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第二十五节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一节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乐府中著名的相合大曲《陌上桑》上演了,婉转优雅的歌声如同九天仙音飘荡在殿宇之上。

  踏着美丽的歌声,委婉飘逸、娴静婀娜的长袖舞翩翩而起。

  一队队风姿绰约的舞者飘若浮云,翩若惊鸿,其扬举的长袖,飘曳的长裙,轻柔的身姿,行曲的腰肢,婀娜的体态让人失魂落魄,色彩斑斓的长袖在空中交横飞舞,或如波回,或如云动,或如虹飞,或如烟起,千姿百态,让人眼花缭乱,妙不可言。

  李玮回到自己席上的时候,发现张燕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李弘身边,两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乐舞,偶尔还低声交谈两句。

  李玮此刻很兴奋,和伏完交谈过后,他在短短时间内拟建了一个创建新儒学的构想,他急于想找个人谈谈,想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构思。李玮端起酒爵走到了李弘的席上,李弘摇摇手,指了指张燕,“我不能喝了,你和飞燕兄喝吧。”张燕举起酒爵拱手为礼,“仲渊,你先让大将军欣赏《陌上桑》,他有二十多年没看过了。”

  “二十多年?”李玮还了一礼,浅饮一口,然后笑着坐到了李弘身边,“这么说,上次你看到《陌上桑》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回洛阳觐见先帝的那次?”

  李弘点点头,感叹道:“转眼的功夫,二十多年了。当年我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大典,看到这个乐舞的时候,非常震撼。”

  “先帝喜欢乐舞,喜欢讲排场,动辄就是上百舞伎群舞,场面比这大多了,当然气派。”李玮笑道,“现在大汉没这个条件,将来天下稳定了,社稷富强了,我们可以奏请陛下奢侈一点,也来个百人群舞。”

  “恭俭朴素、不尚奢华,是大汉的国策。”李弘看了他一眼,“你是大汉丞相,要以身作则,不要怂恿陛下开这个先例。”

  李玮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问道:“大将军,你知道‘伏氏学’吗?”

  李弘和张燕互相看看,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对面的伏完。长公主正坐在伏完的席上,亲热地搂住伏完的胳膊说着什么。伏完一手捋须,一手端着酒爵,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张燕立即明白了李玮的意思,心中霍然开朗,“正统儒学。”

  “对,对……”李玮急切地说道,“道儒相融,援道入儒,这个提法太过张扬,不合时宜,牵扯面太大,具体实施起来阻力惊人,而且后果难以预料,在目前的形势下,长公主和陛下不可能同意。如果我们以‘伏氏学’为先锋,举起复兴正统儒学的大旗,把道儒相融,援道入儒掩盖在这面大旗之下,那么实施的难度就要小得多。而且无论是经学各派,还是长公主和陛下,在当前新经学初立不稳,经学各派之间矛盾重重,互相攻击和指责的情况下,谁都没办法拒绝‘伏氏学’提出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谁也没有充足的理由予以强烈反对。”

  “过去扬雄提出复兴正统儒学的时候,今文经学一家独大,他根本撼不动。王莽新朝的时候,刘歆推出古文经学,结果还是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今天的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今天今文经学衰落了,古文经学又未能成为主导,而新兴的郑玄大师的新经学因为创立时间短又没有形成气候,经学三派鼎足而立,正统儒学恰好可以趁虚而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朝廷支持复兴正统儒学,可以让儒学形成四方鼎立之局。”

  “伏家‘伏氏学’的精髓就是正统儒学的精髓,而伏家又是传承四百年的经学大家,又是皇亲国戚,伏完更是当今陛下的外祖父,长公主殿下的姑父,就凭这几点,‘伏氏学’完全可以得到陛下和长公主的支持,可以成为复兴正统儒学的‘先锋’。如此一来,复兴正统儒学就成了儒家各派内部的事,我们可以因此最大程度地消除儒、道两家之间的矛盾,缓和朝廷和经学各派之间的矛盾。”

  “朝廷的宗旨是以儒学做为官学,也就是说,正统儒学、新经学和今、古文经学都可以立学官,建学科,共列于官学。大汉的官学是儒学,是集中了各学派的大儒学。儒学各派共存于官学,都是官学的一种,都可以设立博士。儒学各派因此有了竞争,有竞争就有发展,有竞争就有活力,儒学因此可以迅速焕发青春,焕发生命力。随着时间的延续,随着儒学各派互相取长补短,相信在一代、两代甚至数代儒士们的努力下,儒学最终会找到一条正确发展的道路,后代儒士们也肯定会创建一个既能超越经文学,又不同于正统儒学,非常有利于大汉生存和发展的崭新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新儒学。”

  李弘沉默不语。张燕微微皱眉,稍加沉吟后,低声问道:“正统儒学有它的缺陷,本朝立国之初没有选择儒学做为官学,正是因为正统儒学无法帮助朝廷迅速稳定社稷恢复国力。你把正统儒学立为学官,那又如何实现援道入儒,儒道相融之策?”

  “外儒内道。”李玮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儒家的礼法名教做为大汉的道德伦理标淮,以道家的无为而治做为大汉的国策。”

  “自孝武皇帝以来,外儒内法一直是大汉遵循的治国理念,但现在我们在废墟上重建社稷,我们迫切需要一统天下,迫切需要恢复国力。我们现在唯一能借鉴的历史就是本朝立国之初的文景之治,也就是在黄老之学的基础上实施的无为而治,它在短短时间内,便让废墟恢复了生机,让大汉恢复了国力。”

  “光武皇帝也中兴了社稷,不过从今天来看,光武皇帝的中兴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标。自光武皇帝后,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大汉的国力也没有超过文景之治时期,更没有超过孝武皇帝时期。我们回头看看历史,不难发现光武皇帝在国策上既承继了先朝,也吸收了王莽新朝中有益于改良先朝弊端的很多改制之策,但因为种种原因,光武皇帝和王莽一样,不得不向今文经学低头和妥协,不得不把先朝的很多弊端继续继承下来。”

  “四百年过去了,先辈给我们留下了一座巨大的宝藏,我们应该从这座宝藏中挖出珍宝,而不应该守着宝藏一事无成。‘文景之治’和‘光武中兴’就是我们的两面镜子,我们要以史为鉴,吸取先人成功和失败的教训,让大汉走上一条繁荣富强,长治久安的正确道路。”

  “外儒内法改为外儒内道?”张燕想了片刻,继续问道,“具体办法呢?”

  “本朝立国之初,高祖、孝文皇帝、孝景皇帝都没有选择正统儒学作为官学,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儒学的治国理念不适合当时的形势。当时皇权尚未巩固,军功阶层、外戚和郡国王还有着相当强大的势力,他们崇道黜儒,正是为了让皇帝垂拱无为,不去干预郡国事务,以使其既得利益不受皇权侵害。”

  “也就是说,道家黄老之学最终遭到孝武皇帝废黜的原因是皇权和相权的制衡,孝武皇帝需要绝对权力,需要皇权至上,需要集权,但正统儒学同样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董仲舒大师的新儒学应时而生。”

  “今天,我们同样需要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而道家黄老学说正好合适,同时道家黄老之学又融合了法家的治国理念,它的治国之策更优越于法家,这就是我们把治国理念由‘外儒内法’改为‘外儒内道’的原因。”

  “然而,道家黄老之学遭到废黜的年代太久了,儒学已经深入大汉的骨髓,我们只能借助正统儒学来援道入儒,并逐渐实现外儒内道的治国理念。”

  “道家黄老之学衰落了,正统儒学也无法和经文学抗衡,正统儒学要想立足,要想雄起,必须借助道家黄老之学,而朝廷急需把道家黄老之学的治国理念引进国策,所以此刻朝廷、正统儒学和道家有共同的利益需求,三方必须合作,而且也一定能合作成功。”

  “正统儒学可以立为学官,道家学说呢?”张燕马上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朝廷要想把治国理念改为外儒内道,道家学说务必也要复兴,否则国策终究会因为没有学术支撑而难以为继。”

  “我过去曾对崔琰、郗虑等人说过,新经学永远都是大汉的官学,但我并没说其它学派就不能成为官学。”李玮笑道,“朝廷一旦立正统儒学为学官,建学科,那么势必要重整先秦诸子学说,从而帮助正统儒学从先秦诸子学说中汲取长处,稳定根基,而道家学说是先秦诸子学说的一个重要学派,朝廷为道家设立学官,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殿下今天对我说,有意把医学设立为学官。好事啊,学官越多越好。学官多了,分科就多,人才就多。朝廷将来取士,选拔贤良,不但要试经考试,还要分科考试,选拔各类人才。人才多了,大汉振兴的步伐也就更快了。”

  张燕叹服,拱手为礼,举爵相敬。

  激昂的古琴声响起,大殿上掌声四起,名震天下的相合但曲《广陵散》奏响了。

  《广陵散》讲的是战国聂政为友报仇的故事。聂政为报严仲子之恩,独自一人仗剑入韩都阳翟城,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韩相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因害怕连累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聂荣,他持剑自破其面,挖眼,剖腹。聂荣在韩市寻到弟弟的尸体,伏尸痛哭,撞死于聂政尸前。

  丝竹钟磬相合,更有鼓吹而入,气势如虹,追魂夺魄,“士为知己者死”的悲烈冲天而起。

  接着巴渝舞伎执矛相进,雄健有力,势不可当。中有一男伎持剑而舞。潇洒迅捷,剑气冲宵。四周灵星舞伎左右盘旋,裾如飞燕,袖如回雪,婉转低吟。

  李弘无心欣赏乐舞,他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酒爵,望着爵里的美酒,陷入了沉思。

  李玮说了很多,对援道入儒,改良儒学信心十足。他甚至乐观地估计,复兴正统儒学的时间大约五到十年,儒学各派互相融合的时间大约需要二十年到三十年,而五六十年之后,一个全新的极具生命力的儒学将诞生,同时学术上将会重现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大汉的繁荣昌盛、长治久安将在两三代人之后成为现实。

  李玮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弘最喜好李玮这一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李玮都能把困难视为乐趣和挑战,并以强大的自信勇敢地投入其中。望着李玮炯炯有神的眼晴,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望着他不停挥动的手臂,李弘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大汉可以没有我李弘,但不能没有李玮,只要李玮在,大汉总有一天会强大起来。

  李弘想说两句,但又不忍心击碎李玮的美梦,一直静静地听着。

  “大将军,你有什么建议?”

  李弘笑笑,摇摇头。

  “说说嘛。你怎么可能对此事一点看法都没有?”李玮笑道,“难道我是天才?”

  李弘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朝堂上的事,你怎么解决?”

  “改制十几年来,门阀的实力不但没有乘势增强,反而受到了限制和削弱,事实上他们已经很难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对社稷产生致命的威胁了。”李玮对此事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说道,“二十多年的战乱,让大汉生灵涂炭,人口骤减,其中门阀世家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重创。人口少了,土地多了,我们就可以屯田,但屯田是戍边之策,不能在内郡长期使用。屯田对屯田百姓的剥削太厉害,所以我们马上修改了《田律》,实施计口授田制,然而,由于门阀拥有的荫户、佃客、田僮太多,计口授田制并没有让朝廷的赋税增长。朝廷无奈之下,推行土断制,强行把门阀拥有的荫户、佃客和田僮夺了过来,并乘机修改了赋税制度,从而让朝廷赋税大增。”

  “新政中的田制和赋税制度是门阀实力减弱的直接原因。门阀富豪们无法大量兼并土地,失去了大量的荫户、佃客、田僮和部曲,他们的实力再大,也无法威胁到朝廷和地方的安危了。”

  “去年上计,因为谷贱伤农,朝廷又实施了一系列包括限田在内的新制,甚至连选拔制度都做了重大修改,这对门阀富豪又是个打击。虽然他们极力反对,但今天的朝廷不是他们说了算了。武人的大量入朝,低等士族包指很多商贾出身的贤良之士纷纷进入仕途,迫使门阀世族不得不逐渐让出了手里的权柄。朝堂现在不是门阀世族的一言堂,而是军功阶层、门阀世家和低等士族共享权柄的朝堂。”

  李弘对李玮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仲渊,那今日朝堂上的激烈冲突如何解释?”

  李玮嗤之以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何奇怪?要想杀之,易如反掌。如果不是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用得着在这里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吗?”

  李弘不满地“哼”了一声,“当年光武皇帝中兴,为了大业可谓忍辱负重,自始至终都没有举起屠刀……”

  “结果如何?”李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弘的话,“大汉虽然再度延续两百年,但你看看今日的局面,皇权沦落,儒学腐朽,士人背主,门阀跋扈,叛逆如林……如果当年光武皇帝能像孝武皇帝一样,血腥镇制,甚至不惜借助告缗令诛杀异己,彻底清除先朝余弊,何至于让汉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年孝武皇帝有文景之治的雄厚根基,而且几度杀戮之后,也是叛乱迭起。今天的局势怎能和当年相比?”李弘愤然说道,“我们只能借鉴光武皇帝中兴之事,只能稳中求胜,一定要稳。这一代解决不了的事,可以留给下一代去解决,他们的智慧肯定比我们强。”

  “过去你比谁都急,恨不得一夜睡醒了,中原就收复了,现在呢?现在你张嘴就是稳,闭嘴就是慢。当年的锐气哪去了?”李玮把手上的酒爵重重地放到食案上,“治国就象治家一样,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只顾自己这一代人的安危,还要考虑下一代,考虑下下一代,考虑整个家族的生存和安危。”

  “但你不能以此为理由,把我们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子子孙孙的活路都断绝了,你总要留点饭给他们吃,留条活路让他们生存。”李弘脸色有些难看了。

  张燕冲着李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躁。李玮太兴奋了,酒也喝了不少,明显有些失态。

  “正是为了后代,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所以飞燕兄才主张援道入儒,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和你商讨将来的事。”李玮稳定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将军,我们还能在朝堂上待多少年?但陛下呢?过完年,陛下十一岁,他还小,他的想法随时会改变,我们谁能确保陛下在将来的日子里一直牢守中兴之策而不变?”

