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

  “撒过谎吗?”三岁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男人问过我这么一句话。

  “没!”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大人为什么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的疑惑。不过片刻之后,停在菜花上的蝴蝶就捉走了我所有的思绪同注意,我便也如蝴蝶一样,飞舞着消失在男人视线里。

  五岁的我还没学过这么复杂的词汇,爸妈只教了‘一加一等于二’、‘你好’、‘对不起’、‘谢谢’之类的,尽管我能将口诀表倒背如流,但并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的意思。对了,五岁的时候,我学会了弯弯绕绕地写数字,另外还有一个漂亮的铅笔盒,以及一支被我啃掉了橡皮的铅笔。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这些,只会这些,这是实话。

  因为爸爸妈妈说过,不能够骗人,撒谎的人不是好孩子,是满嘴谎言的小滑头。我不想当一个坏小孩,所以从不撒谎。这也是实话。

  “为什么数学老师说你没有写作业?”六岁的时候,妈妈问我。彼时我肩膀上的书包装满了数学、语文、英语课本,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比如印这动画片人物的圆形卡片,语文课上偷偷折的跳蛙,还有早晨在路上捡到的一个脏兮兮的网球。

  “嗯,笛卡尔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嗯,我的作业本……嗯,我写了……只不过没找到。”我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些慌张的字句,但想到一半就停止了。老师说,要诚实,做了就是做了,没有写就是没有写。但我依旧沉默,不知如何开口。

  ……

  “为什么不说话?”妈妈的语气变得严厉,像一头即将着火的母牛。语文老师说曾经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就是这么形容要骂人的女人的。事实上,不只是女人,笛卡尔先生看着那些做不出题目小朋友时的表情也是那样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做出那样令人害怕的表情。

  “因为小明的作业没有写,他想借我的去抄,我答应帮助他,可是他却把作业弄丢了。所以……交作业的时候……我就……”

  “那为什么不和老师说明情况,说你写了。”

  “那样的话,小明会被老师骂的。”

  “所以你骗了你的老师?”

  “小明说那叫道义,我们是朋友,他还说只不过是一次作业没有交,没关系的,他下课还请我吃了冰激凌呢。”

  “但是你骗了老师,不是吗?”

  “我没有说话,所以没有骗人。您说过的,人身上最善于说谎的是嘴,我没有张嘴说话,所以没有骗人。”

  “傻孩子,有时候,不说话就是最大的谎言,和用花言巧语骗人一样,不好。下次不允许再这样了。”

  “妈妈,我还是好孩子吗?”我有些自责,还有些迷茫,期待似的抬头问妈妈。

  “你一直都是好孩子,但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好吗?”那是我第一次明白,犯了错误改正过来依然可以当一个好孩子。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一生的谎言从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哪怕我一直自以为那是出于善良。毕竟,小孩子总是没有坏心眼的。哪怕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话,连一个慌张的表情都没有。鬼知道那时候的我心中有多么澄澈坦荡,以至于即便很多年后,一身肮脏浑浊的我依然憧憬那时同年龄一般稚嫩的时光。

  第二天,我重新写了一份清秀的作业,摆在了笛卡尔老师的桌子上,还写了一个纸条,上面好像是这么写的“老师,对不起,我没有和你说实话,其实我写了作业,但小明借走后没还回来,弄丢了。故向您表示歉意,但请不要告诉小明,我不想辜负他的信任。就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数学,以示感激。”很多字词语文老师还没有教,是由父亲代笔的。我向您坦然承认这一切,因为我不想做一个骗人的小孩。谎言是多么肮脏的东西啊,怎么能出现在小孩子无暇的像梦一样的生命里。

  是,很多年后,我依然是不会骗人的小孩,只是变成了一个会撒谎的大人。时至今日,我仍敢问心无愧地在太阳下宣誓,和那些纯真无暇的孩子一样,我曾经也是一个好小孩。

  “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吧?”

