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第十五节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一节

  十一月中,兖州,陈留。

  天子行台在陈留建立,傅干领行台尚书令,王凌和蒋济为行台左右仆射,原大将军府的诸多从事、掾属直接转为天子行台诸曹尚书和尚书郎等大小官吏。

  十一月十二,征南大将军钟繇到达陈留。随后,被天子重新征调起用的右将军王当、折冲将军寥磊等数员大将陆续到达行台。

  十五日,小天子召集军中将领军议,部署攻击之策。

  行台尚书令傅干详细分析了天下局势,阐述了天子平定南方叛逆的主要策略和最终目标。

  “在陛下、大将军和数万将士们连续三年的征战下,我们平定了西北两疆和大漠,现在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平定南方叛逆,收复南方州郡,彻底平定天下,完成中兴大业的第一步。”傅干站在巨幅地图前,指着地图上的徐州、杨州、荆州和益州等地,缓慢而有力地说道,“陛下的决心非常大,他要在未来两到三年内饮马长江,一统社稷。”

  大帐内响起一片欢呼声。

  小天子站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冲着帐内各军将领们挥了挥手,一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

  傅干望着他,希望他说几句鼓励士气的话。将军们也凝神屏气,等待着小天子精彩的发言。当今天子五岁就上战场,这三年更是统帅大军转战于西北两疆和大漠,历尽险恶战事,应付这种场面还不是绰绰有余。

  “明年的今天,朕要站在长江边上剑指江东。”小天子环顾众将,神态从容地说道,“谁先拿下襄阳,谁就是渡江大军的统帅,社稷统一的最后一仗就由他去完成,大汉将永远记住他的功绩。”

  大帐内掌声四起。

  “为了顺利完成南征目标,陛下建立了行台,统一指挥各路攻击大军,协调朝廷和各州郡、各战场之间的关系,确保南下作战胜利。”傅干继续说道,“此决南下作战的大军共有二十六万,分别在三个战场上同时展开攻击。”

  “在徐州战场上,高顺、魏续、管亥三位将军统率六万大军牵制徐州曹操的叛军。”

  “在豫州战场上,雷重、蒙思两位将军统率四万大军阻击江东孙权和周瑜的叛军。”

  “在南阳战场上,钟繇、萧恩两位将军统率三万大军从鲁阳方向攻击宛城。颜良、于毒两位将军统率四万南北军精锐从武关方向攻击宛城。王当、吴雄、彭烈三位将军统率四万大军从昆阳方向攻击宛城。”

  “陛下亲率中军大将军贾诩的虎贲羽林营,护军将军何风的五千精锐,玉石将军的两万北军,张绣、赵虎将军的两万大军共五万人马随后跟进。”

  “九月,我们在南阳战败,三万多将士阵亡,两万多将士叛逃襄阳,这给了我们沉重一击。”傅干看看脸色阴沉的王当,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然后语气陡然一转,“这个仇一定要报,此次我们不但要把南阳打下来,更要把襄阳彻底摧毁。”

  “此次我们集中了十六万大军攻打南阳,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而且此次攻击距离南阳战败仅仅只有两个多月,叛军根本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一次集结兵马杀进南阳。”傅干一拳打在地图上,怒声说道,“此仗必胜。”

  “骠骑大将军赵云大人昨日来书,于毒将军已经率军到达武关,只待粮草辎重备齐之后,颜良将军将统率大军南下攻击,预定出关时间是本月二十四。”傅干看看帐内诸将,“本月二十二,王当将军率先从昆阳方向开始进攻,南阳大战正式开始。”

  诸将轰然应诺。

  小天子把钟繇、王当、高顺、张绣、雷重等各路大军统帅亲自送出了辕门。

  下午,天子和行台主要大臣、各州郡大吏坐在一起商议粮草辎重等问题。

  冀青兖豫四州郡县和河南尹,河内两郡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负责给南征大军供应粮草辎重和征调民夫,为此行台尚书令傅干提出了一个原则,四州两郡要绝对遵从天子的命令。当长安朝廷的命令和天子的命令发生冲突时,则坚决遵从天子的命令,这一点至关重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坚定文丑、高览、臧霸、杨明、孙亲等州郡大吏对小天子的支持,打消他们的顾虑,傅干还建议小天子给他们每人下一道手诏,这样晋阳或者长安如果要强行压制他们,他们也好有个“挡箭牌”。

  现在是十一月,刚刚秋收,各州郡正在收缴赋税,但这些赋税不需要运到长安了,而是由天子行台统一调配,就近运到南方各战场。“按照惯例,每年冀州的赋税都要调拨给幽州一部分,以补助幽州赋税的不足,今年我们怎么办?”冀州刺史杨明问道,“如果朝廷命令冀州予以调拨,我是不是直接听命?”

  “只要是影响到南方战场的命令,比如钱粮和徭役征调,你都要听陛下的。”傅干摇手道,“行台和长安的尚书台虽然都有决策权,但分工明确,基本上不会让州郡左右为难,你不要太担心。两地尚书台和丞相等公卿诸府之间的分工也很明确,相信丞相大人会以大局为重,不会恣意专权,激化矛盾,影响中兴大业的进程。”

  “行台只专注于南征大战,凡事都要让步于南征大战,而长安要兼顾方方面,要确保州郡稳定和百姓温饱,双方怎么可能没有矛盾,没有冲突?”高览对傅干含糊其辞,敷衍了事的态度非常不满,“行台和长安的矛盾大了,骠骑大将军处理不了,肯定要求救于晋阳。如果晋阳出面,我们拿着这道天子手诏能起什么作用?”

  傅干一时语塞。

  高览这些人久居州郡,熟悉政务,对朝堂之争更是了如指掌。太尉张燕北上晋阳,虽然有助于小天子掌控权柄,但也让长安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失去了张燕的支持,丞相李玮的处境显得很艰难。新政极有可能遭受打击,而这是高览等州郡大吏不愿看到的事情。新政对恢复国力,对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处显而易见,如果新政受挫,首先遭到打击的就是百姓。百姓不安,社稷岂能稳定?

  赵云主持国事后,为了缓和长安矛盾,有意帮助门阀世家压制丞相,试图从中寻求一种平衡,但赵云毕竟是北疆系的人,是大将军的亲信,他不可能得到门阀世家的全部信任。而且他和丞相的关系非同一般,一旦大将军的病情好转,丞相地位再度稳固,赵云的处境就艰难了。等他无法缓和长安矛盾的时候,他只能求助于晋阳。晋阳如果出面干政,像高览这些北疆系的州郡大吏将如何选择?

  所以行台必须给个明确的态度,必须给州郡大吏们一个支持小天子的条件。

  大将军这些年不理朝政,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目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大汉将来是小天子的大汉,从征伐中走出来的小天子才能保障军功阶层的利益。军功阶层拥戴小天子既符合大将军的要求,也符合军功阶层本身的利益。但小天子的职责不是打天下,而是治天下,治天下需要门阀世家,门阀世家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严重威胁军功阶层的利益。军功阶层感受到了这种威胁,所以他们需要新政,但新政损害了门阀世家的利益,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为此双方矛盾越来越激烈,已经到了互相不能容忍的地步。南阳惨败正是这种矛盾激烈交锋的结果,而这次交锋双方两败俱伤,都未能到达目的,都未能消除对方给自己的威胁。

  高览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他逼着傅干表态,他要行台坚决支持丞相,当长安发生动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打击门阀世家,不要让赵云去求助晋阳。这样晋阳和行台之间就不会爆发冲突,军功阶层随即就能轻轻松松地做出选择,坚决拥戴小天子。

  但傅干不敢表态,因为这件事牵扯到南征的胜败。

  假如行台坚决支持丞相,利用以丞相为代表的军功阶层和门阀世家的矛盾重创门阀世家,必然会引发南方叛逆的疯狂反扑。南方叛逆的中坚力量就是门阀世家,门阀世家们为了生存,势必要和汉军死战,而自己内部本来处于中间派的摇摆不定的门阀世家们可能因此变成反对派,和叛逆们里应外合,那么南阳惨败的事有可能再次发生。

  杀了一批属于反对派的门阀世家,结果把所有的门阀世家都得罪了,这种事傅干不敢干。

  傅干不表态,文丑、高览、杨明、孙亲、臧霸就一起逼他。大军的粮草辎重和民夫都控制在他们手上,傅干哪敢得罪,只好说自己再考虑考虑,和丞相大人、骠骑大将军仔细商讨一下局势再说。

  攻击南阳的各路大军向集结地高速挺进。

  几十万民夫驮载着粮草军械和各类军需物资,沿着数条驰道向南阳前进。

  天子统率行台和虎责羽林营直奔颖川。

  十一月十八,颖川,鄢陵。

  晋阳书告天子,大将军病情稳定,已脱离危险。

  天子大喜,遍告军中诸将和行台、州郡大臣,汉军士气大振。

  同日,光禄勋卿张郃日夜兼程赶到了天子行台,觐见了天子,禀奏了长安情况之后,张郃和傅干单独相会。

  傅干一直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彦才,如果你同意,我就即刻返回长安回禀骠骑大将军和丞相。”

  傅干沉思良久,还是没有说话。

  “现在主掌天子行台的是你,玉石将军和贾诩将军都在天子身边帮助他打仗,只要你说同意,这件事就可以按计实施。”张郃笑道,“莫非你不赞成?”