  “要想确保中兴大业按照正确的方向持续推进,我们首先要确保皇权和相权的制衡,确保中兴策略不会因为天子一个人的想法发生变化而变化,这是重中之重。”

  “其次,儒学和国策要相辅相成,要相互制约,只要儒学有潜在的持续的旺盛的生命力,国策就很难发生重大失误。”

  “其三就是人。天子也是人,儒士也是人,官僚也是人,无论是儒学还是国策,首先需要人去思考,去制定,去判断改正,去忠诚地执行,所以选拔制度如果出了问题,根基必然腐烂,中兴大业也很难保全。”

  “要想实现以上三点需要什么?儒学,新儒学,道儒相融之后的新儒学。”

  李玮握起了拳头,在空中用力晃了晃,“谁挡大汉中兴之路,谁就得死。”

  这时琴声突然激烈,如同决堤洪水,摧枯拉朽,一泄而下,仿佛在为李玮呐喊助威一般。

  李弘骇然心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广陵散》结束后,一队乐伎搬来两只大鼓放在殿堂中央,然后在四周放置了七只盘子。一男一女两个舞伎站在鼓上,做好了起舞的准备。

  丝竹声响,歌声续起,“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两个舞伎足蹈鼓面,在盘鼓之间往来飞旋,且歌且舞,精彩纷呈。

  “这是我大汉孝武皇帝所作的《秋风辞》。”燕无畏满面红光,眯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叫盘鼓舞,据说是从西域传来,后经乐府完善,成为我大汉数百年长盛不衰的绝美之舞。”

  “哦……”柯比熊今晚大开眼界,只有点头叫好的份了,“你喝多?”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燕无畏笑着拍拍柯比熊的肩膀,“我再郑重告诉你一次,筵席离结束还很早,你多看乐舞,少吃东西,不要吃撑了。到了子时,我们就要准备朝贺大典,明天上午还有贺岁大典,一餐接一餐吃,会把你吃倒下去的。”

  柯比熊早被精妙绝纶的舞姿吸引了,全神贯注地盯着舞伎,也不理睬燕无畏。

  燕无畏不屑地撇撇嘴,“老弟,这不算什么。我大汉孝成皇帝曾做了一个小晶盘,让别人托着这个盘子,皇后赵飞燕则在此晶盘上袅娜起舞。”

  柯比熊转头看看燕无畏,一脸的不相信。燕无畏两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那小晶盘只有半只巴掌大。

  “你真会扯……”柯比熊失声而笑。

  “真的,我能骗你吗?”燕无畏急了,冲着邻席的黄岳连连招手,“你过来,过来……给这个下里巴人解释一下。”

  “我怎么成了下里巴人?”柯比熊好奇地问道。

  黄岳正好走过来,闻言轻笑,“《下里》、《巴人》是前朝战国巴楚一带的俗乐,意思就是……”

  柯比熊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他狠狠瞪了燕无畏一眼,然后板着面孔,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大汉话说道:“小鸟,你是下里巴人。”

  燕无畏气倒。黄岳捂嘴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长公主缓步走到大将军身边,关心地看了看他。“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李弘笑笑,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我还好,没事。”

  “刚才仲渊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长公主四处看了一眼,发现李玮正在和许劭、王剪、襄楷等人围坐一起,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

  李弘强作笑脸,摇了摇头。他不想让长公主在大婚之前知道此事,免得长公主心烦意躁,影响心情。

  “大哥,你知道伏氏学吗?”长公主凑近李弘,小声问道。

  李弘一惊,目光顿时望向伏完。伏完正在和郭蕴、令狐邵说话,笑容满面,兴致很高。

  “伏氏学名义上属于今文经学,但实际上它的历史远远早于经文学,应该是大汉仅存的正统儒学了。”长公主嫣然一笑,继续说道,“刚才姑父说,他最大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实现伏家先祖的遗愿,复兴正统儒学。”

  李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李玮嘴上说得轻松,但此事哪有这么简单?当年孝武皇帝为了推行新儒学,先是设立了子学,然后废道家黄老之学改用新儒学,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激起了朝野上下的矛盾,大汉一度陷入了血雨腥风之中。孝武皇帝有文景之治的底子,军功阶层、窦氏和王氏外戚又逐渐失去权势,诸侯国王也在推恩令的实施下丧失了实力,他独掌大权,为所欲为,然而,危机还是接踵而至。

  今日的大汉没有孝武皇帝强行推行新儒学的条件,只能像光武皇帝一样在进取和妥协之中稳步发展。

  当年的光武皇帝何尝不想一改到底?但愿望是愿望,事实是事实,要想迅速在废墟上重建大汉,迅速恢复国力,必须要团结所有的力量,必须满足各阶层的利益,必须妥协。他不妥协,就无法创建中兴大业。

  现在的李玮就象一头无坚不摧的狂暴猛虎,他非常激进,无畏无惧,和当年的王莽有得一拼,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干的。成功了,李玮就是英雄,青史扬名,但失败了,失去的不是他一条性命,而是整个社稷。

  “大哥……”长公主握住了李弘的手,“你在想什么?”

  “很多事暂时不能处理,等到南阳大战结束之后再说。”李弘轻轻说了一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长公主一笑置之。

  排箫、茄、鼓、铙等乐器齐奏,鼓吹轰然而起,激烈而豪放。

  歌声悲壮,响彻殿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弘心神震颤,紧紧握住了长公主的手。长公主樱唇抖动,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李弘,低声吟唱,泪水悄然而下。

  以下不计字数。

  我个人对《大汉》道儒相融的一点看法:门阀制度的灭亡,我个人认为得益于三个方面。

  战乱导致人口减少,地多人少,因此到了北魏,实施均田制,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门阀的实力。而南朝诸国则是推行土断之策。

  二是选拔制度的修改。十六国时期,比如后赵石勒、石虎,前秦的苻坚都曾在选拔制度上做出修改。这主要是民族融合的需要。到了北魏,这种修改更加明显。

  三是南朝自东晋灭亡,以低等士族出身的刘裕建宋之后,门阀政治便逐渐让位于低等士族所谓的寒士一族。历经宋齐梁陈后,加上土断等政策的推行,门阀政治已经大为削弱。至北周灭北齐,隋代北周灭南陈,继而统一天下,周武帝宇文邕所极力提倡的儒学发挥了基础性作用。

  所以,我个人认为,新兴的具有生命力的儒学,合理的田制(均田制),分科考试的选拔制度(试经),然后在以武人集团主政的基础上实现寒士一族的崛起并就此压制和削弱门阀世族,应该可以抑止门阀政治的兴起,继而确保大汉的稳定和繁荣。

  当然,历史有它的必然性,伟大如曹操这样的人物因为需要在废墟上重建社稷,他需要团结所有的力量,所以最后也无法对抗颖汝士人集团和关洛士人集团,妥协了。虽然他也抗争过,比如利用各种借口诛杀孔融、杨修、崔琰、伏完等人。

  曹操所杀的这些士人,正是河北和青兖徐一带的士人。他把根基之地迁到冀州邺城后,很大程度上要倚仗河北和青兖士人集团。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曹操利用自己沛谯士人和武人集团的力量,唯才是举,大力提拔寒士一族,同时又利用关洛和颖汝士人集团对抗河北和青兖士人集团。曹操成功击败了河北和青兖对手,但因为自身力量的不足,还是让关洛士人和颖汝士人把持了朝政。

  司马家族发动“高平陵兵变”,夺取了曹魏权柄后,曹魏势力开始反扑,比如王凌、诸葛诞、毋丘俭、夏侯玄等一次次地攻击,他们都失败了,被冠以叛乱的罪名,而嵇康等名士更是因此死了一批又一批。

  司马家族在屠杀的时候,并没有夺取曹魏的国祚,还是挂着魏的牌子,所以上述这些人在历史上就被大大地标上了“叛乱”的罪名。很多人习惯上认为这些人是“坏人”,其实,从曹魏角度来说,他们不是坏人,只不过历史是司马家族写的而已。

  曹操最终还是败在门阀之手,杀了崔琰也挡不住清河崔家成为历史上第一门阀的脚步,他的失败令人深思。

  我们做个设想。曹操挟天子号令诸侯是迫于无奈之下的政治赌博,他的实力在当时太弱了。当时能重振汉室的就是河北袁绍,假如袁绍忠诚于汉,假如袁绍能向门阀妥协(比如田丰、沮授、许攸,袁绍不听这些人的未必是性格原因,还有可能是权势之争,因为当时沮授的河北力量非常强大),假如袁绍官渡打赢了,会不会还有大汉?

  历史的必然告诉我们,不可能再有大汉,因为士人已经集体背叛了大汉,大汉因为自己落后的经文学造成制度上的落后,继而出现了外戚和宦官干政,党锢之祸连发,士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他们试图重建一个新社稷,这是造成洛阳兵变联合讨董失败的根本原因。

  二次中兴大汉只是一个梦而已。

  儒学不能重生,大汉就不可能复兴,但儒学重生,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而历史并没有赐予这些条件,结果引发了三百多年的大分裂。

  三百多年后,儒学从儒道佛之争中脱颖而出,历史终于在三百多年的挣扎后,用累累白骨创造了儒学新生的条件。

  历史条件具备了,儒学新生了,制度走上了正轨,统一的路也就很近了。虽然历史上的前秦苻坚距离这一步也很近,但他却不可思议地失败了……

  或许,用大汉族主义观点看,汉人丢失的江山,还是要汉人来收复。

  大汉永远不倒。

  鼓吹乐:短箫铙歌是一种以笳、排箫、鼓、铙等乐器在马上演奏的军乐。这种军乐使用了旋律乐器,比先秦时代军乐只用钟、铎、铙等击乐器前进了一大步。后来在发展中又有了一定变化,不单是作为军乐之用了。今天犹存汉代铙歌18篇,有《上邪》、《有所思》、《战城南》等优秀之作。以《上邪》为例,其词为: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一个女子的誓言,情感真挚深切。

  巴渝舞和灵星舞是雅乐舞蹈。

  “长袖舞”或“长袖折腰舞”,还有“盘鼓舞”是汉代舞蹈中最常见,最具代表性的舞蹈,其柔美轻捷,刚健雄壮,开朗明丽的舞蹈形象代表了大汉的兴盛发达、欣欣向上。长袖舞在秦代以前已经存在,曾是战国楚国宫廷的风尚,汉人继承楚人艺术,长袖舞更为盛行。

  “盘鼓舞”是将盘、鼓置于地上作为舞具,舞人在盘、鼓之上或者围绕盘、鼓进行表演的舞蹈。这种舞蹈以使用七盘为多,所以又称七盘舞。盘、鼓的数量,陈放的位置无统一的格式,可以根据舞蹈动作的要求灵活掌握,要求舞人必须且歌且舞,并且用足蹈击鼓面。盘鼓舞既富于轻柔之美,又有着惊险性和力度感,有柔有刚,刚柔相济。盘鼓舞是汉族舞蹈与外来民族舞蹈融合后产生的一种崭新舞蹈,深受汉人喜爱,风靡数百年不衰。

  汉代相和歌涌现出大量优秀作品,如《江南》、《妇病行》,相和大曲有《东门行》、《白头吟》、《陌上桑》,但曲有《广陵散》等。

  相和歌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与舞蹈相结合,成为一种有器乐、歌唱与舞蹈相配合的大型演出形式,被称为大曲或称相和大曲,它最能反映当时艺术的水平。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从曲名上看,最早可能是广陵地区(今江苏扬州一带)的一首民间乐曲。汉末诗人应璩有“马融谭思于《止息》”的诗句。此曲至晚在马融活动的年代即东汉中期(公元85-150年)已经出现。大约在汉末三国之际(公元196-226年),它已是一首有“曲”有“乱”的大型乐曲,同时也是琴的独奏曲和用笙、笛、琴、琵琶(阮)、筝、瑟等乐曲合奏的“但曲”。

  但曲“广陵散”在唐代教坊里仍是经常演出的节目,南宋以后失传,只有琴曲《广陵散》一直保存至今,载于明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中而流传下来。现存琴曲《广陵散》虽屡经后人加工,与汉代原曲已有一定距离,但可以发现它还保存着汉代《广陵散》的某些特点,如有序——正声——乱声三大部分,使用汉代相和歌常用的“叠句”形式,带有民歌的色彩。总之,《广陵散》的结构布局,主题发展手段,调性调式的安排以及反映生活的能力,都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首乐曲与其他汉代艺术一样,气魄深沉雄大,给人以粗犷、质朴之感,是一首结构庞大,有丰富社会历史内涵的优秀作品。

  相合“大曲”或“但曲”是相和歌的高级形式,其结构比较复杂,典型的曲式结构是由“艳——曲——乱或趋”三部分组成。

  “艳”是序曲或引子,在曲前,多为器乐演奏,有的也可歌唱,音乐可能是委婉而抒情的,故称为“艳”。

  “乱”或“趋”是乐曲的结尾部分,“乱”是形容演奏未章时众音鸣奏的音响,是歌舞曲的部分。“趋”可能是形容迅急奔放的舞步的。“曲”是整个乐曲的主体,一般由多个唱段联缀而成。在歌唱的段与段之间名为“解”,“解”在《相和大曲》中是歌唱段落之间的舞蹈乐曲的过门,通常一个唱段称为一解,大曲至少有二解,最多可有七解或八解。歌的节奏一般以婉转抒情舒缓为特点,而后附的“解”一般是奔放、热烈、速度较快的,是歌唱中间以舞蹈来穿插变化的部分,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二节

  子时将临,筵席接近尾声,很多人无心品尝鲜果,纷纷涌出殿堂,和家眷、孩子们一起向火堆中投掷青竹。青竹爆响,声震夜空,晋阳城沐浴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

  李弘、长公主、小雨和风雪站在人群中,和周围的人互道祝福,喜笑颜开。李秀和李雯合力把一捆青竹丢进了火堆,然后捂着耳朵,一路尖叫着冲向李弘躲到他身后。青竹被熊熊大火烤炙瞬间爆裂,密集而猛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四射的火星灿烂夺目。

  钟鸣,悠扬的钟声响彻了天宇,新年到了,欢呼声顿时如雷鸣一般轰然响起。

  一股股烈焰腾空而起,晋阳城的夜空霎时被点燃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几乎掀翻了整座城池。

  殿堂内,乐舞也进入,孝武皇帝的传世名作《瓠子之歌》正在金石之声中奏响,气势宏伟。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巳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弗郁兮柏冬日。正道絁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放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皇谓河公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大汉元平五年(公元207年),正月。

  正月初一,夜漏未尽七刻,钟鸣。朝会大典开始。

  长公主代替天子,接受朝中大臣和匈奴、鲜卑、羌、扶余、高句骊等外族的祝贺和朝贡,赐百官宴飨。

  上午,君臣共贺新岁,于晋阳宫欣赏乐舞百戏。

  正月初三,长公主率大臣们登龙山,拜祭忠烈台。

  献祭等礼仪完毕后,战鼓声声,号角连绵,鼓吹奏响了《战城南》雄浑豪迈的篇章,祭奠大汉英魂。

  吕布举手向天,纵声悲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燕无畏酒洒坟冢,嘶哑而苍凉的声音如泣如诉:“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卫峻从乐工处拿来一面大鼓,以拳为槌,擂鼓狂吼:“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张燕、李玮和一帮风云将校,老拐和龙山大营的数千老兵同声唱合,其声壮怀激烈,震撼天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悲壮的歌声回荡在群山之巅,猛烈撞击着李弘的心灵。

