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拜师

  书生在斜坡底下找了个能站稳的地方,想着抓住地上的杂草,兴许就能重新爬上去了,但他试了两回,两次都是刚蹬上去两步,就又滚了下来,摔的屁股腚疼的不行。

  杻阳一手抱着一根竹子,身体探出半截,朝着坡下张望,他看着书生刚爬上来又摔下去,捂着嘴偷笑。

  书生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粗布长衫沾满了竹叶和泥土,他看见了探出半截身子的杻阳正在坡上发笑,心里很不痛快了:“扫把星,你笑什么呢你!赶紧把我给弄上去。”

  杻阳还是那副笑脸,对着坡下的书生喊道:“我才不呢,我爹被你喊了一辈子的张老酒,现在又叫我扫把星,你这人虽然饱读诗书,但却没有半点修养,掉下去是你活该。”

  书生觉得自己被杻阳言语羞辱了,在坡下大喊道:“你个小扫把星,还修养,你懂什么叫修养吗?你知道修养两字几横几竖吗?大字不识半个,还跟我这来讲修养?赶紧把我拉上去,要不然有你好看。”

  杻阳长到十几岁从未识过字,他梦想的是入山修仙,但修仙必须得识字,张老酒家没钱供杻阳上私塾,这下书生数落他,杻阳心里郁闷,一声不吭地准备离开。

  书生仰头看着杻阳,虽然得了一时口舌之快,但却再没人来拉他上去,这荒郊野外,虽然离村子不远,但很少有人来,书生心里打起鼓来。

  “诶,小子······”书生到底没有喊出声来。

  杻阳心中郁闷,但也只是走出了几步,他站在竹林外边,心想着:“这臭书生虽然喜欢逞一时的言语之快,嘴皮子利索招人厌,但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常听村里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现在掉在坡下,想来光靠自己是爬不出来了,或许我该回去帮他一把。”

  杻阳心中这样想着,便转头又扎进了竹林中去。

  书生在坡下兀自后悔得了口舌之能,却失了求助之人,何况这竹林中还有蛇出没,要是天黑了,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他暗自后悔之时,坡上又传来响声,书生不知道从坡上过来的是人是兽,胆怯地问道:“是···谁?是···什么东西?”

  杻阳听得书生发问,感觉到了他的害怕,便大方地回答道:“是我······”

  书生听出了是杻阳的声音,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装起了模样来,反问道:“你回来干什么?”

  杻阳不想跟书生争长论短,简单地回答道:“我见你一人在这坡下,天也快黑了,特地回来帮你一把。”

  书生没有说话。

  杻阳等了一会儿,见书生不回答,也就去找能拉书生上来的东西。四周除了满地的竹叶,其他却再没有任何东西,杻阳找了一圈,没找到能用的东西,便冲着坡下喊道:“书生?”

  书生以为杻阳要准备拉他上来,说话间有些高兴:“找到拉我上去的东西了?”

  “还没,这四周除了竹叶,其他再无任何可用之物,你等我去借一把刀来,砍些竹子后拉你上来。”

  书生听杻阳说要离开,有些着急,“你这就要走了?那要是你一去不回,我可咋办?”

  杻阳见书生一直都是这副死性,便没好脾气地说道:“那你就在这坡下过夜吧,等什么时候有人再来这片竹林了再拉你上来。”

  书生自知此间言语之恶在于自己,现在被杻阳这一通说,也没了脾气,“那你可得快些回来!”

  杻阳气愤地回道:“知道了,且等着吧!”

  杻阳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书生看着身后丰茂的树林,此时的太阳也没有之前那般炙热,挂在西边的天上,看着书生,书生只能找个地方坐下,等着杻阳回来救他。

  杻阳出了竹林,朝着村子跑去。

  村口坐着喝酒的三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了,那个莽汉子早已回家去了。

  白胡子老汉见杻阳着急地往村子里跑,好奇地喊道:“杻阳,这么着急干嘛去呀?”

