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错误的恋情 第三节

  清明节一早,钟毓媛全副武装、穿戴整齐(因为路途远、时间长,她没敢像在校园里一样,不戴恒温盔),一个人轻轻松松上了路。北高师在北辰的市中心偏西,一道千余年的古城墙,自东向西贯穿北辰市区,北高师后墙正靠着城墙南垣,从这里到北辰各地的距离几乎相等。

  前两天又下了雪。除去街道上的雪被清扫干净,其他地方全是白茫茫一片。清明节的传统本是踏青扫墓,此时却无“青”可踏,人们只能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因为图书馆离北高师不远,钟毓媛选择了步行。常年在沙滩上锻炼,她的脚步特别快,早已形成习惯,一般人跟不上。踩在这样的雪里,像踩在自己家乡湖畔的沙滩上,却比走沙滩还省力气,每一落脚,就“咯吱”一声响,抬起来,留下一个脚印。

  走近古城墙,钟毓媛放慢了步伐,盯着脚尖,竖起耳朵,“咯吱”一步、“咯吱”一步,听着雪花们在自己脚下呢喃——也许应该说“呻吟”更恰当。

  “对不起啊!”她边朝脚下的雪花道歉,边享受着踩雪声。“呜——”一阵白毛风卷过,漫天雪雾绕着她满头满脸打转。

  “真是的,我已经道歉了,还不依不饶!”钟毓媛扬手去挡眼前的雪雾。真得感谢老天作美,太阳被一层不薄不厚的云遮着,雪不那么白花花的晃眼。不到二十分钟,她就走到了整个城区的中心。

  一座拱桥形建筑,南北向横跨在古城墙上面,这就是北辰图书馆——全世界最大的实质版书库。公合第二纪中叶,世界上全面淘汰了实质载体图书,不论纸质的、缩微的还是其他类型的。书籍出版完全由公网包揽,每个人可以通过随身携带的私网终端付费阅读,或者一次性购买,存在私网存储器里。遗留下来的实质版图书,除落到古董收藏者和一些大学、图书馆、文化公司以外,绝大部分都被收留到北辰图书馆了。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博物馆”、名不副实的“图书馆”。人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参观。徜徉在一排排古色古香的书架之间,瞧着厚重的书本,读着书脊上的文字,仿佛回到了古代。其中有些书,比图书馆下面的城墙还要久远。

  因为时间有限,钟毓媛在图书馆略微过了会儿“返古”的瘾,就跨过图书馆天桥,走到古城墙北面,奔向了她的下一个目标——国家科学院。

  在公合国(乃至全世界)数不清的科研院所中,国家科学院是少有的“另类”——唯一的政府机构。它的主要任务,就是承担其他大学、公司和研究单位不愿承担的政府项目。北高师的毕业生,也有很多在这里供职。它有一点和北高师很像——学科门类。北高师只有一个大类的学位——科学学位,下面分了数学、物理、生物、人学四门。科学院也分数学、物理、生物、人学四部。一个做教育,一个做研究,这让钟毓媛觉得,科学院“天然”就该和北高师亲近。

  她在这堆庞大的建筑群里转了个来回,没见多少人。难怪,今天放假。可是,在经过人学部办公大楼三楼楼梯口时,她跟一群正下楼的人撞个对面,她吓了一跳,迎面碰着她的人也吓了一跳。当时那人正转过头,和他后面的人说话:“全模拟机他们一直解决不了。依我看,想造出类人机器人,非得有全模拟机不可!”此人一边撇着未合拢的嘴一边回头,钟毓媛也正开着小差。他在楼口,钟毓媛还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可钟毓媛个子高,他个子矮,两人一对脸,鼻尖差点就顶住了。他往后一退,钟毓媛也朝后一仰,突然想起后面是台阶,忙用手扶住栏杆,才没摔下去。

  “哦——对不起!”钟毓媛首先道歉。

  那个人回过神来,也忙不迭地向钟毓媛鞠躬道歉。两个人一对视,都愣了几秒:他呢,是被钟毓媛天仙般的美貌惊呆了,张口结舌;她呢,是瞧见了对方一身闪亮着各种徽章的制服,说不出话。

  北辰的冷是干冷,一般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抽得紧巴巴的,脸上也没有光彩。钟毓媛的脸,却水嫩嫩地泛着光,滑得像脂,白得像雪。离这么近,却一个毛孔也看不见,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穿制服的人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手指。

  他穿的这身制服,肩膀上有两块牌子——应该叫肩章,牌子上各有两颗金色的星星,星星外边拢着一枝橄榄叶。两面领角上各有一粒纽扣样的装饰品,上面的图案是一只猛虎的头。左胸前是一枚圆形公合国地图徽章,上面也压了一枝橄榄叶。右胸前有一排荧光小字:未来处〇〇一。

  钟毓媛似乎见过这些牌牌章章,她搜肠刮肚地去寻,但没记起来。

  “你是?……”穿制服的人问。

  “啊,我——是北高师的,今天来科学院参观,打搅了您,不好意思!”

