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杻阳

  鹿蜀转动身体,面对着张老酒,一动不动。

  张老酒身子微曲,箭袋提在手上,也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转头,朝着鹿蜀的方向看过去,怕自己的动作快了,会惊动鹿蜀。

  鹿蜀面对着张老酒的方向,前蹄动了两下。

  张老酒一惊,屏住呼吸,绷直了身子,箭袋掉在了地上。

  那鹿蜀又动了,后蹄朝后退了一点,前蹄似乎在抓着地面,身子一弹,腾空跃起。

  张老酒本就吓得不敢动了,这会儿见鹿蜀朝着自己奔来,两条废腿已经挪不动了。

  晚霞的余晖中,张老酒睁大着眼睛,害怕的忘记了闭眼,他看着鹿蜀腾空一跃,没见四蹄着地,庞大的身躯就已经落到了自己面前,无声无息。

  张老酒终于看清了鹿蜀的模样,这鹿蜀身躯庞大,就像马一样,但体型要比马大的多,身上有一道道黑色的纹路,看起来像是老虎的花纹一般,粗长的脖子和硕大的脑袋都是白色的,脖子后面的“马鬃”也是白色的,鹿蜀的鼻孔喷出了一股气。

  张老酒像是被这股气推到了一般,跌坐在地上,他紧张的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摔在地上时屁股的疼痛了。

  鹿蜀上下动了动白色的脑袋,随后高高昂起了头颅,忽然猛地往前探出,张大了嘴,冲着张老酒嚎叫。

  这嚎叫声尖锐无比,像是女人发出的尖叫,声音响彻山谷,张老酒再怎么使劲捂住耳朵,都阻挡不了如同刀剑一般的声音刺穿自己的耳膜。

  张老酒身体向后倒去,他的耳朵里除了鸣叫声,其他什么都听不见,脑袋也开始感觉眩晕,他躺在地上,双手已经无力再捂着自己的耳朵了。

  张老酒仰面朝天,模糊地看到自己脸的上方有东西,那东西身形虽然没有鹿蜀那般高大,但看上去很强壮,而且满嘴的獠牙,正凶狠地冲着鹿蜀。

  鹿蜀的嚎叫声终于停止了,张老酒的耳鸣却没有停止,但他的脑袋不再那么晕了,他躺在那四脚站立的动物身躯下方,看清楚了是什么,这是一只老虎,身上是和鹿蜀一样的花纹。

  老虎口中滴下的口水掉在张老酒的脸上,张老酒害怕的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了,除了眼神中的恐惧之外,就只有不断抽搐的脸部肌肉表明他此刻又陷入了恐惧中。

  鹿蜀原地站着,老虎微微放低了身子,双方对峙着。

  老虎似乎并没有退去的意思,鹿蜀昂起头颅,再次摆出了架势。

  老虎忽然身子往后一缩,慢慢地往后退开。

  鹿蜀盯着老虎,没有前进,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老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老虎一直不停地后退,直到退到它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后,才转身耷拉着尾巴逃开了。

  赶跑了老虎,鹿蜀低下了头,慢慢朝着张老酒探身过去。

  张老酒的耳鸣渐渐消失,听力一点点开始恢复正常,脑海里也不再晕乎乎的,他看着鹿蜀的动作,任由鹿蜀摆布。

  鹿蜀用脑袋顶着张老酒,顶了几下之后,发觉张老酒一点反应都没有,抬起头来,朝着张老酒喷了一口气。

  张老酒感觉浑身一阵冰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鹿蜀见张老酒有了反应,又顶了他两下,随后身躯朝后挪了两步,腾出了地方。

  张老酒清醒了过来,他见鹿蜀退了两步,似乎对自己并没有恶意,便小心地站起来。

  鹿蜀见张老酒摇摇摆摆地站好后,转身慢慢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

  张老酒还站在原地,他看着鹿蜀停下,心里又是一紧,但看到鹿蜀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他猜测鹿蜀是不是想让自己跟着它。

  张老酒不敢动,鹿蜀见他没反应,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下,又回头看看他。

  张老酒这下确定,这鹿蜀是在示意自己跟着它走,便小心地挪动脚步,一瘸一拐地朝前走,他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两爿屁股疼的连走路都困难。

