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身作饵 上

  仿佛一头栽进顾南之的怀里,只是发生在几分钟前一样。

  苏不忘猛然从支离破碎的睡梦中惊醒,而仍在醉酒的她,仅仅是坐直身子罢了,都显得十分吃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冷静而警惕地环顾起四周。

  她发现自己正身在一个宽大又明亮的房间,而很快,她又意识到,那成日折磨与煎熬着她的饥饿感,终于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她从未感受到过的轻盈与自在。

  那感觉,好似她只要稍事一动,她便能整个儿漂浮在空中。

  她下意识低下头来,怔怔地望向自己似乎都渐渐不能再受了她控制的身体。但都不等她再多感受一下其肢体之上神奇无比的变化,她的耳边,竟就冷不丁传来了一道话语声。

  那似乎是一个,嗓音与声线都极为生硬而机械的女人。

  她平静而缓慢地说到:“姑娘,你醒了。”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当即便心生了不妙。她旋即应声扭过头去,这才赫然发现,果不其然,她的身旁正站着一个凭空出现的,双眼巨大却无神的女人——与其说站在一旁,倒不如说,她弯曲着腰背,并正将其整个脑袋悬在了与苏不忘仅在咫尺的地方。

  如此之近的距离,苏不忘却感觉不到对方向外呼出的气体。

  如此安静的空间,苏不忘却听不到那女人体内任何的响动。

  再瞥向那女人分明就是与人类无异的面容和身形,苏不忘只骤觉一阵毛骨悚然。她当然还未能从刚刚的天旋地转中彻底清醒过来,但不过只是霎那之间,她便因其眼前的一切,而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很快,那女人又僵硬地扯动起了嘴角,“我来,替您梳洗。”

  说罢,她便垂下脑袋,伸手接过了挂在自己右臂上的毛巾。但紧接着,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缘故,缓缓又抬起头来的她,竟猛地咧开了嘴,并展露出了一个,其嘴角都快近乎要咧到耳根上去了的笑容!

  猝不及防的苏不忘,被惊得后缩了一下身子。

  但还不及她回神过来,那女人紧握着毛巾的手,便直直逼向了苏不忘的面门。情急之下,苏不忘只得狼狈地侧身闪躲——但那原本应是僵硬而机械的女人,竟忽然变得迅猛了起来。

  只见,那得以力拔千斤的女人,不过片刻之后,就彻底制服了苏不忘。

  她一手捉住苏不忘的脚腕,并就似杀兔崽鸡一般,将苏不忘生生倒拎在了空中。再约莫是过了好几秒,苏不忘便被那女人扔在了地上,随即,她更是用毛巾死死捂住了苏不忘的嘴巴。

  见其再没了挣扎,那女人便又将嘴凑到了对方耳旁,“姑娘,你要乖乖听话。”说罢,她这才肯松了手中的气力。

  而再没了支撑的苏不忘,当即就“吧嗒”一声,又摔落在地。

  这一次,凭借着残存的意识,她终于发现,这地面竟然是透明的。那冰凉温润的触感之下,是一片流淌着湛蓝色光芒的液体,以及在里面来回穿梭着的,根本就叫不上名来的灵兽。

  一种少有的失重感,旋即,便令她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晕眩当中。

  那女人眼见苏不忘彻底瘫倒在了地,不禁是缓缓浮露出了一丝阴森而又令人难以参透的笑容。随即,她便僵硬地回到床边,开始一丝不苟地整理起了床铺。

  而那床铺在她手中才刚一工整,她的眼里,便忽又多出了一个人影。

  再三确认之后,她立即便朝对方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身,“欢迎回来,我的主人。请您再安心等待片刻,我立——”

  顾南之则冷声抢过话去,“门外候着。”

  那女人听后,不见任何迟疑,便快步退出了房间。

  眼见房外再没了动静与声响,顾南之这才平静地又开了口:“这是「鬼偶」,也可以叫它「鬼仆」,没有生命,没有独立意识,服务于单一人物的指令,需要以奴役他人找寻快感的高官权贵很是喜欢。”

  终于又回了神的苏不忘,听了这话以后,不禁握紧了拳头。

  努力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吐出了几个字来,“人,人工智能?”

