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承诺

  长安城西北面的平原之上,一望无际……

  近一半可以调动的近卫神策军向西南方向阻截刘稹。

  巡卫的神策军士兵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马蹄声踢踏,呼啸而过,卷起一阵枯萎的草叶。

  一位身着金鳞黑甲明光铠的骑兵,丝毫不顾身旁经过神策军士兵的呼喊,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他头戴凤翅兽面盔,腰间配着华丽刀鞘,呼啸而过,神策军士兵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而那战马甚至也身披铁甲,如今战争变换灵动,着重甲的战马已经寥寥无几。

  他疾驰北上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鱼弘志的耳朵里,画师立马根据士兵的描述画出了那人的具体形象。

  站在画前的鱼弘志双手颤抖,他眼神里冒出五味杂陈的光,甚至想用手触摸那画得栩栩如生的战甲。

  “往西北方向去了?”

  “是的,鱼统领,此人必然是重要嫌犯,容末将带重兵追捕。”刘泰伦摩拳擦掌早已等待不及。

  “不不不……”鱼弘志左右踱步着,这战甲他再熟悉不过,哪怕是过了几十年后,哪怕是过去大多数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他还是无法忘记那熟悉的凤翅鬼面。

  “张觉,我已经等待许久了,”鱼弘志唇边微微颤抖,一旁的人也看不出是喜还是愤,鱼弘志一直以来都遵守着仇士良的命令,高效而简单,不多言语。

  “你想用自己来吸引我的注意吗,你若是真的卷入了这场斗争,这次怕是也逃不掉了。”鱼弘志摇了摇头,不知不觉中他已咬紧牙关,他想起那金戈铁马的日子,数百战士们站立在土球之上,吐蕃军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远远望着他和战友们拼死保护,送出去的那单骑一人,消失在荒芜的平原之上。

  “我亲自率领大军包围白龙寺,”鱼弘志突然开口了,他转眼看向刘泰伦,“刘副使,你带一支轻骑,追捕那个骑手,杀了就行。”

  鱼弘志的言语轻描淡写而透着杀气,他的眼神冰冷,径直走出大帐,跨上战马。

  “诸将听令!前往白龙寺,路上一切逃窜之人,杀无赦!”

  “唯!”众将立即上马,神策军大部浩浩荡荡地向着白龙寺方向开拔。

  而此刻的刘泰伦也不敢怠慢,他立马招呼着十几名轻骑向那明光铠骑手的方向追去。

  雪约积越深……

  慢慢地,枯黄的地面,变成了白色,像是一张蛛网,越结越密,埋没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僧众们缓缓打开了沉重的寺门,那佛门前除了飘动的流苏,没剩下什么未被冻结的东西。冰牙垂落在瓦沿之下,把那肃穆的佛寺又增添了几许悲凉。

  几个年轻的小僧人落寞地走了出来,他们身上都各自背着大小不一的盘缠,依依不舍地向大门口跪拜几回,便往南边缓慢走去。

  “师弟,你为何不走,”年纪稍长的老僧人目送着小僧众们离去,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僧人。

  白龙寺内,大多数僧人都未离开,他们正常打扫着院落,有的相互攀谈,还有的焚香礼佛,静立不言,只有小僧众们三步一回头得向南边行进。

  “师兄,方丈散给我们盘缠,让我们各自谋生去,我大抵也知道和朝中作乱必有关系,方丈大德,处乱世而不避,我等蒙受方丈恩情,怎可离去。”那年轻的僧人对着师兄笑了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释怀的温存,那洞开的大门,是等待着白龙寺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这冰雪之下,严肃整寂的神策军向前集结,不断向白龙寺包围。

  鱼弘志与几名将官驾马在前,两侧的神策军骑兵部队随时对四周出现的人进行斩首,避免任何人向西北方向逃窜。

  鱼弘志面无表情地率领着大军,他眼神中那雪白的世界逐渐幻化作鲜红。

  也一场大雪。

  也是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一群军容整肃的士卒。

  那个贞元十八年的大雪之日,那个上国将士扬眉吐气的正月,十万吐蕃军队落入了唐军的包围圈,锋利的横刀,锐利的箭矢,凶猛的长槊,血肉翻飞之际,吐蕃军人马具散,溃不成军,十余名将官当场被斩杀,士卒四散而逃。

  然而后路也早就被剑南军截断,几乎没有几个士兵活着逃出维州的围困之中。

  所有人欢呼雀跃,李训、韦皋……所有相关的将领纷纷升官进爵朝堂内外,庙堂之上,乡野之间,所有人都看到了上国冉冉升起之未来,那埋没数十年的阴霾似乎即将散去。

  可没人知道。

  那无名高地之上,还有一群坚守的士卒。

  “剑南军葱西守捉府第三镇,”鱼弘志口中喃喃道,他的眼睛里是那场血雨腥风……

  依托着一座破败危城,几百人的士卒面对五千敌军的围困,丝毫没有溃散,一波波的箭矢,一次次的攻城却没有让他们放弃对抗。

  箭矢不够,步弓手就尽力保证每一箭都都能有所收获,士卒们一次次面对敌军的冲击,奋勇抗击,数次打退强敌。一旦敌军退去,步弓手便立马翻出城池,去捡拾阵亡敌军尸体上的箭矢。

  鱼弘志早已身负几处刀伤,却依旧和其他的步弓手一起拉弓射箭,一起抢夺捡拾,向那些如狼似虎的吐蕃人打出猛烈的还击。

  “伯德,我等不惧生死,奋勇杀敌,但诚不远被遗忘此处,成一片骸骨,匹夫可殉国,不可无名,今我与众将士赴死以为君开道,望君将我等情况速速告知李守捉使,派军驰援,里外合击全歼吐蕃贼!”

  第三营镇将郑重地向着镇副张觉抱拳行礼,他身后的战友们一个个纷纷抱拳,不论鱼弘志还是其他人都将用自己的生命为张觉开出一道鲜血筑成的口子,祝他一骑绝尘。

  “觉,必不负兄弟!”

  步盾手向前开道,箭矢呼啸而来,那些吐蕃士兵见到被困的士卒主动出击,大喜过望,久攻不下早已疲乏,但此刻却浑然精神,他们在步弓手的掩护下向第三镇的战士们发起包围。

  然而这群身经百战的剑南军精锐绝不是吐蕃乌合之众可以对抗的,这几百人迅速组成强力的防御阵型,鱼弘志等步弓手在步盾手的掩护下搭弓反击,百步穿杨,让妄图冲上来的吐蕃士兵纷纷中箭倒地,尸体渐渐堆叠成壁。

  二百多残兵的第三镇硬生生从五千多人的包围圈中砍出了一条路,张觉乘势,一骑绝尘,战马踏倒三四个最后敢挡在前面的吐蕃兵,便在没有人能阻拦他。

  那日混沌沉没的残阳之下,鲜血融合了大地与天空,鱼弘志望着那远去的一人一马,还未等他多做反应,潮水般的吐蕃军便又轮番冲了上来。

  他们没有时间感慨什么,他们已经习惯了一次再一次的挥刀,但至少这给了他们,这群生死间徘徊的战士们,最后的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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