  “没有……是这样,那,祝你愉快!”他们再没说什么,自顾自地谈论着,下了楼,把莫名其妙的钟毓媛一个人扔在原地。

  钟毓媛多了个心眼,在三楼随便看了看,等这群人转过楼梯角,下到二楼,她轻手轻脚地三两步迈下台阶,见他们分成几拨,有的往外走,有的进了办公室。那个穿怪异制服的人,走入一间牌上写着“未来发展咨询处处长”的屋子。

  从人学部办公楼出来,钟毓媛打开私网,联入公网,查“未来发展咨询处”。结果调出来,她才恍然大悟。

  “未来发展咨询处”是一个军方单位,属国防部,设在国家科学院,是军方的一个开放智囊团,除了处长是军人,其他人都是非军方的科学家、工程师、技术专家甚至还有科幻小说作家。他们在这儿只作兼职,专门负责天马行空地给军方出谋划策,为国防军的发展建设提供“点子”。

  原来自己撞到的是“未来发展咨询处”处长。按他佩戴的那些标志去查,肩章表示他的军衔是“中校”,领角的车轮符号表示他是陆军,橄榄叶压着的公合国地图是国防军军徽,那行荧光小字是他所在部门和他个人在这个部门的编号。

  “科学院还有这样的机构!”钟毓媛边自言自语边走。不知为什么,那些闪闪发光的铭牌和徽章,总在她眼前晃悠。忽然一瞬,记忆之门洞开,童年电视里的一幕,终于给她想起来:那天,新闻报道说,公合国即将在冥王星上建立驻人考察基地,第一批建设者除十六位科学家和考察队员外,还有国防部特派的一个空军排,该排长接受命令的镜头被抓了个特写——他身上,戴的就是和今天这位处长相似的标志。想来,应该是少尉衔——肩章上只有一颗星。

  受父母熏陶,钟毓媛从小就爱看新闻。从会说话那天起,世界上的每件大事,她都曾耳闻目睹。她喜欢科学,尤其是物理学。和探索大自然、探索外星空有关的新闻,她更不放过。其中许多来自外空的新闻,都源于一个地方——北辰天文台,那正是她的下一个目标。因为路比较远,只能坐车去。

  公交一路往南,经过十一个路口,出了开阳区,进入天枢区,停在天台山山脚,北辰天文台就在这座山的山顶。剩下的路,得自己走。

  天台山既不是风景,更不是名胜,而是座“野山”。山上连条公路都没有,全是羊肠小道,植被也并不茂盛:干扫帚似的杨树稀稀拉拉散在山间,夹杂其间的有松树、柳树、杏树和不多几棵苹果树。松树披一身白,柳树的细枝抓着地,几个嫩芽刚从杨树、柳树、杏树、果树的枝杈里若隐若现地探出头。站在这样的山上,一眼能看出很远:半山腰上晃动着些人影,另外几条小路上,有人往山下走。他们一定都是当地人:没戴帽子,没戴手套,说说笑笑,好像不觉得冷。

  “已经来了一个月,我应该也可以了。”钟毓媛这么想着,一面走,一面收起恒温盔,摘下手套,把长发往后顺了顺,搓搓手,鼓足劲儿往上走。

  她锻炼耐寒本领的念头绝非心血来潮。最近两百多年,全球平均气温开始急剧下降。早年间科学家预言的新一次“大冰期”,正气势汹汹地席卷整个世界。北辰在北纬四十二度,虽然经常面临长驱直入的中岭寒流,冬天也少见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可就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每当寒潮来袭,温度都会降至负四十度以下。四五百年前的北辰,早在三月份就已经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偶尔变天,下一两场雪,也马上化得干干净净。现在,已经是四月了,满城还是冰封雪盖,最热时也没上过冰点。“冷”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大势。

  走了一会儿,钟毓媛就觉得指尖冻得生疼,指甲盖仿佛要掉下来。耳朵因为有头发盖着,还好些。她学当地人,把指头蜷回来,用哈气暖着指尖和指盖。哈过几口再看,十根白皙纤指成了十条去皮水萝卜。

  实在疼得受不了,钟毓媛又把手套戴上了。眼看已经走了一半,一点也不觉得累,也许跑起来能暖和些,反正体力有的是。钟毓媛拿出参加五千米长跑比赛的劲头,向山顶冲去。渐渐地,原先被山腰挡住的天文台,露出了银白色的穹顶。胜利在望!她手也不冻了,脸也不冷了,虽然周围没人,她却越跑越起劲,越跑越得意,就差笑出声了。目标越来越近,穹顶变大、变成半圆了,下面的楼台也看见了——楼台下面还有一圈更大的建筑!

  一个冲刺,钟毓媛登上了山顶。北辰天文台就建在削平了尖的山顶上,这也是天台山名字的由来。除了天文台,附近再没有第二栋建筑。在这地广人稀、风清气爽之处,最适合作天文观测。不过,这种环境,北辰天文台恰好用不着:它的“镜面”,是分布于地球同步轨道上的“北辰星座”,由一万六千三百八十四颗同步卫星组成,“口径”接近八万公里,是全世界最大的天文望远镜。这里只接收和处理由“北辰星座”发回的信息,甚至连一架“常规”望远镜也没有。之所以把它建在这儿,也许仅仅因为,科学家们需要一块远离尘嚣的清静之地,沉下心做他们的研究吧。可即使在这不通公路的“荒山”上,照样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参观者,不辞劳苦登上山顶,只为一睹“世界最大天文台”的雄姿。当然,也有个别“懒人”会坐缆车、或打出租飞机上山。

  钟毓媛没像别的年青人那样,上了山顶就直奔天文台里面去,而是随着年龄稍大些的参观者,绕着这座圆台形建筑看了一圈。天文台外墙上是一整圈壁画,画的是从远古仰望星空的先民,到古观象台和“浑天仪”,到大胡子科学家手举着单筒望远镜,再到近古的大口径光学望远镜、射电望远镜、太空望远镜,直至今天的多媒宽带星座望远镜。