  走到她身后的顾南之,则心情甚好地解释到:“这种东西的确很危险。但在冥府,法律明确规定,不可奴役任何一个活人。你所见到的任何从属关系,都只能是雇佣。”说罢,顾南之索性是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刚刚你见到的,配有武装属性。输给它,你不丢脸。”

  再听了这话的苏不忘,下意识不悦地冷哼了一声。

  顾南之却自顾自般继续说到:“我花了六百万两银子才从那个人手里买走了你,对方当然是要备上这「听雨楼」最好最私密的房间与我。”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嫌弃神情的他,又冷笑到,“要不是还配了一只「鬼偶」,我倒真不知要怎么收拾吐了一座山出来的你了。”

  苏不忘则冷声质问到:“所以,是你的指令,是吧?”

  她再想挽回自己刚刚丢尽了的颜面与自尊,她却也是明白,输了就是输了。但她始终想不明白,这说好的“一家人”,怎么好端端的,又将别人的枪,指向了她。

  对于那该死的顾南之,她甚至都想去怀疑,这就是他的又一出借刀杀人。

  可面对她的质问,对方却显然是不以为然。只见,顾南之只兀自轻声喃到:“整个「听雨楼」……”短暂的停顿之后,他才又继续了下去,“整个「天枢城」都知道,这新的头牌是个妖怪了。我要是不让这「鬼偶」保我不会在这里死于非命,你说,你的那位大人,会肯相信,你我二人是第一次相见又从无瓜葛与勾结么?”

  而听了这样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苏不忘当即便愣了神。

  她不禁回想起,就在「听雨楼」的这段日子里,她的确听闻过那位大人的雷霆手段。那落在其他姑娘身上的刀子,未真正落在她的手上,她也就并未真正在意过。

  事到如今,她才真正意识到,那手段就是连她都毫无还手之力的「鬼偶」。

  她当然会立即惊叹,如果顾南之也像她这样思虑不周,旁的不说,她就是没能死在那位大人的蛊虫之下,她恐怕也会丧命在那「鬼偶」手里。

  但与此同时,她却也再没了因计谋成功,或者说因又一次的劫后余生,而应该感到的欣喜。取而代之的,或者说她此刻真正在意着的,正是顾南之令她望而生畏的城府啊——莫说要斗过他了,就是想要在其身边步步为营,都着实勉强。

  就面对着这样的家伙,她竟就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开口逼问对方的目的与计划,究竟是何。

  但越是恐惧,她才越是会确定,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于是,苏不忘立即假装出了一副理智尽失的模样。她旋即一个起身,便伸手揪住了顾南之的衣襟,“信不信什么的,我哪里想得到?天天都在担惊受怕……我受够了!我不干了!反正都要死,我还不如在家里等死!要不是你,我根本就不会经历这些——”事实上,这样的借题发挥,苏不忘当然是还可以再破口大骂许多的。但那埋藏在她心底的委屈与不满,也不知怎么搞的,真要到了嘴边,却又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那一刻,她只记得,愈说便愈是要当了真的她,真恨不得一了百了了。

  对于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她只要一想到这一切不过都只是一个开始,她心里的绝望,便几乎要将她整个儿吞没。

  但分明已经临了崩溃的边缘,她却再讲不出任何话来。

  而那依旧被她死死揪住衣襟的顾南之,却始终并未反抗,甚至,他都没能表现出任何的不悦。神情冷漠的他,在反复确认对方不会再开口以后,这才平静地说到:“我知道将饿鬼的「胎光」放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不会好受。”说罢,眼中忽又多出一丝神色的他,又郑重地望向了苏不忘,“你辛苦了,这一次,你也完成得很漂亮。”

  再直到顾南之的话音落地,苏不忘都无法相信她眼前的一切。

  她下意识以为,一定是她听错了。可她与顾南之相隔得那样近,她当然能清楚地见到,对方眼中那丝异于平静的温柔——这样不被他隐藏丝毫的温柔与真挚,竟是苏不忘从未见过的。

  再回想起对方刚刚的话语,苏不忘终于逼迫自己又冷静了下来。

  她不禁急忙松了手,并后退了半步。半晌以后,她才不解却又警惕地问到:“你,你不是不信我么?”

