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次的对手是“龙虾” 一
那场「听雨楼」的大火，足足烧了半夜。
不单是从那里死里逃生出来的宾客，整个「天枢城」都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这场闻所未闻的意外。
哪怕是到了后半夜，那天上的一片赤红，都未能彻底消散。
而尽管那场大火早已扑灭，在自家庭院里来回踱步着的李青木，亦不见心情回房安睡。对于「听雨楼」里发生的一切，他的内心当然是在备受煎熬着的。再一想到天亮之后他不得不将要迎接的事情，思索良久，他索性还是一咬牙，就在石阶上盘腿打起坐来。
半晌以后，他终于是静下心神，入了定。
就这般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院外一声声的兽鸣声，才令他逐渐回神过来。当他再睁开眼来，天边朦胧而温暖的光亮，也便如他所愿，缓缓倾泄进了他的眸中。
随后，他拒绝了阿福老爷子更衣的提议，并径直出了邸。
经过了数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李青木最终到达了一个身披朱色的府衙前。照制，那府衙的门前，左右各置了一尊石质的麒麟。而紧闭着大门的里面，正袭来阵阵洒水与扫地的声响。
却还不等李青木踏上石阶，那迎面而来的，竟就是一盆冷水……
李青木下意识向一旁闪身，借此躲开了那突如其来的“攻击”，却在石阶上趔趄了好几步，这才彻底稳住身形。待他再抬眼定睛一望，他就仅能瞥见那童子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摔落在地的水桶。
这事儿要放在以往，他当然会好生在心里在意一番。
但因才入定不久，他现下可是平静得很。于是，倒还不见诧异与不悦，李青木快步到了门槛石前，并在弯腰扶正水桶之后，又是恭顺又是试探一般迈进了衙内。
而他刚一踩上院内的青石板，他的左侧便骤然传来了男人清嗓的声音。
李青木下意识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是一个身形略微有些佝偻的老者，正斜倚在其身旁的石像上。那老者支在石像上的左手，掌着一杆通体乌黑又坠了好些吊饰的烟斗，而其右肩上，更是停了一只眼神凛冽又凶狠的，形似鹰隼一般的灵兽。
眼见对方放眼望了过来，那老者却仍旧一言不发着。
而李青木当然是受够了，那老者那般不见暖寒与深浅的眼神。却并不肯愿与之争辩的他，只忙不迭从袖中取出了一纸文牒——那文牒的一角才不过刚是露了出来，那原本还停在那老者肩上的灵兽，竟就悄无声息而又迅猛无比地将那文牒一口衔了过去！
猝不及防的李青木，若不是身手矫健，他那手指都得被一并带走。
再等他警惕地望回对方，他便不禁是心下大惊。原来，不过就是他下意识缩身一闪的工夫，那收了翅的灵兽竟就又已落回了那老者的肩上，而那老者此刻，正在审阅着那纸文牒。
就这样的速度，这样的不动声色，放在之前，李青木可是见都未见过。
要知道，在这冥府，他李青木的名号虽不如顾南之那般人尽皆知，他的修为却是一点不俗。他的确是没这冥府正儿八经的编撰，这「玄灵府」也是他头一遭踏足，但他怎么会想到，这一个区区看大门的老头儿，竟都有着这样令他足以生畏的实力？
于是，李青木下意识敛住气息，只为在暗中探查对方修为的高低。
可费了诸多心力，他却都迟迟定不下那老者究竟是在「天境界」中的第几阶。再过了片刻，他求胜的心思，终再按耐不住——这「玄灵府」果真名不虚传啊，今时今日，借了这机会，他可真要好生讨教个一番。
原来，这管理冥府数千判官的「玄灵府」，正就是冥府的基石之一。
许多冥府的机构或部院，都是倚着山川河流，悬在那云雾缭绕之境。但这作为根本的「玄灵府」，正就是遵守与沿袭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仍旧坐落在这地方，与那天圆遥遥相望。
