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六)

  (八)

  上午十一点,学校旁边美食街香满路饭店,不见不散。木香。

  从沉眠中醒来的木香揉开惺忪的眼后,便以自己睡饱的清醒给植树发了这条消息。消息发送成功的声音响起,木香紧张得攥住了手机,像一个期待着爱人答复的少女。电话那头的植树自然不了解木香忐忑的期待,回了一个“不见不散”后,便再没了下文。这最简单的一句回复,落在木香眼中,霎时像糖果一样化成一股沁人心脾的甜蜜暖流,在她的身体中弥散开了,从她的四肢流淌到她的脏腑,从血管中浸润每一寸肌肤,最后汇集于她的大脑,充斥她悸动的心,彻底将她淹没在即将与植树相见的喜悦中。

  窗外似乎是天晴了。屋檐上汇聚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接水的大缸中,打着一个旋儿荡起一纹水波后翩然融入了碧绿色的水中,而多余的一滴被从水缸中挤出来的水沿着水缸的边缘慢慢地似凝似挂地啪嗒一声落到了脚下的草丛中。几只早起的雀子喳哇地叫个不停,似是在催促着木香早起,与它们一同享受清晨的安宁。应当是出太阳了,即使隔着纱窗,木香也能闻到阳光洒进屋子的明媚与干爽。她睡了一个好觉,似乎还做了一个好梦,即将迎接一个美好的清晨,还有一个美好的约会。她长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舒婷阿姨早就起了床,这会儿正在给昨天急忙搬迁到屋檐下的盆栽培土,修剪多余的枝丫。木香穿着睡衣走到院子里时,舒婷阿姨正巧忙完,见木香一脸隐藏不住的欣喜,便知晓有好事发生。“植树发来消息了?看把姑娘给乐的,嘴角都合不拢了。”舒婷阿姨调侃地说道。

  木香刚想害臊地收敛起笑容,可嘴角的肌肉像是叛逆了她的掌控,同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仍不自觉地挂在她的脸上,越是想要掩饰,越发明显地荡漾着欢喜,木香索性任它挂在嘴角了。舒婷阿姨说,木香忧郁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彩虹似的笑容,她应该多笑笑。

  “桌上有刚泡好的茶,如果乍喝不惯,觉得太苦太涩,抽屉里有冰糖,往里边加点儿,就没那么难下口了。我烤的饼干也应该好了,吃过早饭再回去收拾吧。”说完,舒婷阿姨把侍弄花草的工具放回了杂物室。

  在外很多年,木香更多喝的是便捷的咖啡。一来是买到的茶叶都是打成碎渣的茶袋,泡出来的茶汤像是淘米的糊子,浑浊得很,根本没办法下口。她一度怀疑茶袋里是不是放了柏树树叶在里面凑数,不然那茶叶味道为何如此怪异。二来是咖啡比茶叶来得方便,似乎也更符合年轻人的潮流,或许在一些人眼里,茶叶是只有闲来无事的老年人或者有闲情雅致的文人骚客清谈时方能出场的雅物。其实他们根本不懂茶叶和咖啡,二者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因为它们只有一个功能,就是让人保持清醒,一种强制的被动的无奈的清醒,然后投身长时间的、单调繁复的、强度很大的工作和学习。咖啡是现代人的汽油,能让人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

  在舒婷阿姨家吃完早饭,木香回到了家中。父亲已经起床,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喵咪小花一副刚吃饱喝足的模样在父亲脚边摩挲。刚进门,父亲就问,“吃了吗?没吃我去给你下碗面,早饭还是要吃的,你胃本来就不太好,不能因为任性就亏待自己。”

  “吃过了。”木香答道,目光向母亲的房间扫去,似乎在问母亲是否在家。

  父亲心领神会地回答道:“不用看了,你妈出去了。说是趁今早没有雨,去找朋友们打会儿太极,然后再去买点儿菜。”

  “哦,那你记得跟她说,我今天中午饭就不在家里吃了。有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今天恰好在安南城,下午就要走,我去和人吃顿饭,顺便送送人家。我妈做饭的时候,你记得提醒一句别做太多,最近天气闷热,吃不完第二天就坏了。”木香倒不是担心父亲盘问,只是习惯了凡事交待一声,“那我去收拾一下。”说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从不过问木香的私事,她要去见谁,同谁吃饭,与谁交往,回不回家吃饭,晚上回不回家,统统不会过问。只答了一声好,便继续低头看报纸了。当木香需要隐私,需要空间的时候,只有父亲把木香当做一个大人,一个已经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务的大人。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在木香需要她的安慰和拥抱的时候,嘴里说着数落和打击的话,在木香想要独立的时候,事事都要横插一脚,永远把木香当成每走一步都需要搀扶引导的蹒跚学步的孩子。母亲不是不爱她,只是每一个爱的表达,都是那么笨拙,那么的不合时宜。

  木香已经很久没有化妆了。倒不是她不爱美,只是她几乎都不怎么出门,把自己打扮得很美丽也只能孤芳自赏。虽然她不赞同女人的美丽是取悦他人的说法,可是如果不是为了见想见的人,她几乎不会有想要打扮的念头。与其他喜欢活在相片里的人比起来,她更喜欢活在自己和他人都愉悦的关系里,而马上就要见到植树,便让她久违地拥有了打扮自己的念头。上一次她这么认真地化妆,还是参加招聘考试的时候。