  而不出意料的是,她并没能等来想要的答案。取而代之的,是顾南之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语,“那饿鬼的食指,我已经替你处理了。”

  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却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再次愣在了原地。

  紧接着,那过往的种种,便一如走马灯一般,顷刻之间,又涌入了她的脑海当中:

  为了顺理成章地将她送进顾南之的府上,白至夜可谓是绞尽了脑汁。

  自从顾南之身领「紫庭玄郎」一职后,无数想从其身上得到晋升机会的达官显贵,皆是无所不用其极,就只为了能见上这小顾公子一面。而「听雨楼」事先故意放出的噱头,更是让这些本就身居要职的官员,将「听雨楼」的今夜,当作了十分珍贵的机会。

  作为同僚,他们纷纷对那小顾公子作出了一同前往的邀约。

  在收到众多邀约之后,顾南之认定,那些为求晋升的官员,已将这个不被任何官员所有的「听雨楼」,当作了他必定会前去亲自观察他们的地方。于是,他将计就计,答应了邀约。

  而为了将苏不忘顺利带出「听雨楼」,顾白二人,完美利用了人心。

  当着众人的面,买走青楼女子的顾南之,无疑是在宣告,他不会给任何一个官员机会,得以将其精心挑选与培养的棋子,送到他的身边。秉公执法的他,不过是将这「听雨楼」的头牌,当作是回绝他人的工具罢了。

  如此一来,即便有所怀疑,众人的矛头,也只会指向「听雨楼」本身。

  而为了应付「听雨楼」,顾白二人也只能想到这样一个法子——这超过人类正常极限的吃喝,在上面已经流行不少时日,但在这时光仅在弹指一挥之间的冥府,却实属头一遭。

  但要让苏不忘做到这一切,她就必须要将饿鬼的「胎光」放在自己身上。

  因此,她不得不活生生吃掉那截儿从饿鬼身上取下的食指。而想要压制住那饿鬼的「胎光」,也并非易事。除了要时时刻刻忍耐住饥饿以外,她还要忍受其在她身体里蚕食她其余魂魄的啃噬之痛。

  更为艰难的是,她还必须要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出青楼女子的模样。

  为了胜任这个角色,苏不忘早在夜幕降临之前,便豪饮了好几坛子的烈酒。真上了台后,她当然已是醉得不清。

  直到现在的她,醒了些酒,却都依旧不敢相信,她原来真的做到了这一切。但这几乎是要耗尽了她全部心血与气力的开始,却始终,都换不来对方的丝毫信任——顾南之耗费了这样大的周折,难道只是为了救她出去么?顾南之早就计划好要将她娶进府里的原因,又是什么?

  面对顾南之的城府,她自知无法参透任何。但她到底,也是不能最终落了个不明不白的结局吧?

  想到这里,也不知是不是顾南之刚刚那番话语的缘故,苏不忘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开口威胁到:“为了摆脱这里,我的确只能受你和白至夜的摆布。但是,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我是不会让你从我这里,再知道任何关于「听雨楼」的消息的。”

  而听了这话的顾南之,倒不见丝毫的波澜。

  或者说,早便预想到了这个威胁的他,根本就没将对方此刻的所谓筹码,放在眼中丝毫。

  就如同刚刚那样岔开话题一般,他只双臂环起胸来,并故作生硬地开口说到:“让你独自身陷囹圄,的确是我思虑得不够周到。”说罢,他竟别开了视线,“白至夜的真气比我厉害上许多,那日给了你……多少,还是能帮你捱过一点折磨的。”

  再听了这话的苏不忘,当然是再次愣在了原地。

  她错愕地望着这个肯愿向她低头的男人,其心里,更是不自觉地又胡思乱想起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想说,他之所以没有亲自过来,这背后的原因,并非只是想要掩人耳目吧?

