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三)

  (四)

  第二次想起植树,是与长谷分手那天。事实上,所有人都觉得她与长谷不会分手。

  上次的误会事情之后,木香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长谷道个歉,再请人吃顿饭,毕竟人家好意的帮助换了一顿不由分说的拳打脚踢,几句感谢多少有些敷衍了。但她没想到反而是长谷先主动找上门来了。

  周一一堂文学与哲学思想关系研究的公开课上,木香偶然在课堂的一角看到了前来听课的长谷,长谷显然也看到了她,挥手打了招呼。木香本想假装没看到偷偷溜到前排,可被长谷点名叫住后,再无视就不够礼貌了,于是假装平静地打了个招呼。长谷似乎把那晚的事情全然抛诸脑后了,可是他释然的态度并没有让木香跟着释怀,她反而陷入了一种愧疚的境遇之中,神情忸怩,很不自然。

  长谷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动解围道:“看来是准备好请我吃饭了呀,都自己找上门来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咱就不好意思再推脱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下课后就去吧,难得有漂亮姑娘请吃饭。”

  “哎哟,看来是个经常和漂亮妹妹吃饭的主儿啊,果然一开始把你当成坏人没有错。”木香玩笑地揶揄着,“不过,既然刚好碰到了,就把欠你的饭补上吧。不过,下课的时候你可能要等我一下,我可能会问老师几个问题。”

  “等待一位美丽女士,本身也是一件美事啊!”长谷嬉皮笑脸地说道。

  “油嘴滑舌的浪荡子。”木香留下一句评语后,不作理睬地找了个座位坐下。长谷识趣地不再与她纠缠,坐回座位继续埋头看书,他应该近视很重,即使戴了眼镜,看书的时候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到书页上,一边看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写着什么。

  他那天晚上应该是戴了隐形眼镜。木香心里猜测着,不然大晚上不戴眼镜走夜路,他定然是一个瞎子。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但木香心中其实很感激长谷雪中送炭,以至于一整节课脑子里都像摇开的汽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上午,微风中已经有了几丝萧瑟,但木香却不觉得冷,一丝异样的悸动在她的心头悄无声息地蔓延滋长,她怀抱着一本内容枯燥的书,像醉了酒一样荡漾着幸福的红晕。在她眼里,长谷似乎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于是后来,他们顺其自然在一起了,甚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表白,两个人在一个紫色晚霞的黄昏中散步,不知何时双手就紧紧的扣在了一起,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瑰丽,可一切也来得那么浪漫而富有诗意。很长的时间里,木香都觉得长谷会是那个可以与她相知相爱相守一生的人。

  他是那么的风趣幽默,像一盘缤纷绚丽的彩虹糖,可以不断地带给身边的人欢乐。同他在一起,再阴霾的心情也会瞬间沐浴晴天,他仿佛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可以让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洋溢着喜悦与热情。木香心底已经很久没有照进过阳光了,长谷的出现来得正好。

  木香还记得,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那天,长谷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地对她说道:“我会慢慢地走进你的心,将你心底所有的阴霾都驱散,永远不会让你悲伤和哭泣。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有至高的真理,而我的理想国里想要有你,有你的地方,都是我的理想国。”说完,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男孩儿竟笑着哭了起来。

  木香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伏在长谷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每一滴眼泪里都写满了令人艳羡的幸福。第一次有人将她当成了理想的一部分,她第一次有种几近绝望时被人从泥泞里拽出来的重生的感觉。这就像信徒曾经真诚的祷告被高高在上的神一次次视若无睹,可是突然有一天,在你即将不再相信任何神灵时,一个与其他冷若冰霜、等着看你落魄境遇的天神都不一样的精灵像梦一样出现在了你的世界里,倾其所有地满足了你所有的愿望,甚至为你开辟了一个世界,种满了你爱的鲜花,连微风都巴不得化成你的模样。对木香而言,长谷就是精灵,点着灯都找不到的精灵。

  虽然有时候,木香一时还有些难以适应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原本孤单的生命中,可是当长谷用他真诚的爱意将她包裹在幸福中时,她便觉得世界的每一丝空气都像糖水一样甜蜜。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拥有了一个人,便拥有了整个世界。可是后来,她才悲哀地发现她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悲哀到很多年后想起来,还是想不明白,悲哀到至今为止,她仍觉得自己对长谷有所亏欠,悲哀到她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长谷的爱。她似乎活该永远孤身一人,从出生到死亡。

  长谷其实比木香接触的很多人要优秀,不管是与人打交道的本领,还是过硬的特长和技能。相恋之后,木香发现长谷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大二的时候就成为了学校外语社团的社长,有时候还兼职一下学校活动的双语主持。不仅如此,长谷还精通各种乐器,钢琴、吉他、小提琴、架子鼓,就连编曲也不在话下。

  她起初只以为长谷是大城市高成本堆砌培养出来的精英,后来她才知道不是那样一回事情。长谷的家庭并没有很富裕,父母是普通的中产阶级,收入比起一个月几千块的家庭肯定有余,但比起动辄家产几百上千万的富二代公子哥,肯定是比不过的。要说他家在官场如鱼得水更无从说起,翻遍长谷近百年族谱,也没有几个当官的人才,至多有几个乡政府的普通文员,很难说官场有靠山。

  长谷的父母也不是想要把孩子培养成爱因斯坦、牛顿之类的科学家的家长,他们虽然望子成龙,但更希望长谷可以开心快乐地长大。这一点上,长谷和木香的家庭很像,他们的父母都把孩子当成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实现他们理想的工具。长谷说,这就是他们必须要相遇的原因,即是妙不可言的缘分。相爱的人,在很多地方,必然是相似的。

  长谷应该是一个天才吧。当然,这世上有很多的天才。有人从小学东西就很快,接受和吸收新知识的能力很强,反应迅速敏捷。一些天赋极高的天才运动员集中精力科学训练三五年,可能效果就行远超别人夜以继日地苦练十年二十年,乔丹、奥尼尔、梅西和小罗等天之骄子大多如此。有人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掌握很多的东西,报纸上经常报道一些神童三五年级就学完了所有的小学中学课程,十四五岁就考上大学,这样的新闻屡见不鲜,似乎都算不上什么新闻。有的人年纪轻轻在某一领域的成就其他无数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追赶上分毫,牛顿二十多岁便提出经典力学公式并发现了微积分,爱因斯坦写得最简单的一篇文章得了最顶级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些被写进人类历史书的人自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所以甚至有人绞尽脑汁想要探寻他们天才的秘密,妄图将一个百年一遇的天才的基因复刻到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上,以此推动全人类的跃进。这显然是疯狂的想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九层高塔起于累土这些铮铮的至理名言才是对普通人最好的安慰,否则如果每个人都成为万中无一的天才,这世界便会显得平庸。

