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章22

  罗汉在刘立业工作过的大学门口等了父母好几天。灰色钟楼的表已经停了。

  大门口两边的石头狮子还是那样,张着大嘴很生气地看着大街。大街上糊满了大字报,到处都是纸做的街市。街上的人都穿蓝。学校门口有几个老师在打扫汉白玉石的斜阶,有个老师头上还有蜘蛛网,平时可能是在小黑屋里关着。

  他等不到父母,越来越焦虑,问也没人知道,猛然间非常愤怒,就恶狠狠地看四下看,才知道这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光没有,希望没有,一点意思也没有,到处是灰尘。眼前所有的人和景物都变成了黑白照片儿。那一刻,恶气攻心,罗汉的眼睛看不见颜色了。

  罗汉的视力丧失了颜色以后,就回到很低级的物种阶段,开始像野狗一样生活。他整天不回家,在外面找吃的,菜站,副食店,稻香村,东西拿了就走,谁也追不上。吃饱了就和别的也像野狗的那些人打架。有时候也蹲在黑旮旯里呆着,想着以前和妈妈坐在三轮车里上街,街上满是大雪,两边商店里的灯光都亮着,里面有很多吃的东西,坐在妈妈腿上,很安全;想着夏天晚上在胡同里,听他父亲跟人聊天,就能去以前有趣的世界看看。

  再一想,自己现在开始在这个城市里猎食,其实也不错,无非是看谁力气大,跑得快,现在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罗汉终日在外面跑,有时候不由自主也回小学校看看。明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也去。一些失学的孩子因为习惯性或惯性,有时候也去。见到了,就一起玩一会儿。他们像非洲鬣狗一样,没人管,活得自在。

  有个同学会画画儿,什么都画,说他的爸爸就是画画儿的,只画虾米。他跟着一起去家里看虾米,画上的虾米半透明,看着都在水里动,想跳。

  同学的父亲跟他们说:“画画儿不划线,画光线的阴影”,他才知道他画的为什么这么像。

  罗汉心领神会,学着画,画了一个眼睛,那只画出的眼睛竟熠熠发光,有彩虹的颜色。世代研究太阳的氏族,把光线琢磨得太透了,是天生的行家,经人一指点,就能出类拔萃。

  他也去大学,看见父亲的宿舍贴着封条,他就在后面十二座旧楼里转。那年夏天下了一个月大雨,街上的大字报变成了黑乎乎的纸浆,满城都是黑水,弄得没人愿意上街。他干脆住在空荡荡的楼里面。夜里听见有女人在哭,寻着声音摸过去看,发现是从一个门上带半圆形玻璃窗的教室里传出来的。爬上去往里看,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里面,用牙膏往墙上写字,四周的墙皮,下面的一圈儿都没有了。

  第二天他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看大门的。后来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关在里面的,关她的人后来太忙,把她忘记了,她靠吃墙皮活着。

  罗汉在北京城转来转去,见到的尽是这类讨厌的糟心事。有个星期四,他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失,心血来潮,想要回家看一眼。到了西口袋胡同,才知道16号门里弹钢琴的老太太死了。

  她咽气的时候,正是罗汉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的时候,那时他觉得身上丢了什么东西。老太太的琴声他以前没留意,却是他一出生就听,跟着长大的,已经是他的一部分,那优美的声音,有了,不觉得,没有了,才知道失落。那天罗汉知道自己长大了,跟远古的森林里一样,所有温暖,美丽,柔软的东西到了时候就断,人就开始自己活自己的。人,鸟,动物,向来都是这样,时间一到就独立。他不缅怀,出了胡同,走向自由。

  他不知道,这个生活方式,现在不允许,中学老师们正在附近区域每天转悠,在街上像收集野狗一样收集从小学四散的人,学校又开门了。全国满世界乱跑的学生像水银一样给收回了碗里。

  中学里学两门课,一个是一本书,解释学习知识为什么没有用,一个是每天的报纸。不过罗汉也顺便学了一些知识,从报纸上学了一些字,课堂上跟人打牌赌钱,学了些数学,但是由于中学的学科太少了,还不如小学,盖不住他史前青春期旺盛的求知欲望,就自己开了一门课,学习浪漫主义罗曼斯化学。