  看完壁画,钟毓媛一边惊叹于北辰天文台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一边踱到正门前,抬头盯住门顶上的面孔识别器。短暂悦耳的铃声响过,随着“欢迎来到北辰天文台”的问候,大门向两边缩进。钟毓媛走进大厅,一眼就看到大厅中央一副巨大的全息人像,正在给参观者讲解天文台的结构、布局和功能。这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连衣裙,扎着马尾辫,戴一只粉红色发卡,声音圆润可爱:“……二楼是全息展示厅,三楼是观象台,祝您参观愉快……”你绕着她走,她也跟着你转,永远把天真可爱的面孔展示给每一位观众。

  环顾四周,大厅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些游客和中间的人脸,什么都没有。

  “你好,嗯……”

  “您好,我叫人人。”小姑娘冲钟毓媛甜甜地一笑。

  “哦,人——人……”钟毓媛一面咂摸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一面问:“一楼是做什么用的?”

  “一楼是服务厅,我就是服务员。您有关于本天文台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向我提问。”

  “我想观看天体,该去哪里?”

  “您想看全息影像还是实像?”

  “全息影像是什么?实像是什么?”

  “全息影像展示更生动,它可以提供您想要的任何信息,就像看电影一样,在二楼。实像观看是直接接收北辰星座的信号,道理和您用普通望远镜观看天空一样,在三楼。”

  “那我先上二楼吧!谢谢你,可爱的小姑娘!”

  “不客气,也谢谢你!大姐姐,你也很可爱!”——“人人”还懂得投桃报李。

  “要是人类服务员,就应该说我很漂亮!”钟毓媛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话,沿着墙边的螺旋形台阶上到二楼。

  全息展示厅里的人比服务厅多多了,单个的也有,两三个一起的也有,都被或大或小的“全息泡”包裹着。“全息泡”是一个对外透明的球壳,泡外对泡内可以一览无余,进入泡内却如同置身现场,让人身临其境。

  “您好,我是全息展示厅服务员,我叫地地。”一个大姑娘的身影出现了。她比服务厅那个女孩大得多,从相貌上看,比钟毓媛还要大几岁。

  钟毓媛笑了:“你不是个女孩吗?为什么叫弟弟?”

  大姑娘也笑得合不拢嘴,伸出修长的手指掩了掩门牙:“我的‘地’是‘土地’的‘地’,不是‘兄弟’的‘弟’。”

  “你们的名字真奇怪,一楼那个小姑娘叫人人!”

  “是的,观象台的服务员叫天天,一天两天的天。”

  “噢……人人、地地、天天,还有谁?”

  “没了。”

  “谁给你们起了这么有趣的名字?”

  “我们和天文台是一体的,观象台面向整个宇宙,所以叫天天。全息厅提供每个天体的详细资料,参观者可以近距离观察天体,体验登陆天体表面的感觉,所以叫地地。服务厅为参观者提供咨询服务,所以叫人人。”

  “哦——你们是不是还暗含着‘天地人三才’的意思?”

  “地地”笑弯了眉毛,点头表示肯定。

  “那就不对了!应该是天在上、地在下、人在中间,你们为什么把‘人’放在下面?”

  “唉!我们也没办法!”“地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一楼的服务员叫‘地地’,全息厅的‘人人’就名不副实啦!可是服务厅安在二楼也不合理呀!况且我们习惯说‘天地人’,只好这样凑合着啦!”

  “你们可真有意思!好啦,给我一个全息泡吧!”

  “在这儿,我们叫参观室。”

  “好好好!参观室……给我一个参观室!”

  “马上!”

  天花板和地板在钟毓媛眼前缓缓消失,代之以无尽的虚空——上、下、前、后、左、右,都无穷延伸,眼前也一片黑,只有“地地”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像从老远老远的地方传来:“你要看什么?”

  “嗯……土卫六!”

  “好,请看!”

  一颗桔黄色的星球由远及近,边靠近,边旋转,等来到钟毓媛触手可及的地方、变成一个半人多直径的球体的时候,停住了。

  “需要经纬线和地标吗?”地地问。

  “谢谢,经纬线要,地标不要。”

  球体上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经纬线。钟毓媛用手拖动这个球体,让她指定的地点面对自己。用手拍它两下,它就继续放大,地表变得更加清晰,山川沟壑、泥土岩石,也渐渐显露出来。

  “嗯……那个,‘女娲二号’考察站在哪里?”钟毓媛想起土卫六上的这个考察站来,它是公合二〇四年建立的。此前二十二年,“女娲一号”在木卫四上建成,这是人类在小行星轨道外建立的第一个驻人考察站。“女娲二号”是第二个。之所以选择这两颗卫星,因为它们都是有机质和水分相对丰富的固态星球。

  球体向右下方转了少半圈,迅速放大、迫近,给人的感觉,像从万米高空迎着地面撞下去,有点恐怖,也很刺激。几秒钟后,一座较平缓的岩质山顶上,一个孤独的人工建筑映入眼帘。

  钟毓媛翻了翻“女娲二号”最近发来的资料,又浏览了最新发现的一些星云、星团之类的天体,就让地地关掉参观室,从虚空回到现实,径直上了三楼。地地还在后面追了一句:“谢谢参观,祝你愉快!”钟毓媛头也没回。

  三楼人最少,只有一对儿三十多岁的夫妇坐在一面全息显示屏前说说笑笑、指手画脚。显示屏上的图像,正是通过北辰星座观察到的宇宙。大厅正中央有一个直径七、八米的圆柱,顶端张成伞面,伞骨连接着半球形穹顶的内壁。

  这个东西吸引了钟毓媛的兴趣。她忽然想起地地跟她说的,便瞪大眼睛到处张望,同时叫出了声:“天天!天天?你在哪里?”