这里并未设有玄关，通过那被掏得极为方正的门洞，仅在这里，便能一眼穷尽衙内的一切。
但这如同套娃一样的门洞，在这「玄灵府」中，竟足有十个八之多。
每一个门洞的前方，都设有一个向两端延展的小型庭院。庭院的左右，各置有一个方正的石阵，左侧石阵为九尊身披长袍又手持印件的兽首人身石像，右侧的，则身披腹部镶有罗刹的战甲，并手持兵器。
每一个庭院中，这文武两像所持之物，皆不一样。简单说来，是这十八个庭院，就有十八件印件与兵器。
而每过一个门洞与庭院，下一个将要的，就会比之前高大上许多。那门洞，那庭院以及那石像，便会愈来愈大，直至到了那最后一个门洞，其竟就真会要高耸入了云。
因此，即便向前一路穷尽的视线并未受阻，李青木也根本无法看清其中任何。而渐渐的，他也明白了过来，就在「泰山府君」的授意之下，那些个「玄灵府」的老夫子，为何还是要用那些个繁文缛节来为难他了——那纸文牒，正是他将要上任判官的文牒。莫说他尚未在这里就职过半日，就算是资历深厚的判官想要升迁，也需得历经诸多挑战。而那些一向都紧着老祖宗规矩的老夫子，又怎会为了卖「泰山府君」一个面子，白白就赏了他李青木一个正儿八经判官的位置呢？
可不做这官家，李青木就不可能有权限插手案件。
换言之，想要与「泰山府君」撇清关系，想要躲藏在这盘根错节的官场当中，又秘密调查城隍被杀一案，李青木还不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判官。
而想要一跃成为那高高在上的官家，李青木就必须接受「玄灵府」的亲试。这就是他今天早早就带着文牒赶来这里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刚刚又亲眼目睹了那“看门大爷”的实力，他才不得不认真起来，就准备拼上一切，去拿到那个位置。
怀揣着这样的斗志，李青木可简直就要摩拳擦掌起来。
就在那“看门大爷”的那句“跟着它”落下之际，李青木便挽起袖子，飞奔了起来——他的眼里，只再剩下那嘴里衔着文牒的灵兽了。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那灵兽终于带着李青木来到了一处推拉门前。
准确说来，李青木此刻所处的，就是这「玄灵府」的尽头。
在那第十个八门洞的其中，赫然高悬着一块儿雕有“玄灵府”三个大字的牌匾。正北正西与正南三个方向，分别供奉着「查察司」崔珏、「赏善司」魏征、「罚恶司」钟馗以及「阴律司」陆之道的泥像。而被这四个巨像环绕在其中的层层供台上，则密密麻麻摆放了无数个牌位。
但不过只是匆匆一瞥罢了，李青木的视线，又急忙移了回去。
原来，他身前的这扇门，恰就是开在那殿外的右侧。而这右侧门内通向的，正就是武判日常办公的所在。
而那擅通人性的灵兽，则在那门前悬停了片刻之后，直直飞了进去。
不敢停歇一刻的李青木，便立即再次跟了上去。进了那里，他这才错愕地发现，那条略显狭窄而笔直向前的走廊，分明是被压在屋檐与房顶之下的，却能有着比外面更加温暖与明媚的光亮。
在他的左侧，是粗糙而灰暗的墙壁，他的右侧，则是一间紧挨着一间的，以隐约能透过些光亮的推拉门将内外隔绝开来的房间。
而跟着那灵兽跑了许久，李青木甚至早不记得，他到底经过了多少房间。
他只隐隐感到，这条走廊，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尽头。再一望向那愈飞愈远的灵兽，体力愈加不支的他，只得心下一狠，试图全力赶上，以一举将那灵兽擒在手中。
那一刻的他，当然能够意识到，「玄灵府」对他的亲试，已经开始。
他一向也是性子急惯了，倒也不愿再理会其他，他便在抛出一句“得罪了”之后，飞身跃至了空中——
下一秒，得了手的李青木，便“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了地。
