怕她们真地继续开讲这些女人琐事,赶紧把来意说了一遍,末了道:“不知祖母对北洋总督之职有何看法?”

  听他们开始说国事,赵栩站起身来欲要离去,却被太皇太后摆手阻止道:“坐下,听听也没啥。”然后对着赵弘道:“北洋总督的任命非小事,有没有保举的折子?”

  “没有。但孙儿曾问过安公,言杨重甲可以。”赵弘答道。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问道:“除了保举之外,从三品以上职位照例由内阁推荐,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就在一周前,十二名内阁提出了五名继任北洋总督的人选,举荐人和被举人的分别是:

  丞相胡长龄、中院尚袁文晋、礼部尚姚文会推荐的是右督军府督抚黄冠庭;

  户部尚严敬垚、工部尚梁治中推荐的是南洋海军副督抚胡文奎;

  都察院都御史皇甫庸、吏部尚韩曦、刑部尚宋濂推荐的是南洋总督廖涣武;

  太尉杨戡、兵部尚刘坤汉推荐的是北洋海军副督抚杨重甲;

  理藩院总院黄国夏、内务院掌院伦以贤推荐的是海军副枢密使刘文记。

  从这次举荐来看,朝堂上的势力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武世家推举杨重甲,文世家推举廖涣武,帝党推举刘文记,胡党推举了两个,分别为黄冠庭和胡文奎。

  最初之时,赵弘的第一感是请尹志善这位写《制海权》的大兵家出山来执掌北洋,但其中有两点关碍,一是他虽然以往是任职于枢密院参赞部,但做的是文职,一路也是由文职升上来的,没实际带过兵;二是他牵扯进了丁丑案,太皇太后和胡党不喜欢这人。但考虑再三后,还是准备寻他问策,派人去传却说得了重病,问过方知是痨病。这种病是致命的,康复需要长期静养,离不得床和药,自然就无法当这个北洋总督了。

  叹息一番后,他让黄国夏与伦以贤推荐了刘文记,刘文记就是出使美洲去谈战俘事宜的三名使臣之一。用刘文记的好处是他原来在南洋干过海军副督抚,又在海军枢副使的位置上已干了七年,算是有经历、有资历。

  皇帝将朝堂上的事娓娓道来,语声不轻不重,语速不急不缓,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一派帝王的从容。

  听了这五位人选名字,太皇太后嗤笑一声,也不发话,低头又去看她的指甲去了,还对赵栩道:“长安。其实哀家觉得若是在黑底甲上描金色的花儿也不错,你说呢?”

  赵栩凝神细思稍许,笑道:“祖母的主意真好,要不咱们下次试试?可今日皇上有要事来寻祖母,祖母还是和皇帝说说吧。”

  太皇太后的笑脸沉了下去,皱起了眉头,不咸不淡地说:“他是皇上,凡事应该自己有个主意,我老婆子不能守着他一世吧。”

  这句话颇有分量,赵弘头皮一紧,手上一拱,忙道:“祖母辅助三代,掌定乾坤。如今逢我大宋时多事之秋,盼祖母不辞辛劳,帮孙儿一回可好。”

  皇帝说得恭谨,也带着一副恭谨模样。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你说,这五人中你意属何人?”

  意属何人?实际上赵弘都不怎么看得中,但勉强还能同意杨重甲或刘文记来干。想了想后,便决定一个个地说,先从最不可能的廖涣武说起,于是道:“祖母觉得廖涣武如何?”

  太皇太后哈哈大笑道:“这些人啊,事做不来,就只会添乱。皇帝把廖涣武派去北洋,那谁来干南洋那摊事呢?假使他又在北洋水土不服,本来是一个总督的难题,这就便成了两个总督的难题,尽是些胡扯的主意。”

  文世家那几分折子上都说北洋重建干系重大,得给它选派个有资历有威望的新总督,海军中最有资格的当属廖涣武,所以干脆就调他去北洋,至于新的南洋总督一职就不碍在其现有的武官中选拔。举荐廖涣武的确是胡扯,但他们的实际意思是暂时不想表态,所以就推举一个最不可能的人选出来,这点赵弘是能猜到的,太皇太后当然也心知肚明。

  太皇太后继续道:“咱们再说这个廖涣武,就算他愿意挪个地方,可他一定能把皇帝的北洋给干好了?哀家看,那也不见得。你看他的折子,每每上都说今日灭了水匪几百,明日又打了多少海盗。可实情呢,海盗一个都没少。他南洋海军那么大的阵仗,剿海盗剿了这么多年,但究竟如何呢?那里海盗可是越来越多。以哀家看啊,他就会吹牛,还好大喜功。听说,他为了省下军费,连大舰都舍不得开出海,这种人能让人心里踏实?”

  廖涣武的南洋的确是由太皇太后所说的各种弊端,但海盗并不好剿,大宋霸了南洋二百年,不也是没剿干净海盗,也不能全说是他没本事。至于大舰不出海,胡冀湘的北洋不也是这么干。可既然太皇太后这么说了,赵弘也没有调廖涣武来北洋的意思,便把此人撇开一边,往下说道:“祖母之言是正理,的确不应把廖涣武换去北洋。那依祖母看,刘文记怎么样?”