  “您好!找我吗?”一个浑厚高亢的声音响起,颇像电视解说员,但更像男高音歌唱家,声音又圆又脆。

  “你是天天?”

  “是我。”

  “看不见你!”

  “不用看我,直接提你的问题或要求。”

  天天的话让钟毓媛很不满,她不能忍受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讲话。

  “我的要求就是,你露个面给我看看!”

  “唉,好吧!总是有你们这样的游客。”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钟毓媛眼前三米多的地方,穿一身蓝制服。

  “我问你,这个是做什么的?”钟毓媛指指那柄大“伞”。

  “那是天文台工作人员的观测室。”

  “哦?他们就在那里面观测?”

  “对。”

  “我想进去看看。门在哪里呢?”钟毓媛说着就往过走。

  “现在最好不要,他们都在休息。”

  “休息?”钟毓媛抬头望望穹顶,浅灰色的云层透过穹顶看得一清二楚。“现在是上午十点多了吧,休息?”

  “你得体谅他们,他们已经不分昼夜辛苦忙碌三天了。”

  “咦?”这句话引起了钟毓媛的好奇:“为什么?”

  “他们刚刚发现了一种新的天文现象,忙于记录和分析,这三天都是吃食丸度过的。”

  “呀!”钟毓媛吐出舌头——食丸是提供身体所需能量的食物替代品,成人吃两粒就顶一顿饭,一般是供那些忙于工作、没有时间或不方便就餐的人应急之用。连吃三天食丸,她听说过,可没见过。

  “那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

  “等有人出来的时候——今天的午饭他们应该不用吃食丸了。”

  “那就等等吧!”钟毓媛无奈地摇摇头,叫出一把椅子,坐下,又挥手拉过一面显示屏。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柄神秘的大伞上头,胡乱地拨弄了几下控制面,心不在焉。

  数不清是第几次转头看那柄大伞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圆柱开了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拨弄着乱蓬蓬的长发,满脸疲惫地跌出门来。钟毓媛从椅子上跳起,过去鞠了个躬说:“老师,您好!您是天文台的老师吗?”

  高个子男人睁大惺忪的睡眼,抹掉粘在睫毛上的几粒眵目糊,朝钟毓媛笑笑:“对,我是天文台的。”

  “听说你们有了新发现,我能进去看看吗?”

  “你……”

  “我是北高师的学生。”

  “嗷——进去吧!”高个子边说,边走向大厅的楼梯口,手在哪儿按了一下,墙上开了道门,他晃进去,门又关上了。

  钟毓媛轻手轻脚凑到观测室门口,往里一瞧:里头空间还真不小,中间是张大圆桌,周围是显示屏和控制面,人也不少,老老少少,足有十来个。有的盯着显示屏,有的在桌边悄声讨论,有的趴在桌上酣睡,还有个人,更肆无忌惮地把两腿搭在桌面上,抱着胳膊窝在椅子里打盹!

  正对门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头首先发现了钟毓媛,他欠身离座问道:“你好!小姑娘,你是来……”

  钟毓媛赶紧一鞠躬:“老先生您好,我是个学生,来参观的。”

  “噢!欢迎欢迎。”

  三两句话,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门口。谈话的人也抬头看,睡着的人也睁开眼,窝在椅子里的也松开胳膊,等弄明白有陌生人进来,忙撤下架在桌上的腿。钟毓媛捂着嘴笑了。

  里面的人或欠身、或点头、或微笑,对钟毓媛表示欢迎。但谁都不知道这个姑娘要干什么,也就都没开口。还是山羊胡老头先问:“姑娘,从哪儿来呀?”

  “就在北面,”钟毓媛抬手指了指——她也没分清东南西北,就这么一指——“北高师。”等人们面面相觑、忍不住笑的时候,钟毓媛才明白自己指错了。

  “小姑娘,那边才是北。”山羊胡老头用拇指翘翘自己身后。

  “哦——”钟毓媛半低下头,咬住舌尖。

  “外面就可以观察天体,你来这儿干吗呀?”旁边一个中年人问。

  “哦!”——钟毓媛的尴尬终于被打破。她一步跨进观测室,眉飞色舞道:“听天天说,你们在这里有了一个新发现,我想知道。”

  “哦?是吗?你对天文上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山羊胡老头孩子似的笑了,眯起眼睛:“你是北高师的学生吧?学什么专业的?”

  “物理,”说完,钟毓媛又补上一句:“才第一年。”

  “物理?不简单!嗯,不用说,看你的外表也就是个中学生。敢问尊姓大名呀?”