  这一刻,他想到了远在南阳战场上的小天子和十几万将士,想到了戍守在西北两疆的戍卒,想到了死去的兄弟和二十多年来倒在战场上的无数生命。李弘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田重、里宋、郑信、姬明……看到了麴义、鲜于辅、田静、拳头、伍召……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悄然涌出。

  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以为泪水已经干涸,不会再流泪了,但每每看到手足兄弟血染疆场,还是忍不住悲痛欲绝,每每想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还是黯然魂伤。天下就要平定了,我们当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但你们何曾想到,当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一往无前无畏无惧,但当我们距离梦想近在咫尺的时候,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种感觉你们体会不到,这种恐惧让我夜不能寐,我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我害怕我们的鲜血白流了,我害怕我们的梦想破灭。

  小雨轻轻抱住李弘,似乎想把自己单薄的身躯融进他的身体,给他力量和自信。

  风雪轻轻擦去李弘脸上的泪珠,望着他悲痛而无助的眼神,风雪的心突然碎了……漫长的戎马岁月无情地摧残了李弘的生命,她再也无法从李弘的身上看到当年白痴大哥的影子,他不再是一头血腥而勇猛的豹子,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倍受战争折磨和蹂躏的老兵。

  长公主握着李弘冰冷的手,慢慢偎进李弘的怀里,“大哥,千千万万的英魂会护佑大汉,大汉永远不会倒下去。”

  李弘仰天悲啸,泪洒衣襟。

  下山的路上,李弘邀请老拐同坐一车。

  老拐从卢龙塞开始就跟着李弘征战天下,后来又奉旨督领无家可归的伤残老兵和数千工匠在龙山大营制造重型军械,功勋显赫,至今也是拥有高等武功爵的校尉了。龙山大营这些年一直在制造重型军械,是朝廷军械制造的官营最大生产作妨,隶属于太仆府的考工(专门管理铸造兵器和纺织事务的官署)。

  “大营里还有多少老兵?”

  “还有两万多人。”老拐说道,“这几年,在殿下和丞相大人的关照下,大约有近万人陆陆续续返回了家乡。人老了,叶落归根,都想回家。”

  “还有这么多?”李弘略感惊讶,“是不是朝廷给的钱不够?他们伤残了,家乡又没有亲人,如果给的钱太少,回家生活会很苦。你是龙山大营的统领,你可以适当补贴一些嘛。这些年大营军市越做越大,几乎可以和晋阳大市不相上下,而军市的收入都归大营,你手上应该很富裕。”

  老拐笑笑,摇了摇独臂。“你误会了。这些老兵回乡,不但大营补贴,两位夫人也给补贴,肯定够用了。”李弘全家离开晋阳后,晋阳侯府和晋阳侯的食邑收入都托付给了老拐。晋阳侯府现在有多少财产,李弘不清楚,但老拐一清二楚。

  “那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跟大将军在一起,心里踏实,睡觉安稳。”老拐笑道。

  李弘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你告诉他们,想回去就回去,如果在家乡待不下去,还可以回晋阳。”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老拐说道,“伤残人独自生存很困难,大家在一起反而有个照应,所以很多人回家乡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李弘叹了口气,“我们还有几个老兄弟?”

  “除了小懒,都在这里了。”

  “只有七个?”李弘吃惊地说道,“怎么可能?我上次离开晋阳的时候还有十二个。”

  “你离开晋阳四年多了,他们几个都不在了。”老拐眼露悲色,低头长叹,“我们都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前段时间你病得很重,我们怕你伤心,没敢告诉你。”

  李弘以手蒙面,悲恸至极。

  “我还活着嘛。”老拐伸手拍了拍李弘的手臂,安慰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至少可以拉出两万人帮你打仗。你不能骑马没关系,你可以坐在车上指挥我们啊。”

  李弘激动地搂住老拐的肩膀,用力拍了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当年卢龙塞大战结束后,卢龙塞将士所剩无几,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帮人只剩下最后七个了。岁月无情,实在让人嗟叹不已。

  “初七,你来驾车。”李弘说道,“你把殿下接进侯府。”

  “好,好……”老拐高兴地捋须而笑,“这是我的荣幸啊。”

  “从此后,我在留在晋阳不走了。”

  老拐愣住了,迟疑了好半晌,“你不去长安了?”

  “不去了。”

  正月初七,长公主大婚。

  过年后,各地赶到晋阳的门阀世家的家主,各地州郡大吏派来的从事掾属,从长安赶来的大臣们的家眷,从西北两疆和大漠上赶来的外族部落使臣越来越多,晋阳城里车马相连,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好在晋阳侯府就在晋水之滨,地方足够大,主持大婚的太尉张燕有条不紊,安排周到,一切都很顺利。

  黄昏,丞相李玮骑着高头大马,怀里抱着一只大雁,在一队风云卫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府门,出现在大道上。围观的百姓们齐声欢呼,叫喊声此起彼伏。

  大道两侧,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风云将士驻马而立,威风凛凛。一名校尉看到迎亲队伍出府,立即挥手向号角兵做了个手势。十八名号角兵举起角号,仰首向天,雄浑的号角声立时响彻了晋阳城,“呜呜……呜呜……”

  三名掌旗兵打马冲出队列,高举黑豹和风云大旗,纵马飞驰,急骤的马蹄声如旋风一般呼啸而去,兴奋的叫喊声回荡在浓浓的暮色里,“举火……举火……”

  风云将士依次点燃手上的火把,火焰在寒风中跳跃,暮色在火光中消褪,远远望去,如同两条身姿矫健的火龙正在城中大道上厉啸飞行。突然,西城门上烈焰腾空而起,两只火龙撞到一起,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巨龙吐火,烈焰顺着城外的大道,一路冲向了沐浴在夜色中的悬瓮山。

  晋阳城霎时间就被大道两侧数万百姓的欢呼声淹没了。

  “有气势……”李玮冲着远处的风云校尉挥了挥马鞭,以示赞扬。那名校尉一脸得意之色,略显矜持地躬身为礼。

  老拐驾着马车驶上了大道。李弘坐在马车里,锦衣华服,唯独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一头随意飘散的长发。燕无畏、卫峻打马陪在马车两侧。车后是全副武装的三十名缇骑。三十六名骑吹紧随其后,正在高奏喜庆之曲。

  号角声再起,急促而高昂。

  “举矛……”风云校尉举刀狂吼,“致礼……”

  “轰……”鼓声雷鸣,风云将士齐举长矛,雪亮的矛尖在火光映射下露出森森冷色。

  张燕、吕布、郭蕴、令狐邵坐在两驾副车上,缓缓而行。

  “这场婚礼结束后,长安要闹翻天了。”郭蕴望着大道两旁气宇轩昂的风云悍卒,苦笑道,“我真不明白,太尉大人调动风云铁骑,虽然名义上是为了给婚礼营造豪华气势,但其实由此引起的后果很严重。行台那帮大臣为什么不劝阻,反而任由太尉大人为所欲为?大将军提前迎娶长公主,已经引起朝廷的不安,现在又公开在婚礼上炫耀武力,这不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他想干什么吗?”

  “大将军现在身不由己啊。”令狐邵叹道,“太尉大人的目的很简单,目前丞相大人的改制正处在生死关头,如果官制修改,改制的失败也就成了定局。改制失败了,北疆系就要被赶出朝堂,军功阶层就要失去权势。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大将军和长公主的权势强行镇制长安,把反对势力赶出朝堂。大将军提前迎娶长公主和在婚礼上炫耀武力,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他何曾想到自己也有身不由己的一天?”

  “但这样一来,矛盾不是更大了吗?”郭蕴说道,“太尉大人到晋阳后,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入儒之策,意图重振道学,此事已经传遍长安、洛阳、邯郸等地,现在大将军又娶了长公主,又炫耀武力,北疆武人摆明了要以晋阳为权力中枢,打算随时牺牲长安朝廷。我很担心,很担心啊,晋阳和长安的矛盾如果激化,南阳战场极有可能再次受挫。”

  “我倒不这样看。”令狐邵靠近郭蕴,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了,大将军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想,前些年他为什么突然把风云铁骑调回晋阳?大将军征伐西北两疆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征调风云铁骑?大将军早就未雨绸缪了,他要保留实力,他只要还有风云铁骑就能纵横天下。其实,就算大将军现在不娶长公主,不在婚礼上炫耀武力,长安也非常惧怕,因为风云铁骑就在晋阳,燕无畏和卫峻就在晋阳,谁敢说不怕?婚礼过后,长安很可能因为惧怕而安静下来,事情或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糕。毕竟这么多年了,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朝中大部分大臣还是非常信任大将军的。”

  “信任也是有限的,虽然大将军这些年的确忠心耿耿为了大汉,但随着形势的变化,尤其是在朝堂斗争激烈,他又逐渐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大将军可能重蹈董卓的覆辙把持权柄,继而有可能像当年的王莽一样走上篡僭之路。你看这次小天子甚至要把晋阳宫赏赐给大将军,这种恩宠岂是好事?大将军不敢接受,也消受不起啊。小天子还小,不懂事,这些年又跟着大将军四处征伐,他对大将军的感情非常单纯,如果他到了晋阳,婚礼规模肯定浩大,僭越礼制之处肯定更多,对大将军更加不利,这大概也是大将军突然把迎亲之期提前的原因之一。”郭蕴忧心忡忡地说道,“对大汉忠心耿耿的鲜于辅、麴义都死了,而张燕出身黄巾,李玮这个人更不能以常理揣度,行台又都是北疆系的人,如果长安方面矛盾激化,谁敢保证事情不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令狐邵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未雨绸缪,趁早想点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太尉大人在这个时候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入儒之策,目的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复兴道家学说。当然了,我们也不能把它错误地理解,认为这是太尉大人在为大将军的篡僭做准备。我觉得还是应该理解为改良儒学,为朝廷的改制之策寻找理论依据,继而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令狐邵说道,“襄楷、张燕等人都知道让朝廷推行道家学说难度太大,毕竟太平道和正一道祸乱了社稷,朝廷不会接受道家学说的治国理念。不其侯到了晋阳后,提出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复兴正统儒学肯定要重整先秦诸子学说,以便从先秦诸子学说中吸取长处。道家是先秦诸子学说的一种,道家可以借此机会重新复兴,所以不其侯的提议马上得到了襄楷和一帮道学人士的极力支持。”

  郭蕴立即明白了令狐邵的意思,“你是说,道家学说有可能借助正统儒学复兴的机会,在正统儒学的掩盖下,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治国理念融进国策,继而反过来利用国策帮助道家学说复兴?”

  “对,只要朝政一直由北疆系大臣把持,只要朝廷的中兴策略不改,小天子就能顺利主政。而朝廷为了防止大将军和长公主干政,会帮助小天子齐心协力对抗大将军和长公主。这样一来,当皇权重振,大汉律法恢复绝对权威之后,大将军和长公主身不由己,只能交出权柄。如此则社稷稳定,朝堂稳定,朝野上下的矛盾也会最大程度地得到缓解。”

  “对,对,你说的有道理。”郭蕴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细节,兴奋地说道,“造成大将军和长公主紧握权柄,晋阳变成权力中枢的原因是北疆系大臣利益受到严重威胁,而造成这种威胁的原因是中兴策略正面临倾覆的危险。北疆系大臣要想持续稳定中兴策略,必须有个强大的学说理论做为基础,也就是太尉大人提出的能够融合儒道两家之长的新学说。”

  “名义上是正统儒学,其实是融合了儒道两家之长的新儒学。”令狐邵说道,“寻求新儒学,才是丞相和太尉大人先后赶到晋阳来的真正目的,这是目前北疆系大臣迫切需要的东西。北疆系大臣包括军功阶层,也包括我们,如果你担心的事情真的出现了,我们这些北疆的高门大族将首当其冲,成为双方共同杀戮的对象,极有可能生死族灭,所以为了我们自身利益考虑,我们是不是应该积极支持儒道相融,支持复兴正统儒学?”

  郭蕴沉吟良久,无奈说道:“我们世代研习今文经学,如今迫于形势,不得不兼学古文经学、新经学,传承几百年的”师法、家法“观念在这短短十几年里被打得粉碎,此刻如果再进一步,转而兼习正统儒学又有什么不行?”