  “俊乂兄,大将军的病情稳定了。”傅干说道,“这个消息一旦传开,长安的事……”

  “有人会把脑袋缩回去,是吗?”张郃冷笑,“脑袋缩回去了,难道就不能把它拽出来?”

  “但这样一来,南方叛逆就会至死不降。”

  “难道你还指望不战而胜?”张郃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当今天下,谁会相信大将军交出权柄?你相信?”他指指傅干,然后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相信吗?”张郃仰天打了个哈哈,“彦才,不要书生意气,就算大将军的女儿进了宫,就算大将军成了外戚离开朝堂,就算他老了,没有一官半职了,他的实力也无人可以憾动。他一个人在晋阳坐镇,就能替大汉戍守边疆拱卫京师。你跟了大将军十几年,难道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二十多年前,当大将军在西疆平叛的时候,朝廷上就已经有传言,说大将军是大汉最大的威胁,要把他杀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将军先是辅佐长公主,后来又扶持小天子,天下各种各样的传言太多了,但毫无例外,都说大将军把持权柄,阴谋篡逆。如今长公主嫁给了大将军,这种传言已经得到了佐证,南方叛逆还有谁会相信大将军?”

  张郃伸手拍了拍傅干的手臂,“彦才,只要大将军活着,我们和南方叛逆就没有议和的可能。不要说大将军娶了长公主,就以大将军那虚无缥缈的出身,南方叛逆也不会投降,谁会愿意把大汉拱手交给一个可能是胡人的大将军?”

  “你的意思……”傅干摇头苦叹,“长安的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当然。小天子已经长大了,而大将军病体未复,正是翻天覆地的好时机,谁肯错过?”张郃眼里露出一丝杀气,“想想当年的司徒王允,你就知道这些人意志有多么顽强,信念有多么坚贞,气魄更是无坚不摧,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傅干心中一窒,无奈长叹,“好吧,我同意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二节

  十一月下,南阳。

  左将军颜良率军出武关,沿着丹水河南下,顺利攻占顺阳。这时汉军没有向东攻击宛城,而是继续南下攻打穰城,目标直指新野。

  穰城是连接襄阳和宛城的陆路要隘,新野则是连接两地的水路要城,若两城皆失,宛城随即陷入包围。八月的时候杨凤率军攻击穰城和新野的目的也是如此。但他被荆州军获悉了行军路线,遭到了伏击,全军覆没了,不过荆州军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仅仅过了两个多月,汉军便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这让荆州军措手不及。虽然他们知道汉军打算迅速攻克穰城和新野以切断襄阳与宛城之间的联系,但由于准备不足,兵力也不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汉军一泄而下,束手无策。

  正当襄阳全力以赴援救穰城和新野的时候,蒯良从前线传回急报,钟繇在鲁阳集结了三万大军展开反攻,王当也在昆阳集结了四万大军从叶城、堵阳一线发起了攻击,蒯良首尾难以兼顾,只好率军急速撤回宛城坚守。蒯良告诉刘表,有消息说,长安的天子带着数万大军正在随后跟进,估计很快到达南阳战场。

  长安十几万大军分三路杀进南阳,对荆州势在必得,双方的决战在寒冷的冬天里拉开了帷幕。

  襄阳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决战来临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刘表以最快的速度向益州刘备、徐州曹操、江东孙权和周瑜求援。

  徐州曹操和江东孙权、周瑜的军队都在江淮一线。九月的时候,刘表本想乘着南阳大捷的机会东西共进,但曹操、孙权、周瑜各怀心思,都不想损兵折将,正好听说李弘病重危在旦夕,于是三人书告刘表,静待时局变化再做对策。孙权借口冬天到了,粮草运送不便,撤兵了,周瑜也回到了柴桑,留下鲁肃领兵坐镇庐江。孙权和周瑜都走了,曹操随即变了个脸,向长安请罪。长安将计就计,行台尚书令傅干以天子名义好言安慰了一番,说朝廷体谅你的难处。只要你让江淮百姓吃饱穿暖,你的功劳就够大了。

  刘表恳请曹操三人再度出兵,在江淮方向牵制北疆军。襄阳如果陷落,江淮还能守得住吗?唇亡齿寒,一旦我们丢失了江北郡县,让北疆军兵临长江,社稷必定败亡。此时此刻,大家还是尽释前嫌,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抵御北疆军为好。对这三个人,刘表不抱什么希望,年初李弘率军在北疆平叛,中原一线防守兵力薄弱,正是收复中原的最佳机会,但这三个人为了保存实力,踌躇不前,结果错失良机。现在李弘已经平定了西北两疆,其主力大军已经全部南下,这时候再指望曹操等人出兵北上攻击根本不可能,刘表为此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益州刘备身上。

  年初刘磐、刘备准备攻击陇南,但因为刘磐重伤而死,军心大乱,大军不得不撤了回来,而刘备则乘机南下成都,占据了巴蜀,让刘表霸占益州的美梦再度破灭。刘表很生气,一度想让长子刘琦率军西进巴蜀,但因为南阳战况激烈,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和刘备假意周旋。南阳大捷后,他在蔡瑁、邓义等人的劝说下,准备出兵入蜀,但蒯良、刘先、马良等人极力劝阻,认为长安在李弘死后必定大乱,正是襄阳出兵北伐的最好机会,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贻误战机。刘备也派人到襄阳曲意奉承,表示愿意请刘琦出任益州刺史。刘表正在考虑是不是让刘琦率军进蜀的时候,汉军再度杀进了南阳,迫使刘表不得不放弃益州,转而求助于刘备。

  刘表奏请天子,改封刘备为蜀王,并请刘备即刻出兵相救。

  十一月下,长安。

  光禄勋张郃带回了天子圣旨,考虑到大将军病危,大司马徐荣又远赴西疆,特拜太傅刘和参隶尚书事,和骠骑大将军赵云一起共理国事。

  这道圣旨给了长安一个信息,天子有意加强皇权,打击相权,压制丞相大人的权势。

  太傅刘和是宗室大臣,他再次参隶尚书事,很明显就是巩固皇权。丞相是三公之首,执掌相权,按道理李玮是最有资格参隶尚书事辅佐天子的大臣,但天子视若不见,把他丢到一边了。

  圣旨宣布之后,太傅府顿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朝中大臣和长安的商贾富豪们纷纷拜会刘和。相反,丞相府却冷清了很多。此时正值“上计”之期,李玮和丞相府从事掾属们日夜忙于审核“上计薄”,问询各地州郡的上计吏,对此事好象并不在意。

  仅仅过了二天,从行台又传来一份圣旨。

  大将军的病情稳定了,正在好转,天子为此驳回了大司马徐荣前段时间的奏请,决定依旧保留大将军的官职,李弘还是大将军,参隶尚书事。

  这个消息让长安的局势变得十分微妙。

  天子下这道圣旨并没有什么不对,大将军的病情好转了,脱离了危险,当然没有必要把“大将军”作为一种无上荣誉永久授给李弘,但天子为什么先前对此事一直不表态?他既然让赵云以骠骑大将军领大将军事,参隶尚书事,为什么不同时宣布取消“大将军”这个官职?天子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担心李弘的病一旦好了,从此把持权柄?他现在给长安这道圣旨,是想给长安一种什么暗示?

  一天之后,行台再传圣旨,长公主殿下担心长安的安全,特意建议天子重新起用杨凤。天子随即免去了颜良的卫尉卿一职,改拜杨凤为卫尉卿。

  长安马上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大将军的病正在好转,在长公主已经嫁给大将军而她实际上又掌控着大汉权柄的情况下,大将军的权势已经凌驾于天子之上,他可以通过长公主操控一切。将来如果大将军的女儿成为皇后,那么大将军就能以宗室和外戚的双重身份把持权柄,其后果不言而喻。

  天子需要皇权,需要一个强大到可以对抗晋阳的皇权,而要做到这一步,首先就要扳倒丞相李玮,夺回李玮手上的相权,然后才能和晋阳对抗。

  李玮不倒,李弘就能利用长公主手里的权柄和李玮手上的相权控制大汉的全部权柄。而扳倒了李玮,李弘就很难控制相权了。长公主手里的权柄需要实力做支撑才能发挥作用,因为她名义上已经还政于天子了。所以等到天子长大了,羽翼丰满了,等到长安和晋阳正面较量的时候,长公主的选择就成了决定大汉命运的关键。不过长公主肯定会把刘氏皇室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关系到大汉社稷的存亡,她绝不会放任李弘篡夺汉祚。

  天子已经把自己的想法明确无误地通过三道圣旨传递给了长安,他需要长安大臣们的帮助。

  十一月二十八,太傅刘和、御史大夫荀攸、太常卿许靖相约赶到麒麟殿,拜会骠骑大将军赵云和尚书令田畴,正式提出修改官制。

  刘朔是大汉的天子,现在他亲政,将来他要主政,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权势已经凌驾于天子和朝廷之上,将来他如何主掌权柄?就算大将军和长公主愿意把权柄交给天子,但怎么交?靠嘴说吗?权柄的交接需要律法做依据,需要实力做支撑。如今大汉有这样的律法吗?小天子有这样的实力吗?