  但是很多人却并不能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或者说他们愿意用这些道理去为他人平凡的人生做解,但是却无法坦然接受自己平凡乃至于平庸的现实。每个人都幻想过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英雄,为此他们有时候宁愿偏执地相信那万分之一的概率会降临在他们身上。所有人都不愿意做数量庞大的分母,他们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铺就一条成为传奇的道路,人类便是这样从蒙昧到文明,从低级到高级。但是,数百万年的历史只诞生了廖落如星的传奇,且他们身上还有着这样或那样普通人尚且嗤之以鼻的残缺,更多人还是平凡普通的,他们在自己如螺丝钉一般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履行职责,实现他们既不宏大也不渺小的理想追求。这样的人才是生活的大多数,他们时而聪明时而愚蠢,时而阳光时而忧郁,时而勤奋时而怠惰,时而清醒时而烦恼,他们的一生都在经历都在思考,可是却永远无法完全明白完全掌握。他们稀里糊涂的活着,靠糖分、蛋白质、脂肪、维生素、无机盐和水维持生命活动,靠着爱情、友情、亲情、梦想和工作带来的各种愉悦的感受成长,最后留下一些对世界一知半解的答案之后溘然长逝,将未解答的试卷留给后世的人,再将这一份遗志薪火相传下去。

  长谷当然不是天才。他学东西很快,但不至于随便学上一天两天就可以超越别人辛勤努力的三年五年,他唯一独到的天赋就是他超乎常人的热情和毅力。木香曾见证过长谷为了准备一场歌唱比赛,同一首歌排练了不下三四十遍,每一个音都力求唱准唱好。即使木香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可他仍是不满足,他对于完美似乎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不过也正是这种偏执为他带来了令人羡慕的荣誉,以及可以在学校和社会立足的本领。

  而且,长谷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面面俱到。长谷身上几乎挑不出毛病(除了长得瘦弱),他能说会道,是辩论社的主力队员,代表学校参加过很多比赛,拿了很多奖;他还擅长运动,是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瘦猴一样的身材会弱不禁风,可是只要见过长谷打篮球、踢足球、打羽毛球、跑步的人,就能看到他极强的学习能力和团队合作精神。

  那些为人耳熟能详的各个领域的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点,因为在一般人看来,接近完美的人是不存在的,譬如智商很高的物理学家、数学家往往看起来很不修边幅,且不太善于交际。纵使天才如苏轼,官场与文学也只取了一瓢饮。但长谷身上没有这些毛病,他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并给予他们由衷的赞叹,同他们一起合作,一起玩乐。木香曾开玩笑地问过长谷,他不是不是天生的交际花,可以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长谷笑着说,他也不知道,或许是他很幸运吧,遇到的人都很喜欢他。木香知道,这其实是长谷独一无二的天赋。

  长谷学习哲学完全是基于自己的兴趣,他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想要认识自我,探究世界未来会走向何方,他读柏拉图、苏格拉底、孔子、老子、黑格尔、孟德斯鸠、朱熹等一大堆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的作品。这些人的名字木香全都听说过,但是从来生不出阅读他们著作的冲动。这种感觉就像语文老师从小到大都一直在推荐学生去阅读中国四大名著,阅读世界文学经典,阅读专业必读书目,可是很多人的一生走到头也没有读过几本为人推崇的好书。但长谷却总是乐在其中,他是天生的读书材料,如果他只一门心思地读书,在古代定然是个宰相,他的性格和能力,定会是个良相。有的人似乎天生就是一个科学家,就只能是一个科学家,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太多为人称道的亮点,可是有的人似乎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处理得尽善尽美,在每一个位置上,他都是最亮眼的一个。人们从来不会嫉妒他,只会遗憾这样的人终究是太少。木香眼中,长谷就是这样的人。

  很长时间里,木香以为长谷几乎无瑕无疵的形象只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产物,可是后来即使他们两人分开很多年,木香依然觉得长谷是个同数学模型和物理公式一般完美得有几分让人不敢置信的人。木香虽然自觉是一个相当感性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直保持着相当的理性。

  木香曾经问过长谷,他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别人遥不可及的模样,却为何会爱上她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她没有出尘的容貌,打扮得也不靓丽,性格内敛怯懦,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静心态,但这在争奇斗艳的大学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像一只蚂蚁,像一张卡纸。长谷爱上她,就好比完美的数学模型中乱入了一个长满尖刺的板栗,充满了各种不合理性。难道只是因为木香是第一个敢抓他挠他还把他踢翻在地的野蛮人吗?难到只是因为木香从不歇斯底里地哭泣呐喊吗?木香不知道,她相信爱情的魔力可以让人短暂地失去理智,可是她还是疑惑,为什么是她呢?

  长谷似乎早猜到木香会问这个问题,这似乎是所有恋爱中的女人最想求得答案的问题。他对木香说,他以前一直不觉得自己多么地有天赋,他只是觉得很多东西看得多了练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他一直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可是后来他发现很多人即使全身心夜以继日地投入到学习中,比他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可最后得到的结果只能算是差强人意,更有人全然没有进步,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不是所有等量的付出都会换得同等的回报。与其他自觉有些天赋便随意挥霍的人不同,长谷始终觉得他的天赋能够得到发挥,是父母的言传身教和老师的循循善诱的结果,他应该感到庆幸,更应该珍惜。天赋不应该成为一个人挥霍怠惰的理由,而应该成为他更加向上健全自己的理由。所以,他学习之余一直在努力去感受这个世界更多方面的可能性。他不想让自己的世界像一张纸一样,落在地上只有两种向上的可能。纵使生活本就是一张白纸,但他想要通过弯折和变化,让这张白纸变成纸飞机在天空中滑翔,变成千纸鹤飞入梦中,变成灯笼点亮夜空……