  “皇帝的太尉、海军枢密使和南洋总督个个都是刁钻的,这个刘文记一路走来,跟每个人都打得火热,可见其本事。他在枢密院干了这么些年,长了一身的肉,临去美洲前来给哀家辞行,弯个腰、磕个头都喘。连自家的四肢都不勤,又何以勤于王事,皇帝派他远行万里去美洲就有欠思量,回来时一条小命不知还能不能剩下半条。”太皇太后冷冷地道。说完,又去看她的花甲去了。

  太皇太后谈政事的风格就是这样,要么不说,要说就给你来个一针见血,语速快而语调激昂,听着的反应往往跟不上她的话速,需要等她说完后再好好消化一下。她原来批折子也很有意思,一次让太监在长长的台面上铺开六到八本,她从右往左看,边看边批,往往手中还在写上一本折子的批语,眼里已经扫上了下一本折子的内容,批完左边的最后一本,右边的折子已换上了的新的。按这种方式,她常常可以于一个钟头内批上百多份折子,把一天的活一下子就干完了,效率乃前朝历代帝王之望尘莫及。

  赵弘突生一股汗颜,自己怎么没留意到这个刘文记真是长得有点过肥了。回想他七年前从南洋刚来到京都时的模样,六尺的身材配上膀大腰圆,倒还有几分武官的雄赳感,可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堕落到那般田地了?叹了口气后接着说:“那祖母觉得杨重甲如何啊?”

  杨重甲四十五岁,是太尉杨戡的堂弟,在海军里干了二十来年。赵弘四年前见过他一面,觉得此人言语不多,性格沉稳,平时吏部与兵部的考核都是卓异,加上安道寒也认可,便觉得或许能托付北洋之事。赵弘想着要用他也是没办法,海军里能拿得出来的,有资历有威望,看起来又象那么回事的人实在不多。

  这时,左手的花甲已经绘好了,太皇太后拿起手来仔细地翻看,又对着上面吹了吹气,满意地说:“不错。”然后才慢悠悠地回答着皇帝的问题:“杨重甲原来在北洋就一直受着委屈,这个皇帝知道,哀家也知道。但他能坚忍,也不闻有何怨言,是个能委事的,哀家对他本人没一点意见。但皇帝想啊,他堂兄杨戡是太尉,京卫指挥使杨其昌是他们杨家的人,燕京督抚杨继武、云贵督师杨昊也是他杨家的,要是杨重甲再拿了北洋总督,咱们大宋的军队岂不是成了他杨家将的天下。这点,皇帝你得深思。若是一定要用杨重甲,哀家也没什么话说。反正天下是你们赵家的,你考虑清楚就成。”

  帝王心术玩的就是平衡,对此赵弘当然也有所考虑。他之所以觉得可以用杨重甲,其原因就是准备捋去在缅甸吃了败仗的杨昊督师职位,否则大宋的军队就真是杨家将了。老太太并没有贬低杨重甲的能力,但用不用他却是决定于另外的因素,一是杨家将的问题,二是胡氏肯不肯把北洋给交出来。

  胡党毕竟还只是这数十年兴旺起来的,家族的底蕴和人脉都有限,想凭着一个家族的力量在军政两界都牢牢地霸住位置是不可能的,所以就不得不大量地使用姻亲和门生,尤其是女婿,比如袁文晋和黄冠庭。

  本来,胡冀湘在美洲吃了这么个大败仗,引发举国激愤哗然,甚至有大胆的报纸含沙射影地讽刺胡氏不懂军政,奉劝他们得有自知自明,胡党一时也大为收敛。

  皇帝是军队的统帅,有直接任命各大军府统帅的权力,赵弘本来也想着借此机会把北洋从胡氏那里拿到自己手中,好好地给重整一番。可事与愿违。一来赵弘并没有什么既亲信又有资历的心腹将领,要选人还是终究得在武世家和胡党中二挑一。二来就是缅甸失利的消息随即传来,这场失败当然不及美洲的那场意义深重,却更加地可耻,十几万大军被几个小毛贼给剿了,可见武世家也是一群无能之辈。看到了杨昊的失败,本来还有点羞愧的胡氏又跳了出来,俨然如打了场胜仗般得意。这次胡长龄等人把黄冠庭和胡文奎推了出来,其意就是想继续掌控北洋,大有坚决不放北洋军权的意思。

  朝堂上的事就是这么难,想干点名堂出来都处处有掣肘、有顾虑,难得圆转如意。赵弘暗叹口气,接着问道:“严敬垚与梁治中推荐胡文奎,祖母觉得他行吗?”

  “胡文奎还嫩了点。”太皇太后就说了这么一句便收住了。

  “丞相推荐了黄冠庭,祖母觉得此人如何?”

  “他啊。”太皇太后一笑,“胡若兰的这名夫婿不错,听说他为人刚正,从不收人钱财,任事也沉稳,这几年把右督军府做得颇有声色。不过他是陆军出身,皇上要用他的话,朝堂上的阻力必定不小。”

  赵弘听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她是属意了黄冠庭,要是有人反对,就让皇帝自己看着办。

  在初闻胡长龄等人推荐黄冠庭的时候,他几乎要放声大笑,让一个陆军去干海军,岂非是个天大的笑话。可胡长龄的折子里有言,说北洋里也有陆军,北洋总督是海陆两军的统帅,黄冠庭当可任得。

  此时,太皇太后的意思也是着落在此人身上,难道一个干陆军的真能去做以海军为主的北洋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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