  木香自认为自己算得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小生活在城市里,让她的身上又一种城市人特有的自信,那种自信没有长在高高的额头和挺拔的鼻梁上,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落落大方和处变不惊。她的眼睛生得并不大,可是却很有神韵,像达芬奇的传世名作蒙娜丽莎,初看并不亮眼,可再看一眼就能让人挪不开眼睛。长谷曾说她的眼睛装满了故事,悲悯的故事,像是一个菩萨。木香其实最满意的还是自己的嘴唇,她的嘴唇是典型的南方人的嘴唇,狭细而薄,一种消瘦的冷清感便扑面而来。加之她常年浸润在书籍中,潜移默化之中为她增添了一股淡淡的忧郁伴着文艺的气质。木香身上有林黛玉的书卷气,也有李清照的凄清,以及张爱玲笔下柔弱与硬朗兼备的气质。或许正因为如此,让她看人的眼光里总不免酝酿着几缕冷漠,以至于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而真正走进她的人,会发现她冷清的模样之下知性的美丽。

  两个小时后,木香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妆容:她并没有用太明艳的颜色,那会显得她有强装成熟的嫌疑,像一个十五岁孩子偷穿了妈妈的衣服一样。可是她也没有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轻,至少没有扎起双马尾,换上粉红色的衣裙装嫩。人要接受自己自然地老去,如果只执着于皮肉的年轻,那么等身体衰老到无法掩饰的时候,人会像被脱了毛的鸡一样战战兢兢地、惶惶不安地活着。最好的不辜负岁月的方法不是想办法保持自己年轻的皮囊,而是让自己的身体老去时,大脑中的学识是在增长的,而非一直停滞不前,与学识一般长进的,还应该有自己的经历和能力,如此才能安心,而不至于像守着一具风干的木乃伊一样害怕见到天日的那天一切香消玉殒。

  木香快要三十岁了,可是她从未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美丽过。她很美丽,因为她想要去见一个她喜欢的人,她唯一的私心便是希望那个人会喜欢她的美丽。她从未如此惶恐地期待一个人的赞美,更害怕自己精心的打扮被视若无睹。

  “我走了!”木香对木头一样的父亲说道。

  “记得把伞带上。”父亲叮嘱道。

  木香一边应着好,一边从角落里拿上了那把泛旧的雨伞。

  香满路是二中隔壁美食街的一家饭店,面积不很大,却是出了名的有口皆碑。美食街上的店铺开了一家又一家,也倒了一家又一家,上中学的三年里,美食街搬来了天南地北、东西荟萃的各个品牌的店铺,可是绝大多数没待多久就生意惨淡,狼狈地出租了门面,换了另一个招牌,换了另一波人经营。这些店铺的生命轨迹都出奇地类似。刚开始,人们为了开业酬宾的折扣,会尝鲜似的走进店里吃上两回,可是想要在口味刁钻的安南城安定下来,一般的店铺是无法做到的。只有一些极具特色的店铺才能在挑剔的安南人舌尖上经久不衰。

  三十多年前,一个从外省大厨手下师承了正宗川渝菜式煎炒烹炸煮闷炖厨艺的土生的安南小伙学成归来,在彼时还是市镇的安南闹市区支起了吃饭的摊子,取名为香满路。招牌立起来那一天开始,香满路红火生意便没有断绝过,在当家人的用心经营和食客的口口相传下,香满路慢慢从难登大雅之堂的路边摊做成了安南城响当当的美食招牌。和其他有了一定影响力就疯狂扩张敛财的饭店不同,蒸蒸日上的香满路既没有急不可待地大开连锁店铺,也没有自命不凡漫天要价,三十多年来,一直恪守初代掌门人立下的规矩:贫贱不可辱美食之名,富贵不可弃食客而去。

  十多年前,由于城市改造,香满路从原本的街边大排档搬到了一栋三层的酒楼里。可贵的是,面对着房租水电、人力成本、原料价格的上涨,香满路的菜品价格依然比很多自诩为亲民的饭店低上不少。世上初心善良的人不少,可是后来在利益的诱惑下,初衷渐渐成了空洞的口号和撷取同情的谎言,真正把饭馆经营成安南人的餐桌的餐馆屈指可数,而香满路总是最先被老一辈小一辈安南人记起来的那家。安南城以外的人似乎不怎么知道香满路的名头,可是每一个安南城人出门在外,最惦记的无外乎两口,家里父母做的饭,以及香满路厨子烧的菜。父亲之前对香满路做过几期采访,木香因而知晓一些香满路的故事。

  到香满路的时候,木香看到了等在门外的植树。“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你怎么不先进去,我订好了位置的。”木香抱歉地对植树说道。

  “我其实也刚到,想着好些年没回来了,在附近转悠转悠。我发现好些我们当年很喜欢去的小吃店都换成奶茶店和炸鸡店了。”植树有些感伤地说道。

  “小吃店经营费事儿,不如奶茶店和炸鸡店来得轻松,利润也比不上,所以越来越没人干了。这条街每年都要倒闭好几家呢!现在,也就香满路这样的老字号还长盛不衰了。走吧,快到饭点了,咱们先进去,等会儿边吃边聊。”说完,木香微笑着走进去,向前台报了名字,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和植树坐到了一楼靠窗边的位置。

  香满路三层楼,一楼是招待两三四个人的小桌,平日里上座率也最是高;二楼是雅阁和包间,常用于小型聚会;三楼可以承接毕业、升学、结婚等一百多人的宴会。装修风格是简单的中式风,清一色的漆色的木桌木椅,大红灯笼罩子的灯泡,店里的工作人员一身红黑,仿佛一下子将人带入了历史之中。

  “香满路还是毕业时候的样子,一点儿没变啊!”植树感叹道,“高中的时候来过几次,当时也没觉得多好吃,去北方读书之后,才发现香满路的口味是那么独特,让人怀念。每次路过安南城,即使没什么特别的事儿,也要特意来点上两个小菜吃上一顿,他家的味道现在就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让人欲罢不能地上瘾。”说到这里,植树憨笑着挠了挠头,一点儿不像个即将工作的成熟男人,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走进香满路时的好奇和局促。