  在长谷的世界里,学习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在他几近白纸的前半段人生中,他需要大量的学习来快速掌握这个世界的轮廓,需要掌握进入社会必要的知识和技能。因此,他一直在心无旁骛地学习,而优异的成绩在他的学生时代里为他带来了很多来自他人的赞许和关注。但他明白学习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也不会是全部。他的一生不是为了成为历史上的某个人物而活的,也不是为了成为博士成为博士后,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更不是为了获得一份工作。生命最令人着迷的一点就是永远无法预测的可能性。所以,即便长谷拥有更多看起来更好的选择,他还是毅然选择学习哲学。他想要去探寻更多人类思想的可能性,哪怕学习这些思想并不能让长谷变成一个富裕的人,但至少可以让他活得心安理得。人为了物质的欲望而活当然没有错,可是人类从站立行走的那天,从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的那天,从亚当和夏娃懂得羞耻的那天,就诞生了一个让人类与地球上其他生物全然不同的东西——智慧。那是一种与趋利避害的本性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一种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而永恒存在的东西,那是一种真正让人类变得伟大和神圣的东西。正因为有了智慧,人类才诞生了让他们赖以自豪的文明。而追求智慧的过程,远比追求钱财来得浪漫且美丽,这是长谷身上的气节,也是他的倔强。而遇到木香则是长谷的意外之喜,但是几番思虑后爱上木香却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就好像科比被交易到了湖人,勇士用首轮七号签选中库里,而王勃在少年意气时写下《滕王阁序》。

  “你的身上有一种我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美国历史上梦想破灭的‘垮掉的一代’身上糜丧沉沦混杂着浪漫主义枯萎的花蕊最后一丝死寂之中绽放出来的热烈。你应该能明白我想表达的那种感觉,那是只有你身上才有的魔力,无关外表,无关性别,只因你的独一无二才显得珍贵,且那么地令人着迷。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你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而别人也不一定能够看到你身上的特质,那是一种只存在于你和我之间的联系。对我来说,同你恋爱,像求解一道无法看透的命题。你一点儿也不普通,在我的眼睛里,你是一百二十二个切面的钻石,是乌鸦的写字台,是讲不清道理可是却依然愿意去相信去热爱的人。香儿,你是我对这个世界还有期待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你知道吗?”长谷用他慵懒又严肃的嗓音在木香耳边轻轻地说道,像老式唱片机里播放的曼妙的华尔兹舞曲,每一个振动的音节里都氤氲着一种沉醉在音乐、酒精和香水味中的醉意,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一本正经地告白,还是在油嘴滑舌地胡说八道。

  “哦?我以为你只是伏特加喝多了,偶尔想要尝尝路边的朗姆酒是什么滋味,才会偏偏在人群中看中我。就像是宫廷里的皇帝吃腻了珍馐饕餮,想要尝尝路边山野粗粮,完全是出自一种虚伪而怜悯的爱惜,远非真情。其实,你明明可以站在人群中心,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地崇拜的,有那么多的星星值得你去采撷,你却看中了我这一盏在河里漂流的、烛火摇曳的花灯。”木香似懂非懂地对长谷说着,眼睛里像种了一朵开在雨季里的玫瑰,湿漉漉地垂着头。

  “你总是这样,看似对人敞开了心扉,却总把自己关在一座自我筑造的幽闭的房间里,叶公好龙一般若即若离。你似乎从未热爱过生活,只是把它当做人生应该履行的流程,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一切是否是你想要的。所以你眼睛里总有一团驱散不了的阴翳和混沌,所以你心里总是有一重又一重险峻的山隘,像是六月的梅雨,用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这是你的魅力所在,可总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我想要治愈你!”说最后几个字的的时候,长谷明显停顿了一下,语气也不再轻佻随意,郑重得如一杯很远就能闻到冲鼻气味的烈酒。

  木香第一次有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仿佛她就赤裸着身体站在阳光下,而身前的长谷掩映在一团迷雾之中,露出一个慈悲的笑脸,正用他那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审视着她。木香不喜欢这种被人从四面八方审视的感觉,长谷那似菩萨一般的笑容叫人看不清楚。

  “那么,你为什么会和我相爱?”木香再一次问道,他们说了一圈,再次回到了原点,她想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为了治愈你。”长谷第二次说这句话,“因为我从未觉得你的心房为谁打开过,我想成为第一个扣开你心门的房客。当然,如果你真的愿意的话。虽然我们如普通情侣一样在一起挺久了,但你我都知道,我们之间还隔着很遥远的距离,像xz和尼泊尔一样,隔着一座天堑似的珠穆朗玛。”

  木香再一次赤裸着站在长谷面前,可她却恼怒不起来,反而有些释然,像被人从渔网里拯救了出来,不至于变成明天汤锅里的海鲜。木香揉了揉瘪瘪的肚子撒娇似的对长谷说道:“我饿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它很难,不是吗?我们下一次再讨论它吧,我想吃面了,陪我去吧。”

  长谷什么也没有说,牵起木香的手,向面馆走去,像一对甜蜜恩爱的情侣。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他们身上,长谷用自己瘦弱地像一根竹竿似的身体为木香挡住了刺目的强光。不知道为什么,木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黑色甘蔗的影子,约莫是安南城的甘蔗快要熟了吧。是的,安南城的确出产甘蔗,不过木香从没有吃过。

  “谢谢你,长谷。”

  那个瘦高的身影似乎颤动了一下。

  “没关系的。”

  他并不想从木香口中听到谢谢,这几个看似无关痛痒的字具有山呼海啸的力量。

  长谷又说了一句,“没关系的。”

  木香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他对自己说的,他总是那么绅士,礼貌得让人心疼。他应该去解决康德留给世人的三大批判之类的复杂问题的,可现在却被普通世俗的情感拌住了手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茫然无措。不过他们还是像无事发生一样在一起了很久,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分手是很后面的事情,虽然长谷一直觉得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而木香也这样觉得,他们甚至不曾亲吻过。