  “钟毓媛,钟灵毓秀的钟和毓,婵媛的媛。”

  “钟毓媛——好名字。”除了说话的山羊胡老头,还有刚才那个把腿搭在桌上睡觉的人微微颔首,其他人都茫然相觑。显然,即使他们知道“钟灵毓秀”这个成语,也不太清楚“婵媛”是哪两个字。钟毓媛立刻对他俩刮目相看。这时她注意到,那位睡姿不雅的人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或者看着比自己还小点,圆溜溜的脑瓜,眉毛黑而浓,一双大眼又圆又亮,一个女孩儿样的小蒜鼻子,薄嘴唇,面团儿似的小圆下巴,头发顺溜溜地铺在脑门上,活脱脱一个洋娃娃。钟毓媛憋不住笑,“噗嗤”一声。“洋娃娃”看出她是在笑自己,脸“刷”就红了,赶紧低下头。

  “您叫什么名字?”钟毓媛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把注意力转移到老头身上。

  “我,姓时,叫时空,就是物理上的那个‘时空’。”

  “这也是个好名字,正配您的职业!”钟毓媛兴奋地嚷道。

  “嗯,嘿嘿。”时空乐呵呵地点头赞许。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

  “是这样:最近几天我们观测到一束奇异的无源电磁辐射,持续了七十小时,昨天下午才消失。”

  “无源电磁辐射?”

  “就是没有射线源的电磁波。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捕捉到这类辐射——既不是背景辐射,也不是由任何天体发出,似乎是空间中凭空产生的。它是一种聚焦度极高的线状辐射,角宽度比脉冲星辐射还小,带宽更小。无源、窄角、窄带是它的三大特点。”

  “它真是无源的?是不是零势场偶然受激产生的?”

  “这种可能性我们考虑过。辐射周围的背景势场均无异常,倒是引力波有些奇怪:很像白洞附近的引力波。”

  “这么说它是从一个白洞里面冒出来的!”

  “在没有新发现之前,这是唯一可能的科学解释。”

  “那就是白洞辐射!”

  钟毓媛随口而出的这个新名词,马上使人联想到“黑洞辐射”。其实若细究起来,白洞是无所谓“辐射”的,它本来就是光“吐”不“纳”:什么东西都从它那张大“嘴”里吐出来,却没有东西能进去。然而即便它真的是“白洞辐射”,窄角、窄带这两条,也无法得到解释。

  “它的信号有规律吗?”

  “这正是个大问题!”时空一下子激动起来:“它若是频带很宽,就不会这么引人注意了。可是它带窄而有规律,频谱、能谱图像都堪称绝美。可惜我们看不懂,也无从获知这些规律是如何造成的:特殊的天体,特殊的势场,抑或其他可能?”

  “外星人信号?”

  “白洞里不可能住人。”门口有人应声,大个子男人回来了。

  “它不能是从黑洞进入的吗?”

  这倒提醒了人们:是啊,在黑-白洞假说中,白洞只是一个出口,黑洞则是一个入口。它们都是引力场弯曲至极点的一种天体,按通俗的理解,就是空间弯曲的“奇点”。这里有一个白洞,宇宙另外某处必有一个黑洞,与它在“第四维空间”上连通。从那里进入的物质,会在白洞这里涌出。不过,若论起一对黑-白洞在三维空间上的距离,那就说不准了,可能近在咫尺(就天文距离来说),也可能远在天涯,甚或在“另一个宇宙”。就算这种辐射真的是从某个黑洞进入,而黑洞所纳的,真是某个文明星球发送出来的信息,这种美好的故事也只可去想,无从验证。也许没等他们的光信号到达地球,地球上的人类就早已经灭绝好几代了。

  “唉,要是外星人,那就不归我们管啦。”时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天文学家不也该关注一下外星文明吗?您是不是台长?”

  “不不不……”时空连连摆手:“我不是台长,我是带着‘徒弟’来实习的。”

  “‘徒弟’……实习?”钟毓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就他,这个小娃娃——”时空用山羊胡指指“洋娃娃”:“可能和你年龄差不多吧……哦,你是新生,应该比他小。”

  “唔……”钟毓媛的目光又转到“洋娃娃”身上。为了确证一下谁大谁小,她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我是二八〇年的。”

  “那我猜对了!他是二七八年的,大三了。”没等“洋娃娃”说话,时空就抢了先。“洋娃娃”索性一言不发,让老师替他把话都说了:“我们是星云大学的。这孩子聪明好学,成绩也很好,我就帮他申请了提前半年实习,然后好好做一篇毕业论文。”

  “哇——”钟毓媛一向是“英雄惜英雄”。从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到听说他被老师看中、提前半年实习,她已经对这个男孩心生敬佩。顿了几秒,她对“洋娃娃”点点头,问了句:“你好!”

  “呃,你好!”对方拘谨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城。”对方慢悠悠说出三个字。

  “是不是复姓宇文?”

  “对。”

  “哪个成?”

  “城市的城。”

  “唉,你们历史上的名人,我就知道有个宇文成都。”

  “我们家和他没关系,而且……那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宇文城红着脸笑道。

  “那更奇了!现在这个姓好少!”

  “嗯。”应完一声,见钟毓媛还盯着自己,宇文城硬起头皮找了句话:“你是南方人?”

  “你怎么知道?”钟毓媛的老家的确是江南。但她父母很早就移居到了次大陆,至今已二十多年。她生在次大陆、长在次大陆,周围人多讲标准话,她从小听的、说的都是这些,江南口音早模糊了。

  “南方人爱拿‘好’当副词用,我有不少同学都这样。”

  “你说得也算对。我家是艾北的,爸妈老家是江京。”

  “哦。”

  “你家是哪里的?”