  植树一本正经的怀念配上有些滑稽的动作,逗得木香噗嗤地轻笑了一声,说道:“我也一直记挂着这一口呢,感觉出了安南,可以不想家,但是一定会想吃香满路的菜。”

  “不想家可还行,家还是要想的,虽然从安南城到我家还有一千八百个山湾。”植树约莫是想到了明日的行程,如此说道。

  “服务员!”木香冲前台的接待招了招手,他熟练地安排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服务员捧着一本菜单来到了两人这桌。

  服务员问是否要点菜,木香抬头看了植树一眼,示意他来点餐,植树不客气地接过厚厚的菜单,认真地翻了几页后,约莫是嫌麻烦,又把菜单合上。侧身对身旁的服务员说道:“你看着安排几道招牌菜吧,够两人吃就行,再上一份饭。”说完望向木香,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就让厨师做吧。

  服务员心领神会地从桌上收起菜单,又扫了一眼二人的衣着,娴熟地说道:“那就给二位安排两个炒菜,一个汤,再来一个干锅,如何?对了,要不要来一份炸洋芋,虽然不贵,可是所有安南人都好这一口。”

  “要!”木香和植树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木香感受到了久违的默契。“对了,炸洋芋要加折耳根和香菜,谢谢。”植树补充道。

  服务员说了一声稍等后便躬着身子离开了。

  “你吃香菜和折耳根的吧?”植树问道。

  “吃啊,我大西南的特色,怎么能不会吃呢!”

  “以前没出安南城时,觉得这洋芋天天吃早就吃腻了,可是到外地之后,洋芋要么地炸成了干巴巴的薯条,要么炖烂成一团软踏踏的稀泥。简单切块油炸,配上喷香的油辣椒、干辣子面、盐巴、味精、酱油、芝麻油、香菜和折耳根的炸洋芋反倒是成了云贵地区的特色。要不是租不到店面,我真想开一家店买炸洋芋,边炸边吃。真是馋坏我了。慈禧要网罗天下美食才凑得齐一桌满汉全席,我觉得安南城人只需用一个洋芋就可以做出十八般美食。”植树自豪地说道,仿佛他在描述的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土豆,而是价值千金的珍馐。不过,那些被人视为珍宝的稀罕食材,在对洋芋几乎有一种偏执的喜好的安南人面前,确实入不了眼。

  “是啊,还得是安南人会吃,把小小的洋芋都吃出了花。”木香由衷地附和着说道。中原地区的人多把土豆当成主食,要么直接烤,直接蒸煮,要么制作成淀粉制品;更多地区则是炒个土豆丝,炖个土豆块,亦或是学着西餐的做法炸成薯条或者烤成薯片。唯独云贵的人,土豆切块炸透炸熟,再配上一绝的佐料,便把普普通通的洋芋做成了经久不衰的美味小吃。

  闲谈之中,服务员端上了一壶茶。植树很绅士地起身为木香倒茶,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了无数次。木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一阵感动,即使很多年过去,他依旧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时光只是让他更成熟了,并没有磨去他那份质朴的温和。

  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聚拢了大片的阴云,黑压压地盘旋在安南城上空,给人以山雨欲来感觉。路上的行人似乎感受到了阴云之后大雨的压迫气势,急忙换上匆匆的步履,飞速往可以避雨的地方跑去,似乎稍慢一步,便会被倾盆大雨泼成水人。甚至连道路上的车辆都变得急躁起来,沉闷地响着冗长的鸣笛,催促着前方的长队。只要红绿灯嘀的一声变成绿色,蠢蠢欲动地司机便会一脚踩开油门扬长而去,将滂沱大雨甩在身后。

  妈妈应该买完菜回家了吧,别遭了大雨淋才好。木香忽然担忧起母亲的处境。

  “对了,最近在看什么书?”植树仿佛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这两天在看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过两天有时间可能会读一读《朗读者》以及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不知为什么,最近对有关战争的书籍挺感兴趣的。而且,你知道的,很多书中学就天天出现在必读书目上,之前一直没有时间和精力看。现在不是要当老师了吗?自己如果不提前看一遍,怎么能品鉴出好坏,有怎么好意思胡乱推荐给学生呢?”木香说道。

  “哦,战争啊,那我觉得你可以先读几个短篇小说看看,茨威格的《十字勋章》,还有一篇我记得是写的两个敌对的士兵下河洗澡的小说,我记不清名字了,不过印象特别深刻,写得真好!”植树话语中透露着兴奋,不过因没能想起小说的名字,又有些略为懊恼地扶着额头。男人似乎对战争有着天生的灵敏的嗅觉和骨子里的痴迷。

  木香印象里,似乎所有和军事挂钩的书籍、电影、小说,都是一堆男性创作者在讲一堆男人的故事,似乎在他们眼里,女人叽叽喳喳地除了吵架,并不能在决定世界走向和人类命运的战争中发挥作用。男人就适合拎着大刀,背上行囊,端着长枪,奔赴沙场;女人则只会把自己的心机用在如何争夺男人的宠爱上,稍有逾越,便要被史官扣上个祸乱朝政的罪名,打入历史的冷宫。她有时候想要反驳,想要告诉他们花木兰的故事,告诉他们赵一曼的故事,可是似乎有时候连女人都不关心这些,她们更关心一群后宫中的女人如何牢牢地攥住皇帝的真心,她们更喜欢看一群舞娘打扮的人在她们面前搔首弄姿。她想为英勇的人辩驳,可是总有令人心寒的人出现成为她自断双臂的反例,于是她只能沉默不语。

  “《界河》!那篇小说好像叫《界河》。”木香有些激动地说道,像抢答一般。“我依稀记得高中模拟试题上读过,不过当时没有读明白。写得确实不错。”