  但在没有分开之前,长谷和木香一直是校园里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

  长谷的每一次辩论赛,木香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在台下听完,她觉得自己应该出现在场下,即使不呐喊不起哄什么也不做,他也会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想看到他在他擅长并且喜欢的领域熠熠生辉,哪怕她只能坐在下面为他默默地加油。爱一个人,不应当是以爱为名将一个人束缚在自己的身边,而是应当成全对方的愿望和梦想,两个人从中一起获得开心。这句话应当没有哪一个作家或者名人说过,可是木香觉得说得很好。比赛结束后,长谷匆匆与队友打完招呼后,会带木香去吃一家味道很不错的冰淇淋,她最喜欢吃那里的不加糖的香草可可,而长谷喜欢吃巧克力草莓。路上木香会从观众的角度提出一些问题,长谷会和她很认真地辩论,试图说服她,可惜一直没有做到。长谷说木香是唯一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木香补充了一点说道,“是女人”。木香认为长谷从来不了解女人,就像女人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男人一样。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似乎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大三的时候,长谷同几个朋友成立了一支乐队,长谷是乐队的架子鼓手兼队长。乐队每周都有表演,所以长谷几乎整天一下课就泡在音乐教室里同朋友们一起练习新歌的编曲和设计舞台动作。有时候,木香常常可以看到在音乐教室睡了一宿的长谷在第二天空着手从后门溜进教室上课。而桌子上是木香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早餐和那堂课要用的书。木香第一次从长谷身上看到了一种分身乏术的疲惫,不过这样似乎让长谷看起来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了,起码他也是一个没有办法同时应付好几件事的普通人不是吗?

  下课之后,长谷在木香额头留下了一个吻便又要赶去音乐教室了。木香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一阵心疼,提议他要不休息会儿再去,半个小时也好。长谷宠溺地捏了捏木香的脸,又用他那让人毫无抵抗能力的声线温柔地说道:“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休息,不过今天我突然来了灵感,需要立马回去将它写下来,再巩固练习。你知道的,灵感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放心,我可以的。”木香知道自己无法说动长谷,在他眉间留下一个吻后,任他离去了。

  待木香下午提着盒饭和糕点去音乐教室探班时,长谷已经累得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太专注了,以至于疯狂到可以为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投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这份忘我的专注木香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至于木香自己,从来不争不抢,淡泊冷漠,她一贯奉行的宗旨是:是她的总会是她的,不是她的争也争不来。她记不清父母、老师和周围朋友就她温吞的性格说过多少次了,有褒有贬,她记不清了。有说她温婉淑钧的,有说她毫无上进的,不过囿于她是个女子,不至于像不争不抢的男子一般被人说成是软弱窝囊。也只有这时候,木香会感激她的女子身份让她可以天然地小鸟依人,而不必做一个好强的女子。可惜的是,纵使长谷是一个这么专注要强的人,性格却始终没有影响木香半分,木香还是太愚钝了。

  木香留足长谷那份后,将带来的东西给乐队另外几个成员分了。他们一声一声“谢谢大嫂”、“谢谢大嫂”的叫着,让木香一时有些不适应。她知道,那是他们发自心底的对长谷的尊重,她只是恰好是长谷的女友而已。

  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照射在长谷的脸上,映得他白皙的皮肤愈发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像个在田野里沐浴着夕阳的白梨。他兴许是做了噩梦,梦里一直在呢哝地念着木香的名字。木香很高兴,他在梦里依然记得她的名姓,可又有些悲哀,她觉得长谷同自己在一起从未有过幸福的满足,以至于梦里都在害怕失去她。待长谷从熟睡中醒来时,只看见木香盈着微笑的脸上,一丝疲惫一闪而逝,不过眨眼之间,木香已经起身为长谷热饭去了。睡意仍有些惺忪的长谷觉得自己正在复苏的感官依然不真切,便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兴许只是上了一天的课感到累了。长谷这样想着。

  同所有学生时代的情侣一样,木香和长谷最常约会的地方是学校的图书馆。兴许约会的表述不太恰当,应当用一起结伴学习更为恰当,不过两人确实是情侣,说是约会也不算差错。

  他们习惯地在图书馆面对面一坐便是一个下午,中途两人会很有默契地出去散会儿心,讨论一下当天看书的收获。在读完一本马克思的传记之后,长谷会像发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似的拉着木香的手就马克思在英国的种种悲惨遭遇讲个不停;木香在读完刘慈欣的《三体》之后,会就“降维打击”、“黑暗森林”、“猜疑链和技术爆炸”等问题同长谷进行讨论。长谷是一个睿智的分析者,木香是一个感性的倾听者,他们每一次讨论都会让迷惑不解的对方豁然开朗,他们有着让所有人都惊羡的默契,以至于像高山流水的知音。放松歇息之后,两人又回到图书馆,心照不宣地继续读书。幸得长谷的陪伴,曾经没有那么爱看书的木香四年之间竟养成了能够耐下性子看书的恬淡脾性。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两人是佳偶天成,是才貌双全的良配,是能把贫瘠时日过得甘之如饴的天堂的神仙眷侣。有很长的时间,连木香都觉得她会和长谷结婚。似乎没有比结婚,更能体现两人感情的方法了,所以木香理应嫁给长谷。

  临近大学三年级时,长谷提出想带木香回家见见父母。木香知道这是长谷向她表明了坚定的态度:我想光明正大地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想让你知道我想要同你继续坚定地走下去的决心,而周遭的亲朋便是最好的明证。

  但木香没有准备好,拒绝了。木香知道自己的拒绝会让长谷大受挫败,但她依然拒绝了。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对未来没有什么规划的人,我喜欢同你在一起的感觉,但是我不想太早地走进你的家庭。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结婚,我不想用责任捆绑住自己,那会让我觉得压抑。”

  木香看到长谷眼睛里掩饰不住的落寞,不堪心中的罪疚,逃一样地跑开了,而再见到长谷是两个星期之后。

  两人见面先是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良久之后,木香鼓起勇气一般对长谷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吧。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真正地面对我们的关系,毕竟我从来没有以爱情的名义与人交往过。”约莫是害怕长谷对自己产生怀疑,木香又说道:“这完完全全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你做的很好了,比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要好。你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偏偏还热烈得像一副油画,专一得像只吃桉树叶的考拉。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了。”

  长谷像等待着宣判的誓词一般,面色祥和,绅士得一如木香最初认识他时,无风无浪。可是木香知道,长谷越是这样表面平静,内心酝酿着的波涛便越汹涌。她知道他很悲伤,可是却无法收回她说的每一个字。如果可以,她想要收回她和他相遇相恋的所有记忆,或许这样会对两个人都好。

  长谷像打了一口气似的,慢吞吞地说道:“我其实早就预料到这种可能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你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以为我可以慢慢地了解你,慢慢温暖你寂寥的内心,慢慢让你爱上我。我想成为那个扣开你心扉的人。可是我想,我失败了。”说完这些,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儿了下去,心情很糟。