却不知是怎么搞的，那灵兽入了手的触感，分明还在他的手中……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灵兽双翅在他怀中用力扑打的力道，但等他再小心翼翼地松了松臂弯，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怀中竟是空空如也！他急忙再次挽起原本鼓鼓囊囊的衣袖，而那灵兽没了踪影的事实，也并未因此改变丝毫。
情急之下，李青木只得警惕地环顾起四周来。
而很快，他身前不远处的推拉门后，传来了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定睛查验许久都未果的李青木，只得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将那门扒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来……
紧接着，一道犹如太阳一般的强光，便从那缝里骤然蹿出。
李青木下意识紧闭起了自己不过一瞬就酸痛无比的双眼，约莫是好几秒后，他这才敢偷摸着睁了眼。
而这一次，再映入他眼帘当中的，竟然是一条林间小道！
就俨然是误入了一个凭空出现的仙境一般，这一向见惯了世面的李青木，也不禁再次心下一惊。
但他还是旋即站起身，并一头扎了进去。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环顾着这条通向云雾的小道，一边以灵力探寻起四周，以确定他此刻所处的，并非是一场来自高人的幻境。可真就跟撞了鬼一样，他向外源源不断释出的灵力，非但没有没能得来任何回应与信息，反倒是，在这林中消失得再不见了踪迹。
更有甚者，他分明想要殒了向外的灵力，但他自己体内原本受控的灵力与真气，偏就渐渐止不住一般，再次向外涌出。
如此这般，还不过多时，李青木便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不禁因此有些乱了分寸的他，很快，却能确定下来，就在那云雾缭绕着的尽头，有着一个修为绝对要高过他至少一个境的高人。或者说，就在那里，正有着一个身领司位的官家。
那一刻，倒也顾不得其他许多了，李青木踉跄着就奔向了那里。
而穿过层层的云雾，那里的一切，终于也渐渐在他的眸中，清晰了起来：那条小道的尽头，是一条宽阔而水势湍急的河流。那河流戛然而止的地方，则是被水雾覆盖与笼罩着的悬崖峭壁——就在那上面，赫然悬着一个秸秆结成的凉亭。那凉亭之上，正端坐着一个年纪分明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屁孩儿，以及一个立于其身旁的，身着玄衣又面覆黑布的年轻男人。而凉亭之前，则是好几个盘腿坐于案下的黑衫男子。
瞧那模样，那众人已在那里了许久。
不敢贸然加入其中的李青木，只得再悄声放眼过去，试图将那一切瞧得再仔细一些。
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这里为何会令他感到不安与违和。
原来，那亭子压根儿就不是悬在空中的——那漂浮在河流上的亭子，竟因极为强大的灵力，而停滞在了原地。准确说来，那处原本更应湍急的水势，在那灵力的控制之下，竟能生生静止在了悬崖之上。而从河道另一端坠入崖底的水流，也因那灵力的存在，就在其即将坠下的一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落入了下方的池中。
正因如此，这里才安静得出奇。
若不是亲眼见了这瀑布，怎么会有人相信，这样安静的这里，真的有着这道气势磅礴的瀑布？
得了这个答案的李青木，心里只叹对方望尘莫及的修为。
而就是在这分神之际，那亭中，忽就传来了那男童稚嫩而又轻快的话语声，“你迟了，小青龙。”
听了这话的李青木，当即便彻底回了神。
他不禁在心里抱怨起，这「玄灵府」不仅还有着种种老掉牙了的规矩，更还有着将那鸡毛当作令箭使的做派——他可是天不亮就赶来了，那清早的第一桶水都差点儿招呼他一身。他怎么就迟了？难不成真要他在这里，再表演个御剑飞行？
对方这样的下马威，可真是拙劣得很。