  杻阳见那两个喝的有点醉醺醺的人,心里嘀咕:“要不喊他们帮忙?不行,这两人喝得醉醺醺的,别书生没救上来,把他们自己搭进去。”

  “回家拿东西去。”杻阳敷衍一声后跑进了村子。

  村子里,住的离村头最近的就是王阿婆。

  王阿婆此时正在自家后院里喂鸡,听得门外有人在叫唤自己,便走了出来。

  王阿婆的丈夫和儿子是木匠,最近这段时间都在县城里给人去做木匠活,王阿婆走出院子,看见是杻阳在自家门前等着,便问道:“杻阳?你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呀。”

  杻阳对着王阿婆拱手作揖,随后才说道:“娘叮嘱过,家里没人,切不可随便进,这是规矩。”

  王阿婆听了,乐呵的笑了:“哎哟,阿婆家就是你自己家,有什么不可以进的,快进来。”

  杻阳见王阿婆笑了,也冲着她笑道:“不了,阿婆,我是来找你借一样东西的。”

  王阿婆好奇地问道:“哦?你要借什么?”

  杻阳回答:“借一把菜刀,哦,不对,借一把斧子。”

  王阿婆见杻阳自己也不确定,便问道:“你要借斧子干什么?你爹时常上山砍树,家里应该有斧子啊。”

  杻阳也没有跟王阿婆遮掩,直接说道:“那书生掉到了村外竹林的一个坡下了,我借一把斧子,去砍一根竹子,好放下坡去,把他拉上来。”

  王阿婆听了这话,忽然咯咯笑起来:“哈哈哈,那个臭书生,平日里专说人闲话,现在自己滚下坡去,还得叫一个孩子来搭救。”

  杻阳这会儿却显得有些着急:“阿婆,那书生掉下去也有一会儿了,你家有斧子的话,我先借了去拉他。”

  王阿婆见杻阳一副着急的模样,心中也跟着生出了一股暖意,说道:“杻阳,你等我一下,我先去给你拿斧子去,一会儿你再跟我走。”

  杻阳又朝着王阿婆作了揖。

  王阿婆缠了足的小脚走的很快,一会儿就从家里拿了一柄木匠用的小斧子出来,拉上杻阳的手,拽着他走:“来,跟我来。”

  杻阳疑惑地问道:“阿婆,你要领我去哪里?”

  王阿婆边拉着杻阳快步走,边说道:“那书生虽然看上去长的瘦瘦的,但毕竟是个大人,哪里是你这个孩子能拉得动的,我带你去喊那个崔包子来帮忙。”

  杻阳“哦”了一声,随后乖顺地跟着王阿婆去找崔包子。

  崔包子就是村里蒸包子的,家住的离王阿婆不远,杻阳跟着王阿婆来到崔包子家门口,喊上了崔包子。

  崔包子也是好奇,杻阳便把事情又说了一遍。那崔包子听了,也是哈哈大笑,随后三人便都朝着村外的竹林走去。

  村外头喝酒的那两个人还没散去,正躺在地上神游,他们看到杻阳三人急匆匆地朝着村外走,都好奇地跟了上去。

  竹林里,书生等地着急,心想这杻阳会不会故意耍自己,把他一个人留在竹林里,给他念想,却又不来救自己,真是可恶至极,书生越想越生气,便站在坡下自顾自地破口大骂:“你个小扫把星,和你那酒鬼老爹一个样,没好心眼,你老爹生不出儿子来,捡了你这个扫把星回家,真是一报还一报,你个扫把星!”

  杻阳带着王阿婆和崔包子走进了竹林,身后跟着的两个醉汉也是七歪八倒地挤了进来。

  五个人刚要走到土坡的时候,就听得坡下书生在大骂着,王阿婆和崔包子听到书生说张老酒生不出儿子来的时候,心里都是一紧,不自觉地看向杻阳,但杻阳像是没听见书生的喊声,跟在后面的两个醉汉也听到了书生的话,醉意瞬间醒了一大半。

  王阿婆反应过来,她扯开了尖锐的嗓门,冲着土坡的方向喊道:“你个臭书生,瞎叫唤什么呢,活该你掉下去,怎么没摔死你的!”

  书生听到有人的声音,是在喊自己,心里一乐,站起身来,对着坡上又喊道:“谁?是谁来了?快来救我上去!”

  王阿婆走到土坡边上,小心地探出身子往下瞧:“是你老娘我,你个臭书生,嘴巴里尽放些臭屁,你再说这些个不着边际的话,我可不救你上来了,让你烂在这下面!”