  “我也以为我可以慢慢喜欢上你,可是最后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深受挫败,又觉得情有可原。我对一切都太冷淡了,我觉得我永远没有办法敞开心扉去关爱任何人,包括我的家人、朋友、爱人和自己。我似乎是个天生的孤星,不适合走入人群。我觉得这是一种病,可悲的是,这种病无药可医。”

  见木香情绪有些失落,长谷为她买了一杯热牛奶。她曾经说每次心情不好,喝一杯热牛奶睡一觉,第二天所有的烦恼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不过长谷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木香点热牛奶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资格出现在她的身边了。他对木香说:“喝一杯热牛奶吧,然后回去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木香无助地伏在长谷的肩上,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说罢,低声啜泣起来。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姑娘,能够认识你,能够腆着脸主动接近你,能够和你成为恋人,能够同你牵手、拥抱,能够与你一同约会,可以有你的陪伴,这些都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但是却真实发生的事情。你是那么温婉,那么安静,又是那么地聪慧,那么地细腻,像江南水乡的柔波,让我感受到了此前从未感受到的温柔。你又怎么会不值得呢。”

  长谷将木香搂入怀中,这个一向给人阳光坚强印象的大男孩儿竟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他想最后努力挽留一次,因为他真的不想失去木香。可是作为一个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忍心再将木香强行留在他身边。他们很适合,可是却不够相爱。

  从前,他只觉得木香与人生疏惯了,要慢慢习惯与人交往恋爱的生活,而事实也证明,她并非天生就冷冰冰的,她也会像其他女孩一样默默支持他,在他需要她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虽然,她仍然没有学会热情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始终有一层淡漠的隔膜横在他们两人之间。可是长谷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一切都会遇水消融。他们会恋爱结婚,相亲相爱,令旁人羡煞。他们会拥有一段钱钟书和杨绛先生般相濡以沫的爱情,他们的爱情或许不那么炙热绚烈,但能一直苦中作乐,甘之如饴。

  但是,成为恋人之后,木香那扇心门仍未向他敞开。后知后觉的长谷发现,木香常一个人看着窗外怔怔地出神,眼睛里眼波流转,待目光重新回归现实后,眼睛里盈满的光彩便暗淡下去,似是被现实浇了一盆冷雨,火焰一般地华彩便熄灭了。长谷也曾痴愣地发呆,但发呆多是眼神空洞,思维放空,眼睛里无所谓看见什么东西,更不必提光彩,待猛然回过神,也丝毫不会流露眷恋的神色。唯有一件事时不同——心中思念着某人。长谷在万般寂寥时想起木香时,嘴脸不自然挂着笑,神思全然不在课堂亦或是书本上,脑海里木香的身影一个个地堆叠在一起,美得不可方物,似是清早的晨晖,似是傍晚的夕阳,似是仲夏夜的繁星,似是凛冬的春风,总叫人结束时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回到现实。可清醒过后,眼中风景并非意中之爱人,怎么能不神情落寞,眷恋不舍。长谷才知觉那不是无聊发呆,而是相思疾苦。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惆怅,是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美好畅想。

  可悲的是,长谷知道木香心里的人并不是他。得知这一个秘密的长谷又羞又恼,男人悲悯的自尊和可恶的占有欲在疯狂地怂恿他去质问去谩骂去决裂,去揭穿木香的伪装。可是,当他看到木香那温暖治愈的笑容和温婉时,他准备好的斥责和质问便融化在了木香的温暖中。她长着一张无辜的脸,像白羊似的,叫人无法对她恶语相向,甚至连说一句重话都要先自惭形秽。

  而且,长谷知道木香已经在尽力地学着去爱他了,到目前为止,她甚至学得不错。她学着其他女生照顾、体贴长谷,甚至比她们做得要更好。一些女人在得到了男人的爱慕之后,便自觉高人一等,自觉拿捏住了男人的内心,似乎一夜之间就忘记了当初或是出于真心或是临时学习或是伪装出来的温柔体贴,变得蛮横无理,恃宠而娇。而木香的每一个善意的举动全然来自她内心的高尚和善良,哪怕在应对一些陌生的人、热闹的场合时,她仍然无法很自然地融入进去。但是她已经在试着融入长谷的圈子,去接触长谷身边的朋友,去逆着自己的脾性做一些对她而言并不容易的事情。长谷已经无法要求她做得更好了。

  木香应该是想试着努力去爱上他的。长谷这样想。可是努力这个词用在任何的地方都没有关系,唯独爱情不可以。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心底自然萌发的爱意碰撞在一起的产物,是两情相悦,是两人都能在相处中品味到生活的幸福与甘甜,而不是把两块不同口味的曲奇饼打碎再拼接在一起,更不是把水掺进酒里得到一个淡雅清香的美酒。祝英台在勉强之下嫁给了马文才,可当她看到梁山伯的孤坟时,还是毅然决然化蝶与之双飞。爱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因为爱本身就是理由,如果把试着努力当做借口,只能说两个人还不够相爱。

  长谷爱上了这个看着冷漠却很有趣的女孩子,可是木香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过长谷。她确实努力过,可是显然失败了。所以她匍匐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那是抱歉的眼泪,是失败的眼泪。落在长谷的胸口,像冰锥子一般扎人。

  长谷柔声安慰道:“我们只是没有在合适的时候遇见。我应当早点儿遇见你的,遇见更年轻,更单纯,心里和脑袋里都空空地不想其他事情的你。我是不愿意在很晚的时候遇见你的,那样我会惋惜,惋惜我错过的你的光阴,惋惜没有你陪着的孤独的天气,惋惜错过的充满美好回忆的曾经。我从来没有后悔喜欢上你,从来都没有。你让我古板的生活充满了惴惴不安的乐趣,你让我沸腾的生命感受到了清凉的温情,那是我生命最独一无二的体验,没有人可以磨灭它在我生命中的痕迹。”

  说到这里,长谷揉了揉木香的头发,轻轻的捧起她的脸,温柔地用纸巾擦去木香脸上的泪痕,缓缓说道:“别哭,妆都哭花了,像只小花猫。你要一直微笑,一直美丽,一直快乐。知道吗?”