  可这份因得知真相而生出的感激,却不过仅仅在她心头停留了几秒。

  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这一次,竟是她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无论是她的威胁还是逼问,顾南之使出的“糖衣炮弹”,都能成功将其避过。更有甚者,在无形之中,就被对方尊重与接纳了自身弱点的她,竟会渐渐对其心生了一丝难以止住的信任。

  于是,内心又是懊恼又是愤怒的她,决心不予回应,以退为进。

  而见她一直沉默不语,顾南之竟又突然抛给了她一只做工相当精致的米色锦囊。

  猝不及防的苏不忘,好不容易才将那锦囊接住——

  根本不及她再做些什么,她便眼睁睁看到,一,一只身裹着明火的……活耗子,竟就“呲溜”一下,兀自从那锦囊之中,蹿了出来!?

  当即,她整个人便被吓得跳了起来。

  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的苏不忘,更是引来了对方的诸多不悦。只见,脸色骤然铁青的顾南之,旋即一个伸手,稳稳逮住了那只正在仓皇逃命的耗子,而其另一只手,则将苏不忘的衣襟死死揪住。

  还不及苏不忘有所反应,顾南之便将那只身带着火焰的耗子,举在了距离其双眼不过数寸的位置。紧接着,他便冷冷说到:“看清楚,这是你必须随身携带的「地灵火鼠」,日后我不在你身边时,它可以实现你我二人的传话,更会是替我监视你一言一行的工具。”

  而顾南之这话一出,苏不忘便立即确定了她刚刚的猜想。

  但面对着那与她不过咫尺之间的「地灵火鼠」,她果然无法再有心思同对方勾心斗角下去。她只拼了命地向一旁躲闪着,并再次大呼小叫到:“拿开!快点拿开!这个死耗子——”

  她的话音都尚未落下,那只在她眼前同样也动弹不得的耗子,竟就好像是能够听懂她的话一样,径直猛蹬了一下它那俩悬空着的小腿儿——下一秒,它那头顶上的滚滚列焰,便像是喷发了的火山一般,向苏不忘直直吐出了一条巨大的火舌!

  不过一瞬之间,苏不忘的双目之中,便被那极为刺眼的光亮尽数占据。

  而与此同时,她那求生的本能,也跟着瞬间迸发了——不知如何挣脱开顾南之的她,急忙一个后退,却因这强大的惯性,在踉跄了好几步以后,稳稳跌坐在了地上。

  成功脱险的她,也再没了旁的心思,一心只想检查自己的身体。

  发现自己身上都完好无损之后,她却仍是心有余悸。尽管她早已怒不可遏,但得了教训的她,也便不敢再造次任何,就只得眼睁睁望着那刚刚分明还在向外不断喷射着火焰的死耗子,俨然就似是邀功一般,无比乖顺地瘫坐在了顾南之的肩上。

  而很快,苏不忘终于又在那家伙的眸中,发现了除开冷漠以外的神色。

  那便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达成目的的顾南之,那对此满意到了极点而又不加以任何遮掩的得意与欢愉。

  但那样的眼神,又不过仅在顾南之的眸中,停留了短短几秒。

  只见,在发觉肩上的「地灵火鼠」抽动了一下耳朵后,顾南之便立即快步走到了房门处。随即,他一把推开了房门——一阵阵急促又刺耳的风铃声,便骤然传了进来。

  那一刻,不单是顾南之,就连苏不忘,在听了这络绎不绝的声响后,都不禁心下一紧。

  原来,这「听雨楼」中,每个房间外门楣上,都会置有一只风铃。而这风铃如果发出声响,就意味着,这整个「听雨楼」中,正在发生着一场难以控制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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