  只有修改官制,利用官制的修订重新分配权力,让小天子从现在开始牢牢控制大权,同时逐步削弱大将军和长公主的权柄,让他们把权柄慢慢还给天子和朝廷。

  三位大臣为此拟定了官制修改的步骤。第一步是改“丞相”为“司徒”,削弱丞相的权力。第二步是废除太尉,把太尉和大司马合二为一,大司马主掌兵事大权,削弱大将军的权力。第三步是权重尚书台,扩大尚书台机构,最大程度地维持小天子的权柄,为将来小天子主政打下坚实基础。

  这个官制其实就是光武皇帝中兴时期的官制,目的是加强集权,总揽权纲,限制和削弱三公的权力。

  以“三公”代替丞相,作为皇帝的宰辅,始自孝成皇帝绥和年间。当时辅政的大司马转为宰相,御史大夫转为大司空,和丞相并称三公,地位和俸禄相同。(过去御史大夫的地位和俸禄比丞相、太尉低。)如此一来,三公地位在制度上平等了,原宰相大权由丞相府和大司马府主掌,其中又以丞相为主,改制后,转为三公分职授权,不再由丞相总揽大权,独兼三公之事。

  这个制度为王莽所承袭,光武皇帝中兴后,依旧采用此制,三公分权鼎力,地位平等,职责分明。

  实施此制后,首先丞相李玮的权柄被严重削弱,其次大将军的权柄被严重削弱。小天子如今亲政,自领尚书台,其辅弼大臣自然就是三公大臣,大将军很自然地被排除在辅弼大臣之外。而他和长公主实际控制的权柄随着小天子的长大和尚书台权重,慢慢也就移交朝廷了。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大将军和长公主的确愿意把权柄交出来,而这个前提的实现首先需要一个能够保证天子集权的官制。

  骠骑大将军赵云和尚书令田畴没有立刻同意,他们请来了张郃、田豫、赵戬、王朗、华歆、司马朗、董昭、刘翊、牵招、宋文等大臣一起商议。

  诸位大臣商量了很多天,最后一致认为这个官制虽然有利于集权,有利于小天子主政,但其危害也很明显,那就是皇权过于集中。皇权过度强大正是自光武中兴后,后宫、外戚和奸阉轮流把持朝政,祸乱社稷的最根本原因。

  董昭、刘翊也曾向赵云提过同样的建议,他们认为目前情况下,这个官制的确可以缓和长安激烈的矛盾,有利于小天子主政。将来等到天下平定了,长安的矛盾减小了,朝廷可以利用大将军和长公主对小天子的影响力,再把官制改回来,让皇权和相权实现有效制衡。

  赵云和田畴于是决定接受这个官制修改的建议。

  十二月初二,太傅刘和、骠骑大将军赵云、御史大大荀攸约见丞相李玮,拿出了刚刚拟定的新官制。

  丞相李玮勃然大怒,怒斥刘和等大臣“好了伤疤忘了痛”,二十多年的战乱因何而起?皇权和相权的有效制衡直接关系到汉祚的命运,难道你们不知道?孝成皇帝修改官制,导致王莽篡国,大汉倾覆。光武皇帝中兴后,还是采用这种官制,但大汉皇统因此屡屡断绝,后宫、外戚甚至阉人轮番把持朝政,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皇权、相权失衡,人人都想把持权柄为所欲为吗?

  刘和冷声嘲讽了句:“丞相大人是不是也在把持权柄,为所欲为?”

  李玮气得睚眦欲裂,从席上一跃而起,“你们既然想亡国,那就去亡吧。我倒要看看大汉在你们的治理下,能支撑几天?”

  李玮怒吼一声,一脚踢飞面前的案几,狂啸而去。

  十二月初四,太傅刘和、骠骑大将军赵云、御史大大荀攸、太常卿许靖、太仆卿崔琰、宗正卿张范、廷尉卿陈群等三十多位大臣联名上奏,恳请天子修改官制,把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改为以“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改“丞相”为“大司徒”,废除“太尉”职,削弱丞相和大将军的权柄,权重尚书台。

  为了能说服小天子和行台大臣,荀攸和崔琰亲自携带奏章,兼程赶往颖川天子大营。

  同日,刘和、赵云把此奏章抄报晋阳,征询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意见。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三节

  十二月初,晋阳。

  淡淡的草药味和木炭的焦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宽大而温暖的内堂里。

  李弘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张机坐在他的身边,一手捻须,一手握着李弘的手腕正在号脉,清瘦的脸上露出几丝浅浅的笑意。李秀跪坐在病榻另一侧,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樊阿手土的银针。樊阿正在给李弘针灸,神情专注,长短不一的银针在他灵巧的手上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樊阿是华陀大师的弟子,擅长针灸,自创了深刺之法,突破了当时“凡医咸言背及胸脏之间不可妄针,针之不过四分”的规定,针背部夹背穴入一二寸,针腹部穴甚至深入五六寸,极大地提高了疗效,因此闻名于天下。华陀大师自言针灸之术不及弟子,游医之时常常邀请樊阿与之同行。

  长公主、小雨、风雪和李雯坐在旁边的软榻上,齐齐望着张机,等待张机说话。这段日子,张机每天上午都要进府一次,给李弘号脉下药,襄楷和华陀大师一般三两天才来会诊一次,其它时间都和张燕、许劭、王剪、王真、鲁女士等人聚在悬瓮山,日夜谈经论道。长公主起初颇有意见,但襄楷大师解释说,治病只能以一个医师为主,其他人只能从旁协助,并不是医师越多大将军的病就好得越快。目前这些人中,以张机的医术为最,理所当然应该由张机负责诊治。

  “这个……我也能学吗?”李秀指着樊阿手上的银针突然问道。

  樊阿抬头望着李秀笑了起来。“可以啊,不过,学针灸,首先要不怕痛,不怕流血……”樊阿一边悠闲地说着话,一边熟练而从容地下着针,“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让老师收你为关门弟子。”

  李秀胆怯地缩缩头,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怕痛。”看到樊阿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意,她马上奉承了一句,“你肯定是大师最得意的弟子。”

  “不是,不是……”樊阿连连摇头,“我资质愚鲁,不及大师十分之一二。大师门下,学艺最高的,当首推吴普和李当两位师兄。”

  “你太过谦了。”张机说话了,“你独创针灸深刺之法,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过两天,我向你求教深刺之法,你可不要藏私啊。”

  “不敢,不敢……”樊阿恭敬地说道,“如果大师能把十六卷《伤寒杂病论》给弟子看一看,弟子感激不尽。”

  “你怎么知道我写完了?”张机惊讶地看了樊阿一眼,“吴普的《本草》和李当的《药录》是不是也写完了?”

  “两位师兄尚未写完,如果写完了,一定首先呈请大师指正。”樊阿说道。

  张机沉吟半晌,缓缓点头,“也好,去年我虽然把《伤寒杂病论》写完了,但尚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今日正好和诸位同仁共同商讨,今日的机会难得啊。如果不是大将军病倒,襄楷大师怎会仙驾再临?还有你师父、东郭延年、费长房等各地名医怎会齐聚晋阳?”

  “大师要在晋阳待上一段时间?”樊阿惊喜地问道。

  “不是待上一段时间,而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张机望向长公主,捻须苦笑,“我和你不一样,你想走就能走,我是长沙太守,是大汉叛逆,我想走就难了。”

  长公主抿嘴轻笑,缓缓站了起来。

  “你师父的《中藏经》可曾带在身边?”张机问道。

  “没有,不过我可以马上抄写一份给大师。”樊阿笑道,“我记得师父曾经派人送给大师一份。”

  “遗失了……”张机叹了一口气,遗憾地说道,“当年曹操攻打袁术,江淮爆发伤寒,死者无数,我和弟子们随同百姓一起渡江避难,中途遭遇风暴船只倾覆,所有东西都沉入了大江。”

  “我们家府上就有华陀大师的《中藏经》,我可以送给大师一份,不过……”长公主走了过来,笑盈盈地说道,“大师可不可以把《伤寒杂病论》留一份给我们,再留一份给长安?”

  张机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长公主话中有话。樊阿非常机灵,马上说道:“大师,只要大将军痊愈,殿下就会放你回长沙。”

  张机急忙站起来,躬身谢恩。

  “我不是不放你回去,而是担心你和你家人弟子的性命。”长公主说道,“雷重将军把你和华陀大师从江淮接到晋阳,刘表、曹操、孙权等人肯定知道你们医好了大将军,一旦我大军饮马长江,你能确保自己和家人弟子的性命吗?”

  张机想了很久,最后沮丧地坐到病榻上,低声说道:“殿下,刘表大人对大汉,应该是功大于过啊。”

  长公主笑容渐敛,没有说话。李弘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望着张机,“大师愿意说说吗?”