但紧接着，这样的不快，就彻底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在他心底迟迟都无法消散的诧异与震惊。
原来，那「罚恶司」之主，竟是个毛都还没长的小屁孩儿！？
李青木作为修道之人，他当然是知道的，修为高不可测之人，若要再往下修，其皮囊便会返老还童。但第一次见了这种程度的高人，他还是没能止住心里的思绪——那小屁孩儿，就在他的眼里，竟真就能做到与这自然，这山川河流统统融为一体。
甚至，李青木根本都无法再看见其周身溢散出来的灵力。
也就是说，存在在这里的一切，都是那「罚恶司」之主灵力的一部分。简单说来，他便是这里的万物，这里的万物，便就是他。
想到这里，李青木再是桀骜，却也不敢在心里再失了言。
而那有着清冷面容与神情的孩童，见对方不应，便伸手招呼其近身，“府君老儿早便知会了「玄灵府」，要我四司协助你，以这判官身份，调查隔壁「审宁司」众同僚被杀一案。”迎着李青木忽便警惕而紧张起来的眼神，他又气定神闲地继续说到，“我一向都是用人不疑。都是为「玄灵府」，为这冥府肝脑涂地之人，你我谈话，不必在意其他。”
听了这话以后，李青木更是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他意识到，这「玄灵府」明目张胆违抗「泰山府君」的命令，可根本就不是因为这里规矩繁多。面对他这个被「泰山府君」硬塞进来的外人，「玄灵府」除了要封人口舌之外，还需得验明他的身份。
就这样庞大的派系斗争，李青木倒真不禁替那府君老儿左右为难起来。
再三思索之后，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开口问到：“大人会如何协助？”说罢，他便找了块儿空地，盘腿坐下了。
而那孩童，则一边翻着案上的卷宗，一边喃喃自语到：“要成为我这「罚恶司」的武判，除却平日积下的功德之外……”他从其中取来了一页白纸，在反复确认其正反两面都空无一物之后，他便将其抛向了李青木，“你这空空如也的履历，难不成要我替你做假？”
正是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瞬，李青木确定了他刚刚心里的猜想。
他几乎可以肯定，若要从那家伙手中拿到他想要的，他将要面临的试炼或是考核，绝对不会只有他的能力。而对于这样的内耗，他又着实找不到一丝的不妥。
毕竟，他也不肯轻易信了这整个「玄灵府」，不是么？
于是，本就被激起了斗志的李青木，终于是定定地望向了对方，“对我的试炼，还请大人不要放水。”
那孩童则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并向前探了探身子，“由低至高，武判分为四阶，白襟武判、赤襟武判、紫襟武判以及白袍紫襟武判。你觉得，你该是哪一阶？”
李青木沉声回应到：“大人心里早便有了答案，不是么？”
那孩童听后，不禁是咯咯地笑出了声。随即，俨然真的失了兴致的他，便兀自摆了摆手，“这样吧，时间紧急，只要你能在「幽冥背阴山」里替我钓回一只龙虾来，我便许你职务之便。到时，若要协助，我整个「罚恶司」都将成为你的后背。”
李青木眨巴了一下双眼，并不解地问到：“龙，龙虾？”
那孩童则用力地点了点脑袋，并懒懒开了口：“我会派人对你监察，任务期间，她将是你的影子。”说罢，他又放眼方向了其正前方的众人，“小青龙，你别又误了时辰。你身旁的人若在你之前完成试炼，你想要的位置，便不复存在。”
而其话音落下没多久，李青木的身旁竟就冷不丁袭了一阵年轻女人的话语声，“你只有一天时间。”
猝不及防的李青木，被惊得险些没跳起身来。
过了好几秒，惊魂未定的他，才扭头循声望去——一个凭空就出现在了他咫尺之位的年轻女人，正面对着那「罚恶司」之主，单膝跪地。她背着一柄周身被玄色绷带紧紧裹住的双手剑，而其未被黑布掩住的双眼，正泛着一道令人骤感冰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