  “是啊,一直会是的。”

  年少的我和另一个同样年少的人一起在青蓝色的天空下勾手,满心欢喜地以为似乎只要经历过这幼稚仪式的检验,友谊就不会变质。

  可是另一天,有人和我说那个同我形影不离的人在和另一个人说我的坏话。我一面刚愎地指责这个破坏友谊的家伙,一面将信将疑地走到他们密话的墙角。那一天,一堵墙,隔开了三个人,但终于没隔开脆弱又愚蠢的秘密。

  而更可笑的是,在他从墙角走出来时,还能笑意盈盈地冲我打招呼,仿佛之前的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面具换得真勤快啊,以至于我差点儿就假装看不破了。但他眼睛里略带戏谑的目光好似在说,我上一秒刚在别人面前把你贬低得一文不值,下一秒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地簇拥在我身旁。我讨厌那种写满了虚伪的眼神,我要用我的方式惩罚这个玷污了我纯洁友谊的人。

  之后他再一次来借作业抄时,我便悄悄用铅笔将正确的答案改掉,待他不假思索地誊写完后,又把正确答案改回来。于是,他的作业本上充满猩红的叉,而我隔着一个对岸冷眼旁观着他脸上因为羞愤喷涌而出的焰火。一切都是他自己自愿的,不是吗?我忽然喜欢上骗人了,一种燃烧着报复的快感在心头蔓延,冲淡了第一次欺骗的负罪感。有了一个听上去很正当的理由,再虚伪的谎言都会变得诚恳动人。或许我骨子里就篆刻着欺骗的铭文,只需要轻轻启动,就能释放虚伪的全部天赋,那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天赋,生来就会的,上手还极快,蕴含着人世极大的造诣,那是生活的秘籍。

  “你会帮我的,对吧?”

  “是的。”第二个谎言

  “你在干嘛?看书吗?”

  “没,在发呆。”第三个谎言。

  “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第四个谎言。

  “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嗯吧?”

  “会的,我们是好朋友嘛!”第五、第六个谎言。

  ……

  久而久之,撒谎,你好,谢谢。我入门很快,并愈加娴熟。最开始还会有一层羞愧的薄纱遮住赤裸的谎言,但后来,一整个消失殆尽了,只剩下赤裸的、楚楚可怜的谎言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心的最端正处笑意吟吟。

  直到一个充满争吵的晚上,我听到父母房间里咆哮一般的吵闹,紧接着还有锣一样的谩骂,以及刺一样的冷冰冰的真相。我先是震惊,我想冲进房间大声地质问一句为什么,我想要阻止他们的争吵,因为我知道激烈的争吵会毁掉一个幸福的家庭,是的,每一个家庭都曾幸福过,这是无需置疑的。而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破碎后,曾经的幸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不死不休的冷漠和近乎于冰冷的礼貌,那是一种让人不知不觉就窒息了的隔膜,狠狠地勒拴在孩子的脖颈上。是的,从争吵开始的那一刻,当初那个爱情的结晶就被无情地吊在爱情的绞刑架上了,从那一刻开始,有的孩子就没有家了,我就是这样觉得的。但我终究没有冲进去,震惊之余,我想起了曾经父母说过要一直陪着我的美好誓言,想起了生日蛋糕上许愿时被吹灭的蜡烛,想起了很多东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我面前变得黯淡,最终熄灭,一同熄灭的,还有我心底最后的善良。我夺门而出,想离他们远一点,假装若无其事。从那一天开始,我长大成了一个让我讨厌的大人。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把谎言带回了家。

  那天以后,爸爸离开了家,再没有回来过。

  一个月后,我才假装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妈,我爸呢?最近都没见着他了。”

  “呃,你爸出差去了,过一段时间回来,以前,我们结婚之前,你还没出生的时候,经常这样。”母亲略微慌张地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妈,你骗人。”我抬起头装作轻松地看着母亲,笑容淡然。

  “啊?谁骗你啊,不信现在我就打电话给你爸,不是前两天才打过电话的吗?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事儿?”妈妈又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努力想要将脸上呼之欲出的慌张咽了回去。

  我不想看到母亲因为我的拷问而痛苦,于是丢出一句“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我爸了,想他了。”我的确是想念爸爸了,但我现在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言毕,我咕咕喝了一口汤,想涮一涮我口腔中泛起的勉强,然后一口吞进肚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对母亲撒谎。

  她没有泼辣地教育我,只是把我一手搂进怀里,用她凉冰冰地颤抖着的手,摸着我的头,仿佛想把我揉进她的心里,好填平她的难受。那一年,我二十岁,放在古代,刚成年。

  “你爱我吗?”电影里女人总是喜欢问男人这个问题,男人一般不怎么问,或许是基因里上帝把对这个问题的好奇汇聚在了一条肋骨上,而创造女人时,又刚好取走了那条长在男人身上的肋骨。