  荆州现在的状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沃野千里,士民殷富。

  刘表自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到荆州,至今已经整整十七年,荆州在他的治理下,从最初的“寇贼相扇,处处縻沸”变成了“万里肃清”的乐土,刘表可谓居功至伟。

  初平元年的荆州,形势非常复杂。当时袁术霸占了南阳,江南宗贼乘乱屡叛,其中以华容宗帅贝羽为甚,而苏代则自领长沙太守起兵作乱。这时刘表单骑入宜城,在蔡瑁、蒯越等荆襄门阀世家的支持下,从容冷静,果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迅速稳定了局势。

  为了不让百姓流离失所,护佑生灵,刘表采取了拥兵自重的政策,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各地豪强爆发冲突,为此他屡屡忍让袁术,甚至不惜以土地换取江东的和平。

  为了让荆襄百姓吃饱穿暖,刘表在荆州各郡推行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措施,基本上保证了百姓的生存,荆州百姓对他感激涕零。

  由于荆州政局稳定,各地士人纷纷迁往荆州,其中既有水镜先生司马徽、邯郸淳这样的名流,也有王桀、徐庶、石韬这样的青年才俊。刘表广招人才,在荆州建学堂、兴私学、博求儒术,创造了一个堪比当初洛阳的文化学术环境,为大汉儒学的发展和推进做出了很大贡献。

  当今天下,对于李弘、袁绍、曹操、刘备、孙权这些野心勃勃,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英雄”赞誉有加,却对刘表这种毫无野心,只想守土安邦的能臣嗤之以鼻,极尽诬陷玷辱之能事。难道为了一己之私,致使生灵涂炭,尸骨盈野的人才能称之为英雄,才能表现其胸怀天下,志在重振社稷?对于那些只能保一方平安而无称霸野心的人则可以视作毫无作为,是阻碍社稷统一的叛逆?

  今日天下,评价刘表的时候,往往指责其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无非就是两点。一个说荆州集中了天下能人名士,刘表却弃之不用。一个说刘备乃当世英杰,刘表却嫉贤妒能,把他排挤到了西北,致使其虎落平阳,无法一展抱负。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刘表如果不是在荆州广纳人才,他能把荆州治理得如此出色吗?难道凭他当初单人独骑闯荆州的一己之力就能治理好荆州?

  刘表是什么人?他是党人。在党锢之祸的时候,他曾遭到朝廷的通缉,是闻名天下的“八及”之一,人人景仰的人物,这种人当今天下还有几个?天下儒生纷纷南下荆襄,除了避祸之外,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景仰刘表。荆襄和江东相比,江东更安全,试问天下有多少士人渡江到江东去依附孙权?

  刘表自己的威望太大了,儒生们能以拜其为师做为自己的荣耀,各地的大儒名士们也能以结交刘表做为抬高身价的资本。到了荆襄的儒生如果能得到刘表的点评,马上就能飞黄腾达,名扬天下。刘表为人谦恭,对外地迁来荆州的士人非常礼遇,对于一些能人名士,刘表也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比如司马徽,他就曾多次派人请其出仕,甚至亲自出面相邀,给足了司马徽面子。刘表见到司马徽后,与其在田间交谈,全然没有摆出一副权臣的架子,其心不可谓不诚。司马徽为什么不愿出任?他肯定有本事,这点必须承认,正因为他有本事,他知道荆襄这块地方迟早都是长安的,所以才不愿意出仕,不想背上大汉叛逆的罪名玷污自己一世英名。

  世上的人只看到刘表没有征辟司马徽,却没有看到司马徽为了一己之私,沽名钓誊,拒绝为襄阳效力,这真是悲哀。

  再说刘备。刘备是什么人?他虽然也是皇室后裔,但他能和刘表相提并论吗?难道让刘表像陶谦一样,把荆州让给刘备,才能成就刘表的一世威名?简直是谬论。刘备如今干了什么?他被长安的军队赶出西疆后,先是霸占了汉中,后来又逼走了刘璋霸占了巴蜀,像他这种人对荆州难道还不是垂涎三尺?如果刘表把他留在身边,荆州恐怕早就成了一片废墟了。

  这世上人人都为自己的言行做出各种各样的辩解,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辩解具有说服力,不惜违背良心,肆意诬蔑他人,颠倒黑白。

  医者可以治人之病,却不能治国之病,可谓是最大的悲哀。

  长公主勃然变色,张口就要反驳,李弘急忙摇头制止。

  “我知道殿下想说什么,但我和刘表大人多次交谈,对他知之甚深。我之所以答应他的邀请,出任长沙太守,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每月初一和十五不理政事,打开府衙大门,诊治病弱,还不是想表达稳定一方的意愿?刘表大人很支持我的做法,多次派出医匠穿行于荆州郡县治病救人,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我们的做法很幼稚,无济于解决天下纷乱。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救人,没有杀人。”

  张机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我和司马徽相比,谁的做法对?谁更应该受到天下人的称赞?大将军和刘表大人相比,谁的做法对,谁更爱护天下生灵?如今北疆几十万大军南下征伐,荆襄、江淮和江东马上就要陷入长达数年的战乱,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

  “难道南北对峙,社稷分裂,就能让天下生灵免遭涂炭?”长公主实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厉声问道,“十几年来,荆襄的大军何曾停止过对河北、对中原、对大汉生灵的屠杀?难道荆襄的百姓就是人,河北、中原的百姓就是牲畜,可以任意诛杀?”

  张机颓然长叹,痛苦不堪,“他也是没办法。如果他不主动出击,他又如何守得住荆襄?如果总是被动挨打,荆襄又岂能有今日的稳定和富足?他一度想拿下益州,想从根本上解决荆襄的安全问题,但刘备的背信弃义让他的心血瞬间化作乌有。”

  “刘表大错特错,如果他想从根本上解决荆襄的安全问题,他应该废黜渠阳的天子,解散襄阳的朝廷和军队,让天下恢复稳定。”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问你。”张机急怒攻心,指着面若寒霜的长公主说道,“如果大将军真心实意为了拯救社稷,他为什么不能废黜长安的天子,解散长安的朝廷和军队?”

  “这世上,没有如果。”长公主逼近张机,一字一句地说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刘表和南方叛逆只有一条路,投降,否则他要生死族灭,荆襄百姓也要为他的愚蠢付出血的代价。”

  张机闭上眼睛,连连摇头,两行苦泪悄然流出。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渭然伤心肝。”

  嘶哑和悲怆的吟唱声回荡在内堂里,让人不禁想起了初平三年(公元192年)的长安兵变。

  战乱中,人们背井离乡,在累累白骨的平原上,人竟相食,弃子草间,惨绝人寰。

  张机掩面而唱,如哽如咽,句句血泪。

  李弘等人在凄厉的歌声中沉痛感喟,悯时伤世,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一时间情不能堪,长公主、小雨等人更是泪流满面。

  张机仰天悲啸,踉跄而出,苍凉悲慨之声不绝于耳。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张机所唱,乃其好友王桀的《七哀诗》第一首,此诗作于王桀初离长安避乱荆州途中。

  《七哀诗》是乐府旧题,大致比较偏重于写哀伤的题材,音乐上或为七段,因此得名。

  张机所吟之赋乃王桀所作《登楼赋》。

  登上这座楼向四面瞻望,暂借假日销去我的心忧。看看这里所处的环境,宽阔敞亮再也很少有同样的楼。漳水和沮水在这里会合,弯曲的沮水环绕着水中的长洲。楼的北面是地势高平的广袤原野,面临的洼地有可供灌溉的水流。北接陶朱公范蠡长眠的江陵,西接楚昭王当阳的坟丘。花和果实覆盖着原野,黍稷累累布满了田畴。这地方确实美,但不是我的故乡,竟不能让我短暂地居留。

  生逢乱世到处迁徙流亡啊,长长地超过了一纪直到如今。念念不忘想着回家啊,这种忧思,谁能承受它的蚀侵。靠着栏杆遥望啊,面对北风敞开胸襟。地势平坦可极目远望啊,挡住视线的是那荆山的高岑。道路曲折而漫长啊,河水荡漾长而深。故乡阻隔令人心悲啊,涕泪纵横而难禁。从前孔丘在陈遭受厄运,发出“归欤,归欤”的哀吟。钟仪被囚弹出楚曲,庄骂显贵越免不了露出乡音。怀念故乡的感情人人相同啊,哪会因为穷困或显达而变心。

  日月一天天过去啊,黄河水清不知要到何日。希望国家能统一平定,凭借大道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力。担心有才能而不被任用,井淘干净了,却无人来取食。在楼上徘徊漫步,大阳将在西匿。萧瑟的风声从四处吹来,天黯淡而无色。兽惊恐四顾寻找伙伴,鸟惊叫着张开双翼。原野上静寂无人,远行的人匆匆赶路未停息。内心凄凉悲怆啊,哀痛伤感而凄侧。循着阶梯下楼,闷气郁结,填塞胸臆。到半夜难以入睡,惆怅难耐,辗转反侧。

