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下马威

  周经理的友情提醒,杨泽华的上门威胁,都没有把我从刚爬上经理宝座的无限喜悦中清醒过来。23岁的林启东此时还是一只职场上的菜鸟,缺少驾驭全局的经验,特别是对人心向背的把控。从主管到经理,不止是职位的变化,名称叫法的不同,更是一个人社会阅历的成熟,心智的蜕变,以及人情的练达。给你一个经理职位你能做下来,兴许只是你的运气好而已,没遇到真正的挑战。中层管理干部面临的挑战有多种类型,这次我将遭遇一种较常见的形式。

  任何一个企业里都存在一些看似平常却极有能量的人或小团体,他们往往具有超越组织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一旦其领头人物的利益遭到侵犯,这个小团体就会群情激愤,他们中的积极分子会被挑拔起来与组织对抗。

  我曾经的战友,江大的老同事杨泽华同志恰恰正是这样一位被我严重低估了能量的人物。我的一世英名差点栽倒在他的身上。

  每个月的五号是丽日酒店全体员工的大喜日子,发薪日,八百位员工将在这一天领到自己辛苦一月的劳动报酬,有家室的拿回家用,没家室的自己零花。我也一样,从总出纳室出来,打开牛皮信封数着里面的四十几张**,成就感油然而生,才五年时间,工资增长了十倍,媳妇熬成了婆,我林启东也有今天啦!晚上得好好与朱越庆祝一下,去江都最有名的园园西餐厅享用一顿她最喜欢的牛排大餐。

  那个时代银行卡和存折还未普遍使用,为了让员工们有机会体验手数一张张现钞的真实感,丽日的工资是以现金的形式发到每位员工的手上。钞票是个好东西,虽然它是全世界细菌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可在点钞的时候没人会在意这些,数到手发软最好,顺带着还沾点口水多数几遍,不喜欢点钞票的人肯定有病。今天有八百多人在酒店内不同的岗位上数着人民币,假如全站在一起的话,场面一定很是壮观。

  按规矩,发薪日的上午是专给员工领饷的,对花名册,签字,领工资条,下午依次是领班,主管,经理和总监,劳伦斯以人为本,把员工当上帝的思想在发薪的先后顺序上得以充分体现。所以当我拿到钱时已快到下午五点了。

  我把信封揣进西装内袋里,鼓着胸口走进经理办公室,刚才打电话急着找我的毛晖已坐在那里等我了,门外的小彦不停地在拨打着电话,见到我也不打招呼,不知瞎忙什么。

  他见我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不忍心泼冷水,挑了一句废话问我,“东哥,你也领到工资了。”

  “嗯。你也领了吧。这么急找我有事吗?老子钱都没数清楚,错了财务可不认。”我坐到椅子上,按了按微微鼓起的胸口,递给他一支红塔山。才发了工资,难道你今天晚上要请我吃饭?那可不行,晚上的时间已给了朱越,你要感谢我只能改天了。

  “领了,谢谢东哥的栽培,两千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数过这么钱。嘿嘿。有个事,听说杨泽华煽动十几个员工今天拿了工资就闪人。”他给我点上烟,轻声说,怕我一下跳起来。

  我觉得头象是猛地被人敲了一棒,金星乱冒,才点燃的烟从手上滑出,掉到了桌上,“啊?他们人呢?”

  毛晖连忙伸手抓住快滚到地毯上的烟,烟头的高温“哧”的一声烫伤了他的手掌,我立马闻到一股焦味。我正想喝住他,他已张开左手掌若无其事把烟放到烟缸里,掌中心的生命线上赫然一块金黄色的疤痕,我瞪了他一眼,“痛吗?”

  “没事,东哥。我皮厚。”他摊开肥厚的手掌,上下翻了翻。那只红塔山还兀自地冒着青烟。他继续说,“杨泽华今天是上早班的,三点钟下班,刚才我去查了岗,中班有五位员工没到。听当班的人讲,他们前几天就在策划了。”

  “那早班的人呢?”我看了一下手表,五点一刻,早班的人应该已经回家了。“能不能叫他们回来?”