  “有些书,作者写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给那些读不懂的人读的,而且,我们也不是生下来就能读懂文学作品的。正像我们一岁地时候第一次开口说话,只能呶呶喏喏地喊一声“爸爸”或“妈妈”,之后才慢慢地学会说一句完整的话,才学会认字写字,学会读书,学会写文章。饶是如此,有些字依然不会写,有些书依然读不明白。我们只能不断学习和求索,才能让明天的自己比昨天的自己多懂得一点儿东西。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学习过,经历过,感受过,思考过,有些东西才会懂的。”约莫是遇到同样喜欢读书的木香,植树滔滔不绝地讲着,颇有一番老师的气质。

  “是啊,人总是明白得太晚,错过得太多。”木香叹惋道。

  植树看到木香面容中浮现一抹遗憾之色,心中想要将话题转到古今战争和现代发展战略的念头陡然地无了。他确实对战争有着自己的看法,他甚至在脑海中模拟过很多次的战争,虽然是纸上谈兵,可是也满足了他指点江山的激扬气概。但他心里明白,战争一开始,便没有赢家,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的原因。或许这就是女人们不喜欢讨论战争的原因,她们至多只经历过细碎的争吵,幽怨的心机,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争风吃醋,因为她们天生敏感。敏感从来不是贬低的词汇,敏感意味着善良与同情,而鲜血淋漓的战争在男人看来是时代进步必须要经历的惨痛,可是在女人看来却是一群粗鲁原始又肮脏的人为了利益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踩着一堆人的尸体和哀嚎封狼居胥。其实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男人和女人,男人代表着刚猛、狂放、肆意的一面,女人代表着阴柔、内敛、克制隐忍的一面。一个人便是所有情绪和可能的集合体,所谓性格不过是选择的结果罢了,有些选择是自己可以决定的,有些选择是已经被决定好了的。

  “好在你还记得小说的名字,不像我已经忘记了。我曾经一直自诩记忆力不错,可是现在慢慢地变得善于遗忘了。”植树安慰道。安慰有时候不一定要开解,你只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比对方还差劲就行了。而且,事实上,这种方法的效果往往比前者更好。

  “哪里哪里,你还能记得小说的内容,而我也是经你提醒才记起来题目。你知道我对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吗?”木香简单谦虚后,微笑着向植树说道。她想要看到植树眼神里的期待。

  “总不至于是第一次演讲被大雨淋,去书店看书却从来不买吧?那也太糗了。”植树嘴上开着玩笑,可心里多少紧张,以至于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呡了一口茶。

  没有谁会不在乎他人的评价的,哪怕是听惯了表扬和赞美的植树。他细长的手指像壁虎一样牢牢地扒在水杯白瓷壁上,约莫是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生硬,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抬手的时候,左手上一枚银色的戒指落在了木香的视线里。

  它就静静地戴在植树左手无名指上,木香自然明白戒指戴在那根手指的意义。那是一个木香设想过,但是却不想在这一刻知晓的消息,一点儿也不想,那个银色的戒指,像一道灰色的光圈,从植树的手指上转移到了她的头上,毫无征兆地降下大雨,使她陷入了一阵阴霾。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眼睛瞟了一眼窗外。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看花眼了,那也许是灯光打在玻璃上恰好反射到了植树的手指上,才会让植树麦色肌肤的手指上多出那一抹极不协调的银亮色。

  窗外的大雨像是收到了天神的指令,也不等行人找到避雨的地方,便泄堤一样落了下来。起先能听到雨滴叮咚叮咚落在地上的声音,继而是树叶被拍打得几乎要折断了树枝的啪嗒声,像密集的鼓点一声接一声地落在紧绷的牛皮鼓面上,待更多石子一般大小的雨点一齐像砸一样拍在牛皮鼓面上,啪嗒的声响顿时如雷鸣一般万人齐鸣了,像是千军万马在战前擂鼓,每一滴雨点都是一声沉闷有力的低鸣。再到后来,那雨点化作了一根根从天上劲射而下的雨剑,飞落在地上,还要贱起极高的水花,好让世人见识它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激昂的力量。木香的视线很快就模糊了,雨水已经像倾泄一般从玻璃上流淌而下,整个安南城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条滔滔大河里的石子,被雨水从四面八方肆意地冲刷。汽车不见了,仅有的喇叭声也像是溺死在洪流中的雏鸟最后一声挣扎的啼叫,下一秒之后,一切便消失了,只有肆虐的水流在怒吼着往前。这个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但并非是毫无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在大雨无情冰冷却又磅礴的气势之下湮灭了。树的哀嚎,房屋的坚强,人的低语或埋怨,通通被吞没了。渺小,这一刻木香的脑子里只有渺小,人也好,高楼大厦也好,只需要一场雨,便只能无助地凝望和乞求。他们从未如此无力过。

  木香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吓住了,怔怔地望着窗外,哪怕视野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片被洗刷一片的雨迹。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副场景:一个小女孩撑着一朵蘑菇伞,在大雨中艰难地前行,一阵风吹过来,小女孩像蒲公英一样被卷上了天空,手中的蘑菇伞也变成了哆啦a梦头上的竹蜻蜓,所有雨水都自动避开了她,她就那样轻飘飘地飞到了云端,飞到了太阳上,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宇宙。她的竹蜻蜓变成了太空飞船,她就那样驶向了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她可能会在某一颗星球上遇到同样流落在外的小王子吧。

  木香也想像小姑娘一样飞上云端,可是她知道,只要现在她敢冒着雨出去,那把本就年久泛旧的伞顷刻便会被摧毁,变成一张在风中飘飞的布和一堆生锈的支架。

  “雨真大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没有雨啊,还以为能迎来久违的晴朗呢?”木香望着窗外,喃喃地说道。