  乐府始于秦,绝于汉。

  乐府建置始于秦代,与“太乐”并立,分属内廷掌管。据《汉书 礼乐志》记载,汉武帝时,设有采集各地歌谣和整理、制订乐谱的机构,名叫“乐府”。后来,人们把这一机构收集并制谱的诗歌,称为乐府诗,或者简称乐府。

  公元前7年,汉哀帝裁撤乐府官,下诏:“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对这一史实,有“罢(停办)”、“省(精简机构)”两种解释。《汉书 礼乐志》明确记述:当时的乐府员工,经过裁减,余下约一半,并入了太乐机构。

  音乐文学的史料中以乐府借称乐府诗词,已成通例。最早出现这种用法的是梁勰的《文心雕龙 乐府第七》。至宋代,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用乐府二字来概括入乐的诗歌。再晚,某些文人将套用歌词体式的不入乐的诗、词、曲亦皆名之为“乐府”,则是名词的混用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四节

  内堂里寂静无声。良久,李弘的一声喟然长叹打破了屋内悲戚的气氛,“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随他去吧……”

  长公主轻拭泪珠,缓缓坐到李弘身边,抓住了李弘的手,垂泪不语。

  “殿下,大将军……”樊阿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师听说陛下亲率大军再攻南阳,担心荆襄百姓的生死,心里很难过,所以……”

  “大师狂放率性,对战乱深恶痛绝,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怪罪的。”李弘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长公主的手,“还是把几位大师都留在晋阳吧。南方这几年烽烟四起,战火不绝,他们回去后,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长公主抬头望向樊阿,眼露征询之色。樊阿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陛下要一直打到江东吗?”

  “朝廷要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平定天下。”长公主郑重说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朝廷都要打。南方不平,陛下则绝不回京。”

  樊阿脸色微变,行针的节奏立即慢了下来,眼里充满里了痛苦和无奈。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南北对峙,年复一年地打下去,让江淮和荆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还不如倾尽全力一泄而下,杀尽叛逆,彻底平定天下,让天下苍生永久摆脱战乱的苦痛。

  “我会尽力劝劝师父,请他留在晋阳。”樊阿说道。

  “北疆缺少医匠,大漠上的外族以巫术治病。百姓一旦身染重症,只能坐以待毙。”李弘脸显喜色,轻声说道,“如果诸位大师愿意留在晋阳,我可以和殿下联名奏请陛下和朝廷,请诸位大师在晋阳大学堂授学,广收门徒。”

  樊阿闻言,不禁吃惊地望着大将军。

  医术不登大雅之堂,一般都是私下传授,属于家学,根本没有公开授学的资格,这也是医匠严重缺乏的原因。如果朝廷能一改旧习,允许医师开堂授学,把医术纳入私学甚至官学的范畴,那对医术的传播、发展和病疫的防治都是一个飞跃。医师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提高,接下来会影响到大汉百工工匠地位的提高,可以让百工技术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传播和发展。

  一个医匠的技术不论如何高超,也不管他是不是常年游医四方,他能诊治的病人毕竟有限。如果他能广收门徒,那么通过他的技术救活的病人将成倍增长。这是很多医师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很多百工工匠们梦寐以求的事。但历朝历代以来,虽然所有的统治者都知道百工工匠的人数和技术对于国力发展的重要性,但在先秦礼仪典章制度规范下,以工艺样式传承为主要原则的百工教育,一直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

  自西周成康之世以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育一般都存于官学。而天文、历算、医术、匠造等技艺、技术,则通过官学以外的途径,比如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办法世代继承。《礼记》王制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这些人一般“不贰事”即不能迁业,“不移官”即不能入仕,“出乡不与士齿”即与“士”相比,他们没有社会地位。

  《礼记》中的这个规定使得中国古代百工的基本身份三千年大体不变,他们的技术教育受到各种限制,又没有社会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中国古代科技的传承和发展。

  长公主看到樊阿吃惊的表情,急忙接着李弘的话说道:“过几天,我请太尉大人和诸位大师到府上来仔细商谈此事,共同拟写一道奏章。大汉中兴之期,该改的都要改,只要有助于恢复国力,我们都要努力去做。”

  樊阿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长安关于修改官制的奏报送到了晋阳,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长安暗流涌动,朝中各方势力都在乘着天子南征,大将军病重的机会,摩拳擦掌,准备正面对决。

  官制的修改,无疑有助于小天子控制权柄,但问题是,官制是朝廷的根本,不能轻易变动。尤其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修改官制肯定会引起朝廷动荡。一旦长安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长公主犹豫不决,内心斗争很激烈。虽然她已经还政于小天子,但小天子年纪太小,短期内只能靠南征建立威信,为了确保南征的胜利,长安的稳定是首要条件。然而如今长安各方箭在弦上,要想稳定,除非自己出面强行干涉,但自己一旦出面,就把大将军推到了前面,他的处境将非常艰难,而小天子也因此处处受制,行台和晋阳必定发生冲突。

  豹子大哥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出面干涉,如此一来,长安失去了镇制,各方势力必定斗个你死我活,不乱就是奇迹了。

  “这都是仲渊惹得祸,他的改制速度太快,影响面太大,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结果……”长公主把手上的奏章丢到案几上,望着筱岚无奈地说道,“你说怎么办?”

  筱岚苦笑,“我回长安,想办法斡旋一下。”

  “你现在回去,安全如何保证?你如果出了事,长安马上就乱。子龙把你送到晋阳,不就是担心你出事吗?”长公主气苦,用力摇了摇手,“上次你能斡旋成功,是因为大将军正好病危,大家对未来局势无法掌控,所以才各自退了一步,现在……”长公主长叹,“现在局势明朗了,大家都在赌,赌大将军是不是有意篡夺社稷。如果大将军还是像过去一样坚决辅佐陛下,不再威慑长安,那么长安各方谁能得到陛下的支持,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陛下要南征,要打仗,要钱粮,要朝堂稳定,要掌控最大的权柄,他的选择很明显,所以仲渊这次……”

  “晋阳必须出面。”筱岚微皱黛眉,语气非常坚决,“仲渊如果退出朝堂,改制随即失败,新政极有可能全面颠覆。那时就不是陛下南征能不能胜利的问题,而是社稷能不能保全的问题了。”

  “他不会同意我出面,他自己更不会出面。”长公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筱岚。

  “不要你出面,也不要大将军出面。”筱岚从容一笑,“许劭大人和襄楷大师都测了一下日子,正月初七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可以举行迎亲大礼。”

  长公主两眼蓦然睁大,清秀而美丽的面孔上突然显出一抹红晕,单薄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她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总算盼到了,心里非常激动,非常喜悦,但兴奋之中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为什么我这样凄苦,我嫁给豹子大哥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而,这幸福的背后却隐藏着朝堂上的惨烈博弈,甚至还有可能沾染血腥和仇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我出生帝王之家?

  长公主送走筱岚,回到了内堂。

  内堂里欢声笑语,小雨、风雪、李雯、李秀围坐在李弘身边,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李秀叫了起来,“唱一曲,给爹唱一曲。”

  李雯清了清嗓子,轻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声悠扬委婉,意味无穷。

  “姐姐,唱这首曲子应该且歌且舞……”李秀从榻上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道,“姐姐,我吹横笛,你一边唱一边跳,再给爹爹欣赏一次。”

  “好了,好了……”小雨一把拉住李秀把她抱进了怀里,“你们姊妹两个唱了好几曲了,够多了,还是让你爹休息吧。”

  “今天晚上谁陪爹爹?是娘还是殿下……”李秀坐在小雨怀里,用手推了推风雪,笑嘻嘻地问道。

  “不要乱说话。”风雪痛爱地揪了揪李秀的小脸,“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把她嫁出去,你就省心了。”李弘一手搂着李雯,一手指了指李秀,笑着问道,“刚才那歌很好听,是名动天下的佳人歌吗?”

  “爹,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李秀瞪大眼睛,一副绝望至极的样子,“爹,难道你除了打仗,什么都不知道?”

  一家人被李秀逗笑了。

  “爹,这就是佳人歌,相传是孝武皇帝朝的乐府协律都尉李延年所作。”李雯轻声轻语地说道,“孝武皇帝因为听了这首歌而心动,意欲目睹伊人,于是召见了李延年妙丽善舞的妹妹,也就是后来深为孝武皇帝宠爱的李夫人。”李雯转头望着李弘,娇声问道,“爹,你也觉得好听吗?”