  “我刚才已让秘书小罗在打电话了。通知早班的人回来几个,然后让夜班的提前来几个。可是要么找不到人,要么不回传呼。”他传给我的是最坏的消息。

  完了,我一下子瘫在大班椅上,中班需要十二人,缺五人就意味着超过三分之一的岗位无人上班,而且还不知道今晚的晚班和明天的早班会缺多少人。老子头一回当经理就遇到这种事,怎么办?嘴里咬牙切齿地念叨着杨泽华的名字。

  “东哥,现在怎么办?”毛晖一时也没了主意,“要不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帮助?”

  “向谁报告呢?魏先生吗?他不把我骂死才怪了。”我垂头丧气地回答说,你的部门不出事就行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见我时一再的要求。才一个月功夫手下的人就玩失踪,集体罢工,我如何交待?

  这时小彦敲门进来汇报电话通知的情况,中班的五个人牙根没反应,估计是不会回来了;今晚夜班的十人中有六人回电说没问题,一人没在家,已通过家人转告,估计问题不大,另外三人没回音;至于明天的早班,除了杨泽华以外,有三个人铁定不回来了,其余的正常。

  “林经理,现在初步统计,我们部门同时有十二人离开了。”小彦对照着保安部的花名册一脸无辜地说。

  “我的天,十二人,占全体近三分之一。他们都疯了吗?放着上千块的高薪不要,跟姓杨的一道回家待业去?我想不通?”丽日的工资之高在江都是出了名的,一个普通的保安转正后拿960元,加上七七八八的中夜班补贴和绩效奖金,税后收入基本可以达到1100元左右,这个数字在一九九五年相当于企业职工工资的三倍左右。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找这种好事?我真的想不通,太想不通了!

  “老大,”毛晖顾不得忌讳,本能地恢复了原来对我的称呼,“这么大的事,我们是包不住火的,要不马上报告人力资源部,请他们想办法?”

  也只能如此了,我把目光转到电话机上,拨通了人事经理Eva小姐的电话,把情况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她有些慌乱,回答说自己做不了主,得请示总监袁先生,也建议我立即向财务总监魏德曼汇报。

  “林经理,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没想到才上任一个月就闹出手下集体罢工的事。你这个经理怎么当的?”在魏德曼的办公室,他黑着脸尖声尖气指着我骂道,旁边的Eva一声不吭。“本来今年我们还打算申报丽日集团最佳雇主酒店奖的,你看看,我和劳伦斯都被你给气死了。”

  我埋着头,不敢直视他的凶光,试图努力地辩解一二,“对不起,魏先生,都是杨泽华在搞鬼。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他一拍桌子,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你现在说这些有屁用!Eva,袁总监知道这事了吗?他怎么说?”

  人事经理Eva是一位相貌平常的上海女人,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那套黑色职业装穿在她身上很能凸现高挑的身段,有几分江南水乡女子的高贵气质,“我已向他汇报了,这会儿他应该正跟劳伦斯在一起商量对策,看能不能做点工作,把一部分人吸引回来。魏先生,一下子走这么多,我们人事部没办法补员的。”

  “三个五个总可以吧。”魏德曼揉了揉鹰勾鼻子,语气温和地说,“你们平时不是有一些后备人选吗?帮忙找几个来。”

  她是一个知趣的女孩,平时里趾高气扬的魏总监难得礼下于人,自己可不得张狂,遂机械地点点头道,“我已叫人事助理在挨个打电话通知,看他们找到工作没有,现在暂时还没有消息。”

  “林经理,那个杨泽华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原来汤森的同事吗?”他凶神恶煞地追问我,声音比太监还要尖,刺得我耳膜发痛。

  我只得老实交待个中原委,“魏先生,是这样的。两个星期前他来找我说,威胁必须把大厅领班的位置给他,不然会给我好看。您知道这个岗位很重要,我对他的工作表现又不太了解,不敢贸然答应。我曾经打电话找周经理询问了他以前的表现,他建议我不提拔他,所以就拒绝了。谁想到他居然来这一手?”