  “好,好……”令狐邵高兴地笑道,“太原王家是北疆经学之首,只要王家出面提倡,北疆的经学世家想必都会马首是瞻,纷纷兼学正统儒学。你看我们是不是找个时间拜会一下王泽,另外再给王晨、王烈、王凌、王昶等人各写一封信,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

  “好吧,就这么办,宜早不宜迟。”郭蕴捋须叹道,“大汉中兴了,儒学也该与时俱进。如果我们再墨守成规,抱残守缺,世代相传的经学迟早都要毁在我们手上。”

  迎亲车队到了悬瓮山长公主别府。

  别府内外人流熙攘,晋阳城外的百姓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别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公主拜祭祢庙(父庙),庙内供奉着孝灵皇帝、灵怀皇后(孝献皇帝加元服行冠礼后,追尊母亲王美人为灵怀皇后)的牌位。长公主行三跪九叩大礼,话还没说眼泪先淌了下来,“父皇、母后、女儿出嫁了,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女儿,保佑女儿和豹子大哥白头偕老。”

  “殿下……”都亭侯王端匆匆走了进来,“殿下,大将军到了,快去东房相候吧。”

  都亭侯王端是长公主舅舅王斌之子。当年孝献皇帝到了长安后,曾拜托董卓寻找母亲王美人的哥哥王斌。董卓不负重托,派人四处打听,终于在扬州九江找到了王斌一家,并把他们接到了长安。孝献皇帝很高兴,拜王斌为执金吾,都亭侯。不久王斌病死,其子王端承袭爵位。孝献皇帝到了晋阳,因为朝廷严格执行外戚不得干政的律法,王端一度被闲置。后来在宗正府出任公主令,闲差一个。

  长公主再行大礼,然后由弘农王妃和都亭侯夫人一左一右扶了起来。弘农王妃自弘农王刘辩死后,便被遣返颖川老家。其父唐瑁想把她嫁出去,但她执意不从。西凉兵掳掠颖川之时,将她带回长安,李傕想娶她,遭其拒绝。此事被时任尚书的贾诩得知,他一边劝谏李傕,一边急奏孝献皇帝。孝献皇帝得知大惊,急忙派人把她接到了皇宫,赐封弘农王妃。长安大乱时,她侥幸逃脱大难,随孝献皇帝一起到了晋阳。

  弘农王妃轻轻擦去长公主脸上的眼泪,笑着说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了。你能得偿所愿,苦尽甘来,都是因为父皇和母后的保佑,他们会一直保佑你和大将军。”

  “还会保佑你生个儿子。”温文娴静的都亭侯夫人凑在长公主耳边,低声笑道,“不要让你母后失望哦。”

  长公主脸一红,羞涩轻笑。

  李弘下了马车,在张燕、吕布等人的簇拥下走向别府。

  围观的人群看到李弘,激动地连身叫喊,“大将军……豹子……大将军……”许多人竭力想冲破风云悍卒的阻挡看得更清楚一点,场面有些混乱。

  伏完匆匆迎出府门,许劭、王剪等人跟在后面。

  谒者高呼:“跪……”

  李弘撩衣欲跪,伏完大惊,急忙伸手阻拦,“大将军,免了,免了……”

  “今天大将军迎娶殿下,你是殿下的长辈,理所当然应当受礼。”许劭拦住了伏完,笑着说道,“礼不可乱,更不可废。”

  伏完根本不听,一把拉住了李弘的手,就是不让他跪。郭蕴、令狐邵、王剪等人也连连相劝,“这么多人当面,你怎能因私而废礼?”伏完无奈,只好放手。

  李弘跪下,行大礼。伏完受礼,将其迎进府内。

  弘农王妃站在大堂外相迎。弘农王是长公主的兄长,自古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婚礼上很多应该由女方母亲行使的礼仪就由这位长嫂相代了。按礼男方要跪拜,但情况特殊,主持礼仪的谒者张着嘴,不敢喊了。

  许劭狠狠瞪了那位面红耳赤的谒者一眼,自己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跪……”

  李弘撩衣就跪。弘农王妃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地伸手去拉,忽然她又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拉扯大将军太失礼,急忙曲腿下跪,但手臂被丞相夫人筱岚给拽住了,跪不下去。

  “王妃是长公主的长嫂,此礼受得。”许劭冲着惊惶不安的弘农王妃躬身说道,“请王妃受礼。”

  李玮、张燕、吕布等大臣齐齐躬身,“请王妃受礼。”

  弘农王妃战战兢兢地受了一礼,指着东房说道:“殿下就在东厢,请大将军亲迎。”

  李玮扶起李弘,把他往东房方向推了一把,“大将军,你去接新娘子,可不要耽误太久啊……”

  “如果新娘子不愿跟你走,你吼一嗓子,我们帮你去抢。”卫峻指指站在身后的燕无畏和柯比熊,大笑道,“抢亲这事我们几个最拿手。”

  众人哄堂大笑。

  “大将军,你跟我来……”征西大将军大人王芙伸手相请,李弘笑着冲着众人拱拱手,相随而去。

  伏完、弘农王妃请众人到大堂坐下,略进酒食。燕无畏看到柯比熊要拿筷子,急忙拍了他一下,连连摇头,“喝点酒就行了,不要吃菜,我们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柯比熊惊讶地嘀咕了一声,望着食案上精美的菜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这多可惜。”

  长公主穿着由锦绮罗縠缯做的十二采重缘袍,雍容华贵,面南而立。九排侍女站在她身前,各自拿着一把彩色纱扇交汇而立,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脸。

  蔡琰和都亭侯夫人站在门口迎接大将军。

  “大将军,请为新娘却扇。”蔡琰指了指长公主面前的纱扇,笑着说道,“你要看仔细了,不要认错了新娘。”

  李弘微微一笑,走到侍女面前刚要抬手推开第一重纱扇,筱岚的声音就从背后传了过来。“不行,不行,不能让大将军轻轻松松带走新娘,这太容易了。我们新娘为了大将军受尽了苦,今天也要让大将军尝尝苦头。”

  “对,对,今天如果不让大将军吃尽苦头,太对不起殿下了。”蔡琰拍手叫好,“我们猜谜,大将军猜出一个,就允许他却扇一道。”

  李弘头一晕,“文姬,这里有九道执扇,你让我猜九道字谜,那要猜到什么时候?”

  “不管,一定要猜。”王芙笑道,“你要是心痛殿下,不想让她等太久,就努力去猜。”

  李弘叫苦不迭,连连作揖,“少猜一点,三道字迷如何?”

  “不行,不行……”蔡琰、王芙连声叫道。都亭侯夫人和一帮侍女们也乘机起哄,屋内乱成一团。

  “好了,好了,这样吧,殿下如果想早点踏进大将军的门,那就帮助大将军一起猜。”筱岚笑道,“开始了,开始了,我先说个最简单的,‘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大将军,猜一个你非常熟悉的人。”

  李弘若有所思地看看筱岚,笑着说道:“董卓。”这四句话是一首谶纬歌谣,当年董卓被杀前,曾流传于关中。筱岚今天突然提到董卓,显然是意有所指。

  筱岚抿嘴一笑,躬身为礼,“大将军,可以却扇一道。”

  “姐姐,这个太容易了,你偏袒大将军。”王芙不满了,马上出了第二个谜面,“一八五八,飞泉仰流,猜一个字。”

  李弘傻眼了。王芙叫了起来,“殿下,大将军猜不出来了,这么容易的字他也猜不出来,惨了,惨了,看样子你今晚进不了大将军的门了。”

  王芙刚刚说完,长公主的娇笑声就传了过来,“井。大将军,你再却扇一道。”

  王芙掩面大笑,“殿下着急了。两位姐姐,再出题,出题,一定要最难的一种。”

  蔡琰略略思索了一下,娇声说道:“我说个故事,然后你们猜一个字谜,猜中了,大将军就可以迎走殿下了。”

  李弘暗暗叫苦。蔡琰说得这么郑重,估计那个字谜连长公主也猜不出来了。

  “在孝和皇帝时,上虞县有一个巫士叫曹旰。有一年五月五,上虞人划龙船迎潮神,他醉舞舟中,堕江而死。当时江潮涌起,无人敢下水打捞。曹旰十四岁的女儿绕江啼哭七昼夜,最后跳入了江中。五天后,她的尸首背着其父亲的尸首浮上了江面。上虞县令度尚(著名党人,和张邈等八人合称八厨)听说后,非常感动,表奏朝廷。朝廷封曹娥为孝女,为她立碑作传。度尚就命令邯郸淳(颖川名士,著名书法家)作文镌碑以记其事。当时邯郸淳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人皆称奇。我和父亲在吴中避难时,曾去看过曹娥碑。家父读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碑石背后写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囟。”

  蔡琰望着李弘,笑着问道:“大将军能猜出什么意思吗?”

  李弘苦笑不语,他想不出来,干脆不想了,就等着长公主说出谜底了。

  筱岚和王芙等人也在苦思冥想,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李弘倒很悠闲,颇有兴趣地细看纱扇上的美丽图案。过了几息时间,长公主忽然说话了,“老师天纵之材,此等隐语当真一绝,加上曹娥的孝行,邯郸淳的绝妙好辞,此碑可谓三绝。”

  蔡琰脸色一变,躬身说道:“殿下才学惊人,一猜就中。”

  筱岚和王芙互相看看,恍然大悟,钦佩之色溢于言表。

  “谜底是什么?”李弘还没反应过来,尴尬地问筱岚道。

  “问你家新娘去。”筱岚笑道,“大将军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大将军,谜底就是绝妙好辞啊。”长公主在纱扇后娇笑道,“黄绢是有颜色的丝绸,是‘绝’字;‘幼妇’是少女,即‘妙’字;外孙是女之子,那是‘好’字;‘齑’是捣碎的姜蒜,而‘齑囟’是捣烂姜蒜的器物,是‘受辛之器’。‘受’旁加‘辛’就是‘辞’,故‘黄绢幼妇外孙齑囟’的谜底便是‘绝妙好辞’。”

  “却扇,却扇……”王芙和蔡琰拉着李弘,连声催促,“快把新娘子接回家。”

  李弘拨开重重纱扇,看到了长公主那张绝美面孔,看到了长公主那双情意绵绵的眼睛,他情难自禁,张开双手把长公主紧紧搂进了怀里,“跟我回家吧。”

  长公主偎在李弘宽大的怀里,喜极而泣。

  蔡琰抚琴,筱岚吹萧,王芙击鼓,三人踏曲而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侍女们举起纱扇,把紧紧相拥的一对新人围在中间,轻歌曼舞。“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钟鸣,东房开,李弘牵着长公主的手走了出来。

  鼓乐齐奏,爆竹震天,欢呼声此起彼伏,震撼夜空。

  别府外的风云将士擂响了战鼓,吹响了号角,一时间,风云变色。

  伏完站在大堂石阶上,朝西而立。弘农王妃站在大堂门口,面南而立。李弘走到伏完面前,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姑父,我把殿下接走了。”伏完扶起李弘,抓着他的手臂,眼含泪花,哽咽说道:“子民,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不要再让她受苦了。”李弘举手发誓,“即使我不在了,我的兄弟们也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她。”

  长公主在弘农王妃面前跪下,行礼。弘农王妃扶起长公主,给她系好小带,结好佩巾,泪水止不住滚了下来,“到了侯府,要好好侍奉大将军,要和小雨、小雪两位大人和和睦睦,要恪守妇道,温顺恭俭……”长公主连连点头,然后由侍女扶着走到伏完面前,行大礼,“姑父,我走了……”伏完突然哭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长公主站起来,抱住伏完,泪如雨下,“姑父……”

  “我还能活着送你出嫁,我,我高兴啊……”伏完强忍着激动的情绪,挥手让伏典端上送给长公主的衣服,发簪等名贵衣饰,“看到这些东西,你就能想起父母,想起亲人,将来有时间,带孩子一起到长安看看我,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长公主想起逝去多年的父母,想起自己多灾多难的两个兄弟,想起孤苦无依的小天子,想起自己再也无法照顾小天子,一时间心如刀绞,抱着伏完放声痛哭。

  “好了,好了……”许劭在一旁劝道,“殿下,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了。你姑父的命还长着呢,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掉,我可以担保啊。”

  “你这叫什么话?”王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伏完则是啼笑皆非,轻轻拍着长公主的后背,“孩子,不哭了,去吧,大将军还在门口等着呢。”

  筱岚、蔡琰、王芙上前半拖半拉,拥着长公主走下石阶。快到门口的时候,都亭侯夫人给长公主系上了盛佩巾的丝囊,“殿下,你要听父母的话,闲暇时看看这个丝囊,看到丝囊你就会想起父母的谆谆教导,不会让你在婆家犯下过失。”长公主转身跪下,再度给站在石阶上的伏完和大堂门外的弘农王妃行礼,感谢父母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李弘牵着长公主,缓缓走出府门。

  欢呼声冲天而起,犹如阵阵惊涛骇浪。爆竹声震天动地,火星四射。鼓乐大作,号角齐鸣。

  燕无畏、卫峻带着二十四位风云将领飞身下马,行大礼,齐声高呼:“恭请夫人上车。下官等誓死捍卫夫人,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李弘和长公主携手还礼。

  “咚咚……”战鼓擂响,二十四位风云大将起身上马,两行而列。

  老拐驾车而来,直驰府门,“臣恭请夫人上车。”

  李弘把长公主扶上马车。筱岚拿着一件白色狐毛大氅给长公主披在身上,然后拿出一块白丝绢轻轻擦去长公主脸上的泪珠,嫣然一笑,“走出这个家门,你就是大将军夫人了,以后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做个幸福的小公主,再也不要伤心哭泣了。”

  李弘轻抖马缰,马车缓缓而动。车轮转了三圈后,停了下来。李弘转身望着长公主,微微一笑,“我先回府等你。”长公主点点头,拉住李弘的手,依依不舍。李弘莞然轻笑,低声说道:“就一刻,以后我们时时刻刻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李弘坐上另外一部马车,和李玮先行回府。

  号角响起。掌旗兵,缇骑前行引导,老拐驱车随后缓行,燕无畏、卫峻各带十二名风云将领护在长公主两侧,寸步不离。列阵于大道两侧的风云铁骑看到车队过去,马上打马撤阵,尾随于车队之后。时间不长,车队后面就集结了十几个铁骑方阵。密密麻麻的火把聚集在一起,如同星河里的颗颗巨星,蔚为壮观。

  距离西城门大约还有五百多步的时候,从西城门城楼两端向南北方向延伸的城墙上,突然点燃了数百堆篝火,前后相连大约有一里多长。此刻以西城门为中心,两条火龙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十”字,气势恢宏。

  城楼上的战鼓擂响了,低沉而猛烈的鼓声击碎了黑夜的静谧。天地震颤。

  “好漂亮……”长公主指着前方两条火龙,惊喜地叫道,“无畏,胡子,你们快看,太漂亮了……”

  “殿下,请你拭目以待,还有更好看的……”燕无畏笑道,“我要让天地神灵都知道,今天是我们殿下大喜的日子,要普天同庆,要天地同庆。”

  他话音尚未落下,就听到前方南北两端城墙上传来一连串猛烈的爆竹声,接着一堆堆的篝火炸开了,一束束火焰冲上了半空,霎时满天都是璀璨夺目的火星,绚丽多彩,艳丽无比。

  爆炸还在继续,依稀可以看到城墙上正在跑动的士卒,他们把一捆捆青竹投向熊熊燃烧的火堆,青竹受热后膨胀,爆炸,燃烧的篝火在持续剧烈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然后燃烧的烈焰腾空而起,天空中布满了红彤彤的红星。

  晋阳城在爆炸中摇动,晋阳城在大火中燃烧,晋阳城被笼罩在满天的红星之中。

  战鼓愈发雄浑,号角愈发豪迈,将士们的呐喊声穿云裂石,阵阵炸响在瑰丽的夜空之上。

  “轰轰轰……”最猛烈的爆炸终于在西城楼上响起,五堆巨大的篝火,成百上千捆的青竹,一场连续而震撼的爆炸终于开始了。巍峨的西城楼转眼就被满天的火焰吞噬了,最大最绚丽的焰火突然绽放,天地为之震撼。

  晋阳城疯狂了,人们冲上了大道,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啸一般,掀起了阵阵惊天波澜,晋阳城霎时就被滚滚人海和滔滔声浪淹没了。

  风云铁骑前后护住了长公主,竭尽全力在人潮中开辟通道,短短数百步竟然走了半个多时辰。

  晋阳侯府前的大道和小广场上水泄不通,无论风云士卒如何努力,都休想再进一步。无奈之下,张燕下令推倒围墙,把人群向府内疏散。围墙倒了,人流得到了宣泄之处,风云铁骑这才护着长公主顺利到达府门。

  李弘三两步冲到马车前,看到长公主幸福的笑脸,悬在半空中的心立时落下,“谢天谢地……”他激动地一把抱起长公主,在燕无畏、卫峻等人的护卫下,急速向府内走去。长公主措手不及,羞得面红耳赤。

  “大将军,这场面怎么样?”燕无畏得意洋洋地问道。

  “你疯了?”李弘怒声骂道,“出了事怎么办?”

