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槐花源记
负伤的老药靠在旁边，一边流着漆黑汁水，一边不断长叹，脸色与三尘同样悲痛。
而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归终却始终盯着失了魂般瘫坐在地上的香茭子，目不转睛，仿佛要永远记住这一幕，眼里却满是快意与讥讽之意。
他似乎并不在意鬼市的其他冤魂，他只想要香茭子死，所以他现在很满意。
归终带着这样的情绪，慢慢闭上了双眼。
而香茭子，她已经再无方才的自信与如花笑魇，她愣愣的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如心灰意冷，口中却还喃喃念着什么，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李力走到她的面前，听到她低语的内容。
“为什么？明明是天命，为什么？明明我诞生是天命......明明我只是想诞生而已，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生于鬼市，食于鬼市，这是我之天性！是天命赋予我的！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我.....我只是想诞生而已啊，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啊......”
李力看着她终于奔溃，掩面哭泣，心中却只有长叹。
冤魂本就不该存于人世间，鬼市亦是如此，然而香茭子却是依托无数冤魂与鬼市而生之生灵，虽说她是阴极生阳之物，出现属于自然现象，但她的存在只会让鬼市更加快速的不断扩张，让更多生灵被卷入鬼市，成为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冤魂。
鬼市的扩张是无穷无尽的，若不制止，它永远都会扩张，永远都在扩张。
所以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依然是个错误。
可忽然李力想到了自己。
“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也是错误吗？”
同样的不容于世，同样的渴望活下去。
就这么看来，他与香茭子是和其的相似？
“必然是的。”
小麒麟回答道。
“那我也该去死吗？”
“那就需要看你自己的决定。”小麒麟道：“但我不希望你去死，我现在是你的一部分。”
“而且，你还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
“是啊，我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我要回去，回到我的世界，带着他们的死讯他们的遗愿回去，还要带一份遗言给应该得到它的人。”
“所以我不能死。”
“哪怕命运从此开始对我恶意相向。”
李力在心中如此说道，然后他沉默了一会，走上前对着香茭子说道。
“你没有错。”
香茭子的哭声一顿，愣愣的抬头看向他。
“你想要诞生没有错，你想要活下去并没有错，你只是......”
李力想了想措辞。
“败给了命运。”
“我......败给了命运？”香茭子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带着哭腔长长的叹息。
“原来是这样呀。”
“对，我并没有错。”
“我只是，败给了命运。”
她仰头，看向那天。
周围的灰雾骤然消散，微光熄灭，黑暗吞噬了这一切。
“我只是，败给了天......”
有无权柄终于被彻底的消化，鬼市也在此时被他完全吞噬。
从此以后，再无香茭子，再无三尘等人。
有智的妖兽与不甘为牲畜的反抗者们一同归于寂静。
街道破碎，槐花飘散，天空消解，万物解体，整个鬼市在这一瞬间被冷漠的虚空吞噬。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李力感悟着体内的变化，感受着那无穷无尽的事物被他吞噬，这原本会将他直接撑爆，但又因为食生权柄的存在而让整个鬼市连同鬼市内无数挣扎的冤魂悉数被他吞吃。
但鬼市被他消化后似乎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与他胃里的空间诡异的融合重叠，或者说是整个鬼市容纳李力被食生权柄改造的胃部空间，结成了一个新的事物。
李力觉得，好像有什么被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但一段记忆，却因此流入了他的脑海。
“这是？”
“这大概，就是构成这个鬼市的执念了。”
小麒麟为他解释道：“你吞噬了整个鬼市，便等同于吞噬了构成这鬼市的执念，这来自于死于此处的第一名冤魂，你能看到这段记忆也是自然。”
李力点点头，既然是正常现象就不慌了，于是他沉下心来，认真观看。
眼中的世界先是化为雪白，然后事物又逐渐在这雪白中勾勒显现。
李力看见的是一片树林，他看见了一个成年男人牵着一名小小的女孩在树林里行走，小女孩是不是抬头对男人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男人则耐心的一一回复，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李力看不清他们具体的相貌，但大概能猜出，这是一对父女。