  “预报不总是正确的,唯一准确的是真实发生和存在的。”植树回应道,显然木香的自言自语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吗?”木香回过头看着植树,那枚戒指落在她眼里依旧那么地让人难以相信它是一枚戒指,可是它确实不是没有洗干净的面糊或是创可贴,亦或者其他东西,它是一枚戒指,一枚寓意着植树已经订婚了的戒指。

  新娘会是谁?五月?难道他们大学之后相遇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吧,一个爱在空谷回响了许多年后听到久违回应的完美爱情故事,没有比那更令人羡慕的结局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似乎来得让木香可以接受一些。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比错过又相遇来得更真切:植树在北方的这些年,遇到了一个他爱也爱他的人,他们两情相悦,坠入爱河,他们相知相守不分不离,于是在亲朋的见证下,他们订婚了。植树这次回来就是处理工作的事情的,他已经在北方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或许再也不会回到安南。他和他的未婚妻会在北方结婚,成为夫妻,现在和未来都留在北方发展。这是一个多么可能又可怕的假设啊!

  木香更希望植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出于好奇买了一枚镀银的戒指戴着玩一玩儿,他并不知晓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的含义,他没有订婚,依旧是单身一人,他留在北方也只是单纯因为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工作和梦想。木香万分鄙夷自己竟会生出如此龌龊自私的想法,可是却第一次希望自己邪恶的想法成真,哪怕代价是像匹诺曹一样鼻子变得很长很长,哪怕结局是无法进入永生的天堂。

  “是你那令身为文科生的我羡慕得很的记性。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没有你记不住的东西,所有的杂志、书籍、试卷,只要你看过一眼,你就几乎能够背诵,那种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就算跪在佛祖面前求一万年也求不来。似乎没有什么是你记不住的,除非你根本不想或者不屑于去记。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还记得小学教材的每一课左下角的页码,或者语文书上的插图。”木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那是植树的天赋,一种让人不会不羡慕的天赋。

  “可是记住太多,人是会痛苦的。”植树并没有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一类的客套话,在木香面前他不需要那样。他的表情也从放松玩味,变得正经起来,不像随口说了一句牢骚话,更像是说出了一句憋在心里很久却一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的话。

  他放下了茶杯,两手支在胸前,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以一副睿智得看透了所有人间世事的表情说道:“很久之前,我觉得知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于是我如饥似渴地学习和探索,用知识充实我的大脑,弥补我狭隘的见识和浅薄的阅历。我知道了地球的结构,知道了人类几百万年的演变,知道了社会的演进,知道了人类是怎么从一个细胞变成一个完整的人的,知道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组成了这个社会,知道了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的奇伟才思,知道了数学的逻辑,知道了哲学的智慧。我原以为我知道的够多就可以活得明白,可是我却越来越困惑。就像现在,我可以解释说,空气中的水汽含量高,上升的气流遇冷降温形成局部大量降雨,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甚至不能给街上的路人递上一把伞,只能躲在屋子里看他们疯狂地逃。知识从来只能解释问题,只能当事后诸葛亮,但是却无法解决问题,无法帮助别人,无法拯救我自己。所以,导师给我一个继续学习的机会的时候,我委婉的拒绝了,继续学习知识已经无法解答我的疑惑了。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产生过自我怀疑,怀疑我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你知道的,这种问题,像毒瘾一样纠缠着你,在你的四肢百骸里流窜啃食,让你夜不能寐,偏偏你还无能为力。我曾试图不如想,去忘记,可是却悲哀地发现我做不到,我忘不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这是我人生第二灰暗的事情。”

  “那第一灰暗的事情呢?是五月吗?”木香问出了自己最想要问的问题之一。

  “又被你猜到了。”植树释然地苦笑了一下,“是,五月确实是我心里最难以忘记和割舍的人。我当年毕业之后,本来是想找机会同她表白的,可是我是谁啊?除了你和我,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她,突兀地表白最后也只能得到让大家都尴尬的拒绝。我便想着同她报考一样的学校,如果还能再遇见,那我便慢慢地朝她靠近,不管结果如何,我也尝试着努力追求一次。如果再也遇不到,那就说明我们没有命定的缘分,她也许会在另外的环境里,遇到合适的人,我也会遇见或许更好的人,然后将这段记忆翻篇,开始新的人生。老话不是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我虽然觉得不好,可是那是我唯一可以找到的相信的依托了,我仿佛不是要一个结果,更像是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我心安理得的理由。”

  “但据我所知,你没有遇到五月,五月最后留在了南方,好像成为了一名医生。”

  “是啊,我原本觉得她会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一个画家的呢。只能说我不了解她吧,我从来都只是在自我的世界里编织了一个一厢情愿的爱情故事,落得了自我感动而已。不过,即使后来我明白了这些,我还是无法忘记五月。那感觉就好像,哪怕我把自己放逐到北方,可还是会无法自拔地想念安南城的水土和风情。有一种遗忘,是可以慢慢释怀的,有一种遗忘,即使逃得远远的,也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遗忘。”

  “付出过时间和精力的东西,哪儿有这么容易忘记。说忘记,大多是欺骗别人,保护自己的谎话。”木香感同身受地说道。

  “的确,大学生活的前两年,我虽然努力去适应大学的生活,结交了不少朋友,视野也开阔了不少。可是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寂寞。高中的时候,无穷无尽的习题让我只能抽空想念五月,可是大学以后,除了上课的时间我可以专心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之中,其他时候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空虚,是的,就是空虚,一种让人感到羞耻却无法逃避的空虚。我身边一直不缺少朋友,所以我并不孤独,我常常参加各种活动,想要在热闹中治愈自己隐隐作痛的内心,可是越热闹,我的心就越空虚。而且我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去沉浸在书籍里,因为书籍也无法解决我面临的问题。我几乎无法呼吸,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既睡不着,也不想醒过来,我失去了活力,一种生活的活力。它就像是被忽然抽离了我的身体。我的血肉再也不归我掌控,我的大脑和我的身体依旧在思考在呼吸在跳动,可是我的思维却像一滩死水,早已面目全非。那时的我,每天看到的颜色就如同现在外面的景象,汹涌又模糊,让人看不清。”