  “怎么会出事?”燕无畏不屑地说道,“西城楼我早派人处理过了,烧不掉的。你没看到西城楼巍然耸立吗?”

  李弘到了府门口,小心翼翼地把长公主放下。紧跟在后面的筱岚、蔡琰、王芙急忙围上来给她整理服饰。

  “西城楼是安然无恙,但百姓呢?”李弘怒视燕无畏,小声说道,“你把百姓吓坏了,你知道吗?如果有人因为此事伤了性命,我唯你是问。”

  燕无畏和卫峻相视而笑,对李弘的话不以为意。

  晋阳府内人声鼎沸,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盛大的婚宴开始了。

  内堂新房内,李弘和长公主共牢而食,合卺而饮,完成了成婚之礼。

  主持赞礼的筱岚退了出去。

  李弘和长公主相拥而坐,享受着这宁静而温馨的一刻。

  “这是梦吗?”

  “不是。”

  “如果是梦,我就永远活在这个梦里。”长公主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李弘的怀里,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沉沉睡去。

  以下不计字数:共牢而食:新房设在新郎的寝室。侍者交替为新郎、新娘浇水洗手,赞礼者为新人安排好了新婚第一餐的馔席。古人食俗,有些类似今天的份餐制,各种食物每人一份,所以,新郎、新娘的席前,主食黍和稷,以及调味用的酱、菹(腌制的冬葵菜)、醢(螺酱)、湆(肉汤)都是各有一份。但是婚礼的情况有些特殊,鱼俎、豚俎、腊(风干的全兔)俎仅有单独的一份,放在两人的饭菜之间,供新郎、新娘一起食用,这一安排称为“共牢而食”。“牢”就是指俎或者俎里的食物。

  合卺而饮:新婚第一餐的饭菜很简单。进食带有礼仪的性质,吃得也不多,赞礼者将黍移到新郎、新娘的席前,又把豚俎上的肺和脊夹给他们。夫妇先吃黍,再喝肉汤,然后用手指咂酱吃,这一过程称为一饭。一共要三次,称为三饭。古礼,三饭告饱,食礼完毕。古人饭后要酳,就是用酒漱口,这既是为了清洁口腔,同时也有安食的作用。酳有三次,称为三酳.婚礼中三酳的滴器,前两次用爵,最后一次用卺。所谓卺,就是将葫芦对剖而成的瓢,夫妇各执一片而饮。这一安排称为“合卺而饮”。

  《战城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意思解释:这是一场恶战后的战场,尸体无人掩埋,只能让乌鸦去啄食。战死的鬼魂对乌鸦说:“你在吃我之前,先为我嚎(豪)叫几声,追悼一下。战死在野地不会有人来埋葬,我们的烂肉早晚是你口中餐。”战场旁湍急的流水和无边的蒲苇也都被悲情的气氛笼罩。骏马冲锋战死,劣马徘徊鸣叫。桥(梁)上筑了工事,南北怎么通过?壮丁都战死,无人收获庄稼,人们吃什么?在战乱中想当个好百姓(良臣)也办不到。想起那些好人哪,他们实在可怜:早晨出去打仗,晚上便没有归来!

  在战乱不断的历史上,这首民歌具有非常典型的反战意义。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三节

  大汉元平五年(公元207年),正月。

  正月初七,南阳,宛城,夕阳聚天子大营。

  今天是大将军和长公主成婚之日,小天子为了弥补不能亲赴晋阳恭贺的遗憾,在大营宴请诸将以为庆祝。文武大臣们在酒酣耳热之际,热烈探讨攻击之策,纷纷请战。小天子慷慨激昂,击案高呼:“正月十六,粮草军械备齐,各军部署到位,大军先攻育阳,务必一战而定。”

  诸将轰然应诺,气势如虹。

  深夜,行台尚书令傅干详细解说了攻打育阳之策,嘱咐颜良、王当、钟繇、张绣、吴雄、彭烈等诸军统帅务必遵从军令,力争在最短时间内攻克育阳,迅速打破南阳战场上的僵持之局,为大军顺利攻克宛城收复南阳奠定基础。

  诸将连夜告辞离去。小天子亲自送到辕门,返回大帐后他依旧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没有丝毫睡意,拉着贾诩、傅干两人说个不停。

  “你们说,现在大将军和朕的姑姑是不是在一起?”小天子笑嘻嘻地问道。贾诩和傅干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些忍俊不禁,这不是废话嘛。小天子看到两人的眼种,马上又补了一句,“朕是说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贾诩和傅干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小天子自知失言,尴尬地抓抓脑袋,嘿嘿傻笑,“应该睡在一起啊……”贾诩和傅干再也忍不住,捧腹狂笑,全然没有半点君臣之礼。小天子看到两人笑得东倒西歪,自个也乐了起来,双手猛拍案几,扯着嗓子嗷嗷怪叫。

  三个人乐了一阵,小天子又指着两人说道:“两位爱卿随朕出征快三年了,如果想回家,就对朕说,打下了南阳,朕可以让你们回家看看。”

  “陛下的好意,臣等心领了。”贾诩笑道,“只是南阳之战,恐怕没有陛下想象的顺利,从目前形势来看,大军要想在开春之前攻克宛城,难度非常大。”

  小天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刚才军议上,爱卿不是说打南阳易如反掌吗?”

  贾诩和傅干笑而不语。小天子有些急了,一把拉过案几上的地图,小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新年过后,襄阳的叛军可能北上救援,牵制我们的兵力,打通和宛城之间的联系,和我们持久对抗。只要他们在南阳战场上坚持到初春,徐州的曹操和扬州的孙权必定出兵北上,威胁中原,而益州的刘备也会出兵陇南,威胁关中。如此一来,战场增多,战局激烈。朝廷的财赋势必难以为继,我们极有可能撤出南阳,无功而返。”

  “两位爱卿一直认为青兖和陇南两个牵制战场能否以最小代价在最短时间击败叛军,将成为南阳战场取胜的关键,因此两位爱卿书告长安赵云将军,请他让陇南的华雄、司马懿提前做好防御准备,让兖州高顺和豫州雷重一边加固城防,一边派人出使徐州和江东实施招抚之策,想方设法挑起曹操和孙权之间的矛盾,破坏他们的联盟,尽可能减弱曹操和孙权对中原的威胁。”

  “从这些攻击部署上来看,我们完全有足够的实力攻克宛城。南阳战场上目前有十五万步骑大军,重型攻城器械正在陆续运到,如果本月大军先后攻克育阳和涅阳,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实力在四月到来之前夺取宛城。”小天子抬头看看贾诩和傅干,疑惑地问道,“一转眼,两位爱卿对南阳战局的看法就不一样了,为什么?”

  贾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神情逐渐凝重,沉吟良久后,缓缓说道:“因为大将军的急奏。”

  “正月初一,大将军以八百里快骑送来急奏,详细述说了正在晋阳发生的事。太尉大人在晋阳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入儒之策后,晋阳的辩论很激烈,而丞相大人却从此事中发现了确保中兴策略长久不变的办法,他试图以援道入儒为借口,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改制,也就是对儒学的改良,继而让大汉实现长治久安。”

  “援道入儒?”小天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他好奇地问道,“什么意思?”

  “这个……”傅干迟疑了一下说道,“说来话长,陛下愿意听吗?”

  “你说,你说……”小天子连连催促,“朕洗耳恭听。”

  傅干随即从高祖立国说起,讲到文景之治,讲到孝武皇帝独尊儒术,讲到儒道两家的血腥争斗,讲到石渠阁和白虎观之议……贾诩不时做出补充,尤其是儒道两家学说对治国之策的影响……两人不厌其烦地说了近一个时辰,而小天子一直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两位爱卿,儒学改良和南阳战场有什么直接关系?”小天子明白了“援道入儒”的意思后更加迷惑了。

  傅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苦笑不语。

  贾诩皱眉思索了片刻,“陛下,这件事要从去年的南阳惨败说起。”

  去年南阳大战之所以惨败,根本原因是朝堂各方矛盾激化,权力争斗白热化了。以丞相李玮大人为首的改制派连出重拳,严重损害了以太傅杨彪大人为首的门阀士人的利益,双方血腥厮杀。如果不是大将军突然病危,长公主还政于陛下,长安差点毁于一旦。

  随着杨彪老大人退出朝堂,丞相大人失去辅弼之权,长安暂时稳定了,但这事没结束,激烈的矛盾不过被暂时压制而已。

  大将军病情好转后,更大的矛盾随即出现,那就是大汉的权力中枢转移到了晋阳。门阀士人们为了制约和削弱大将军的权力,以保护和巩固皇权为由,拿出了官制修改之策,试图把丞相大人和一帮改制派大臣赶出朝堂,继而借助陛下的力量,重掌朝政。

  丞相大人和军功阶层的利益是一致的,修改官制,首先就会触动军功阶层的利益,长公主情急之下,把太尉大人请到了晋阳,以求缓和长安的紧张形势。然后提前嫁给大将军,让晋阳凌驾于天子行台和长安朝廷之上,用强大的武力镇制长安。只有长安保持稳定,南阳战场才能得到有力的支持,南阳的仗才能打得赢。南阳的仗打赢了,陛下建下了功业,天子行台才能慢慢代替晋阳掌控权柄。

  但是,长公主的愿望随着太尉大人在晋阳提出援道入儒之策而破灭了。

  太尉大人为了确保军功阶层的利益,突然提出援道入儒,意图复兴道家学说,这不能不让人想到祸乱社稷的黄巾军,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真实企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尉大人这是在威胁朝廷,威胁长公主和大将军。

  太尉大人过去是黄巾军大帅,今日军中将领大都出身黄巾,他们构成了今日朝廷上的军功阶层。军功阶层利益受损,太尉大人登高一呼,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丞相大人毫不犹豫,当即打出了支持“儒道相融,援道入儒”的大旗,提出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彻底杜绝了太尉大人复兴道家学说的企图,继而再次和军功阶层联手,以“釜底抽薪”之计向门阀士人发动了新一轮“攻击”。

  但丞相大人的目的不仅仅如此,他和太尉大人有更大的目标。

  刚才我说了,长公主提前嫁给大将军,是为了增加晋阳的实力,从而镇制长安稳定朝廷,然而现在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却要推行儒学改良之策,再度挑起长安各方的争斗,明摆着就是和晋阳对着干。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门阀士人会猛烈“反扑”,阻止此策的实施,朝廷会持续混乱,而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会以此为借口逼迫长公主做出选择,要么强行推行儒学改良之策,要么交出权柄彻底退出朝堂。

  强行推行儒学改良之策,会让形势更加混乱,长公主只能选择交出权柄彻底退出朝堂这条路,但长公主的权柄交给谁?陛下今年刚刚十一岁,又刚刚亲政,各方面条件都不具备,权柄只能暂时交给辅弼大臣共掌。丞相大人是律法规定的出任辅弼大臣的不二人选,此次为了缓和朝堂矛盾,罢免了他的辅弼之职,但长公主此次如果要交出全部权柄,首先就要恢复他的辅弼之职,并且拜他为首辅,因为接下来,陛下就要出手了。

  “朕出手?”小天子听得心惊肉跳,张口结舌地问道,“朕出什么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说了一句让贾诩啼笑皆非的话,“出左手还是出右手?”

  傅干失声而笑。贾诩哭笑不得,低声轻叹,“陛下,你要快点长大啊。”

  “长安马上就要陷入混乱,南阳之战根本不能打。”贾诩继续说道,“大将军来信,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要重新调整攻击部署,要尽快想出对策,设法先行稳定长安,然后再谋划平叛之策。”

  “不打了?”小天子傻了。

  “不是不打,而是怎么打才能确保胜利。”

  门阀士人的全面“反扑”非常厉害,在我们没有解决朝廷危机之前,万万不可发动决战。

  门阀士人虽然手里没有军队,但他们有世代相传的威望,有大片的土地,有成百上千的门生弟子和故吏,有难以估算的钱粮,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们的整体对抗,威力非常大。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比如朝廷用边郡土地三十年的耕种权抵偿赊借他们的债务,这些人可以放弃债务,拒绝去边郡耕种土地。如此一来,边郡的诸多困难就解决不了,尤其是急需人口屯田戍边的西疆更是步履维艰,朝廷为此需要花费更多的钱财予以赈济,朝廷的财赋就更加紧张了。比如限田。既然朝廷限田,那我就少种田,甚至不种田了,改做营商。这些人一年不种田,朝廷就要减产多少粮食?他们还可以不遗余力地拉拢和腐蚀官吏,破坏和操纵朝廷新制的实施,想出各种计策变相兼并土地,让一批批的百姓一无所有,背井离乡四处逃难。他们还可以囤积粮食等各类物资,扰乱物价,盘剥百姓,激化朝野上下的矛盾。他们还能高价收购富豪手里的粮食让朝廷“入粟拜爵”之策失去作用。他们还能大兴私学广招门徒,肆意诋毁朝廷各种政策,怂恿鼓动百姓和朝廷对抗……等等。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对抗朝廷。

  当年王莽新朝的崩溃,二十多年前社稷的倾覆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对付这些人,屠杀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和他们不断的斗争和妥协,在斗争和妥协中寻找平衡,在平衡中互相获利,力争以最小的代价换取社稷的稳定,换取百姓的安居乐业。

  这就是长公主被逼无奈之下,选择交出权柄彻底退出朝堂的原因,但军功阶层对社稷的威胁更大。权衡利弊之下,长公主只能把权柄交给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以确保军队的稳定。

  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拿到了权柄,门阀士人失去了保护,血雨腥风不可避免,王莽新朝崩溃之祸和二十年前社稷倾覆之祸就在眼前,这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门阀士人再度得到保护,而保护人就是陛下你。

  陛下要想保护他们,再指望以黄巾系为主的军功阶层肯定不行,只能指望黄巾系以外的军功阶层,也就是大将军的嫡系人马。

  大将军的嫡系人马是风云铁骑、乌拉铁骑、度辽铁骑,是西北两疆的边军铁骑,是大漠上的胡族铁骑。

  贾诩指着案几上的地图,对小天子说道:“我们打下育阳和涅阳后,包围宛城。”

  “叛军的意图是拖,时间拖得越久,战局对我们越不利。我们也要拖,我们需要时间稳定长安,所以我们要维持南阳战场的僵局,一直维持到我们攻克徐州为止。”

  小天子已经彻底晕头转向了,“打徐州?哪来的军队?即使有军队,粮草军资如何筹措?几个战场,几十万军队,朝廷拿什么支撑?”