  “合静。”

  “就是本地的?”

  “嗯。”合静是紧挨着北辰的一座小城,在北辰南面,隔了条河。

  “哎呀!都十一点半啦!忙了三天,没吃一顿饭!好啦,先去吃饭再说!钟毓媛,你要不嫌弃,也留下来一起?你也给了我们不少启发。算是感谢,我们请客!”时空真是个外向开朗的老头,和宇文城完全相反。

  钟毓媛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大家陆续起身,走出观测室。时空走在最前头,宇文城在斜后方紧跟着老师。他们从刚才那个高个子男人走的门进去,原来里面还有一层台阶。顺台阶往下走,也分三层:二层有卫生间,一层是个小餐厅。餐厅中央也有一张圆桌,周围是几张小方桌。圆桌上提供菜饭和饮料。

  “人人”也在这儿服务,点什么她给上什么,都从圆桌中央的开口出来。钟毓媛要了一份点心,一杯牛奶。有人让“人人”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新闻。钟毓媛就喜欢看这个。她眼睛盯住电视,手拿勺子舀着蛋糕,嘴含吸管啜着牛奶,看到激动之处,情不自禁搁下勺子吐出吸管拍手大叫。其他人见来客都这么活跃,也被带动起来,一边看一边品头论足。

  钟毓媛无意间瞟了宇文城一眼:他仍旧一言不发,好像和谁都无话可说。时空在他身边,和另一位中年人争得唾沫横飞,他都无动于衷。

  “这人,可算呆到家了!”钟毓媛正这么想着,宇文城的一个举动忽然让她停了勺子住了嘴——他吃完饭,举起咖啡杯“咕咚……咕咚”几口就把一杯咖啡喝干了,然后拿勺子把杯底的咖啡豆渣也拨进嘴,嚼了嚼,咽了。

  钟毓媛含在嘴里的牛奶“噗”地喷出来,溅了一桌,把大家吓了一跳。钟毓媛忙拿餐巾去擦,宇文城也往这边看。钟毓媛一着急,把责任都归到宇文城身上:“你怎么还吃咖啡豆渣子!让人……”——“恶心”两个字没出口。

  时空瞧瞧钟毓媛,又回头看看宇文城,笑着说:“哎,别见怪,这孩子习惯啦,不拘小节。再说这咖啡豆也不脏。但还是……实在很不好意思——要么叫人人再换一份牛奶?”

  “哦不,谢谢!我吃饱了。”钟毓媛也感觉自己的行为很失态(甚至还不如宇文城呢)。她咬着牙把剩下的一小块点心送进嘴里,就放下了勺子和叉子。

  宇文城吃完饭,放下餐具,站起身:“时老师,我去算频谱了!”就离开餐厅,自己上了楼。钟毓媛思忖半天,不好马上就走,也不好继续坐着,尴尬了一会儿,见好多人都往外走,她也跟大家告别:“时空老师,老师们,谢谢你们款待!我先走啦!”

  “啊,好!不送,不送!”这些人都不讲虚礼,只有时空嘱咐了一句:“出门左转,到楼梯口旁边,右手边按身份指纹,就到服务厅啦!”

  “谢谢!”钟毓媛回身在门口探了个头,吐吐舌头。

  从天文台出来,已是正午,云开日出,天晴了。满地的雪,亮白亮白的晃眼。钟毓媛打出遮光幕,挡住了刺眼的白光,抬头看看天上圆圆的、懒洋洋的太阳,又想起宇文城嚼咖啡豆,有点反胃。她一路琢磨着这个怪人,一路沿山道往南。南边就是时空和宇文城的星云大学了。

  星云大学背靠天台山,几乎没有一幢像样的高楼,只有一座座小楼散落在山脚,也没有围墙。午饭刚过,校园里挺热闹。经过餐厅的时候,钟毓媛突然被一张海报吸引住了:

  “研究报告:《宇宙真空能的激发态种类及其辐射频域简析》。报告人:宇文城,三年级本科生。地点:天体物理系大楼二四三室。时间:二九七年四月十四日下午三点至五点。”

  海报旁边,是报告人的半身照,那张笑眯眯的娃娃脸。

  “这家伙还真了不起!”钟毓媛暗忖:“算得上一个天才!”

  可能海报刚打出不久,每个经过的人都要看一眼。钟毓媛正想转身离开,无意间听到几个人在议论:

  “蛋蛋又闹讲座啦!”

  “还没跟咱们说过嘞。”

  “肯定又是时空安排的。”

  “我们蛋蛋也就得遇上时空这样的老师,要不一肚子学问憋的里头,撑坏啦。”

  “噫!啥时候成你们蛋蛋啦!?”

  “我就说了呀,我们——蛋蛋。”说“我们蛋蛋”的女生用手指点着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人。

  “哈哈……”

  “你还有个‘家’字不敢说出来哇?”

  “球大个东西!你瞎说啥?”

  “哎!淑女!淑女!注意形象!”

  “我就不!你咋样?”

  钟毓媛满心好奇,又把身子转回来,凑过去,指指宇文城的头像,问他们四个:“你们叫他——蛋蛋?”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又打量打量钟毓媛。他们看出这是个“小”姑娘,有人就问:“你新生吧?”

  “嗯。”钟毓媛含糊答应,没多作解释。

  “是,我们叫他‘蛋蛋’。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蛋蛋’。”

  “哦,那为什么呢?”