  书生后退了几步,看到土坡上的五个人,脸上顿时羞愧难当,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那都是太气愤了,掉下来就怪倒霉的了,还在下面待了这么久,心里难免有火气,阿婆,你就先拉我上去吧,崔包子,你去砍些竹子来。”

  崔包子朝着坡下哼了一声,没有动。

  杻阳冲着书生喊道:“书生,我虽然不识字,但我说过会来救你,就不会食言,但你且答应我一件事可行?”

  书生憨笑道:“没问题,你说,我答应你便是。”

  杻阳正经道:“救你上来之后,你不准再叫我爹张老酒,也不准喊我扫把星!”

  书生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好,答应你便是了!”

  杻阳得了书生的许诺,转头对着崔包子说道:“崔伯伯,我去砍些竹子来,随后我们再把书生拉上来。”

  崔包子从王阿婆手里拿过斧子,说道:“我来吧,你一个小孩子哪干的了这些。”

  崔包子砍了两根竹子,削去了竹支,递了一根给那两个醉汉,自己手里拿了一根,都送下坡去,冲着书生喊:“书生,你抱住这两根竹子,我们把你拉上来。”

  坡下的书生听了,急忙抱住伸下来的两根竹子,崔包子和两个醉汉一喊口号,都开始用力,把书生从坡下拉上来,杻阳也站在崔包子身后,拽着竹子用力地拉。

  书生总算是被拉了上来。

  酒醒了的白胡子老汉冲着仰面躺在地上的书生笑道:“书生呀书生,今天为了救你,一下子就来了五个人,带头的还是个孩子,你作何感想?”

  书生知道自己刚才在坡下的咒骂这些人早已听见,他也知道白胡子老汉这番话的意思。

  书生翻滚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掉的折扇那边,捡起了折扇,看向杻阳,忽然拱手作揖,说道:“此前是我愚昧不自知,更以小人之心对待大家,我深感羞愧,谢谢杻阳今日的出手,我保证,以后不再喊你爹张老酒,也不再叫你作扫把星了,而且我也保证,以后定要痛改前非,不再胡言乱语,闲话他人!”

  众人听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书生。

  崔包子上前问道:“此话当真?”

  书生正色道:“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喝醉的精瘦男子忽然叫唤了一声,不自觉的鼓起掌来。

  白胡子老汉打断他,说道:“你这酒还没醒呢?又不是在看戏!”

  一众人哄笑起来。

  杻阳虽然不知道其他人笑的是什么,但他看到精瘦男人的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

  众人正准备离开竹林,杻阳忽然对着书生正色道:“书生且留步!”

  众人停下刚迈出去的脚步,回头看着杻阳。

  书生也好奇地望着杻阳,问道:“什么事?”

  杻阳的动作出乎其他人的意料,更出乎书生的意料,他拱手恭敬地道:“书生,虽然你以前爱逞言语之能,但今日这番事情,你决定痛改前非,我相信你能做到。”

  书生脸上泛起笑容,摸了摸散乱的鬓角。

  杻阳接着说道:“我杻阳家境贫寒,没有钱去读书习字,如若书生不嫌弃,我愿跟随书生学习写字。”

  众人听了杻阳的这番话,皆是一惊。

  王阿婆追问杻阳:“杻阳,你在说什么呢?跟他学?”

  书生却挺直了后背,捋着胡须,问道:“你为什么要读书习字呀?”

  杻阳还是弯腰作揖的姿势:“杻阳愚钝,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习字,但杻阳是真心想跟随先生做学问。”

  书生挺着背,嗯了一声。

  崔包子看着他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哼,又是这副臭模样,刚才就不应该弄你上来。”

  书生此刻反倒不生气,缓缓说道:“我书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收过学生,现在晚年穷困潦倒,倒是有个小娃不嫌弃我,愿拜做我的学生,想来这也是我的福气,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杻阳见书生同意,便急切地问道:“先生有什么要求?”

  书生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我书生现在穷苦,我若教你读书习字,你得,你得让你爹管我一日三餐。”

  众人听了,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杻阳在笑声中,拔高了嗓门道:“谢先生,我会说服我爹娘,让他们答应的。”

  书生走上前,搀扶起杻阳来,这拜师仪式算是礼成了。

  一行六人走出了竹林,朝着村子走去。

  喝醉的那个精瘦男人忽然问道:“书生,你怎么会答应杻阳教他读书识字的?”

  书生此刻脸上泛着红光,脚步也轻快,笑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气节与追求。”

  崔包子走在最前头,听着书生酸不溜就的回答,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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