  “军队有,陛下可以征得大将军的同意,下旨征调风云铁骑,边军铁骑和大漠胡族铁骑南下中原。”贾诩说道,“至于粮草军资,就要靠门阀士人的帮助了,这是陛下保护他们的条件。”

  “大将军会同意?”

  “大将军已经预感到形势发展会危害社稷,所以才有这封信。将来形势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武力全部交给你。因为门阀士人只会相信你,也只有你这个大汉天子才能保护他们的生命和世世代代的利益。陛下继承了大将军的武力,又得到了门阀士人的支持,击败徐州后又建下了功勋,陛下有足够的实力抗衡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将来回到长安,陛下可以轻轻松松地收回他们手上的全部权柄。”

  “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会同意?”

  “他们不仅仅会同意,还会建议陛下采取此策拿到大将军手里的兵权,继承大将军的武力。”贾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钦佩之色,“当今世上,若说才智,无人可及李仲渊,此人手段之高超,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小小的‘援道入儒’之策竟然被他化腐朽为神奇,变成雷霆一刀,门阀士人因此身陷绝境,不得不为了生存奋力抗争。”

  “门阀士人联手对抗朝廷,长安大乱,迫使长公主不得不交出最后的权柄。”

  “丞相大人拿到了长公主手上的权柄,事实上形成了血腥镇制门阀士人的局面,这让长安形势更加危急,大将军为此不得不把武力交给你,让你出面联合门阀士人予以抗衡,而这正是丞相大人最厉害之处。他当然不敢屠杀门阀士人,他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大将军把武力交给你,让大将军和长公主一起退出朝堂。”

  “丞相大人和陛下形成抗衡之局,双方都要让步,这个让步的代价最后由谁承担?门阀士人。”

  “丞相大人肯定会把权柄还给你,但条件是援道入儒,改良儒学。这是一件关系到大汉长治久安的事,陛下当然要答应。”

  “至于门阀士人也会让步,因为陛下已经拿到了权柄,掌控了军队,大将军和长公主也退出了朝堂,门阀士人最大的目的达到了。虽然儒学要改良,改制要实施,他们的利益有一定程度的损失,但如果不同意,他们就要和陛下对抗,和大汉对抗,他们绝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选择。他们会等待时机,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至此,陛下主掌权柄,开始主政,而新政将会推动儒学的改良,改良后的儒学又将巩固新政,两者相辅相成,飞速发展,新儒学将很快占据大汉学术的主导地位,落后的经文学根本不可能撼动新儒学的地位,门阀士人将会因为自己的固步自封和盲目自信付出惨痛代价。”

  小天子坐在席上想了很久很久。

  “两位爱卿的意思是,我们借助丞相大人的雷霆一刀,在南阳战场上蓄意制造僵局,然后推波助澜,让长安形势彻底失去控制,继而让姑姑交出权柄,让大将军交出军队?”

  贾诩和傅干互相看看,面显嘉许之色。

  “大将军在信中也隐约表达了这个意思,风云铁骑南下之日,也就是陛下接掌大将军武力之时。”傅干躬身说道,“大将军既然都这么说了,陛下又何必踌躇不安?”

  小天子眼圈一红,黯然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姑姑会很伤心。”

  “为了陛下的中兴大业,为了大汉的长治久安。”贾诩低声劝道,“如果不这样做,儒学改良如何实施?长公主和大将军何时才能交出权柄?现在陛下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今日如果没有丞相大人的安邦定国之计,大汉的中兴将更加艰难。”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四节

  正月,襄阳。

  年前,益州的简雍、诸葛亮,江东的周瑜、张纮,徐州的曹丕、荀彧先后赶到襄阳,共商大计。

  从整个南北局势来看,南方迎来了一个北伐的绝佳机会,这也是各地派出使臣奔赴襄阳的重要原因。

  北方李弘病倒后,担心失去权柄,马上迎娶了长公主,并把张燕、李玮等亲信大臣请到晋阳,让徐荣坐镇西疆,让赵云坐镇关中,以晋阳为权力中枢牢牢控制了朝政,同时让玉石、傅干挟持小天子南下征伐,试图转移长安的注意力,掩盖自己篡夺社稷的真实面目。

  但长安人眼睛雪亮,绝不会中了李弘的奸计让他篡夺社稷的阴谋得逞,北方的混乱之兆已经显现。此刻只要能想方设法和长安人取得默契,再在南阳战场上击败北疆军,重创李弘,让其失去小天子这个倚仗,失去民心,则大军挥师北上,收复社稷之期指日可待。

  刘表认为,李弘篡夺社稷的步伐越来越快,他不但强娶了长公主控制了皇权,还急不可耐地提出了“援道入儒”之策,打算复兴正统儒学,为自己“受天命”夺取大汉社稷寻找理论依据,欺骗天下人。他的所作所为和当年的王莽如出一辙,他所推行的新政也和王莽的改制相差无几。如今北方朝堂上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北方朝野上下的矛盾也到了爆发的边缘,只要我们乘势向北方发动攻击,给北方以强大的威胁,北方的各类矛盾必然激化,北方必定大乱,而我们也就能顺利收复中原,攻克洛阳和关中,直杀河北,把李弘赶到大漠去。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襄阳的刘表、蔡瑁等人拿出了一个详细的攻击方案。

  在南阳战场上,依靠蒯良和六万大军以及充足的粮草辎重坚守宛城,把北疆军主力拖在南阳,让他们陷入旷日持久的攻坚战,最大程度地消耗他们的钱粮。

  这几年,北方边疆叛乱迭起,李弘率军从西疆杀到北疆,又杀到辽东,已经掏空了长安朝廷的财赋,这也是李弘在北方不稳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实施改制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们需要大量的钱粮支撑大军成年累月的征伐。现在的北方就象一头伤痕累累,疲惫不堪,饥饿得奄奄一息的老虎,虽然看上去还是凶恶无比,但其实不堪一击。

  李弘强娶长公主,把权力中枢移到晋阳,正是他担心局势失控北方大乱才不得不采取的一种应对之策,此刻打南阳也不过是想以一场胜利震慑长安,暂时稳住局势。至于让小天子亲政,让小天子御驾亲征,更是李弘掩人耳目,妄图欺骗天下人掩盖自己篡僭的一种拙劣伎俩而已。

  北疆军九月的时候刚刚在南阳战场上惨败,十一月他不顾军心涣散,朝野上下矛盾重重,再度卷土重来,已经是利令智昏,丧心病狂了。他的目的很简单,打赢了,就能稳定局势,就能暂时停止征伐,就能把全部精力转到朝堂上,转到稳定北方大局上。

  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我们要一直拖着他打,把南阳战场打成一个僵持之局,彻底击碎他的痴心妄想,让北方陷入更大的危机,让危机更快地濒临一触即发之境。

  但这样还不够,还不足以给李弘致命一击,刘表因此提出中路牵制,两翼进攻之策。

  中路南阳战场的僵持之局至少可以拖住北疆军十几万主力,那么东路的青兖战场,西路的陇南战场上,北疆军的兵力就不多了。李弘这两年以武力平定了西北两疆和大漠,他手上的铁骑大军全部驻扎在长城一线,现在南方各战场上的兵力就是北疆军所能征调的全部兵力了,李弘再也没有援军了,正是南方联军从两翼战场突破的绝佳机会。

  刘表建议徐州的曹操和江东的周瑜集结全部兵力北上攻打兖州,孙权则集结江东全部水师从海路北上,攻击青州,牵制青州的北疆军,从而策应曹操、周瑜攻打兖州。

  同时益州的刘备则集结巴蜀和汉中的军队,一路攻击陇南实施牵制,吸引北疆军的注意力,一路则从汉中取道褒斜,直杀关中。从褒斜道攻打关中成功后,长安必定要从陇南战场上抽调军队回援,此刻巴蜀大军则乘机攻占陇南,取道陈仓,再度杀进关中。

  关中形势岌岌可危,长安的门阀士人必定会群起而响应,三辅之地极有可能顺利收复。

  关中若危,兖州若连番告急,南阳战场上的僵持之局势必难以维持,北疆军肯定要撤退,首选方向就是洛阳,如此豫州可顺利收复。南方三个战场再度连成一片,各路大军可互相支援和策应,同时攻向洛阳。

  能不能攻克洛阳,关键不在于武力决战,而在于北方会不会大乱。危机重重的北方在我们三路大军的攻击下,财赋难以为继,积累多年的矛盾肯定爆发,叛乱因此此起彼伏,李弘首尾难以兼顾,无奈之下只能退守河北,维持南北对峙之局。这也是他把权力中枢重新移到晋阳的原因,他失去了自信,已经在考虑失败之后东山再起的事了。这头曾经纵横捭阖的豹子老了,没有昔日一往无前的勇气了,更没有昔日挡者披靡的无敌气概了。李弘的败亡就在眼前,他像董卓一样,最终还是走上了灰飞烟灭之路。

  刘表的攻击之策经过众人多日商讨后,基本上得到了各方的认同。

  正月十五,周瑜等人告辞离去,天子和刘表等襄阳文武大臣相送于十里长亭。

  在回城的路上,蔡瑁和刘表同乘一车,他对战局忧心忡忡,认为曹操、孙权、刘备等人未必会遵从圣旨,相约出兵。

  “各家有各家的利益,指望他们为了振兴社稷而不惜倾尽全力,显然不可能。”刘表坦然说道,“但目前的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如果能趁此良机击败李弘,或者把李弘赶回河北,维持南北对峙之局,各家还是非常愿意的。”

  “其实,我不指望曹操、周瑜能一鼓作气打到黄河,也不指望刘备能攻克关中,更不指望孙权会指挥水师杀进青州。我只希望曹操、周瑜能齐心协力,屯兵江淮,把青兖和豫州的兵力拖在东路战场,只希望刘备能威胁关中,尽可能激化长安矛盾,让长安混乱不堪,只希望孙权不要在这个时候背信弃义,倒戈相向。如果他能以大局为重,维持长江南北两岸的稳定,我就感激不尽了。”

  蔡瑁长叹,“这三家真正能指望的就是刘备啊。刘备在巴蜀立足未稳,对襄阳恭恭敬敬,一直信守和荆州共理益州的承诺,对黄忠、李严、诸葛亮等荆州文武大吏也予以重用,这次还主动请辞益州刺史,请刘琦西上巴蜀,算是给足了襄阳面子。如果他能倾尽全力,杀进关中,将迅速改变北方局势,对我们北上收复中原非常有利。”

  “玄德有玄德的难处啊。”刘表摇摇头,苦笑道,“他先是杀了赵韪,得罪了一大帮巴蜀大族,庞义和严颜等人一气之下,干脆投靠了长安。接着他又逼走了刘璋,几乎把巴蜀所有的高门大族和东州士人(流寓士人)得罪光了。这个时候他能拉拢一批巴蜀士人稳住益州局势,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没有接受玄德的请辞,让刘琦西上,正是担心我们互相猜忌导致巴蜀局势恶化啊。此刻玄德如果指挥巴蜀和汉中的军队大举北伐,谁敢保证巴蜀不乱?谁敢保证益州的军队不会临阵倒戈?”

  蔡瑁面显失望之色,一脸沮丧,“如此说来,此次我们要想稳住南北局势,完全要看北方是不是自乱阵脚,自毁长城了。”

  “是啊,李弘、李玮、张燕等人连出昏招,加剧了北方各势力之间的矛盾,想不败都难啊。”刘表说道,“我们只能冷眼旁观,看看能不能顺手捡个便宜,至于大举进军,纯粹是虚张声势而已。”

  蔡瑁犹豫片刻,小声问道:“我听说,李弘正在派人出使徐州和江东。孙权偏安一隅,有长江之险,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他肯定会脚踩两条船,两面受益。但曹操就不行了,曹操这几年日子难过,北有李弘,南有孙权,中间夹了一个袁谭屡屡和他过不去。如今袁谭逃亡江东,周瑜又乘机占据庐江,逼得他头痛不已,如果孙权和周瑜乘机……”蔡瑁欲言又止。

  “你担心他一怒之下投靠李弘?”刘表想了一下,说道,“他和李弘仇怨太深,和黄巾军更是仇深似海,就算李弘不杀他,张燕、杨凤这些人也绝不会饶了他。他如果投靠李弘,会死得更快。我倒是不担心他倒戈,而是担心他的头风病。最近一段时间他病情加重,头风病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痛苦不堪,这个时候如果他突然死了,那就全完了……”

  “曹操死了,孙权和周瑜马上就会抢徐州。”蔡瑁的脸色顿时变了,“此刻北方自顾不暇,无力南下,他们岂肯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是啊,华陀和张机都被李弘抢走了,庐江的左慈虽然被曹操抓到了,但他转眼就逃了,华陀的两个弟子吴普和李当也是杳无音讯,现在南方医匠只有张机的几个弟子勉强还能算得上高手。但我听曹丕说,他们只能勉强稳住曹操的病情,给他减少一些痛苦,无法像华陀和张机一样,出手就能稳定病情,所以此刻我最担心的是曹操突然死了怎么办……”

  蔡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你即刻派人去长安……”刘表靠在车座上想了一阵后说道,“不管曹操会不会死,也不管东路战场出现什么情况,只要长安乱了,北方就岌岌可危,我们就有机会在南阳战场上击败北疆军。南阳的仗如果打赢了,李弘就算有天纵之材,也无法挽救南北对峙的局面了。”

  “但他还有李玮,这个人太厉害了。”蔡瑁说道,“即使李弘死了,以徐荣、张燕的实力,再加上李玮的经世之才,依旧还能固守河北,成为我们平定天下的最大障碍。”

  “把他杀了。”刘表厉声说道,“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李玮,此人不除,社稷难安。”

  “好。我即刻让王桀去长安投靠他兄长王凯,让马谡、张允带着刺客潜伏到长安,三人一明两暗,共诛李玮。”

  “把荆襄一带最好的勇士派到长安去,一批人不够就派出十批,一百人不够就一千人,务必把李玮杀了。”刘表用力一挥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只要杀了李玮,长安必定大乱,南北对峙之局可成。”