  他们相视一笑,那个说“我们蛋蛋”的女生瞄了一眼宇文城的头像,又盯着钟毓媛:“你还不明白?”

  钟毓媛更懵了。

  “哎呀!小妹呀!”一个男生从兜里摸出个圆不溜丢的小弹球,往地上一摔,“嘣”地弹起来,再伸手一把抓住,翻转手心,把它亮给钟毓媛,同时拿眼斜斜宇文城的头像,问:“你看,这东西和他的头,哪个圆?”

  钟毓媛“噗嗤”笑出了声,赶忙用手掩住嘴。但还有一个问题让她迷惑不解:“这个不叫‘球’吗?‘蛋’又不是圆的,你们叫他‘球球’才对。”

  “哎,叫‘蛋蛋’才亲切,叫‘球’就是骂人了。”

  钟毓媛记起刚才那个女生说完“球大个东西”以后,别人提醒她注意形象,想必这不是什么好词。好奇心驱使她想问个究竟:“那‘球’是什么意思?”

  连男带女都“嘎嘎嘎”地笑了,像四只鸭子。

  “人家外地小姑娘,刚来北辰没多长时间。”抛弹球的男生先止住笑,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对钟毓媛说:“告诉你,‘球’就是……”

  “少儿不宜!”——“淑女”扯住那男生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

  “哎!你菜啥?!人家在当地肯定早知道这类词了。”

  “那也不行!”“淑女”糊弄小孩儿似的对付钟毓媛道:“小妹妹,慢慢的你就知道啦,啊?现在你还小,你在北辰的年头还长的嘞。”

  “哦。”

  “哎,你哪个系的?”男生虽被扯住胳膊,还不忘问一句,又招来“淑女”一顿奚落:“行啦!又见人家长得惜人,动歪心啦?去年新生来了你就紧得忙,今年没争取上接新不甘心是咋的?”

  “我是北高师的!”钟毓媛扔下一句话,故意像小姑娘似的一蹦一跳跑远了,把那四个人丢在了原地。

  钟毓媛一边跑一边还在想——她想不透“蛋”和“球”之间有什么相似。要说“球球”不好听,“蛋蛋”也不合适,还不如叫“圆圆”好。

  日薄西山的时候,钟毓媛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上没几个人,她收起摄像纽扣,投出白天录下的影像,一边看,一边笑。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遇到有趣的人和事,她就会用私网机打出摄像纽扣,拍上一段影像,存到私网里,这就是她的“日记”。

  车过十环右斜街口,上来一对儿情意缠绵的恋人。俩人像绑在一起似的,上车都一个拽一个。他们往钟毓媛前面的座位“嘎吱”一坐,就嘁嘁嚓嚓说起没完,说到高兴处还嗤嗤嗤地笑。钟毓媛耳朵里听着他们说笑,心里就像有小耗子在挠,说不出的膈应。本来打算坐到市心,再坐一路车回学校,因为受不了他们,刚到六环右斜街口,她就提前下了车,倒三环线——北高师在二环和三环之间——回了学校。绕这么个大圆弧,多走了不少路,但她宁愿如此。

  钟毓媛心满意足地回到公寓,正碰上“果子”、苏倚和一大群人在客厅里聚餐。他们见钟毓媛回来,一边高叫“哈哈,正好,正好!”一边把钟毓媛也请上了餐桌。苏倚半开玩笑半讽刺地冲钟毓媛挤挤眼:“我们的大公主,一个人回来啦?”

  钟毓媛也还生着昨晚的气,不冷不热地答道:“是啊,难道还给你带七个小矮人回来?”

  “哈哈哈……”满桌子人都笑了。“果子”向钟毓媛举举杯,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两个,各有兴趣,各有方向,今天又各有收获,为什么还冷嘲热讽的?晚上我们不是又都在一起了吗?”

  没等“果子”招呼,她身边一位满头金色卷发的男生就举起酒杯,向钟毓媛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吉尔·朗宁,斯威特是我女朋友。”

  “哦,你好!幸会!”

  苏倚也把自己的朋友向钟毓媛一一作了介绍,随后问道:“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天你玩了些什么,有没有在森林里遇到小矮人?你的仙境又在哪?”

  钟毓媛故意撇撇嘴:“可多呢!你想知道,下次得跟我一起去!”

  “好呀!我们都去!你今天一个同伴都不带,我们还以为你有什么隐秘的去处,或者跟哪个王子幽会,不想让别人知道呢!我们倒要把你的鼹鼠窝刨开,看个究竟!”

  “欢迎!”钟毓媛边说,边将两手举在耳边,弯起手指、鼓起手背,摇头晃脑地扮起鬼脸,学着鼹鼠的样子。这一下人们更笑得撑不住,好几个人笑喷了口中的饮料,“果子”捂着肚子红着脸,脑门靠在朗宁肩上,差点没上来气。苏倚笑得四脚都朝了天,蹬翻了椅子就要往后倒,多亏清扫机在后面及时扶住。尽管如此,她的一只脚还是踢洒了身边一个人杯里的酒。

  每个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钟毓媛借着这股气氛,也灌了几杯红酒。晚上十一点半,大家才各自散去。钟毓媛简单洗漱一下,回了自己屋,隐隐约约感觉有点儿鼻塞,鼻咽腔里发干。她没在意,也因为玩了一天,实在累了,便把私网机一扔,脱掉外衣就翻身上床,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钟毓媛被一股从鼻咽腔流进喉咙里的鼻涕呛醒了。她翻身爬起,觉得鼻子说不出的难受。摸了半天,没摸到纸,想起自己小包里有,就开灯找。包还在桌上,她伸手去探,这么一动,头就一胀,身子要往床下栽。钟毓媛吓得用手撑住床沿,心咚咚咚跳了半天,眼前直冒星星。

  钟毓媛趴了一会儿,勉强挣扎起来,胡乱擦了擦口鼻,就回到床上,迷迷糊糊挨了大半夜。清早,她还想起床去上课,但身子刚往起一坐,就天旋地转,脑袋发晕。她只好又躺下。

  怎么了?