  课程的开始,是他忽然记起来班里有一位女生是他小学的同学,她有一回放学回家路上跟他赛跑,差点赢了他,后来事情一多就把她忘记了。他想起了她的原因,是这个女同学有早熟的身材,不然他也记不起她来。女同学叫杨丽丽,腿长,比别的男生高,每回都是第一个来学校,最后一个走,坐在自己的课桌看书。罗汉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的爹妈都不在家,反正家里也没人等,在哪儿都一样。

  她看的书是一个哲学家写的关于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罗汉看了看,没看懂,就问她,这么难的书能看懂吗?她说她也看不懂,但是家里能看懂的书都是小说,可是都被人家没收了,剩下的都是看不懂的,所以随便拿了一本看。罗汉觉得这人太没意思了,立刻转身走了。

  罗汉虽然不喜欢看她的书,但是喜欢看她,因为远古时候的人缺吃少穿,习惯性地认为什么都是大的好,崇拜颗粒最大的种子,赞赏大片的田野,喜欢大块的肉,喜欢最大的果子,所以罗汉很喜欢她身材的比例,喜欢的是她那种该大的地方就大的优点。有一个下午,他在后海环路上遇见她,给她吃了几个山里红,还带她去景山打了一会儿克朗棋,就把她带回了西口袋胡同,见到街坊邻居们都一一给介绍:

  “这是我老婆。”

  胡同里的街坊四邻虽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眼前直发黑,心中甚为怜悯,心说这孩子生不逢时,历遭劫难,从小又是着大火,又挨肇姨的冻,又是大饥荒挨饿,饥寒交迫,现在又没了家,疯了吧。

  ??那天晚上把他叫过去,郑重其事地给上了半宿课,给他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能一下子就这样儿,他那样做,对人也很不尊重,很无礼,很没教养,甚至很粗暴。她找不出合适跟他说的话,反正大致是这个意思,就是人和人交好,需要有一个中间的过程,要相互了解。罗汉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像从前那样,以前是,好就是自己的呗,看见好的女人就直接扛起来搬到一个洞里一起过日子生小孩儿了,不记得中间还有什么别的事儿呀。

  第二天在学校,先给杨丽丽道歉,道歉没费什么事就被接受了,不过也被她教育了一会儿。杨丽丽跟他说,人,不能像荒山野地里的野人似的,见了个女的抢了就走,然后到处去跟人家宣布是老婆,那跟狗撒尿占地盘儿没什么太大区别。她还说:

  “需要先有罗曼斯才行。”

  于是罗汉上完了第一课,有了基本常识。

  那时候,中学里没有太多向社会公开的罗曼斯,他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就问杨丽丽罗曼斯是什么。杨丽丽模模糊糊给他上了第二课,说她也不是很清楚,是以前在外国小说上看的,好像是见了就打,打了就散,散了就哭,哭了又见,见了再打,反正老也不算完那种。罗汉说,这也太麻烦了!就有些犹豫,有点不想学了。

  杨丽丽说,虽然书都让人拿走了,听说以前的电影里也有罗曼斯,就是没看过。他们猜测罗曼斯属于艺术,就去电影院找,找原型。那时候电影院里也没什么电影,所以有什么看什么,但是都是挖地道,埋地雷的事儿,里面当然没有。后来有个电影是一群女的跟着一个男的打仗的事,罗汉本能地觉得里面应该有了,但还是没有,有些失望。再后来有个电影里面有个开茶馆的女的和两个男的,但她总是骗那两个男的,就更感到失望。

  罗曼斯在银幕上没有,他们找不着。但是罗汉在电影院跟杨丽丽坐的那么近,虽然银幕上没有罗曼斯,却隐约觉得黑暗里有,因为那种黑暗有点醉醺醺的意思,弄得他血液沸腾,老想把手往她那边伸。看完电影,他跟她说了这个发现,杨丽丽说,不对,肯定不是,因为按照罗曼斯的定义,它应该又闹腾,又神秘,又自我牺牲,又不饶人,又暴烈,又有回味,电影院的黑暗里死气沉沉的,能有什么呀。