  “我觉得我大抵是需要爱情,需要一份打发我的无聊和寂寞的爱情。我也试着去爱上一个人,但是我失败了。我以为我脑海中早已没了五月的踪影,可是我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像五月而将她作为她的替代品,又会因为她和我想象得不一样而疏远她,同时又深深地厌恶自己。我爱上了一个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的人,而我的心却并未因为她而感到充实。加上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陷入了短暂的迷茫和彷徨中,我一度想要自杀。有一次我看着我们宿舍八层高的窗台,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跳下去!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没有痛苦,没有困扰,没有烦恼,一切都没有了。”

  植树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平静地叙述着他的心迹,可是越冷静,木香越能感觉他当时的孤苦和无助。就像外面的大雨,玻璃窗里的人只觉得声响颇大,但从未感受过雨幕里汹涌如波涛一般的雨水的洗礼。木香也曾彷徨过,可是朋友和父母的开解和帮助让她慢慢接受了自己,因而不至于陷入泥沼。

  这时候,服务员开始上菜,木香老远就闻到了让人垂涎的香味,植树在饭菜上桌后便不再言语,礼貌地客气过后便大快朵颐起来。木香夹了一块心心念念已久的炸洋芋放入嘴中,在沸油之中炸过的洋芋块外表绵软,中心却依然保持着充盈的水分和脆韧,辅佐上盐巴味精码上基础的底位,酱油增香,辣椒面增加洪亮色泽和入口的刺激感,再搭配香菜和折耳根的脆嫩口感,趁着出锅的热气,在这样一个雨天,简直是一番味蕾的享受。有时候,最朴素的美味,往往最得人心。而外面的雨依旧轰隆隆地下着,仿佛要淹没这座城市,路上的泄水口已经无法负载巨量的水量,平整的街道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若是继续这么下下去,不出一日,半个安南城都会被泡在水里。不过这似乎并不影响香满路的生意,服务员不断穿梭在食客中熟练地接待着客人,来往的客人很快便坐满了所有的位置。此刻就是天塌下来,似乎也无法阻止大家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品尝美味。这便是安南城人的生活方式,吃好喝好便一切都好。

  不过或许是心里装了心事,或许是依旧在回味植树的遭遇,看植树吃得差不多,木香便问道:“那后来呢?”木香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植树手上的戒指。

  “相信你也看到了我手指上的戒指,是的,我要结婚了。而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正是这个为我戴上戒指的女孩恰好如天使一般降临在我的生活中,拯救了我。”

  木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不过被她很好地遮掩下去了,她不想植树看到。植树则像眼睛里点燃了灯,欣欣然地说道:“她叫初晴,当初的初,晴朗的晴。她是一个地道的北方姑娘,长相大方美丽,为人很开朗,我们是在一个学校组织的活动上认识的。后来一来二去,便熟识了。我原以为我是一个长情且专情的人,像天鹅一样,即使一方逝去,另一方也会一直恪守着他们的爱情。我以为我会怀着对五月的爱,一直孤独下去,直到死去我都可以骄傲地说,我这一辈子就爱过一个人。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似乎可以去爱很多女孩,她们身上青春靓丽的美让我心旌荡漾,她们身上的活力让我无法抵挡,我似乎可以爱上很多人,想要与她们交往,甚至于恋爱。但是我却又仿佛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始终没有踏出我给自己预设的轨道里。但是初晴的出现让我久久沉寂的心泛起了一丝波澜,就像是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束光照了进来,找到了那个迷路的我,让我重新生出想要往前走的希望。杰克用自己一生所有的运气换了一张遇见露丝的船票,而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做,便等到了那个给予我救赎的人。”

  “我想要看到她,一天也等不,而在看到她时,即使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也觉得岁月静好,一切无恙。我似乎又重新拾起了那份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我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同她站在一起。而且,这一次我第一次想从我给我自己编织的牢笼里走出去,我困在里面太久了,自我感动,自我陶醉,自我沉沦。如果没有遇见初晴,我想我会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步步失去爱一个人的能力,成为一个渴望爱却永远不敢追求爱的胆小鬼。”

  植树提起初晴的名字时,眼睛里有亮,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木香曾在长谷的眼睛里见过,那是一种从全世界路过却唯把一个人装在眼里心里的脉脉含情的模样。木香不久前也幸运地拥有过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神,临行前木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是这般模样无二。所有身处幸福中的人都是相似的,相似的眼神,相似的心跳,相似的幸福与甘甜。拥有一个始终能让人记挂着的爱人,是多少对爱情有着美好向往与憧憬的痴情男女奢求不来的事情啊,而植树显然正处在这种幸福中。

  木香曾以为自己会对那个叫初晴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敌意,来源于嫉妒的敌意,哪怕她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因为她不久后便会与木香面前的植树结婚,组建家庭。但对于兜兜转转许久才明白自己心意的木香而言,自己喜欢的人,自己陪伴着分享了好几年喜悲的人,还未得到便已经失去了,她应该嫉妒的,甚至仇恨愤怒,像巫婆一样诅咒,希望他们分开。可是木香心里竟难得地开心,好似外面的大雨顷刻之间放晴,因为她在植树眼睛里看到无法伪装的、沉溺在幸福的爱情中的男人才会拥有的模样。人之一生,最高远的追求便是幸福,如今植树正置身幸福之中。想到如此,木香觉得自己的嫉妒也仿佛有了罪恶,她终究不是恶毒的人,她愿意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幸福,虽然那一份幸福她只能旁观。而且,木香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毛毛躁躁地吐露了心迹,否则让植树和自己陷入尴尬的境遇之中,他们便真的回不去从前那般默契、克制、点到为止的朋友关系了。现在这样,起码木香还不至于失去植树,他们依旧是朋友,依旧是可以相互倾诉的朋友,依旧是可以开开心心为彼此送去祝福的朋友。

  “还说去北方的时候好好宰你一顿,但是看来这北方之旅的第一顿不仅宰不了你,还要自己出钱。这么算起来,有点儿亏啊。”木香打趣道。

  植树爽朗地笑出声来,差点儿把嘴里的米粒喷出来,好在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勉强憋了回去。“说的什么话呢?原来搁着儿等这我呢?怎么说也是要为人师表的人了,咱得表现得大方一点儿啊,对吧,木老师。再说了,就算你不给份子钱,请也得给你请去我家坐坐,机票酒店我全包了,您看如何?”

