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怨女（2）
光阴流逝，四季轮回，转眼我已经在这人世间飘荡了十二个年头了。
这十二年，我眼看着王家湾越来越繁华。丁字路口那两栋十几层楼高的烂尾楼被人买下来改建成了连锁快捷酒店。汉商二十一世纪对面新修了武汉摩尔城和大洋百货。体积庞大的武汉摩尔城外表是由无数块淡蓝色的半透明落地窗拼接而成，大洋百货则是由一栋外表装饰着无数根银灰色不锈钢竖条纹和数根淡灰色不锈钢斜条纹的裙楼和三栋十几层高的写字楼组成。人行道上人潮汹涌，马路上车辆拥堵，好一副繁华的画面。
王家湾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王家湾了。我记忆中的王家湾，很干净，也很安静。宽阔的四车道柏油马路上车辆很少，新建的一大片住宅楼空荡荡的，没有住多少人，说话都会有回音。因此我才会和家平总是来这里约会。
还记得郭茨口再往里面走三公里有一个淡蓝色的小湖，湖边有一棵树冠很圆很大的树。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淡蓝色淡粉色的晚霞布满天空，也倒映在湖水中。我和家平总是依偎在这棵树下，看着这迷人的美景。家平看我的眼神，是那样深情，又带着少年特有的单纯。可是现在，这个湖也被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嘈杂的工地。只有旁边那个因为产权纠纷一直空置的小区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人入住。
就这样，无论是草长莺飞的春天，还是烈日炎炎的夏天，无论是落叶飘落的秋天，还是寒风刺骨的冬天，我都是孤零零地飘荡在这个人世间。这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繁华热闹、功名利禄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家平呢？我看着他考上了大学，然后在大学里谈了女友。那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清纯女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他俩每天一起去食堂吃饭，又一起去图书馆自习，有时候还会在学校的湖边手牵着手靠在一起，就像当初和我依偎在一起一样。家平也会用深情的眼神看着她，就像当年看我一样。我躲在树后静静看着他俩，内心感到一阵阵的酸楚和和深深的悲哀。
后来家平毕业后又找到了工作，是一家大型国企。他和大学的女友分了手，重新找了一个女友。这个女友每天都打扮得很时尚，衣服鞋子都看起来做工精良，应该是富裕家庭的女孩子。
然后就是结婚，家平的婚礼在汉口的香格里拉举行，宴请了80桌宾客。上千朵新鲜的粉色白色玫瑰把婚礼现场布置得浪漫又芬芳。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的家平看起来更加帅气，似乎还带着点贵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贵公子。他旁边站着他的新娘，一个穿着高档精致的白色婚纱，戴着真的钻石白金耳钉，真的白金钻石项链的女孩，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的灰姑娘嫁给了高富帅。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对多么美好的璧人啊，男帅女美，天生一对。
婚礼开始时，场内灯光全部熄灭，只有一束白光刺破黑暗，射向新娘所站的花门处。然后新娘在父亲的陪伴下，顺着长长的红地毯，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新郎。此时一首优美的英文歌曲在大厅中飘荡：“andiloveyouso，thepeopleaskmehow，howi‘velivedtillnow，itellthemidon‘tknow。iguesstheyunderstand。。。。”
家平就站在舞台上，红毯的尽头，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新娘一步步走向自己。家平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熟悉，我记得十二年前，他也总是这样笑着看着我走向他。那个站在街口的少年，他那阳光的笑容，他身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那年夏天黄昏的凉风，都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然后舞台上的大屏幕开始播放新人的各种合影，司仪开始给大家讲述他俩的故事。他俩的故事？又有谁记得我俩的故事。我内心一阵悲哀。
他俩交换戒指之后，面对司仪的询问，家平笑着说我愿意。我忍不住哭了，抽泣起来，呜呜的哭声在这豪华盛大的婚礼现场飘荡。