  当时他们看了四个电影和八个戏,是全国所有的艺术,于是知道罗曼斯不在艺术里边。罗汉对艺术失望得太深刻,以至于很多年后,当电影院艺术里边充满了罗曼斯的时候,他都不信。

  他只相信,在中学时代,电影院的一个黑夜里,自身的火力突然一下子变得太壮,里面着了大火,太激荡个,岩浆爆发,是火山喷涌复活,自己的头没了,上了天,腾云驾雾,手立刻不听话,变成翼龙的爪子伸向邻座的那个女生,于是又闹腾又神秘,又舍命又停不下来,又暴烈又忘不了,那个,可能就是罗曼斯吧。不过那次只是罗汉自己瞎领会出来的第三课。

  当时,俩个人共同学习罗曼斯的努力失败以后,就决定先停,杨丽丽还有点失落,不甘心,抱怨说:

  “以前哪儿都有呀,现在怎么没了。”

  他们没有了理由,就不应该在一起太近乎。那个时候,没有充分理由的事不能做,什么都需要有理论根据,所以必须消停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他们未成年,不知道过分偏执的理性就是疯狂,而那时的人,大人小孩,多少都有一点儿未成年,那时大家也都不懂这个,反而经常把不像他们那样理性的人送进安定门精神病医院。

  可是罗汉和杨丽丽俩个人正在青春期的人必须见面才行,但是又没有见面的合法逻辑,所以无缘无故地都很愤怒。寻找罗曼斯的斗争半路夭折,没有不行,有了又不合理,只好中场休息。一方面,他们是原始的动物,想吃肉,一方面,他们是当代的人类,不能随便张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个月,杨丽丽想了一个办法,根据童年时代看外国电影的记忆,花朵、阴影、环境和气氛很重要,就跟罗汉说了。罗汉回家给她扫了一麻袋从丁香树上掉下来的死花儿,她看了直皱眉头,说不行,根本不灵。后来他俩去了大学,撕了刘立业宿舍的封条,撬开了门进了屋,在桌子上摆了一饭盒咸带鱼和两个空杯子,假装葡萄酒,关了灯,点上蜡烛,坐在那儿等着,等了半天罗曼斯也不来。后来杨丽丽跟罗汉说,你干脆写情书吧。罗汉想啊想,想了又想,想了半天写不出来,他见过的情书倒是很多,但都是街上墙上贴的那些不知写给谁的,照抄不合适。没办法,就按照自己的想象画了一幅她的双眼,下面还有个嘴唇,当情书使。其实那时,他觉得她的嘴唇太可怕了,是黑的,像巫婆,那个时期,北京在他眼睛里没颜色。

  杨丽丽拿着凝视着她本人的情书,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对面游移地看自己,觉得是一对没有脸的眼睛在一面镜子里盯着人看,是活的,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就没情绪了。她建议,一起去旧货商店偷个留声机吧,试试音乐行不行。

  这时候,罗汉已经实在不耐烦了,站起来就冲她嚷嚷,无意中说出了自己内部自燃的生理学问题:

  “别瞎找了行不行?我这里边儿的火可越来越大啦,快烧死啦!”

  杨丽丽误会了罗汉这句话的字面意思,直接卷入一场昏乱的狂喜,认为这是她听到过最浪漫的话,那天她整天让那句话烧着,一想就浑身发烫,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了一夜,认为这句话理论上都符合罗曼斯的基本定义:声儿极大,又神秘,又优雅,又可怖,既暴烈,又有味道,豁的出去,又很自私。才知道,原来如此,罗曼斯就是歇斯底里犯病。

  罗汉以为罗曼斯是快乐,没想到是筋疲力尽,是他娘的走投无路,他实在没了主意,把杨丽丽领到大学空荡荡的钟楼最上面,在大钟背后的亭子间,在人工假设的史前洞穴里,索性朝天嚎叫一声,任凭原始的能量充分爆炸,即兴发明,对杨丽丽发动了一场惊天动地,漫天灰尘,鬼神掩面的罗曼斯。<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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