  木香故作原谅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看在我未来弟媳妇儿份上,勉强去一下吧。”

  “行行行,一言为定,木老师可别食言了。我常和初晴说起你呢,她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木香觉得,他一定对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说,他是一个可以让所有朋友都觉得舒服却又不刻意逢迎有意巴结或是谄媚的人。他似乎有一种魔力,可以照顾好周围所有人的情绪,处理好所有的关系。木香从不觉得植树是个圆滑的人,他并不如商人一般市侩精明,也不如官场之人做作虚伪,他不要刻意提高嗓音引人注意,也不要扭扭捏捏故作羞涩,更不必说压低声音装得深沉。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平实,又那么让人愉悦。木香只能想出一个词语形容植树的交际天赋:真诚。他对所有人都坦荡,对所有人都善良,他从不将自己的缺点一藏再藏,而一再夸耀自己的长处,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他说如果真有轮回转世,那他上一辈子一定是一个行善积德的人,这一辈子才会充满幸运。家庭贫困但是温馨,让他懂得了担当却又不至于丧失了爱与被爱的能力;一路师长皆待他友善,几乎将所学倾囊相授,只希望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路所遇之伙伴,无论贫贱,皆有人性之美德,从不吝啬支持与帮助,成全了他的友爱与团结。最幸运之事,便是在人生迷茫顿挫之际,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一路包容爱护,砥砺支持,让他一步步摆脱阴霾,有了如今这般模样。

  “话说,你有找到属于你的小王子吗?还是你心里有一个外人不得而知的白月光?”植树好奇地问道,眼睛里一片期待,似乎想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此心里才能踏实。幸福的人,总是希望全世界的人同他一样幸福。

  “曾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真的很好,你几乎在他身上就找不到缺点,他像那种初高中女孩子看的校园言情小说中的男主角,完美得不像话,像一阵风一样被送到了我身边。”

  “那看来我也要着手准备份子钱了。”植树开玩笑道。

  “份子钱看来暂时用不上了。一向疏忽的我把他弄丢了,事实上,我好像不会爱别人,我更爱自己,你明白吗?就是那种自己撑伞在雨中独行久了,忽然出现了一个为你打伞的人,他宁愿自己淋湿,也会把你呵护得很好,但是你却无法对他打开心扉,无法让自己习惯身旁有人。我也试过像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一样去关心他,让他感受到我的爱意,可是我太笨拙了,我甚至做不到像他对我那样的三分之一。可是他却像一个小孩子,我随便给一颗糖,他便会开心一整天,然后想着如何给我送一整罐的糖果。我觉得我配不上他的爱,而且我能感受到,他与我在一起并不快乐。他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考虑,为我付出,以至于让自己很疲惫。我不愿意让他因为爱情变得不像之前的他一般洒脱,于是分开了。我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似乎不具备爱一个人的能力。我同你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我们都需要爱,可是不同点是,我似乎永远没有学会怎样爱一个人。”说完,木香又怔怔地望向了窗外,雨似乎小了很多,天空也明亮了起来。

  “爱,是一个人的事;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两者的不同。我其实也不太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可能我比较幸运,初晴给予了我足够的包容和鼓励,所以虽然我们偶尔也会争执,但是我们始终能安稳地走下去。关于爱情,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是不要把爱当做一种负担,而应该把爱化作一股力量。爱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必须要履行的义务或必须践行的责任,两个人在一起始终会经历惊艳的喜欢和逐步了解的热恋,会在时间的尺度上慢慢熟悉,慢慢丧失新鲜,但是两个人不必一直眷恋于短暂的快感,而忽略日常的陪伴。与我们交往的是一个人,一个真实而有限的人,他体内蕴藏着宝藏,刚开始时,你会赞叹与宝藏的耀眼夺目,可是久而久之,你便会发现其实宝藏可能不过如此。一些人便转身寻求另外的宝藏,而真正懂得爱的人则是会一起将宝藏挖掘和耕耘,一起创造更多生活的可能性,从而让爱情不断地升华。”

  只要木香有困惑,植树总能化身答疑解惑的老师,为木香提供帮助。在那一刻,他身上闪烁着真诚的光辉。木香一直喜欢的,便是这样的植树。

  “作为朋友,我希望你可以幸福圆满。我其实希望所有人都幸福圆满,只不过这世界太吝啬了,只有少部分的人能够幸福,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缺憾,似乎只有这样才会让幸福显得可贵。”植树慨叹道。

  木香似乎感受到了植树的改变,他从前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少年,是一个人人仰望的学霸,可是他活得并不快乐,他活在一层一层的束缚里。他需要好好学习,考一个好成绩,满足老师和父母的期待,满足一切成功的要素,最后去追求一所好的大学。而现在,他从灰暗的经历中劫后余生,在爱人的支持爱护下,似乎看起来磨灭了凌厉的心气,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找到了更珍贵的东西。人们总是向往得太高太远,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边简单的幸福。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这些言简意赅的道理的分量。