  “要是我,肯定说爱,她们就喜欢听到这样的答案,不喜欢听真话,她们从不在意真相。”身旁刚刚从爱情牢笼中挣脱而出的朋友潇洒款款地说道。之后他又重新以同样的戏码俘获了数个女人的芳心,连同她们的身体。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同那些含情脉脉的人走到最后的。

  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人潇洒,也不觉得他们深情,总觉得他们活得很空虚,空虚到只能在一段又一段的情感里寻找短暂的甜蜜和冲动去填平寂寞。我一边鄙视他们的人品,一边和他们交朋友。

  我附和着微笑,反问一句:“可是明明不懂爱,偏偏要说爱,明明不喜欢,就硬要说喜欢,不是很荒诞吗?”

  “生活本就不合理,没人在意谁对谁说了谎,他们早就知道答案了,但他们还是愿意编一个谎让自己去相信。懂了不?”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一家喧腾的酒吧。我知道,以他的魅力,不久之后就会出现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但他的身影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孤寂,尤其在独身一人时。

  “哦,这样啊。”谎言第……我竟已经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个谎言了。

  之后的人生里,我遇到过很多女人,也问过她们同样的问题,她们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答案,但我都无法完全认同。

  你问我自己的答案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从未有一个女人真正走入过我的心,因而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愚笨。但唯有这个时候,我才活得很坦荡,丝毫没有一种不如他人的挫败。有些问题,我宁愿永远不明白。

  这时,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走到了我面前。小姑娘扎了一个丸子头的发型,穿着一套很普通的运动外套,站在风中,时刻给人一种要被黑夜吞没的孱弱感。她红着脸,纠结了许久才抬起泛起微微汗珠的额头怯生生地问我要不要买花。

  小孩子终究是没有精明的商人的眼力见,竟天真的觉得一个大晚上在街口吹风的男人会出于浪漫买一束花送给心爱的女人。可惜的是,我身边没有那么一个人,否则我愿意买下女孩的花,手捧一束热烈的美丽献给我心爱的女人。

  可是在我低头看到她被汗珠打湿、被风吹乱的发丝黏糊糊贴在粉嫩的脸颊上时,我心中那份不知是出于对弱小的保护,还是出于对同样形单影只的她的怜惜,我生出了恻隐之心。我终究没有变得冰冷如石,但在买花之前,我还是决定同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开一个小小的玩笑。我早已撒谎成性,以至于对待一个小孩子也想要调皮一番。

  “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得好我就把你的花都买了,怎么样?”

  “呃……你不会骗人吧?和我拉个勾,我就和你玩游戏。”小女孩思考了片刻后对我说。

  “成交。”我伸出手,勾起小指。

  小女孩随即伸出手,勾住了我伸出的小指。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消失在我生命里的人,记得那时候我们也是这么许诺的。可是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幼稚的仪式保留下来了,但是当年视誓言为生命的人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第一个问题,大晚上的,为什么出来卖花,你不知道外面有坏人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我问她。

  “妈妈明天要过生日了,我想要给她买一个礼物,但是零花钱还不太够,就想着卖花。”似乎知道我想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她接着解释道:“但是今天天气不太好,街上的人很少,一直没有买完,就一直到现在了。但是我已经给妈妈打过电话了。所以,不用担心的。”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是一只大灰狼,把你花抢了不付钱。”我嬉笑地说道。

  “不会的,我刚刚还看到大哥哥给街角那个乞讨的老人买了一碗面条呢!妈妈说过,能对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善良的人不会是坏人。”她一脸诚恳地说道,眼睛里有种不容别人质疑的坚定。小孩子的相信,比很多花哨的马屁让人受用。

  “好了,不逗你玩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撒过谎吗?”我问她。

  “没有,大哥哥你呢?”

  “我也没有!”

  随后,我买下了她最后一点还没有卖出去的花,带着她去一家礼物店给她母亲挑了一个围巾。

  将她送到家门口时,抱着礼物的小女孩转过头来问我:“大哥哥,谢谢你送我回家。接下来你要去哪儿啊,要不要去我家坐一坐,妈妈肯定会很高兴我交了一个新朋友。”是的,小女孩早已经将我当成了朋友,小孩子的友谊就是那么简单。

  “不了,大哥哥的妈妈也在等我回家呢!”说完,我怀抱鲜花走向了另一个街口、灯光还亮着的家。

  2022年1月于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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