  “嗯……”李弘稍加沉吟,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乐调好听而已,应该算是靡靡之音吧。和张机大师所唱的《七哀诗》相比,差得太远。王桀所作的《七哀诗》应该有七段,张机大师仅仅唱了第一段,你们就泪如雨下,由此可见……”

  “王桀之才,天下罕见……”李雯脸显仰慕之色,“张机大师后来吟唱的《登楼赋》也是王桀所作,几年前就曾传抄天下。据说他在寓居荆州期间,有志不遂,于是登上麦城城楼,借景抒发乡关之思,继而忧思王道未一,天下未治,意欲建功立业,一展抱负。此赋风格苍凉悲慨,境界道劲阔大,情感深挚沉郁,语言精炼晓畅,乃今世之佳作。在长安的时候,很多大儒名士都认为王桀之才,甚至可以和当年的孔融大师相媲美。”

  “孔融?”李弘心里蓦然一痛,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了。

  长公主正准备走进去,听到李雯的最后一句话,心里一窒,身形顿时停住了。

  “孔融大师死后,江淮和荆襄两地的士人曾重金求购孔融大师的辞赋之作,徐州的曹丕甚至出金百斤。”李雯并没有觉察到李弘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大师的《临终诗》传遍天下,最为有名。”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李雯悲声长叹。“爹……孔融大师遭受诬陷,无辜被害,虽然他襟怀坦荡,无疚无悔,从容就死,但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的悲愤天下皆知。”

  “大师死后,长安太学曾有争论,儒生们到底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还是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福祸趋避之?或许邦无道,卷而怀之,才是明智之举。像孔融大师这样,生死族灭,最后以一捧黄土掩埋自己凄惶的壮心,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李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坏了小雨和风雪。李秀更是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地望着李弘,生怕他勃然大怒。

  “你长大了,长大了……”李弘搂紧李雯,欣慰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痴迷于琴棋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谁知你竟有这样的见识,好啊……”

  “爹爹明白女儿的意思?”李雯低头问道。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李弘苦涩一笑,缓缓吟唱,“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文举兄(孔融)言辞犀利,锋芒毕露,死得不值啊……”

  烛火轻轻地摇曳,火盆里燃烧的木炭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敲碎了深夜的静谧。

  李弘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长公主坐在他身边,抱着李弘的手臂,右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长发,神态幽雅而娴静。

  “正月初七。”长公主忽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时间不合适?”

  李弘睁开眼睛,搂住了长公主的细腰,歉疚地笑了笑,“不是时间不合适,而是筱岚这个提议有问题。你我都知道,陛下在新年之前不可能夺取南阳,陛下没有夺取南阳,没有一战立威,我们就不能成亲,否则会严重损害陛下的威信。这件事筱岚很清楚,但他为了让仲渊(李玮)在新年之前离开长安,为了让长安感觉到我们对仲渊的有力支持,不惜损害陛下的权威,这说明什么?”

  “筱岚不会做出损害陛下权威的事。”长公主皱眉说道,“这一点,我绝对信任她。”

  “我也相信她,所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说明仲渊(李玮)、子龙(赵云)、子泰(田畴)和彦才(傅干)已经联手了,说明内朝、外朝和行台要联手铲除他们共同的对手。”

  长公主不再说话,俯身把脸贴到李弘的额头上,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李雯的话对她的刺激同样很大。孔融是改制的牺牲品,是中兴大业的祭品,他理解这一切,权势之争利益之争有赢就有输,输了就要付出生命,没什么好抱怨,所以他从容赴死。中兴需要改制,改制需要付出代价,当这个代价血淋淋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很多人往往接受不了,一辈子生活在良心的谴责里。

  “大哥,一生一世,我都守在你身边。”长公主樱红的嘴唇吻在李弘的长发上,天籁之音就象美丽的云雾迷醉了李弘的心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弘心弦震颤,泪水差点涌出了眼眶。

  罢了……老大臣们都已辞世,羽行兄(鲜于辅)和云天兄(麴义)已经归天,子烈兄(徐荣)远走西疆,飞燕兄(张燕)北上晋阳,长公主也成了自己的妻子,我也该离开朝堂了。我们这一代人尽力了,在大汉倾覆之际,浴血奋战,力挽狂澜,终于奠定了中兴的基石。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应该由小天子、仲渊、子龙、子泰和彦才这一代人去重振社稷江山了,他们会用自己的血和泪重新锻铸大汉的浩然天鼎。

  “正月初七,我去悬瓮山迎亲,我娶你进门。”

  十二月上,南阳。

  汉军三路攻击鲁阳,互相支援策应,进展顺利。

  十二月初,颜良率军攻克穰城和新野两城,成功切断了襄阳和宛城之间的水陆联系。

  十二月初,钟繇率军攻克西鄂城,逼近宛城,其前锋军和穰城的于毒顺利会师。

  十二月上,王当率军攻克博望城,沿着淯水河东岸南下,逼近宛城。三天后,彭烈率军攻克棘阳城,逼近育阳城,其前锋军和新野的颜良顺利会师。

  十二月初七,玉石、张绣率四万大军赶到宛城城下。

  至此,汉军十五万大军完成了对南阳叛军的包围,把南阳六万大军包围在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座城池里。南阳军队在蒯良的指挥下,在这块不足百里长的锥形地带顽强抵抗。

  前将军玉石奉旨节制诸将,指挥各路大军围攻宛城。

  十二月中,鲁阳,天子行台。

  御史大夫荀攸和太仆卿崔琰详细解释了官制修改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着重提到了当前新政中诸多政策和南征平天下策略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地方,认真阐述了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后给社稷可能造成的危害,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官制修改与否,直接关系到南征胜败,关系到中兴大业。

  小天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端坐在案几后面,全神贯注地练习书法。荀攸和崔琰说了一个多时辰,他就一丝不苟地写了一个多时辰。

  他离开长安快三年了,在边疆艰苦的行军和惨烈的征伐中,他的心智远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他的经略学习和实际紧密相连,与那些坐在舒适的书房和明亮的学堂里抱书苦读,高谈阔论的儒生们相比,他学到的知识更加全面更加深入也更加富有成效。从荀攸和崔琰的眼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小天子的失望和鄙屑,同时因为小天子这种无礼的举止让他们还感到几丝不快。小天子看上去置若罔闻,但两人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两人的话他也记在心里,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陛下,臣等已经奏禀完毕。”崔琰拱手说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小天子咧嘴一笑,放下笔,指了指案几上墨迹未干的字,说了八个字,“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荀攸和崔琰四目相对,脸上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眼里的轻鄙之意霎时一扫而空。

  这八个字是本朝著名鸿儒扬雄说的,后来成了书法美学的重要论断,光耀书史。现在天子说这句话,肯定不会是因为自己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而心生感慨,他是意有所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案几上的白纸黑字。

  天子写的是隶书,字体平整端庄,浑厚凝重,给人一种雄健有力的感觉,由此可见天子性情朴实,意志坚定。

  隶书是本朝的规范用字,历代擅长隶书的有萧何、曹喜、蔡邕、王次仲、师宜官等人,但书法名家们从隶书中又创出草书,如史游、杜度、崔瑗、张芝、张昶等草书“圣贤”。孝桓皇帝朝的颖川人刘德升创制行书。当世名家钟繇是楷书大家。自史游创章草以来,草书大行,大儒赵壹因此在《非草书》说,草书不古,是秦末以来临事从宜的简易之作,既非圣人之业,也非常宜,是技艺之细者耳。然潮流终不可挡,草书两百多年来盛况空前,当今天子不从俗流,习隶书,朴实厚重,当然是有承继圣人之业的意思了。

  再细看内容,竟然是贾谊的《旱云赋》,“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白云何怨,奈何人兮!”贾谊是孝文皇帝朝的名臣,所做辞赋天下闻名。其《旱云赋》借助孝文皇帝九年(公元前171年)的大旱直斥人治弊端,认为政治失和加重了天灾,直接导致百姓陷入苦难深渊。

  白纸上写的是隶书,书写的内容是《旱云赋》,稍加想想,也就能明白这位小天子的意思了。他需要长安稳定,不同意修改官制,不希望因为政治失和而导致天怒人怨,继而贻误中兴大业。

  两位大臣没有再劝,躬身告退。

  天子太小,虽然聪慧,但不通政事,所以天子这里走不通无关大局,关键还是说服行台大臣。

  行台尚书令傅干,尚书左右仆射王凌、杨修,六曹尚书赵松、司马孚、赵行、徐邈、应瑒、刘桢等大臣看完奏章后,意见不一,但多数人反对修改官制。

  荀攸和崔琰在天子面前不敢说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就无所顾忌了。

  晋阳现在是事实上的权力中枢,如果不利用大将军病重的机会修改官制,把丞相李玮赶出朝堂,集权于小天子,将来谁能保证小天子独揽权柄?

  大将军对大汉的忠诚毋庸置疑,长公主对小天子的关爱也毋庸置疑,但他们两人愿意交权就能交权吗?看看当今朝堂,谁事实上独揽朝纲?是丞相李玮。当今朝堂上是哪些人把持朝政?是武人,是军功阶层。丞相李玮在朝中为所欲为,凭一己之好恶擅自修改律法,美其名曰叫改制,然后借助朝堂上军功阶层的支持,借助完全由军功阶层把持的各地州郡来强行推广实施他的新政。在这种情况下,年幼的小天子能拿回权力?大将军和长公主能放心交出权柄?