  正月十六,小天子亲临前线,指挥大军攻打育阳。

  玉石、王当、颜良、于毒、吴雄、彭烈、寥磊、梁百武等人统率十万大军向育阳发起了猛烈攻击。

  正月十八,汉军攻克育阳。

  正月二十,大军移师涅阳。涅阳城主力在马良指挥下连夜突围。天子下令,任其突围,并命颜良率两万大军随后掩杀,逼其逃往宛城。

  正月二十一,大军攻克涅阳。

  正月二十二,汉军四面包围宛城。同日,刘琦、蔡瑁统率四万大军,北上救援。颜良随即率一万步卒大军,一万铁骑屯兵于新野、朝阳一线,阻挡襄阳方向的援军。

  正月,长安。

  南阳战场上的有利形势不但没有缓解长安的紧张局面,反而加剧了长安的矛盾。

  年底,谷价开始飞涨,从一斛百钱涨到了一斛两百钱。新年过后,谷价上涨的势头更加迅猛,如出笼猛虎,一发不可收拾,短短时间内,竟然涨到了一斛五百钱。关中、洛阳、冀州、青州、兖州、豫州等主要产粮州郡竟然有钱买不到粮。

  粮价涨了,各地富豪们随即不再向边郡输送粮食谋求爵位,而是囤粮待沽。边郡粮食本来就紧张,百姓需要赈济,军队需要粮草,现在送往边郡的粮食少了,危机也就来了。如果这种状况得不到改善,几个月之后边郡的稳定局面也就难以维持了。

  各地州郡纷纷告急,奏章像雪片一般飞向长安。

  为了打压粮价,骠骑大将军赵云奏请天子,请求开仓放粮。开仓放粮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谷价的上涨,但在有钱买不到粮食的情况下,把官仓的粮食放出去了,前线军粮也就无法保证了。为此赵云建议天子,暂缓攻击宛城,先开仓放粮。如果不开仓放粮,任由谷价暴涨,对百姓的伤害太大,百姓情绪激动,各地的形势会越来越紧张。

  粮价暴涨引发了其它各类物资的疯狂涨价,侥幸的是,盐铁目前是官营,盐铁价格的稳定,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百姓的恐慌和愤怒。

  现在天子急于攻打宛城,占据南阳,而赵云急于稳定谷价,平息各地百姓的恐慌,行台和长安的矛盾骤然激化。

  太傅刘和、御史大夫荀攸、太常卿许靖、太仆卿崔琰、廷尉卿陈群、宗正卿张范等数十名大臣联名上奏,要求废除五铢钱,改铸大钱,增加钱币发行量,以缓解当前危机,继而购买粮食维持南阳战场的需要,帮助天子尽快打赢南阳一战。

  骠骑大将军赵云、尚书令田畴、光禄勋张郃、卫尉卿杨凤、大司农卿田豫、少府卿余鹏、司隶校尉张辽等大臣则上奏反对,五诛钱乃社稷稳定的根本,五诛钱若废,天下势必大乱,他们建议天子考虑从南阳撤军。目前大军横扫南阳,并且攻克了育阳和涅阳,基本上实现了战前所拟的一战立威的目标,可以撤军了,没有必要陷入攻城苦战,导致形势更加危急。

  天子当即回复,同意开仓放粮,但对撤军的建议予以拒绝,并命令赵云想方设法向前线输送粮草,如若耽误了南阳大战,则严惩不贷。

  赵云无奈,书告晋阳,请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即刻返回长安主持大局,并督请大司马徐荣回朝主事。

  太尉大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返回长安,而丞相李玮根本不予理睬,在晋阳联合伏完、襄楷、许劭、王剪、王泽、郭蕴等儒道两家大师、名士,以《老子》、《庄子》之说注解《易》学,公然举起了“援道入儒,改良儒学”的大旗。

  与此同时,长安、洛阳、邯郸等地的太学、大学堂和各地经文学名士大儒也举起了“改良经学”的大旗,坚决反对援道入儒,和晋阳正面对峙。

  二月,赵云下令,各地州郡开仓放粮,严厉打击大囤积商,大子钱商,凡囤粮不卖,肆意放贷子钱者,以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同日,赵云下令,赋税征缴可以用谷粟等实物代替,以减少商贾富豪对百姓的盘剥。百姓可以向官府举报乘机大发国难财的商贾富豪,举报者重赏,而公然抗旨的商贾富豪则抄没家财,流放边地,情节恶劣祸乱社稷者,无须禀奏朝廷,就地诛杀。

  太傅刘和、御史大夫荀攸等大臣极力反对,并急奏行台,弹劾赵云。

  赵云不为所动,派出二十七名巡案使者奔赴各地督办,如果发现有州郡大吏趁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无须禀奏朝廷,就地诛杀。

  朝野上下顿时大乱,人人自危。

  行台收到的弹劾奏章堆积如山,但天子整天待在战场上,不闻不问。

  太傅刘和、宗正卿张范、光禄大夫杨奇日夜兼程赶往晋阳,请求长公主出面予以镇制。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五节

  大汉元平五年(公元207年),二月。

  二月上,晋阳。

  刘和、杨奇和张范都被长公主的美貌惊住了。一直以来,长公主都很憔悴、瘦弱,眼里的神情也是孤苦而忧郁,但现在完全变了。长公主神采奕奕,笑容淡雅而温馨,眼里充满了幸福和满足,美得让人窒息。

  当年长公主出京的时候,陪侍左右的就是刘和和张范,长公主单薄的身影,悲伤的眼泪和痛苦的人生让他们感叹不已。一直以来,他们希望听到长公主快乐的笑声,希望长公主过上平静安宁的生话,这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长公主,他们为长公主高兴,也为自己的心愿得了而欣慰,他们不忍心破坏长公主来之不易的幸福,他们意识到这一趟晋阳之行实在是大错特错。

  刘和和张范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们为了让长公主高兴,想方设法给她讲笑话,说一些奇闻轶事,绝口不提国事。杨奇几次打断他们,试图禀奏朝政,但都被刘和和张范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长公主非常感激刘和和张范,当年如果没有他们的照顾和保护,自己的命运或许很悲惨。今天看到他们还像当年一样事事为自己考虑,唯恐自己受到委屈和伤害,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暖意。

  长安的事自己知道,各地州郡发生的事自己也知道,但自己不想插手。自己一旦插手,就会把大将军推向风口浪尖,事态可能更加严重,形势可能失控。除夕夜里,豹子大哥已经说了,所有事情,都等到南阳大战结束之后再说。然而,丞相大人羽翼丰满,他已经和大将军分庭抗礼了。他不但拒绝返回长安,反而在晋阳掀起了援道入儒的,蓄意激发了朝野上下的矛盾,让社稷一步步陷入了危机。

  丞相大人的目的是什么,自己也知道,但自己现在不能把手上的权柄彻底交出去。自己现在手上拥有大将军的武力,凭此武力自己还可以控制朝政,甚至可以废黜天子重建皇统。如果自己把权柄彻底交出去了,以小天子现在的实力,很明显就是君弱臣强,随时会遭到大臣们的挟持而导致皇权沦落,引爆更大的祸乱。当年董卓死后,司徒王允主掌权柄,如果他处置得当,极有可能挽救社稷,但他把自己的权力凌驾于天子之上,拒绝了天子和大臣们的劝谏,一意孤行,结果把挽救社稷的最后一点点仅存的希望也葬送了。这是个血淋淋的教训啊。

  今天的形势当然要比十几年前要好,但自己如果把最后的权柄交出去了,小天子会成为争夺的对象,谁挟持了小天子,谁就能控制朝政。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丞相李玮和以张燕为首的军功阶层无疑将顺利挟持小天子,门阀士人为了生存,势必会整体背叛,朝堂上将血雨腥风,当年洛阳、长安连续兵变的一幕将再度重演。当危机发展到损害社稷安全的时候,大将军就不得不出手,亲自出面把交出的权柄再拿回来,即使背上篡僭的罪名也在所不惜,然后历史将不可避免地重蹈覆辙,一切都完了。

  长公主想想就不寒而栗。

  过去大将军曾发誓娶自己,虽然事实上绝对不可能,但能亲耳听到大将军的安慰,自己也心满意足了。自己不可能嫁给大将军,要想让小天子一帆风顺地主掌权柄,自己只能做出牺牲,牺牲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即使大将军要强行迎娶,自己也不会答应。然而,形势的发展让大将军的承诺变成了现实,在大将军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自己只能嫁给大将军以承继北疆武力。接下来的事,就象当初自己预料的一样,朝堂上下为了避免重蹈社稷败亡的覆辙,为了防止大将军篡夺国祚,不惜一切代价发动了夺权的血腥争斗。

  小天子率先在中原建立了行台,接着朝中大臣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要求修改官制,削弱和制约大将军的权势。以太尉张燕为首的军功阶层马上反手一击,打出了“援道入儒”的大旗,打算从根本上摧毁门阀世族。

  因为大将军生命垂危,因为自己的出嫁,因为小天子亲政,大汉走到了权力移交的最关键时刻,朝中各方为了各自的权势和利益,彼此丧失了信任,大打出手。朝堂矛盾日益激烈,大将军和自己都没有退路了,只能尽快大婚以镇制长安,强行压制冲突。这时候如果自己放弃婚约,不嫁给大将军,在小天子已经亲政的情况下,各方会斗争的更加残酷。自己只能嫁给大将军,让大将军对社稷形成更大的威胁,从而吸引朝堂上下的注意力,给小天子建立威信接掌权柄争取时间。

  现在看来,这种做法不但没能压制住矛盾,反而让矛盾爆发得更加激烈了,不但未能给小天子接掌权柄赢取时间,反而把小天子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因为朝堂各方完全疯狂了,他们为了权势和利益失去了理智,甚至置社稷安危于不顾,置中兴大业于不顾,置天下生灵于不顾,他们的眼里只有权势和利益。

  “大将军的身体看上去好多了。”杨奇轻抚白髯,笑呵呵地说道。

  “那要感谢华陀大师。”长公主说道,“华陀大师有一套恢复身体的武技,叫五禽戏。大将军最近早晚练习,颇有受益。”

  “大将军打算何时回长安?”

  长公主摇摇头:“他说了,他不回长安了。时机恰当,他将辞去辅弼之权,不再参隶尚书事。你们也知道,他现在基本上不过问朝政了。他身体很差,根本不可能再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我想让他在家静养,多活几年,这一点请你们务必谅解。至于长安的事,我想你们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长公主担心三位大臣在自己这里一无所获,又去劝谏大将军,还是主动把事情挑明了。

  “殿下的意思呢?”杨奇马上追问道,“长安现在混乱不堪,陛下又不愿意半途而废退出南阳战场,形势这样发展下去,南阳大战极有可能再遭惨败。殿下,请务必劝告天子,南阳的仗可以打,但首先要平息长安的混乱,要立即修改官制,要削弱丞相的权力,把很多不合理的直接造成这次混乱的改制之策废止了。如此则长安可望在短短时间内稳定下来,南阳战场也可立即决战。请殿下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长公主淡淡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谷价上涨的原因,你我心里都有数,州郡形势的紧张,根源在哪,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们这样做,是以卵击石,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虽然不赞成援道入儒,但也不赞成修改官制,如果你们能退一步,借助朝廷开仓放粮的机会,重新把谷价降下来,我可以承诺在南阳大战决出胜负之前,阻止丞相和太尉大人实施援道入儒之策。这么多年了,朝堂矛盾越来越激烈,死的人越来越多,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死不休,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你们把社稷利益,大汉利益放在何处?”

  杨奇脸色微变,刚想反驳,长公主伸出手阻止了他,正色说道:“老大人,我并不是责备你们,而是不想让你们受到伤害。我把太尉大人请到晋阳的苦心,难道你们不理解?这些年,大将军虽然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但你们回头看看,每次朝堂争斗,死去的都是哪些人?大将军即使出面了,他还是维护北疆人,维护军功阶层,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请诸位大人还是以社稷为重,能忍则忍,能让则让,等到陛下真正主政了,你们还是有机会主掌朝政。”

  “至于儒学改良,我倒认为势在必行。上次长安辩经,虽然今文经学全面失败,但新经学和古文经学也有不足之处,你们三家经学应该取长补短,共同发展。如今丞相和太尉大人有意援道入儒,你们正面对抗能解决什么问题?你们应该想想办法,比如琅琊伏家、汝南许家、关中马家和太原的王家、郭家、令狐家等经学世家就非常灵活,立即提出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这样既能阻止道家学说借助援道入儒的机会再度复兴,又能帮助改良和巩固自己的经文学,让儒学地位更加稳固,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们非要固守自己的师法家法,明明知道经文学已经无助于推进中兴大业,还要墨守成规,抱着延续了三百多年的事实证明已经失去生命力的经文经学死死不放?”