有人听到了我的哭声，问：“咦？是谁在哭？”新人和宾客都满脸惊诧，因为这哭声听起来那么悲哀又带着阵阵寒意，在装饰豪华的大厅里来回飘荡，断断续续，似有似无，显得异常诡异。大家四处寻觅却不知道是谁发出的。有句话大家都如鲠在喉，一直憋着都没说出来，那就是这哭声很像女鬼的哭声。司仪赶紧叫人播放喜庆欢乐的音乐，掩盖住了这婚礼上的鬼哭。
再后来家平的老婆生了儿子。家平每天下班后就是开心地哄儿子。他似乎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还记得在我的葬礼上，他哭得那么难过，泪如泉涌。他看着我的遗体，久久不肯离去。他一定很后悔吧，如果那天他如约到了，那几个小流氓就不会来欺负我，我就不会那么年轻就死去。
还记得我去世的头三年，他每年都要买一大束白色的菊花去扁担山，来到我的坟前。他会红着眼眶流着泪对我说好久的话，告诉我现在哪个歌手的歌曲最流行，告诉我同学们的现状，告诉我他这次考试考得如何，告诉我他永远也不会忘掉我，永远都爱我。
可是后来，他慢慢地就不再来看我了。
算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生活下去，新的生活总归得开始。
如今的家平早已不再是那个留着中分头，穿着喇叭裤，嘴里哼着流行歌曲的少年了。他总是剃着平头，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看到人脸上总是充满客气的笑容。少年时期的稚嫩和单纯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混迹社会多年后的成熟和世故。然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他。
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流着泪烧掉了家平给我的情书以及我俩的合影。只有这一张合影，我真的是舍不得烧掉了。于是，我把它放到了衣柜下的深处。希望这张照片永远留在这世上，让我感觉我和家平的爱情会永远留在这个世上一样。
然后我用那根有着深紫色边缘的淡紫色珊瑚绒围巾，缠绕在衣柜的顶部柜门把手上，站上凳子，结束了自己16岁的人生。
断气前，我眼前出现了15岁那年平安夜的画面。家平笑着对我说：“你戴这条围巾真好看。”他把我搂在怀里。家平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我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觉得浪漫又甜蜜。
后来每年的平安夜，我都会飘荡在街头，看情侣们幸福的依偎在一起，就像当初我和家平一样。不对，他们比我们要幸福，因为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大街上约会，牵手，拥抱，亲吻，而我和家平却不行。
那些情侣一双双地从我身边经过，我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我可以看到他们眼里的甜蜜和幸福，他们却看不到我眼里的悲哀和落寞。我可以看到女孩手里的红玫瑰，红得那么娇艳靓丽，他们却看不到我毫无血色的惨白的脸和泛白的嘴唇。平安夜出来逛街的情侣真多啊，一对对、一群群地从我身边经过，更加显得我是多么的孤单落寞。
我腾空飘起，越过摩尔城前耸立着的巨大的圣诞树，透过玻璃幕墙，看到不同楼层里面的情侣都聚在一起吃着各种美食，享受着这浪漫的平安夜。商场外的广场上，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有的男孩让女孩把手放到他的衣兜里，有的用自己的大衣把女孩裹在里面。我是鬼，我感受不到寒冷和饥饿，但是我却有着悲哀和泪水，哀怨和忧愁。
我飘到家平身边，他在必胜客和老婆孩子一起过平安节。他脸上都是笑容，眼里满是幸福。他的孩子看起来那么可爱，他的老婆看起来也很幸福。
不知道夜深人静时，他是否还会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平安夜，那个15岁的女孩，依偎在15岁的他的怀里，是否会想起我那条淡紫色的围巾。
夜深后，我飘到家平身边。他睡得很香，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张脸，这张我无比熟悉的脸，虽然岁月给他的脸增添了几分成熟，优越的生活让他的脸变得更丰润，但是依旧是我最爱的一张脸。
他的妻子睡在他的身边，紧紧挨着他。他没有想起我。这是一个温馨幸福的小家庭，我只是一个入侵者，我悲哀地离开。
他们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小区的花园内，蜿蜒的小径两侧零星散布着半人高的银色圆柱形路灯，路灯上部的圆柱形灯管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白色的光芒。然而，在这枝繁叶茂的花园里，可能因为灯的位置太低，这光芒显得有点微弱，照得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有点幽暗阴森。正好适合我从这里飘过，我有点悲凉又有点开心地想。