  大将军和长公主去晋阳后,你们为什么不带着小天子返回长安?担心什么?还不是担心李玮骄恣擅权,挟持天子?李玮不除,则社稷难安,中兴之期更是遥不可及。

  就说九月的南阳惨败,始作俑者是谁?就是李玮。

  在北疆叛乱尚未平定的情况下,他为了排除异己,竭尽全力说服长公主下旨攻打南阳,结果如何?南阳前前后后打了五个多月,耗费财赋无数,以惨败而告终,这难道是一个贤良大臣应该干的事?这是一个倡导改制,以振兴社稷为己任的大臣应该干的事?这分明就是一个奸佞的祸国之举,这种人如果不把他立即赶出朝堂,天子的御驾亲征极有可能变成他再一次排除异己的屠刀,南下征伐有可能再次遭遇惨败。

  荀攸和崔琰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李玮从北疆到长安,二十多年了,朝堂上何曾遇到过对手?大将军病倒了,徐荣远走西疆,张燕北上晋阳,朝中的军功阶层现在不依靠李玮还能靠谁?李玮的权势和军功阶层的武力如果紧密联合齐心协力,假以时日,不要说小天子,恐怕就连大将军和长公主都要忌惮三分。

  “你们即刻回长安预作安排。”傅干断然说道,“劝说陛下下旨修改官制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傅干、王凌、杨修、赵松觐见天子。

  天子披散着头发,躺在胡椅上,手里端着耳杯,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胡饼。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十分逍遥。

  这些年在塞外待多了,小天子沾染了不少胡人的习性,喜欢用胡床、胡椅,吃胡人的食物。这胡饼就是传自西域,用炉烘烤,面脆油香,很好吃。看到四位大臣进帐,小天子一骨碌从胡椅上跳起来,指着案几上的盘子含混不清地说道:“还有几块饼子,刚刚出炉的,你们尝尝。”

  四位大臣毫不客气,一人拿了一块,君臣五人同嚼胡饼。杨修吃得极快,伸手又去拿。盘子里只剩下两块,小天子急了,担心最后一块又给人拿去了,急忙去抢。他嘴里咬着半块饼子,左手拿着耳杯,右手举着刚抢到手的胡饼,正得意着,忽然发现自己两手不够用了。小天子冲着杨修就是一脚,咬着半块胡饼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怒吼。杨修心领神会,顺手接过小天子手上的耳杯,“谢谢陛下赏赐……”然后往嘴里一倒,全喝了。

  小天子一手拿着一块饼,鼓着腮帮子,瞪着杨修,气得只有哼哼。

  “陛下,大麦饭不吃了?”王凌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问道。

  “不好吃。”小天子苦着脸说道,“还是在大漠上好,有肉吃,有奶喝。”

  “皇宫里就不好了?”傅干笑道。

  “皇宫?”小天子眼里露出羡慕之色,“好是好,但一想到皇宫外面,朕就不敢回去了。大将军说,在皇官里待长了,容易忘记天下。”

  “陛下可以经常出来巡视嘛。”杨修很优雅地擦了一下嘴上的饼屑,意犹未尽地说道,“这胡饼味道很不错,可惜太少了。”

  小天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上的饼子藏到了身后,“爱卿,朕这里还有狗肉。”

  “狗肉?”杨修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兴奋地连连搓手,“陛下,有酒吗?”

  小天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酒没有,有竹杖。”

  傅干等人大笑。

  小天子拒绝修改官制,无论王凌、杨修等人的如簧之舌如何灵巧,小天子就是摇头。

  四个人不依不饶,围着他喋喋不休。

  小天子无奈,躺在胡骑上,跷着二郎腿,扯着嗓子吼了起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金?”

  四个人和小天子常年待在一起,知道小天子的脾气,只要他扯着嗓子又吼又唱,那就说明他发脾气了,不能再说了。

  杨修拿着没有吃完的半截狗腿子走了。王凌和赵松相视苦笑,告辞离去。

  “陛下自从到了塞外,经常吟唱此诗。”傅干问道,“陛下站在长城上,高唱陈琳大人的这首《饮马长城窟行》,是什么感觉?”

  “很苦……想哭……”小天子涨红着脸,嘶哑着声音说道,“边塞烽烟不止,百姓就要修长城,死者无数,苦啊……唱起这首诗,我就想起了西海大战,想起了落日原大战,想起了无数死去的英魂……人要活下去,不容易,不容易啊……”

  天子抱着双腿,坐在胡椅上,泪水涟涟,“我们在边疆打了三年的仗,麴义将军死了,鲜于辅将军死了,数万将士阵亡了,大将军也病得奄奄一息,为什么长安人就不能良心发现,以社稷为重,帮助朕平定天下?朕如今到了南阳战场上,南征大战已经开始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死不休,非要自相残杀?”

  傅干苦叹,“陛下,这一路上,我们对你说得太多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长安的局势,之所以会造成今天的局面,原因很多。但有一点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损害了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和商贾富豪的利益,尤其是损害了大门阀、大官僚和大商贾的利益,他们的既得利益损失太大了。”

  “他们才多少人?大汉的国库要想充实,大汉的国力要想增强,大汉要想繁荣昌盛,终要靠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不是他们。”小天子激动地说道,“大将军曾经对我说过,当年黄巾军揭竿而起,就是因为没吃的,没有活路了。百姓一年辛苦到头,种的粮食呢?养的牲畜呢?织的布呢?都到哪去了?都给谁抢去了?那个时候战争频繁,军队四处打仗,但国库是空的,朝廷为了打仗还要借钱,朕就不明白,大汉的军队难道是为皇帝一个人打仗?朕更不明白,难道皇帝一个人做了错事,就会让数百万、上千万的百姓蜂拥而起吗?”

  小天子猛地跳到地上,挥舞着拳头,厉声叫道:“这些大门阀、大官僚和大商贾就是大汉的蛀虫,他们吸大汉的血,吃大汉的肉,最后连大汉的骨头都不放过,这些人统统该杀。”

  傅干头皮一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三年征伐,小天子在战火的熏陶下,和大将军越来越像了,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语调都和大将军相差无几。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要做出修改官制的姿态,做出和晋阳针锋相对的姿态,以便帮助丞相大人摆脱危机,稳定长安局势。”

  小天子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愤然挥手,“只有把这些人杀了,朕才能平定天下,中兴社稷。”

  “陛下……”傅干微微摇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泄漏。”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五节

  荀攸和崔琰辞别天子,准备返回长安,临行之前,他们再一次向天子游说。这次天子的态度有所转变,他仔细询问了新官制和集权的一些问题,对新官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天子在言辞间非常清晰而委婉地表示了对晋阳的顾虑。

  刘放、孙资、蒋济等人当着天子的面,解释了行台部分大臣反对修改官制的理由,其中着重提到了晋阳方面对李玮的支持。另外由于此次攻打南阳非常仓促,各项准备工作严重滞后,行台迫切需要丞相李玮和各地郡县的全力支持,所以此刻修改官制、削弱李玮的权力,非常不合时宜。

  “天子亲政,需要晋阳放权,天子立威,需要南阳大战的胜利,而这两个关键问题能否顺利解决,又和丞相大人的支持密不可分。”蒋济郑重地说道,“两位大人,陛下的处境远比你们艰难,因此,在目前情况下,陛下不可能答应你们的奏请。”

  “要想让晋阳放权,陛下首先就要在南阳战场上立威,这是陛下拿回权柄的先决条件。”崔琰稍加考虑了一下,躬身问道:“那么……陛下如果攻占了南阳,是否愿意立即返回长安?是否愿意修改官制?”

  这个问题蒋济不敢随便回答,他转头望向了小天子。

  小天子抓了抓脑袋,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犹豫,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爱卿,你认为朕什么时候能攻占南阳?”小天子被几双眼睛盯着,惶恐不安,情急之下,他反问了崔琰一句。崔琰愣了片刻,目光转向了荀攸。打仗不仅要靠武力,形势、钱粮等等都是决定胜败的因素,他哪敢随便揣测南阳战场的胜败,说错了可是欺君之罪。他把难题丢给了荀攸。荀攸皱眉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春耕前后,就是明年四月前后,陛下就能攻占南阳了。”

  小天子高兴地笑了,“嘿嘿……那快了,快了。爱卿,朕打下南阳后,马上还要打襄阳,你看朕什么时候能攻克襄阳?”

  荀攸给了小天子一张苦脸。“陛下,南阳攻克后,天下形势随即一变,大军是不是立即打襄阳,需要审时度势,仔细权衡利弊后才能定夺。在臣看来,陛下攻克襄阳后,首要之务不是乘胜讨伐叛逆,而是急速返回长安稳定局势。”

  “哦……”小天子脸显失望之色,慢吞吞地说道,“朕知道了。”

  荀攸马上追问道:“这么说,南阳大战结束后,陛下决定回长安?”