  鹿蜀身形高大,动作敏捷,步幅也大,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等张老酒。

  张老酒腿脚不便,屁股爿还疼的要命,他使劲地跟上鹿蜀的速度,但每次抬头时,都能看到鹿蜀正在前方不耐烦地瞪着自己。

  杻阳山腹地的草木更加繁茂,各种奇形怪状的植物把张老酒整个人都藏在里面,他好几次都差点跟不上鹿蜀。

  张老酒只能从各种叶子的缝隙中寻找鹿蜀那鲜红色的尾巴。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张老酒看不清前方的路,就连身边的植物他都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鹿蜀停了下来,张老酒小碎步一样赶了上来。

  张老酒站在鹿蜀身旁,鹿蜀的脊背都要高出张老酒两个脑袋。

  他们现在已经来到了杻阳山脉第二峰的脚下,这边的树木没有第一峰那样茂盛,借着月光,张老酒看到了一汪浅浅的湖水,在他们的正对面,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鹿蜀朝着山洞直直地走去。

  张老酒跟在鹿蜀身旁。

  鹿蜀朝着湖水走去,踏在湖面上,直直地往前走。

  张老酒停下脚步,瞪着鹿蜀,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畜牲”。

  鹿蜀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张老酒。

  张老酒借着月光,看到鹿蜀眼神中射出来的凶狠,急忙闭上嘴,缩起了脖子。

  鹿蜀继续朝着山洞走去。

  张老酒四下张望着,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有几棵倒下的树木,正好在湖面上,架成了一座桥。

  张老酒叹了口气,一摇一摆地朝着倒下的树走去,这些树同样枝叶繁茂,张老酒吃力地爬上树干,半蹲半坐着,一点点往前挪。

  从远处朝山洞里望去的时候,里面一片漆黑,但当张老酒站在山洞口,朝里面张望时,他看见了洞里传出了微弱的亮光。

  张老酒回头望了望刚刚爬过的树干,又抬头看了看面前陡峭的山壁,又叹了口气:“哎,我这是,哎,何必呢。”

  深秋时节,夜晚不算寒冷,但也冻的张老酒浑身哆嗦,他走进了山洞,忽然感觉浑身被一团暖气包裹着,冷汗也干了,刚才紧张的感觉也都消失了。

  他朝着那股微弱的光线走去,那光线忽闪忽闪,似有似无。张老酒朝山洞深处走,脚下不时发出一些清脆的声音,这山谷里住着鹿蜀,虽然不知道这鹿蜀是吃素的还是吃肉的,但张老酒能猜到,他脚下的那些清脆的声响,都是些动物的骨头。

  张老酒离那光亮越近,光线就越发清晰,等到张老酒走到光亮处时,他才发现,这光线是从鹿蜀身上发出的,而且这里的鹿蜀还不止一头,四五头鹿蜀围在一起,像是在讨论着什么。

  张老酒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这些鹿蜀正警觉地盯着自己,他不敢动,生怕鹿蜀冲着他嚎叫。

  一头鹿蜀挪动了几下蹄子,朝着张老酒慢慢靠近。

  张老酒完全辨别不出来这是不是带他来的那头鹿蜀。

  鹿蜀走近张老酒,对着他嗅了嗅,然后仰起脖子,回望着身后的其他四头鹿蜀,似乎是确认了张老酒的气味。

  另外四头鹿蜀看着张老酒,一动不动。

  张老酒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五头鹿蜀,他隐隐感觉这些鹿蜀可能是要让自己过去,但他又不敢贸然有动作,于是,他慢慢地挪着脚步,一点点朝着高大的鹿蜀走去。

  那些鹿蜀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他走近了之后,才一个个地退开,给张老酒让出了地方。

  张老酒隐隐地看到了被鹿蜀挡住的东西,但光线微弱,他不是很确定,在鹿蜀给他让出空间之后,他才完全确定了,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婴儿!