我飘到自己父母住的屋子。他们依旧住在十几年前的老房子里，和我租的那个房子一样，看起来老旧又脏乱。楼道里放着各种杂物，灯已经坏了很多年了，没有人修，楼梯里黑乎乎的，人们摸着黑爬楼梯。因为住户们各种想办法增加面积，房子的灰色外立面显得非常凌乱。
我的房间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每一样东西都放在那里，他们没有舍得扔掉一件。手工打造的原木色木质家具虽然如今看来已经过时了，却仍旧可以看出细节的精致。那些辅导书和课外书还是整齐地摆放在我的书架上。书桌上还摆着我当年使用的橙色snoopy笔袋，印着西瓜太郎的塑料直尺和印着韩文的黄色橡皮就摆在笔袋旁边，就像是我刚刚做过作业一样。
床上摆着一个大大的扎着红色蝴蝶结的hellokitty娃娃，和我生前的布置一样。客厅里还是挂着我十岁时拍的艺术照，十岁的我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站在一个看似宫殿的背景前，幸福地笑着。本来打算18岁再去拍一套，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客厅一角的五斗柜上摆放着我的黑白遗照，遗照前摆着新鲜的苹果和梨子。
父母头发白了很多，脸上皱纹也多了很多。我这么早离去，没能够陪着他们，给他们养老，照顾他们的晚年，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我觉得愧疚和悲伤，泪水缓缓地从我脸上流下。
其实我还有好多愿望没能实现。我和家平本打算高三毕业后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去吹吹凉爽的江风，看看滚滚长江水从脚下流淌而过。还打算骑自行车把东湖环游一圈，然后爬到磨山上看平湖落日，晚霞满天，水天一色。这些都成了永远不能实现的美梦。
前段时间，我发现这个屋子又住进了新的房客。这个房东也是倒霉，遇到了我，于是几乎每个月都要换新的租客。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地上，回忆着往事。这个屋子还保留着90年代的装潢风格，让我感觉似乎真的回到了90年代。只是木质护墙和门框的黄色黄得有点深了，显得有点老旧，白色的墙壁也有点脏了。是什么在响？咚咚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只老鼠。
这个时候，新的房客来到了我的房间。这只老鼠迅速躲了起来，比我反应快多了。于是房客没有看到老鼠，倒是看到了我。她吓了一跳，就像别的房客一样。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又被那个女孩看到了，还被她看到了脸，她吓得逃走了，我也赶紧开了那里。我现在的脸很可怕吗？我曾经是那么清丽秀美的女孩，每年都会收到不同男生送来的礼物和情书。不过一个人飘荡在这个世上，长什么样都无所谓了，何况家平早就看不到我了。
第三天，我再次来到自己的房间。怎么回事，我和家平的照片怎么摆在了衣柜外面的地面上。房东肯定会看到的，他肯定会把这照片扔掉的。那样我和家平的爱情在这个世上就真的再也不留一点痕迹了，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么刻骨铭心且有如水晶般纯净的爱情就会像轻烟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就像刘若英的歌里唱的那样：“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哭了起来。隔壁的女房客居然也在哭，也哭得那样悲哀。看来她也是个为情所伤的女孩，于是我不忍心去伤害她。只是这个夜晚显得格外的凄凉，月光似乎比我的脸还要苍白。
王家湾玫瑰街的夜市还是那样热闹，卖猪弯弯的店和卖烧烤的店门口都摆满了桌子，每个桌子边上都坐满了人。偶尔还有人拿着二胡、小提琴过来卖唱，唱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掩盖了我俩的哭声。两个女孩就这样哭了一夜。
第四天早上，阳光似乎特别耀眼，把这个装潢老旧的房间里的一切陈旧衰败照得特别清晰。对我来说，这个人世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家平，来世，我们还会相遇吗？到时候你是否依旧会爱上我？我俩还会在一起吗？我们会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吗？
家平，我是含着泪喝下孟婆汤的，因为我不想忘掉你。孟婆汤喝起来咸咸的，是因为里面有很多我的泪水才那么咸吗？
奈何桥上飘荡着缕缕白烟，时不时遮住我的双眼，可是我依旧不时地回头张望，因为我放不下你。只是我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世的理由，我也不想再面对这一切，我只能流着泪继续前行。
“恭喜，生了个千金，脸蛋小小的，白嫩白嫩，肯定是和妈妈一样的瓜子脸，漂亮妞。”我睁开眼，看见了一张温柔亲切的笑脸，扑鼻而来的是一股甜甜的奶香。
哇，好幸福的感觉。我带着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