  木香微微抬起头,眼里的长谷笑得那么让人心疼,像是吃了一颗柠檬牙齿被酸得打颤还要强颜欢笑着说真甜,明明他可以不这样的,可是在木香面前,他从来不放纵自己的任性。他把自己的礼貌和绅士留给了周围的所有人,一个人在暗夜里消化着硌人戳人的阴霾。

  “对不起……对不起……”木香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尽管她知道这三个字是世间最苍白无力的语言,不过也好过什么都不说。虽然无论如何,长谷都会被伤害得千疮百孔。

  “木香,我们还可以当朋友吗?我没有办法坦然地放开手,我还想要静静地在远处看着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不想让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长谷央求似的问了一句。

  “好。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恋过,我们只是一个对文学和哲学有着共同兴趣的朋友。虽然……虽然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很难。”说完,木香慢慢从长谷怀中抽身出来。如果我们只是朋友该多好,木香这样想着。

  那天夜里,木香竟睡得出奇地安稳,约莫是放下了心中的困扰的缘故。只是临近天亮,混混沌沌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置身一片迷雾之中,茫然无措之际,她看到一个人伸出一只手带她离开了那一片似乎永远也看不到边际的迷雾。可是她无论如何怎的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是从手心传来的温度,木香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长谷”,那人没有回应,继续拉着木香的手往前走。待把身后的迷雾完全摔在身后时,木香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我们认识吗?”那人似是笑了一声,指了指前方。木香循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清晨的安南城正从静谧中苏醒,迎接着南方天空特有的清澈的晨曦。木香看到了自己曾经求学的学校,早起的孩子已经在晨光中高深诵读起了语文诗篇。木香还看到了早起的父亲在厨房里做着早饭,母亲就坐在床上织着毛衣。木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安南城的早晨了,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宁。而待那人回过头来,木香从脑海里搜寻之后,哽咽着说了一声“植树,好久不见。”

  待她醒来时,梦里的安南城早已消失不见,更不必提植树。没了睡意的木香走下床,关上了昨夜室友疏忽忘了关的窗。窗外下起了冷雨,溅起的水滴子不觉间竟打湿了木香养在阳台上的向日葵花。约莫木香就是被这糟糕的下雨天冷醒的吧。木香嘴里嘟哝着,嘴脸擒着盈盈的笑意。

  她又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长谷时引用的那句话“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一直以来,长谷都在努力地了解木香,想要走进她的世界,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可是,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有可能连木香都从未真正了解自己。

  她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心里一直都住着一个植树。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悬崖裂缝中不知何时落入了一颗花的种子,在阳光、雨露和泥土的滋养下,慢慢发芽开花,待人回味过来时,那贫瘠的悬崖早已开满了微渺却繁盛的花朵。

  (五)

  木香眼前的车流依旧在缓慢地移动着,可是雨势却慢慢大了起来,配上骤然呼号的大风,顷刻间便让人看不清前方。大雨渐有倾盆之势,一平方的小伞可以挡住头顶落下的雨水,却挡不住四面八方随风轻飘吹来的不守规矩的顽皮水珠和地上飞溅而起的水花。再走下去,木香怕还没有到家,便成了落汤鸡。

  何况现在回家爸妈还在厨房准备晚饭,她如果呆坐着免不了被母亲数落几句游手好闲,如果去厨房帮忙又要被说笨手笨脚,还不如就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到饭点再回去吃一顿现成的。虽说还是会被母亲念叨几句,可是有舒婷阿姨在,母亲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要顾及些面子,舒婷阿姨也会在一旁替木香说几句好话。这雨水似乎是天降的晚归的借口。

  街道上,一些骑着电动车的主妇显然更着急时间,披着一身雨衣便消失在了滂沱的雨幕中。如果生养了孩子,木香也会像她们一样即使偶遇大雨也要急匆匆地赶回家为他们做饭吧。那是需要多么大的牺牲啊!或许只有在成为母亲之后才能真正理解母亲的意义。

  木香在雨势进一步加大之前便躲到了一家商场里,而在她刚踏进去不久,电闪雷鸣的乌云便化身一只狂暴的野兽,愈加毫无顾忌地落下如柱的暴雨。

  夏季的时候,由于地面水分蒸发量庞大,外加从海上来的热带亚热带季风带来了水分含量丰沛的云团,所以只要遇到强对流天气,大气温度骤降,便容易诱发阵雨。外加之前放晴时分,地面的上升气流遇冷,加大了降雨量,所以雨势很快就从中小雨变成了大暴雨。木香在心底盘算着造成本次降雨的原因,几乎是下意识的便了然于胸了。她不禁苦笑,高中的数学知识没几年便忘了个干净,唯独当年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的地理现在时不时还能擦擦灰拿出来用用,不至于当成陈年旧事封存在过去的时光中。不过纵使知道原理,好像也没办法对雨势做出丝毫的改变,于是木香只能乖乖地在商场里等雨停。想来舒婷阿姨及时收拾了院子,是极为明智的选择,也不知道父亲回到家后,有没有来得及把他珍爱的牡丹移回家里去,否则遭了这场雨,花茎估计都得折断。木香似是已经预料到牡丹的凄惨遭遇,不免惋惜起来。

  在她思考着牡丹命运的时候,她耳边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是羞怯地鼓足了勇气,半是询问半是确认地说道:“木香?女士……你……你是木香吗?”话到最后,那人语气里已经几乎确认了木香的身份。

  木香循着声音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消瘦的身躯上挂着藏在棕色大衣之下细长的四肢,面色虽然白了些但还是能看出出身田野的孩子脸上特有的黝黑和坚毅。眉眼长开了不少,有了一个成熟的男人的轮廓,眼眶两侧隐隐还能看出一道浅浅的伤痕。在搭配上他特有的浑厚的中音,木香几乎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他的名字。

  “植树!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那个叫植树的男子见木香认出了自己,走近说道:“你刚走进商场门我就注意到你了,当时只是以为自己恍惚看花了眼,毕竟安南城这么大,哪儿有这么容易碰见。可是,你举手投足之间都让我觉得熟悉,我便试着喊了一声,没成想真是你啊。”话语之间有一种老友相逢的喜悦。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咱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着了。从毕业算起,都快十年了。当初毕业的时候嘴上说着经常聚聚,可是上大学尽往五湖四海地跑,工作之后更是天南海北散落各地。哪儿还聚得齐啊。”木香脑海中怀念起了当初一起在安南城求学的日子。的确,那些当初说好再见的同学和朋友,毕业后好像就消失于人海中了,竟几乎从未碰见过。