  “啊!”张老酒不自觉地惊叫一声,他说不上来自己是高兴还是惊讶。

  这一叫惹气了鹿蜀,五头鹿蜀鼻子里喷着气,蹄子在地上踢着,朝张老酒靠近。

  张老酒感觉身边气氛不对,他看着把他围住的鹿蜀,用力地把手放在嘴上,捂住自己的嘴巴,紧张又急切地对着鹿蜀示意。

  鹿蜀瞪了他一会儿,才又退后了两步,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安静,都有些急躁地踏着蹄子。

  张老酒重新把目光移向小婴儿。

  婴儿被放在一个木盆里,里三层外三层被厚厚地裹着,他的眼睛闭的紧紧的,两只小手攥着拳头放在耳朵边。他像是在睡着,没有一点声音,出奇的安静,要不是两只偶尔会动的小手,张老酒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张老酒有些兴奋,他俯下身子,伸手去抱小婴儿,但他的两只手还没碰到孩子便停住了。他重新站直身子,回头望了望身后围着他的五头鹿蜀。

  那几头鹿蜀没有动作,似乎是默许了张老酒。

  张老酒得到了许可,笑得合不拢嘴,但他先卸下了身上背着的弓和箭,才把婴儿抱了起来,放在怀里,伸出自己脏兮兮的手指头给他握。

  小婴儿睡的正香,不自觉地握住张老酒的手指头。绵软无力的婴儿手,触碰到张老酒布满茧子的粗糙手指,张老酒心头一紧,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噗嗤笑了出来,鼻涕眼泪喷在了婴儿脸上,婴儿动了动脑袋,没有醒,换个方向继续睡着。

  张老酒擦了擦脸,借着微弱的光线,鹿蜀看不懂他这是在笑还是在哭。

  五头鹿蜀分散开,给张老酒让出了一条路。

  张老酒激动地只想回家,但他又害怕鹿蜀,他的身体一边上下弹动着朝山洞外走,一边弯腰跟鹿蜀道谢,整个人就像是身上装了坏掉的发条。

  张老酒慢慢往外走时,感觉到洞口的方向有什么东西进来了,他站住了脚,一动不动地看着山洞口的方向。

  又是一头鹿蜀,这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一头,这鹿蜀走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也没有发出光亮,在走到张老酒面前时,才让自己通体亮了起来。

  张老酒有些不知所措,他愣在原地,看着面前的鹿蜀,僵硬地朝着他鞠躬道谢。

  鹿蜀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任何动作。

  张老酒又直起身子,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他腰间的酒葫芦忽然掉在了地上,张老酒听见声音,朝着脚边看去,他刚一低头,就看到鹿蜀硕大的蹄子踩住了酒葫芦,酒葫芦一下便裂开,里面的酒水淌了满地。

  张老酒被这一蹄子吓了一跳,他抬头望着鹿蜀。

  鹿蜀收回前蹄,身子重新站直,看着张老酒的眼神里满是严肃。

  张老酒明白了鹿蜀的用意,虽然他心里舍不得酒,但他还是再次朝着鹿蜀鞠了一躬,抱着婴儿朝山洞外面走去。

  山洞外,月亮已经挂在了半空中,虽然能看地清楚,但张老酒还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张老酒回头看看山洞,里面的光亮没有了,看样子,鹿蜀应该是离开了。

  张老酒看着怀里的婴儿,自言自语道:“这边我也没来过,以前也没在晚上走过山路,咱爷俩今晚上是回不去咯。要不等明天天亮了再走吧。”

  张老酒抱着婴儿,重新走进了山洞,山洞中漆黑一片,他不敢再往里走,只在洞口月光洒得到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该叫你什么好呢?”张老酒紧紧地抱着孩子,兴奋地完全没有睡意,“你也是个苦命的人啊,现在碰到了我,咱们这是缘分呀,你叫什么呀?哦,你没有名字呀,那我来给你取一个好不好呀?好呀?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在这杻阳山上找到的你,那以后你就叫杻阳好了,好不好呀?”

  张老酒看着小婴儿,小婴儿“嗯嗯”了两声,转过头又睡了。

  张老酒看着婴儿越发高兴:“你喜欢这个名字对不对,杻阳,杻阳,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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