  刘和、张范、杨奇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

  长公主的态度很明确了,她倾向于复兴正统儒学。

  伏完是长公主的姑父,许劭是长公主的老师,关中马家也是皇亲国戚,太原王家、郭家、令狐家是北疆系门阀的中坚,这些经学世家有的是研习今文经学的,有的是研习古文经学的。他们在这个关键时刻,倒向了以李玮为首的改制派,采取了非常灵活的态度,试图复兴正统儒学,把先秦诸子学说融入经文经学,继而和官学主导力量新经学对抗,很明显是对当前复杂形势的一种回应,一种新的生存观念。

  历朝历代,谁控制了官学,谁就能控制国策,最后就能控制朝政,就能从朝堂上获取最大的权柄和利益。四百年来曾衰落的伏家有它维护、巩固和发展自己经学的独特办法,伏氏学能延续到现在,显然很好地理解和坚持了“与时俱进”的治学处世之策。伏家在本朝经文学世家中有崇高的威望,它在这个时候提出复兴正统儒学,选择了“与时俱进”之策,肯定会对其它经文学世家选择生存之路,选择有利于家族发展的策略产生决定性影响。

  以伏家为首的经文学世家坚决站在了大将军和长公主一方,这是一个强烈而明确的信号。这说明儒学改良已经是大势所趋,说明此次朝堂争斗已经逐渐分出了胜负。即使这时候朝堂乱成一团,大将军出手了,情况还是和以往一样,受损最大的是门阀士人,而实力弱小的天子并不能给他们以强有力的支撑和帮助。

  适者生存,在生存中求发展,此刻门阀士人们面临生存的抉择。

  经文学影响国策,国策影响门阀士人的权势和利益,但门阀士人的利益因为国策原因受到损失时,最正确的办法应该是从根源上去找原因,去改良经文学,让经文学去适应国策,而不是舍本逐末,用门阀士人的权势和利益去对抗国策,最后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本朝社稷两次败亡,门阀士人两次遭到毁灭性打击,如果大家还不能从中吸取教训,还是和国策,和朝廷正面对抗,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

  要想确保门阀士人的利益,就要把目光放远一点,就要主动适应社稷的发展,就要改良儒学,让改良后的儒学适应国策的变化,然后从社稷发展中获取更大的利益。将来,大家的实力变强了,儒学也有生命力了,反过来又能影响国策,改变国策,支配国策,继而从国策中获取更大的利益。

  本朝立国之初,黄老之学牢牢占据了学术主导地位,儒学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很多儒生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但自董仲舒大师创出新儒学之后,儒学一跃而起,彻底击败了黄老之学,这就是儒学生存的例子,最好的例子。要想生存,就要改变自己,就要让自己去适应当前形势,否则终究会被淘汰。

  暂时的让步是为了将来长久的进步,暂时的损失是为了将来获取持续而丰厚的回报,这才是门阀士人在当前形势下应该采取的正确对策。这样门阀士人才能与时俱进,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而像伏家这样延续四百年的经学世家也将越来越多。

  杨奇断然下了一个决定,支持复兴正统儒学。杨家是今文经学世家,但今文经学的衰败已经是事实,杨家如果还不能做出正确的生存对策,其败亡不过是瞬间的事。与其和朝廷对抗,玉石俱焚,还不如与时俱进,改良杨氏经学,为杨家世世代代的生存打下坚实基础。

  但杨家的人太多,要想让杨家的人在生存观念上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需要时间,而尤为重要的是,将来的天子必须支持新儒学。也就是说,主掌权柄的是天子,而不是大将军和长公主,这才是杨家生存发展的根本。只要大将军继续控制权柄,天子就是摆设,朝堂上的矛盾就会持续,就算新儒学即刻诞生,也无益于社稷的稳定,无益于大汉的长治久安,更无益于门阀世家的生存和发展。

  “最近,朝野上下对大将军的非议很多……”杨奇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南方叛逆更是大肆宣扬,说大将军有篡僭之意……”

  长公主明白杨奇的意思,他这是在问长公主何时交出最后的权柄,而这又关系到大将军的武。大将军只要一日控制着北疆武力,天子就一日不能真正意义上独揽权柄。

  “我希望你们能帮助天子。”长公主微微一笑,“有些事要慢慢来。我自从嫁给大将军后,一直以为这是个梦,担心一觉醒来,梦就醒了。三位爱卿,现在你们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真的是大将军夫人吗?”

  杨奇大笑。刘和和张范喜形于色,相顾而笑。

  “殿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臣等可以改口,称殿下为夫人。”杨奇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请夫人写封奏章,臣等携夫人急奏,到南阳天子行台觐见陛下。”

  长公主掩口而笑,“爱卿不要急着走,在晋阳待两天吧。你们因国事繁忙,未能参加我的婚礼,我一直很遗憾。既然来了,就让我和大将军好好招待你们一下,好不好?”

  三人躬身拜谢,“恭敬不如从命。”

  太傅刘和、宗正卿张范、光禄大夫杨奇在晋阳待了一天,然后急赴南阳,同行的还有不其侯的儿子伏典,许劭的儿子许混,两人奉各自父亲的命令到南阳劝说天子复兴正统儒学。

  过了两天,大将军带着一家人泛舟晋水河,特邀李玮夫妇同游。船行数里,长公主请李玮下棋。

  “丞相大人打算何时返回长安?”长公主笑盈盈地问道,“你不会打算就此终老晋阳,和大将军待一辈子吧?”

  “我回去解决不了问题。”李玮神态悠闲地说道,“对于朝中很多人来说,他们并不希望陛下取得南阳大战的胜利。天下如果南北对峙,很多人不但有钱赚,还有官做,如果统一了,就断绝了他们的财路、官路。今日朝堂上的争斗之所以愈演愈烈,就在于此啊。”

  “这话有什么根据吗?”长公主拈着一粒白棋子,正准备放下,闻言又拿了起来。

  “南北对峙就要打仗,仗打得越多,粮食、绢布、盐铁、马匹等等物资就会持续涨价,他们的财富就会暴增,而国库则会空竭。天子和朝廷要想统一,就得向他们赊借钱财,久而久之,他们就控制了朝政,控制了国策,也就是说,他们的仕途美好啊。朝政和国策被他们控制了,南北对峙的局面就不会终结。与此同时,他们在国策的帮助下,将肆意掠夺钱财,掠夺土地,最后……”李玮把手上的黑棋子用力扔到了河里,“没了,什么都没了。社稷、天子、朝廷、财富……都没了,天下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长公主两指拈棋,优雅地放到了棋盘上,“所以,丞相大人更应该回去,力挽狂澜啊。”

  李玮伸出双手,无奈说道:“我两手空空,回去又能干什么?”

  长公主笑了起来,从棋盒里拿出两粒黑棋子,在他左右手上各自放了一粒,“你提两个要求,如何?”

  李玮脸显喜色,左手拈着棋子说道:“让太尉大人回朝。”

  “可以。”

  “设立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和正统儒学学官,官学不再由新经学独霸天下,而是由儒学一统天下。”李玮右手拈着棋子在长公主眼前晃了晃,“学官增加了,分科就要增加,而经学博士也要增加,所以今、古文经学和正统儒学都设博士。”

  长公主冲着李玮嫣然一笑。李玮以为长公主答应了,正要说话,就见长公主突然出手,把他右手上的黑棋子夺了过去,用力扔到了河里。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蛾眉微皱,瞪了他一眼。李玮马上反应过来,改口喊道:“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过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二个条件不行。”长公主娇笑道,“我说不行就不行。”

  李玮张开右手,虚空抓了几下,一脸苦笑。

  “这样吧,我上奏陛下,让你参隶尚书事,重掌辅弼之权。”

  李玮摇摇头,“夫人……”李玮接着加重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夫……人……”

  长公主佯装不知,娇声问道:“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夫人,你既然不愿再做殿下,为什么不把殿下之权还给朝廷?”李玮毫不避讳,直言说道,“今陛下年幼,需要辅弼大臣共理国事,而殿下又已出嫁,继续执掌大权完全不合律法。殿下应该以社稷为重,以天子和大汉律法的威严为重,急速还权于朝廷,一来可避干政之嫌,二来也让大将军的处境得到改善。”

  长公主愣了片刻,然后掩面而笑,“仲渊兄,我已经还政于天子,如今又嫁给了大将军,我哪来的权柄?你给我的吗?”

  李玮把右手伸到了长公主面前,“那好,臣请殿下写一道奏章,从即日起不再干涉国事,将陛下托付于辅弼大臣,在陛下加元服行冠礼之前,由辅弼大臣全权处理国事。”

  长公主不假思索地拿起一粒白棋子轻轻放到李玮手上,但旋即又拿了回去,悬于半空,“请问丞相大人,陛下何时加元服行冠礼?”

  “十三岁。”李玮说道,“两年后的正月岁首,朝廷将为陛下加元服行冠礼,还政于陛下。”

  “如今君弱臣强,你说还政于天子,岂不是一句空话?”

  李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臣自有办法改变这种局面。”

  “那好。”长公主把白棋子放到李玮手上,笑着说道,“等你改变了局面,我就按你的意思上表陛下,将陛下托付于辅弼大臣。”

  李玮看看右手上的白棋子,又看看左手上的黑棋子,然后望着长公主,嘴角突然掀起一丝怪笑。

  “你笑什么?还不满意吗?”

  “夫人,如果你……”李玮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嘛。”长公主笑道,“恕你无罪。”

  “是你要我说的,不是我要说的。”李玮一脸无辜的样子,然后郑重说道,“如果夫人有喜了,是不是应该立即上表托孤……”

  “李仲渊……”长公主又羞又恼,抓起一把棋子就扔了过去,“我要杀了你……”

  李玮狂笑,抱头鼠窜而去。

  二月十四,丞相李玮、太尉张燕和伏完、许劭等人返回长安。

  二月十八,南阳。

  太傅刘和等大臣赶到行台,向天子禀奏了朝廷现状,希望天子能下旨修改官制,尽快稳定混乱之局。伏典和许混正式向天子呈递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奏章,认为当前朝廷激烈的矛盾来源于朝野上下对国策的理解错误,而这种错误又来源于经文学的腐朽和落后,他们希望通过儒学的改良来促进朝野上下对国策的正确理解,改善和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从而稳定社稷,推进中兴大业的发展。

  天子没有发表意见,他拿出地图,对几位大臣详细述说了南阳战场的僵局,“因为朝廷财赋不足,大军缺少粮草,朕想打赢南阳大战,急需粮草辎重,如果你们能帮助朝廷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就立下了大功,将来朕凯旋回朝后,会慎重考虑诸位爱卿的奏请,酌情予以采纳。”

  杨奇还没听完,火气就上来了。这不是要挟吗?年纪这么小就知道要挟了,长大了还得了。他脸上带笑,从容说道:“这件事好解决,只要陛下下一道圣旨,向宗室皇亲、朝中大臣、各地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募捐即可。当然了,募捐所得毕竟有限,如果陛下想筹措足够的钱粮,还需朝廷出面赊贷。”

  “赊贷?”小天子抓了抓脑袋,“朕听说现在谷价已经涨到了五百钱一斛,有些地方甚至涨到了八百钱一斛,即使朝廷开仓放粮,也没有把谷价降下来。如果按现在这个谷价赊贷,朝廷要背上沉重的债务……”他看了看杨奇,嘿嘿笑道,“老大人,你这个主意不好。朕听丞相大人说,他好不容易替朝廷清偿了所有债务,朕不能让他的努力白费啊。”

  杨奇看到他脸上古怪的笑容,心里有些发毛。这位小天子不会像他祖父一样,嗜财如命吧?

  “陛下,还是听杨大人的,先募捐吧。”刘和劝道,“先把南阳战场的僵局维持了再说。”

  “但是,后面的仗怎么办?不打了?撤军吗?”小天子苦着脸问道。

  “打,当然要打,陛下没有建功立业,如何威震天下?”杨奇用力挥了挥手,“南阳战场陷入了僵局,打不动了,陛下就去打徐州,打曹操。”

  “打徐州?打曹操?”小天子立即兴奋起来,“好啊,好啊……”接着他脸色陡变,把手伸到了杨奇的鼻子底下,“老大人,可怜可怜朕,给朕军队,给朕钱粮,没有军队,没有钱粮,朕怎么打徐州?”

  杨奇抓住小天子的手,指了指北方,“陛下,军队就在大将军手上,只要陛下从大将军手上要来十万铁骑,你还怕朝廷不给你钱粮吗?”

  小天子歪着脑袋,皱着眉头,撅着小嘴,像个大人一样想了片刻,蓦然叫道:“好,好计,好……”接着他脸色再度一变,用力甩开了杨奇的手,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朕是白痴啊?这种疯狂的事大将军会同意?你做梦去吧。”

  他不理杨奇了,拿着马鞭,一路高歌而去,“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晚上,小天子坐在案几后面,就着昏黄的烛光给骠骑大将军赵云写了一封书信。

  朕听说门阀世家、商贾富豪非常富有,家里有钱有粮有绢布,你立即想个办法,把他们家里的钱粮绢布都抢到手。朕和十几万将士在南阳浴血奋战,为了社稷稳定不惜粉身碎骨,而这些奸佞不但不感激朕,还要挟朕,还想抢朝廷的钱,想喝大汉的血吃大汉的肉,怪不得当年孝武皇帝一怒之下,颁布告缗令,大肆屠杀这些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祸国殃民的人。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告慰大汉英灵。

  朕已经下旨,请丞相大人即刻返回长安,承担辅弼之责参隶尚书事。另外大司马大人和太尉大人也要陆续返回长安,待他们回朝后,请你北上晋阳,征询一下大将军的意见,看他是否愿意让朕率军攻打徐州。朕不敢直接手诏问询,所以托你去打探,切不可透漏是朕的意思,免得大将军不高兴。

  写完信,小天子发了一会儿呆,提笔又写了一封信。

  秀儿,朕一个人在南阳很孤单,颜霸、李信、庞会过年的时候都回去了,他们竟然把朕一个人丢在这里,朕非常生气……你在晋阳是不是很无聊?是不是想打仗?南阳就有仗打啊,很激烈,很血腥。如果你想打仗,请急速南下与朕会合,朕封你做个队率,带一百铁骑,怎么样?如果你嫌队率小了,那就做个屯长,官够大了吧?另外,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朕的马伤了,在战场上中了流箭,跑不快了,假如你要来,请务必带一匹天马给朕,不要忘了,切切。

  小天子仔细看了一下信,又改了几个字,然后拿在烛火下小声读了一遍,甚觉满意,“朕要是再激她一下,她肯定日夜兼程而来,嘿嘿……朕再加上几个字,你要是怕死,那就不要来了,免得给朕丢脸。”想到李秀看到这几个字咬牙切齿的样子,小天子抱着竹简哈哈大笑。

  二月下,长安。

  随着丞相李玮回到长安,而且再度参隶尚书事主掌国事,朝堂上的矛盾更加激烈。

  张燕、伏完、许劭回到长安后,太学也乱了,关洛、河东等地的名士大儒纷纷云集长安,在太学日夜辩论。以新经学为首的经文学派极力反对复兴正统儒学,反对援道入儒,他们坚持在经文学的范围内改良儒学,指责先秦诸子学说和正统儒学的不足,认为援道入儒、儒道相融根本就是荒谬绝伦之事。

  与此同时,有关大将军强娶长公主,意图篡夺大汉社稷的谣言开始在关洛、河北和中原等地飞速传播,一时间人心惶惶。

  接着,陇南战场上的华雄、司马懿书告朝廷,巴蜀军队正在北上汉中,陇南估计马上就要开战,请加紧调拨粮草辎重。青州臧霸、兖州高顺、豫州雷重也先后书告朝廷,徐州曹操的军队调动频繁,鲁肃的军队也再次集结于淮河南岸,三月的时候估计双方要接触,请朝廷尽可能予以粮草支援。

  三月初,汉军在南阳战场失利,叛军全面反攻的消息不胫而走,关中、洛阳、中原等地的百姓惶恐不安,很多人无心春耕,做好了北上逃难的准备,更有人干脆放弃了春耕,早早携家带口北上投靠亲友去了。

  三月初三,丞相李玮在太学遭到了刺杀,七名亲卫丧生。司隶校尉张辽闻讯领两百精兵赶到太学,保护李玮返回城内,但在城中再遭刺杀,张辽不慎中箭受伤。赵云大怒,命令卫尉杨凤、城门校尉何林全力缉捕刺客。

  三月初五,大司马徐荣领两千西凉铁骑返回长安,长安震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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