  “当初总以为相聚的时间很多,可是到了大学,有了新的交往圈子,要忙各自的事情,从前的情谊自然会淡化不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成长的代价就是有的人变成雨滴落在沙漠里,有的人流入小溪最终奔赴大海,有的人变成一朵飘在天上的云,茫然地不知去向何处。”植树或许被感伤的话题触动了心弦,像诗人一般惆怅起来。

  “云不会一直飘在天上的,比如咱们头顶这片云,现在就哗啦啦地冲刷着安南城的每一寸土地。我觉得估计连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来到安南城,就像我从未料到还能在安南城碰到你一样。快十年不见,你都变得这么成熟了。”木香再一次提起了十年,这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短到十年里安南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小城的生活依旧那么舒缓惬意,长到木香和植树已经上完了大学和研究生,木香已经找到了工作,而他们的同学早已为人父母,连连一向皮肤黝黑的植树都白净了几分,有了城里人的模样。

  “对了,来安南旅游吗?不过最近的天气可不太好,来得有点些不是时候。”木香问道。

  “安南城就这么大,当年该逛的地方也都逛过了。再加上最近南方总是阴雨连连,要安南城实在不是个旅游的好来处。”植树口中有几分对近来糟糕天气的埋怨。

  “那难不成是会安南城找工作?估摸着你研究生也差不多毕业了。”

  “也不是。”植树摆了摆手,“本来家里的意思是最好找一个离家近一点儿的工作,这样以后回家会方便点儿,结了婚生孩子以后父母也能过来照顾一下。但是你知道我是在北方上的大学,很多大学的朋友和关系都在北方,过来既没有人脉,又还要适应一段时间,费力得很。”植树解释道。

  “所以,打算留在北方发展了?”

  “目前是这样一个打算。这不,上个月刚在北方找到一份工作,单位需要我回来把户籍和档案迁移过去。这两天一直在往派出所跑呢,索性差不多都办妥了。明天下午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稍微休息几天就直接回去入职了,以后可能很少回安南了。”植树双手揣在兜里,平静地说道。

  木香的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有些意外,印象里植树是个喜欢安定的人,没想到最后决定一个人留在北方了。她祝贺地说道:“北方好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和大城市里数不清的大好机会。在大城市落脚,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机会啊。”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在大城市奋斗的,而有的人则容易满足于简单的现状。植树无疑是前者,而木香则是后者。”

  植树憨笑了一声,说道:“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混日子而已,没什么大出息的。不想回南方,主要是在北方的暖气房里待惯了,怕回来遭不住冻。”

  “不是说北方冬天零下几十度吗?安南城年年冬天三五度,怎么会遭不住。我就看着好多北方人年年冬天都要往南方跑。”

  “年纪大的人跑到南方追逐新鲜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至于向我这样的的懒人宁愿待在暖气房里一整个冬天。打个比方吧,南方的冬天气温没有很低,但是穿几件厚衣服还是挡不住刺骨的寒冷,只能挨着过;北方的冬天外面冰天雪地,但是室内却只能穿一个短袖短裤,和夏天似的,猫着过。不知怎么的,我特别喜欢北方的冬天。”植树兴奋地给从没有如果北方的木香描述道。

  木香一脸兴奋地听植树说着,问了一个南方人最常问的问题:“听说北方经常下雪,是吗?我长这么大,还没真正见过下雪呢,一直想去看看。”

  “对于北方人而言,下雪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对咱们来说,雪可是稀罕物。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初雪的时候,一个人披了一条毯子蹲在窗口看了半宿,看细盐似的雪粒子变成飞舞的鹅毛,落到屋顶上树叶上湖面上,在路灯下荧光似的闪着跳着,痴痴地怎么也看不够。虽然后来渐渐看得多了,可再怎么看也不觉得厌烦,像是看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眼睛里总是星星。”植树一脸沉醉地向木香描述着,仿佛再一次见到了细细碎碎的雪花。

  “有机会,一定要去一次啊!”其实,木香心底还有一个疑问,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不太适合开口,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昨天回了趟二中,看望了一下班主任,听他说你通过了招聘考试,下学期就能和他成为同事了呢,真好啊!上了大学之后,我有段时间很想要重回高中学习。你知道的,大学没我们想得那么好,虽然它的确很精彩,这话可能听起来很矛盾,但是你经历过所以应该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那种感觉就像是兴奋……迷惘……失落……还有点儿不知所措。打个比方,我们就像流水线上生产的东西,学完高中的知识后,通过选拔考试,被送进大学,为成为某个领域的人才而努力,毕业后我们就像滚条上的半成品,一部分落到社会,一部分继续进修。但是这些环节似乎有些脱节了,从没有人教我们去面对和处理这一变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喜欢大学,很不喜欢。我还是留恋于高中的纯粹和简单,虽然没日没夜地做题真的很无聊,很让人头疼,但是有答案的试卷,总比没有答案的生活来得简单。”植树心中似乎积压了不少郁闷的心事,迫切地想找个人一吐为快。

  木香觉得此刻的植树好像变了一个人,哪怕他的样貌和当年的那个植树几乎一样,他的语气透露着疲惫和倾颓。

  “虽然人人都歌颂‘老师是园丁,是人类文明薪火相传的天使’一类浮夸的赞美,但其实当初找工作的时候,我更多是图老师可以休寒暑假。你也知道,这么长的假期,很多人羡慕得眼红也得不到,他们从来没有好好地休息过。”木香半开玩笑,半无奈地说道。

  “你是天生的老师,文艺优雅,又活得纯粹,老师这份圣洁的工作很适合你。我一直认为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如果你的学生们真正去了解你的话。”植树像是陈述一件事实般说着。

  “你什么时候和别人学得一样油嘴滑舌了,这唯心的谄媚话张口就来,这可不像你啊。”被莫名夸了一番后,木香强装镇定地玩笑道。

  “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植树一本正经地说道,眼神里藏着不容辩驳的坚定。植树的眼神像一颗石子,落入了木香的记忆湖泊里,激起了一阵回忆的沉沙,像极了天上的乌云,只需要一阵风,就能断断续续下上一两个星期。

  平心而论,木香觉得植树会是一个更好的老师。他有着让所有念书的人都羡慕的记性,别人两天才能记住的东西,他半天时间就能娴熟地背诵。在普通人看来艰深晦涩的文言,他一个早晨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他很聪明,凡事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是老师们最喜欢的一类孩子。别人还需要手把手教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自主地解决很多问题了。