  钟毓媛有过很多经验,偏偏没有生病的经验。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上一次得病距离今天实在太久,甚许还是自己没记事时候得的。打从记事起,除了例行的体检,钟毓媛就没和医生打过照面,更没去过医院。无助之下,她首先想了起“果子”和苏倚,便叫过私网机,拨通了“果子”的号。“果子”刚进厨房,要了果酱三明治,看见钟毓媛叫她,端着盘子、刀叉就从厨房里出来,把餐具放在茶几上,走到钟毓媛屋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是开的。“果子”推门进屋,瞧见了躺在床上的钟毓媛。此时的钟毓媛,呼吸急促,面色惨白,长发蓬乱,嘴唇干皱,两眼无光,鬓角、鼻尖沁出密密的汗珠,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挂着私网机。“果子”见钟毓媛这副模样,惊叫一声:“呀!你怎么啦?”

  “我难受。”

  “果子”两步冲到钟毓媛床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脑门,确定她并没发烧。但光看外表也知道她病得不轻。“果子”没多想,赶紧叫通了公网医院。网络医生为钟毓媛做了身体检查,确诊为病毒性感冒并发轻微肺感染。传感器显示,她体内的白细胞明显增多了——这种情况本该使体温升高,不知为什么在钟毓媛身上却毫无迹象。好在只有这一项异常,并无大碍。医生建议她卧床休息,同时开了两副缓解症状的药。

  别人不明就里。钟毓媛瞟了瞟昨晚胡乱扔在桌上的外衣,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摇了摇头,连后悔带难过,有气无力地轻叹一声“唉!”

  “果子”安慰她:“一定是你不习惯这里的气候。没关系,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的。”

  “谢谢。”钟毓媛摇头,“要是因为水土不服,早就该病了。”她心里想。

  “果子”端了杯牛奶放在钟毓媛床边。苏倚一听说钟毓媛病了,挂着半截上衣就跑进钟毓媛屋里,问这问那。此刻钟毓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嗯”、“呃”地答应,勉强笑笑,表示感谢。不一会儿,药送到了。苏倚立刻变身为护士,仔仔细细服侍钟毓媛吃了药。看看时间不早,她拍拍钟毓媛的头:“鼹鼠公主,我得去上课啦。你就好好休息吧,我中午回来看你!”

  钟毓媛点点头。现在她已是心有余力不足,明知道这么一旷课以后几乎再难补上,可没办法。

  苏倚和“果子”走了,只留下钟毓媛一个人。医生开的药有助眠作用,但从没体味过的难受让她根本无法安睡。钟毓媛糊涂一阵,清醒一阵。清醒的时候,她先是痛恨自己昨天太娇纵,大冷天把身体晾在风里,后是觉得对不住苏倚,人家那么关心自己,自己还为一点小事生人家的气。何况,假如昨天跟苏倚他们一起玩,说不定自己就不会那么放纵,也就不会感冒了。再后来,钟毓媛又把根缘归到“锻炼不足”上。她咬着牙,打定主意:今后一定要加强耐寒锻炼,老把自己罩在恒温盔里不行。顺带着,她想起妈妈那个“问了一百遍”的问题:“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一想到妈妈,就想到家,想到在家时父母的宠爱,想到家里高高的太阳、暖暖的空气、软软的沙滩……再看看这儿,一片冰天雪地,出门像个太空人似的,想露个脸还感冒了,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没人陪……钟毓媛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就流出来了。这时候,她多想听听妈妈的唠叨,多想让爸爸陪在自己身边!

  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钟毓媛打住了给家里打电话的念头:一来怕爸妈担心,二来自己这么一病,正应了妈妈的“预言”,那不行!不能让妈妈看扁了自己!

  她不联系爸妈,爸妈可惦记着她。他们像心有灵犀似的,当天就来了电话。知道女儿晚上十点下课,妈妈十点一刻才打给她。钟毓媛再也瞒不住,在妈妈的追问下,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清明节出去的经历,还有医生诊断的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妈妈并没像她想的那样,狂风暴雨般唠叨着“早就告诉你”如何如何,而是轻轻坐在她床边,用手抚着她的全息像,一边好言安慰,一边谆谆劝诫。爸爸的全息像趴在她床头,就像小时候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说话。钟毓媛感到莫大的幸福,加上症状的控制和药物的助眠,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听到她响起轻轻的鼾声,爸爸妈妈才挂了电话。

  仰赖强健的身体和“老天”的庇佑,第二天,钟毓媛的病情没有恶化。医生在例行检查之后,一个劲儿夸她身体好。即使这样,她也躺足了一个星期,才慢慢恢复正常生活。这期间,妈妈每天晚上给她打电话,又是跟她聊天,又是不紧不慢地教给她一些生活常识,偶尔还会讲讲笑话、说个故事,直到她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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