  “虽然爱情稍有残缺,但是我还有爱我的父母和亲人,有值得信赖的朋友,有我尊敬的师长,还有一份自己喜欢且可以从中得到成就感的职业,以后还会遇见一群可可爱爱的学生,已经很好了。人生不就是遇见了懂得珍惜,失去了要学会释怀吗?我还记得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木香释然地说道。

  植树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你明白就好’。吃饱喝足后,植树满意地揉了揉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舒服地趟靠在椅子上,双腿任他随意慵懒地伸着,一脸满足地看着玻璃窗外的风景。

  “雨小了哎!”木香指着窗外说道。

  “是啊,狂风暴雨终究只是一时的,再恶劣糟糕的天气,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是好像要趟着水才能走回去了。”

  “总好过被瓢泼大雨淋成落水狗吧。”

  “也是,下大雨的时候还能有地方避雨,打着伞可以不用担心被淋湿,天晴的时候还会有太阳。”

  “是啊,还会有太阳。你知道我最开始到北方的时候,最不习惯的地方是什么吗?其实不是气候,也不是水土,而是天空。北方的天空总是动不动就灰蒙蒙的,几千万人呼出的浊气凝结成一团一团乌压压的黑云,阴魂不散地盘桓在城市上空,像是科幻电影里的世界末日一样。当然,那些黑云也有可能是煤炭工厂排出来。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了即使是晴天也看不见太阳的天气。如果真的有末日,那也是自然给人类的惩罚。我曾一度把我掉落低谷的原因归咎于那糟糕的天气。每当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安南城的天,澄澈、湛蓝、不加雕琢和修饰便是最纯洁最干净的颜色,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总是叫人生出一种继续生活的勇气。”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最后选择留在了北方?工作?还是初晴?”木香似乎明知故问道。

  “人虽然是种脆弱敏感的生物,但是我觉得它之所以能够成为地球上最高级的动物,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它的适应能力很强。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强大如无处不在的细菌也无法和人类比拟。人类在改变环境,也在适应环境,在适应改变。似乎只有你不愿意去尝试的事情,没有你完全无法适应的事情。几年下来,我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在北方生活。再加上初晴的缘故,我有可能在北方安家,虽然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我愿意为了我们的未来去努力一把。”植树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肯定和期待,他是一个坚定的男人,一个可以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需要帮助尽管开口,你要记得,即使你身在北方,我们还是朋友。”最后两个字,木香咬得很重。

  “真好,我们还是朋友。”植树在前两个字上用了十一分的力气。

  “你说,我们遇见的幸运值几张船票?”

  “值得一百万英镑!”

  ……

  “如果没有遇见初晴,你还会回南方工作吗?”木香问。

  “初晴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从前承认自己不知道总感觉羞耻,可是现在我只觉得这是唯一真实的答案。”

  “我们终究还是经历得不够多,待想要经历更多时,要么没有了时间,要么没有了金钱。”

  “没有那颗一直年轻的心才真正地要命。”

  “是啊!”

  ……

  (九)

  吃完饭,已是下午两点光景,植树在香满路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说是回旅馆拿一下行李直接去安南城北的车站。木香想送他到车站,但植树说城北的车站地处偏僻,今天又适逢下雨,让人感觉阴森,木香一个女子,植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从车站回来。木香深知两人再次见面已不知将会是何时,加之心中仍有一份惦念想要送别,但也不想让植树担心,终于作罢了送植树到车站的想法。

  “婚礼一定要记得要请我去,我争取努力工作,多拿点儿奖金,给你们包一个大红包。”木香不舍地说道。

  “行,一定要来。”说完,植树便上了出租车。汽车发动机发出一声嘟嘟的轰响后,植树便慢慢地消失了在木香的视线中。

  街道被大雨洗刷了一番后,看起来肃静了很多,一场雨洗净了飞扬的尘埃,也减缓了人们匆匆的步履。虽然天晴之后,路上便会重新烙下行人的匆匆步履,可至少现在这一刻,街道是寂静的。空气里弥散着雨水特有的清新,这在被尾气、呼吸、飞尘以及沥青路面烧焦般的味道侵占许久的城市很是久违,木香甚至还闻到了些许树叶和青苔的混杂的土腥和芬芳的味道。

  木香这一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像是一个周五放假回家的小学生,全然忘记了周日前来上学时惴惴的不安,以及周中如坐针毡的焦虑和烦躁。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像是从一场酣睡中醒来,迎接她的是细细的如绒毛一样的雨丝,清清凉凉地亲吻、婆娑着她干涸的手掌,她们如一个个生动的精灵,在她的手指间轻轻地舞蹈,然后慢慢地留恋不舍地滑落到地面。她们在人间短暂逗留,待到日头出来,便化作轻盈的水雾飞回天空,待到世间肮脏不堪,又屈尊沐雨而来。

  木香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正微笑着向她走来,她安静地站在木香身旁,木香走一路,她就迈着小小的步子走上好几步,略显吃力地跟在木香身后。她太小了,以至于要很努力才可以似端似抱地扶稳她的大伞。木香蹲下身,将她轻轻地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咱们去买点毛线吧,我忽然想织毛衣了。”

  那小女孩儿凑在她的耳边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我可以的,只是很久没有织,可能有些生疏了,但是还不至于忘记。实在有不会织的呢,咱就去问妈妈,她会乐意教我的。”

  “好,那我们走吧。”

  远山的乌云吞吐着浊气,一衔一吐地翻涌着惊骇的波涛,像是卧在山里的神仙。冥冥的天色下,木香撑着那把泛旧的雨伞,走入了潇潇的雨幕之中……

  2022年8月写于良乡

  (全文完)

  (感谢大家的阅读与支持,如果想要获得更多作者和作品的资讯,请加入群聊:735843844,就作品的内容与作者共同参与讨论。感谢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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