  稍有几分天赋的人便会觉得一切来得容易,免不了沾染上几分骄傲的凌盛之气,可植树却比很多人都谦逊努力。如果聪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那么专注努力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特质。植树恰好两种都拥有,这或许和他艰苦的出身有关,毕竟能在泥泞中让自己开出花的人,总是令人尊敬。他如果选择当一名老师,会是很多学生崇拜的偶像。木香一点儿都不怀疑,一个闪闪发光的人身上的优点总是会潜移默化地感染很多人。

  木香倏忽间竟想到了长谷。长谷和植树是一种类型的人,巧合的是,他们甚至拥有差不多的身材,以至于有时候会让人恍惚地觉得他们是一个人。但如果说长谷身上的气质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木香会第一时间想到阳光;而关于植树,最先浮现在木香脑海里的词语其实是神秘。

  植树的一生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他的经历也同万千普通人一样,可是每当想到他甘蔗一般瘦弱的身躯和同泥土一样朴实的皮肤时,木香总觉得自己永远也看不透这个人。或许木香应该穿上他的鞋子,照着他的姿态走上几步。木香有些被自己无聊的想法逗笑了。

  这个叫植树的男子似乎见惯了木香发呆走神的模样,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看向了外面含糊不清的雨幕,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好老师,不过你能这么说,我很安心。而且,这也算我的理想呢,如今即将实现了,多少有些兴奋的憧憬,虽然这份憧憬中常常会混入各种似有若无却又消灭不了的慌张。”

  木香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呢?让我猜猜,进大公司当文员?应该不是,那不符合你超尘的气质。考了外地的公务员?应该也不是,你曾经说过你不喜欢官场的。出版编辑?很有可能。你似乎生来就是一个编辑的材料,你的笔调总是那么严谨又精巧。不过你这样的理科人才做编辑,多少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植树点了点头,应道:“没有大材小用的说法,全看人生的选择吧。不过被你说准了,我现在确实在从事出版编辑的工作。看来你还真是天生的老师,每个人在你面前都藏不住秘密。”

  “哦?再让我猜猜,是不是在中国国家地理当编辑。”

  “是。”植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坦诚道。“毕业之后,本想着跟着我的导师去各地做地质调查的,可要博士生才能加入导师的团队,我又懒得发论文,便经由导师的推荐在国家地理杂志找了一个科普编辑的工作。工作强度不大,而且是我擅长的领域,没什么太大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可以免费看书,是不是到外地做个采访,相当划算了。”

  植树谈到免费时脸上总有股收敛不住的得意劲儿,不由让木香想起了他当年在书店蹭书的经历。多年过去,那段经历或许他早已经忘记了吧。不过,看到植树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木香还是由衷地夸赞道:“多有意义啊,让文化的种子传播到每一寸土壤里,启迪智慧,发展文明。这么一看,我们的工作似乎殊途同归了呢。”

  “谁说不是呢!”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再次偶然相逢,话题似乎总也说不完,他们依然如当年一般默契,时间似乎并没有让他们的关系变得疏离。周围来躲雨的人愈发的多了,本就吵吵嚷嚷的商场变得更嘈杂拥挤。人们都在焦急地等着雨停,一边跺着脚打发时间,一边叽叽喳喳地盯着滴滴哒哒下落的雨滴。

  “北方应该没有这样多变的天气吧?”木香望着眼前连绵的细雨说道。

  “其实差不多,只不过北方的雨季很短,短到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它来过,它便已经走了。而且,雨水多的时候往往很闷热,远不如安南城的雨季来得让人舒服。说实话,安南安南,是个远比很多地方都适合居住的城市。”植树应道。

  “有机会的话,还是想要去感受一下书里描绘的那份独属于北方的壮阔与豪迈,以及那片土地的宽广与苍凉。”木香仍对北方抱有一种纯粹的向往和期待,书中所写所讲,心中所思所想,梦中所念同往,以及她灵魂深处总觉得自己应该去见一见与众不同的风光。植树没有回应,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像是不忍心给木香的美梦泼盆无情的冷水。

  外面的雨收起了瓢泼的锋芒,学着青黛色的远山的温婉模样绵绵地下着。商场里躲雨的人见雨势变小,纷纷撑开雨伞,忙碌地走进细雨之中。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还有等着他们回家的孩子和父母。

  刚才还拥挤非常的商场片刻又恢复了稀疏的人口,唯独门口留下的雨水长长的沥痕提示着过往的行人这里曾有人被大雨耽误了回家的路途,在这里短暂停留过。不过还等不到明天,待地板上的水汽蒸腾殆尽,勤恳的清洁工便会将人们泥泞的脚印打扫干净,皆时洁白的瓷砖会像镜子一样清晰可见得倒映出人影。没有人记得谁曾经走进过这家商场,这家商场也从不曾记得有谁来过一样。

  “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另一个地方送一下材料,有机会咱们再聊。”植树抱歉地挠了挠头。

  “植树,你明天上午走还是下午走?”木香问。

  “下午四点半的班车。”

  “那明天请你吃顿饭吧,算是为你送行,以后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木香对植树说。

  “哪儿能让你请呢?我请吧,庆祝你即将成为一名伟大的人民教师。”

  “我是东道主,这次我请吧,下次我去北方的时候,再狠狠宰你一顿。这次就别和我客气了。”

  植树没有再和木香谦虚,将自己的电话记给木香后,裹紧了自己的大衣,撑伞加入了急急忙忙地赶路的人群。

  “明天上午十点半,地点等我选好再发消息告诉你。不见不散!”木香对着植树的背影喊道。植树背身给木香比了一个收到的手势,小跑着消失在了木香的视线中。

  木香一直盯着打了一把深蓝色大伞的植树,直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再也看不见。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之前木香一直觉得植树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可是待他走进人群,和周围的人对比起来,她才惊讶地发现,从前那个瘦弱的甘蔗长高了不少,后背也宽广了不少,再也不似记忆中那弱不禁风的瘦竹竿。

  能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遇到植树,实在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木香迈着愉悦的步伐,踩着路面浅浅的积水,跳着芭蕾一样的舞步飘飘然回了家。有那么一刻,她手中握着的不是雨伞,更像一只被施了魔法的、硕大又轻盈的蘑菇。

  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可是却由衷让木香有一种好心情,像炎炎夏日喝了一瓶冰镇的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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