李力跟着他们在树林里行走了片刻，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处坟墓前，方方的墓碑上写着亡妻张氏之墓，看上面刻字应当是男人亲手所立，其生年不多，也就二十四岁。
男人带着女孩在坟前跪下，男人对着冰冷的石碑说了不少话，女孩则乖巧的烧着纸钱，听着父亲说着与母亲共度的从前。
画面一转，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力看到了男人正抱着女孩在漆黑的树林里夺路狂奔，仿佛是在逃避什么事物的追杀。
一个诡异的身影顺着男人经过的地方飘荡而去，其外貌腐败，衣衫褴褛，这大概是一名冤魂，看那服饰打扮......生前应当是一名女性。
“等等.....”李力眉头一皱。
这对父女是不是刚刚祭拜过他们亡妻的坟墓来着？
那冤魂貌似实力颇强，男人虽说也实力不低，按小麒麟来评判至少是寻魄境之上，但依然不是对手，而且为了保护怀中女儿，他甚至都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只能一路逃亡。
接着他们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触动了某个机关掉进了什么密室，冤魂依然紧紧相随，逼得男人又不得不在这密室内探查，结果又不小心触动了什么事物，身周空间一阵扭曲，被直接传送到了不知何处。
而冤魂则呆呆的悬浮在原地，失去了目标后，它仅仅只是出现了一会便再度消散了。
当李力再看到这对父女后，他们已经奄奄一息了。
而四周，已经就是蛮荒森林了。
父亲流着泪与怀中虚弱的女孩说着些什么，他拼尽全力的往女孩体内灌输灵力，但都无济于事，小女孩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死去。
“苍天啊！求求你睁开眼，我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救救我女儿！”
李力听到他如此祈求，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终于女孩还是死了，男人抱着她大哭，他用双手一点一点的为她挖出一个墓穴，他强忍着悲痛将女孩的尸体放进坟里，仔细埋好后立碑，刻上“亡女张香之墓”。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对着墓碑开始说话。
就像之前他对着亡妻之墓说话一样，只是现在换成了他女儿。
“你最喜欢的就是槐花，爹爹......爹爹就种一株在你身边，让它和爹爹，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冰冷的墓碑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行动起来，在坟头旁种下槐花树的种子，然后万念俱灰的男人用自己的腰带做绳，就那么吊死在了墓边。
而在此时，李力也终于能看清男人的脸庞。
“这张脸......”李力愣了愣。
并不是这张脸多么奇特，相反，男人的面孔很是普通，但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仔细回想，却忽然发现祸遗、张丘本、三尘、贩肉徒，他们都与这男人长得很像，只是气质和体型明显不同。
也因此，如果没有这男人做参考，甫一见面，旁人自然也无法发现祸遗等人面容的问题。
而接着，女孩的面容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不出意外，那就是香茭子的面容，准确来说，是香茭子幼时的面容。
而他也明白了，鬼市是为何出现的。
画面消散，阳光勉强穿透厚厚的乌云，将变得苍白的光洒在树林里。
这里已经不会再有鬼市了。
李力环顾四周，看见无数野兽的尸体诡异的吊在干枯没有树叶的树梢上，密密麻麻，一眼望去看不到头，也不知吊了多少。
再低头一看，一块长满青苔，刻着字的石碑就立在他的面前。
上书：“亡.....香.....之墓。”
其余的字，则早已被时光消磨的看不清楚了，还长了许多茂盛的杂草交错于坟墓之上。
还有一棵开满雪白槐花，唯一长有树叶的巨大槐树生长在墓后，为这坟墓遮风挡雨。
李力再抬头，一具通体踆黑，体表怪异板结，看不清模样的尸体就吊在槐树下。
唯一能看出的，只有那勉强是人的轮廓外形了。
“原来，这整个鬼市就是一名父亲渴望女孩能正常长大，并为此而创造的心象世界。”
李力摇头，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教化是为了教导孩子成长，廉仪是为了约束孩子道德，食生是希望孩子能多吃些，长大的茁壮些，而繁衍......难怪掌握繁衍权柄的三尘是个出家人......”
这便是鬼市的起源，这便是槐花的源头，这便是......
“槐花源记。”李力轻声说道，双拳紧握。
“这便是命运啊。”
小麒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同与他静静站在坟墓前，低着头像是思考，又像是在哀悼。
“那香茭子.....就是张香吗？”忽然李力问道。
“不，张香是张香，香茭子是香茭子，她是鬼市发展到一定程度自然产生的集群意识，乃是鬼市产生的生灵，并非张香的冤魂所化。”
“可是这样的话，那张香的冤魂呢？”李力皱眉。
“仔细想想，这鬼市之内，还有谁被人提及，一直处于事情中心，我们却一直都没见过的？”
李力眉头一挑。
“鬼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