  “那还不是你的问题,来了一个月都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威信,员工为什么听他的,不听你的?早知道这样,当时我就不该同意你马上任命毛晖和马文骏两人。”他的话一针见血,说得我哑口无言。“你找两个亲信来,他们定是不服了。”

  “我也是想把工作做好啊!”我象淘气闯祸的小男孩一样小声嘀咕着,试图博得大人的同情。

  魏先生正要继续数落我的不是,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瞧号码,调息了片刻,拿起话筒心平静气地说,“劳伦斯先生,你好。哦,James正跟我在一起的。对,是十二个人,已经不能正常排班了,把休息的叫回来也不够。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点没责怪他,是那个保安煽动员工闹事。好,好,我马上办。”他说话的时候冲我眨了几次眼睛,要我懂得起,今天可没有人在骂你,不准向劳伦斯打报告。

  他放下电话,转头对我说,“James,你给我马上通知保安部休息的员工回来加班,加班费酒店给双倍。Eva,你回去跟丽日广场物业公司的人事经理Gloria联系,请她暂时派八个保安员过来支援,袁先生已跟他们罗总说好了,你现在就去接人办手续。注意态度一定要友好,我们是兄弟单位,关键的时候只有指望他们了。”

  Eva面露微笑,不无得意地夸奖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袁先生反应快,物业那边有一百多个保安,支援十个八个没什么问题。”

  魏德曼白了她一眼,见我俩都站了起来,“James,回去给我写个报告,这个事你得做检讨。还要赔偿酒店的损失。就这样吧!”

  我唯唯诺诺,低头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物业公司派来的保安虽然人数不少,可都不熟悉酒店的环境,我只得先和小彦一起给他们简单培训了一下,然后让毛晖和马文骏各带一部分人顶岗,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早晨才基本松了口气。物业公司的保安们似乎很给小彦面子,安排夜班二话都不说就答应了。一问才晓得物业公司的罗副总居然是她的亲叔叔,怪不得,小姑娘原来还有些背景。

  期间朱越曾几次打来电话安慰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用新人就得付出得罪老人的代价,不大了你赔几个月的工资嘛,没关系。听着我满肚子的委屈,她温柔地说,我的小林哥连死不怕,还有过不去的槛吗?可是我摸着口袋里还没有揣热乎的**,心有不甘啦。

  “你们本来是我的,本想请小越去吃顿饕餮大餐的,只有再过几个月了。如果人事部补员快,还能说服几个动摇的罢工者,兴许我赔不了太多,Eva小姐,袁先生,你们可得帮我啊!”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点着那叠崭新的钞票,在酒店内外四处转游着,哀悼自己痛失有生以来最多的一份工资。人要是倒了霉,喝口水也得噎死,打个屁也会砸断后脚根,正是林启东此刻的真实写照。

  一周之后,人事部的努力见到了一些成效,消失的十二个人找回了四个可怜的家伙,一问才知道,原来杨泽华早已在一家物管公司找到了一个经理的职位,拉走的人都去那儿上班了。一来管理岗位有限,做员工的话待遇比丽日低三百块,于是这四个人突然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也挡不住Eva小姐的魅力,灰溜溜地又返回丽日了。人事部又从后备人才库里选出三人,加上紧急从人才市场上招聘的人员,到这个月底的时候基本补齐了十二个岗位。我的代价是赔偿因员工加班和调动物业保安外援所产生的全部费用,共计八千元。这还不算这期间我多次慰劳放弃休息的员工吃饭的钱。

  “赔大了,姓杨的,你给老子的下马威我会永远记得,有一天我一定让你把肠子给我吐出来。终于熬到头了,今天是我这个月最后一次上夜班了,一个月都没好好在家陪老婆了,明天晚上总算可以回家睡觉了,再不用白天当经理,晚上当保安顶岗受累。”我坐在酒店后广场收货坪外的花台边上捶打着酸痛的大腿,自言自语说。“哎哟……哪个?”

  一个重物打在我的后背上,痛得我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楼上黑呼呼的,没人。是什么东西砸到我了?我摸了摸背和腰,还好不重,眼下是初春,我披着军大衣,砸在上面问题不大。我循着路灯的光线,摸进花台里,一个篮球大小的灰色布包隐在草丛中。我打开拴在布包上面的结子,里面是一张餐巾包着的东西,黑暗中分不清是哪个餐厅的餐巾,拿在手中有些沉,摇一摇里面竟发出几下金属撞击声。

  会是什么呢?我决定打开餐巾瞧一瞧。<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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