  小天子点了点头。荀攸和崔琰相视而笑,此趟行台之行,总算达到了目的。只要小天子有意修改官制,总揽朝纲,李玮和他的新政也就走上穷途末路了。

  南阳位于关中、汉中、中原和荆襄之间,地势险要,以宛城为中心,向西可以沿汉水上溯进入汉中地区,向西北可以经武关攻打关中,沿汉水南下经襄阳可以攻略荆州腹地和巴蜀,向东可以直杀辽阔的中原。南阳如同一扇可以旋转的门,四面都可以进出,四面都可以纵横攻伐,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十二月十八,小天子率一万铁骑赶到战场前沿,进驻夕阳聚。

  在玉石、贾诩、钟繇、王当等诸将的陪同下,小天子巡视大军各部。汉军将士看到天子亲临前线,士气大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震撼了冬日的天空。

  黄昏,小天子和诸将打马冲上了一处高坡。

  远处的宛城孤立于淯水河边,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份外的凄凉和萧瑟。城外汉军帐篷林立,旌旗飘扬,连绵数里,蔚为壮观。

  贾诩驻马立于天子身边,给他介绍战场布局和大军部署。

  “何时攻城?”小天子挥舞着马鞭,意气风发。

  贾诩摇摇头,捻须而笑,“到了春天再说。”

  “什么?”小天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明年春天?要等那么长时间?”

  “我们有很多困难。”玉石策马走到他身边,指着战场说道,“九月南阳惨败,十一月我们再打南阳,中间仅仅隔了两个多月,非常仓促,各方面准备都不足,目前大军能完成对宛城的包围已经难能可贵了。”

  “现在南阳战场上至少有一半军队都很疲惫。陛下的军队是从幽州南下而来,冀州吴雄和彭烈的军队也是千里迢迢赶到战场,于毒将军的军队更是从陇南战场上临时抽调。一半军队不能发挥最强的战斗力,这个仗当然不能打。”

  “另外,大军的粮草军械和民夫严重不足,这是个大问题。杨凤和袁耀两位大人在南阳战场上打了五个多月,消耗极大。九月惨败大军全军覆没后,他们的粮草辎重都被叛军缴获了,很多民夫也被俘虏。因此,当陛下决定再打南阳的时候,朝廷根本没能力在短短时间内筹集十六万大军所需要的粮草辎重。当时正逢秋收,民夫的征调也极其困难,只有等到秋收结束。”

  “秋收结束后,民夫的问题可以解决,但粮食紧张的问题一时半会还是解决不了。粮食入库、运输都需要时间,马上又要过年了,民夫的征调肯定有所减少减缓。这样一来,大军粮草辎重的紧缺情况至少要到二月前后才能缓解。”

  玉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最紧缺的是过冬衣物。严寒已经到了,将士们没有棉衣,只能烤火取暖。如果下雪,情况会越来越严重。臣已经数次急告长安和行台,请他们务必想方设法解决此事,但目前看来,他们也无能为力。”

  小天子沉默不语,兴致尽失。

  “臣打了很多年仗,但这次打南阳是最仓促的一仗,我们几乎没什么准备。”贾诩神色平静地说道,“陛下决定打南阳后,各路大军飞速南下,到了战场后,攻击速度又非常快,此时又正值冬天,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过,仓促也有仓促的好处,目前战场上的有利态势正是因为我们行动神速而造成的,如果不是叛军措手不及,我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攻击部署吗?”

  玉石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襄阳很快就会反击,而宛城里的叛军以逸待劳,又挟九月全胜之势,士气高昂。在今年冬天里,我们能否把这种有利态势一直保持下去,关键还要看长安和行台能不能及时把粮草军械送到战场。”

  “其实这个困难也不是不能解决。”贾诩淡然笑道。

  小天子和玉石不约而同地望向贾诩。“爱卿有办法?”小天子惊喜地问道。

  “办法是有一个,就怕陛下不同意。”

  “你快说说看,是什么办法。”小天子连声催促。

  “攻打坞堡。”

  小天子和玉石面面相觑,半天没说话。

  坞堡又叫坞壁,最早出现在西北两疆的边郡,是边民为了防御胡人入侵而修筑的碉垒,一般能容纳数百人到数千人,后来渐渐被关中、中原的高门大族应用到住宅建筑中,与周围的田野山林构成庄园,成为宗族、门客、部曲、田僮、奴婢的居住地。坞堡的外观颇似城堡,四周常环以深沟高墙,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有规模的坞堡一般都具有很强的防御功能。

  王莽新朝期间,赤眉、绿林蜂拥而起,天下大乱,这种坞堡建筑因为对保护宗族和财产起了很大作用而逐渐兴起。光武中兴后,高门大族和地方大商贾大富豪都热衷于修建坞堡。黄巾纵横天下时,防守能力很弱但财富充足的坞堡成为血洗的对象,这使得各地的坞主、宗主们不惜代价加固坞堡,征召部曲,提高自己的实力以对抗灾祸,坞堡的建筑规模和防御能力因此得以大大提高。坞主、宗主们实力提升了,在州郡和朝堂上的地位也随即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命运也渐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南阳是光武中兴的根基之地,中兴名臣大多出自南阳,所以这里高门大族相对集中,坞堡建筑也相对较多。当年黄巾起事的时候,南阳饱受战乱,南阳因此衰败。董卓祸国之际,这里又是袁术的地盘,百姓饱受盘剥,南阳更加凋敝。随着袁绍入主洛阳,荆襄稳定,南阳逐渐复苏,坞堡的修建也达到了一个。

  这时的坞堡规模已经很庞大了,一些门阀富豪的坞堡甚至可以和一座小城相比,一般可以容纳数百户甚至数千户人家。坞主的部曲私兵也不少,有的甚至达到了数千人,实力相当惊人。当然了,像董卓郿坞那种规模的坞堡还是很罕见。

  “据臣观察,南阳的坞堡数量可观,大大小小有四五十个。如果我们把它们全部摧毁,不但粮食衣物可以解决,还能得到大量钱财,就连兵力都能得到一定数量的补充。”贾诩靠近小天子,声音稍稍放低了一点,“上次杨凤惨败,和那些坞堡阳奉阴违,通风报信,围追堵截不无关系。”

  小天子把脑袋凑近贾诩,也压低嗓门说道:“爱卿,我们攻打坞堡,烧杀抢掠,坞堡里的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

  “陛下,你这叫妇人之仁。天下一日不平,这些人一日不安,最终他们还是难逃一死,这个道理太简单了。”贾诩正色说道,“陛下承担的是拯救天下苍生之重任,两者孰轻孰重,还用说吗?”

  小天子无所适从,连连抓着脑袋。

  “陛下,我们摧毁坞堡,不仅仅是为了抢粮食,更重要的目的是诛杀那些骄横跋扈的门阀富豪。”贾诩的声音更低了,“坞堡代表着门阀富豪的实力,门阀富豪有了实力,就会想办法和朝廷争夺人口,兼并土地,掠夺财富,就会和朝廷对着干。今日朝堂上为什么争斗不休,为什么丞相大人和门阀富豪们誓死相搏?原因很明了,就是因为朝廷推行的新田制、新赋税制等一系列制度损害了门阀富豪的利益,新政根本不允许坞堡的存在。”

  “当年长公主在河北实施新政的时候,朝堂上矛盾很小,这主要得益于河北的年年战乱彻底摧毁了河北的坞堡,河北的很多门阀富豪都死了,逃了,所以计口授田和土断等直接关系到土地和赋税的制度都得到了顺利推广。朝廷收复关中和中原后,新政的实施马上碰到了困难。关中和中原两地虽然也是战乱频繁,坞堡也遭到了重创存者无几,但那些生存下来的门阀富豪们非常厉害,实力很强悍。蔡邕、张邈、孔融等大臣死后,中原门阀富豪们失去了支撑,随即被朝廷踩到了脚下,但关洛门阀富豪则乘机和豫州门阀富豪走到了一起,成为中兴大业最大的隐患。”

  “豫州一直是袁绍的根基之地,坞堡很多,尤其是青州黄巾军被打败,刘辟等人率残部杀进豫州后,坞堡建筑越来越多。我们收复豫州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处理豫州的坞堡,结果新政在豫州的推行和实施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与此同时,朝堂上的权力争斗也越来越激烈。颖汝一带的门阀富豪实力太强了,长安局势因此陷入了动荡之中。九月南阳惨败,说到底其实就是以丞相李玮为首的北疆势力和以太傅杨彪为首的关洛、颖汝势力之间的一场生死博弈,最后两败俱伤,社稷得益严重受损。”

  “这种博弈对社稷损害太大,其后果会导致社稷崩溃,所以陛下要想中兴社稷,仅靠平定天下的战功远远不够,必须要用非常手段彻底摧毁坞堡,摧毁门阀富豪对社稷生存的威胁。”

  小天子紧张地四下看看,生怕别人听到了。

  “陛下,臣都安排好了,只要你下旨,王黑子和颜虎头立即就会动手。”贾诩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豫州的事,我们没有处理好,结果现在朝廷很被动,但这次,一定要处理好,不能再给朝廷留下隐患了。”

  “但是……”小天子十分为难地说道,“如果我们杀人太多,残忍暴虐,将来麻烦更大。”

  “就这一次。”贾诩冷笑道,“心不狠,手不辣,陛下内则不能震慑朝堂,外则不能威逼叛逆,将来何以威临天下?”

  小天子沉吟良久,无奈说道:“坞堡可以摧毁,粮食钱财可以掠夺,门阀富豪可以杀,但老幼妇孺不能杀,普通百姓不能杀。”

  “不杀就不杀,把他们统统赶到襄阳去,让刘表头痛去吧。”贾诩笑道,“如果能把刘表气死,襄阳唾手可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