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亲自送走万俟勃言两人,苏陵转回坊中,接了一名部属的密报却沉吟了片刻,在外停下了脚步。(看了又看小说网站)今天在渐芳台,主上以一支玉箫强行对抗皇非、姬沧两大高手,非但重挫皇非,更令姬沧对楚国的顾忌加深,当时虽有黑曜石的灵力相护,却也大耗真元,恐怕已牵动了那药毒发作,方才在席间虽是掩饰得当,但苏陵何其细心,岂看不出他是强自支撑,所以出来之前已令所有侍从皆尽退出。此处是冥衣楼在楚都经营的据点,并不怕有人打扰,即便还有要事等着商量,也先缓上一缓,至少让他能休息片刻,不至于再添劳损。

  苏陵深知主上的脾气,若是有人在侧,哪怕身子极其不适也决不肯显露半分,必是这样硬撑下去,索性连自己都暂时回避。多年来追随东帝,他早已养成处事缜密,谋定后动的习惯,等候时先看了密报,静下心来将诸方形势重新在心中整理、推敲,站在窗前,一时竟也想得入神。约过了半盏茶时分,听到里面传出子昊略微低哑的声音:“苏陵。”

  苏陵从思绪中回神,转身掀帘而入,见子昊仍旧坐在案前,身形未动,只是双眸半合,方才令万俟勃言心神俱慑的目光此刻透出无尽倦意,以及,一分太过平静的漠然。

  苏陵足下微顿,停了一下,才轻声道:“主人。”

  子昊抬眸,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低抑的咳嗽声中,伸手去取案上的茶,不料就这样轻微的动作,眼前竟觉晕眩,手底不受控制地一颤,茶水便溅出几滴。他目光轻微一凝,但随即淡然拂袖,收回手来,开口问道:“该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短短一句话,又是数声低咳,苏陵虽就坐在近旁,目光却只落在面前空处,方欲将刚收到的密报取出,手却又在袖中停住,转而道:“都查清楚了,楚王手里那封信并不是皇非和姬沧的密约,而是赫连羿人写给太子御的手函,上面的内容和当时卫垣的情报基本相符,以夜玄殇的性命,换楚二公子含回归国,由此可见卫垣那边的消息还算可靠。”

  “据属下推测,这两封信定是皇非暗中做了手脚,或者就是在取信的途中动得手。今日这事看似突然,实际皇非早有预谋,之前他一手推动赫连齐之死,向我们提供情报促成太子御被刺,极为高调地支持夜玄殇,不断将逼赫连羿人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时故意露出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可以扳倒自己,却事先做好了圈套。今天又顺便利用了姬沧的威势,推波助澜,使得赫连羿人终于当场发难,便被他算计个正着。楚王对公子含回一直十分顾忌,皇非深知此点,所以才会在此事上着手,之后也一定做足了落井下石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赫连羿人这次恐怕官位难保。”

  “不过此事还有些地方不是非常清楚,第一,皇非是如何让赫连羿人取到所谓密信,借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这个人究竟属于哪一方势力。第二,又是什么人助皇非偷梁换柱,出卖了赫连羿人,好处是什么。第三,夜玄殇似乎对此事早有所知,并且适时助了皇非一臂之力。那么他们之间的合作到了什么地步,即便现在还没有,但以后是不是会有超出我们控制的可能。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宣王姬沧。他是完全不知情,还是同夜玄殇一样,是在配合皇非。而赫连羿人所说的密信究竟是凭空捏造的,还是的确有之,只是被调换了回去,虽然以皇非行事之周密,前者的可能性大些,但也不能就此掉以轻心,如果姬沧从头到尾都是在陪皇非在演戏,那皇非目前和我们的合作,就很值得商榷了。这些疑点,属下已吩咐各处暗线即刻着手去查,等墨烆回来再仔细问下宣王那边的情况,想必能再推断出些蛛丝马迹。”

  苏陵平时虽给人博雅多才的印象,但在人前却极少如此侃侃而谈,即便与子昊议事,也多数是子昊心中大概有了决断,略作商议照办即可,添补些建议也不会说太多,颇有些谨言慎行的意味。今天却不知为何,非但将情报详细道来,更一点点剖析来龙去脉,推断前因后果,严谨得连一丝细节、一点可能出现的意外都不放过,更在此之前就已做好了应对的安排。最后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将袖中刚收到的密信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从中推测太子御和赫连羿人目前可能还没有额外的交易,想了想没什么疏漏,这才停下。

  子昊原本静然合目听着,话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他,渐深渐浓的暮光影下,唇边不为人知地掠过了赞赏以及了然的痕迹。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分析,已就目前所有的情报做了最有效的判断和处理,着实省了他不少心力。调息了这些时候,胸口持续的悸痛稍微好转了些,只是身上仍觉得冷。又快入夜了,他情知这毒越到深夜寒气加重时便越可能反复,不愿让苏陵在这里耽搁下去,何况还有些事需得马上安排,略加斟酌:“朝堂上……让咱们的人适当保赫连羿人,营救二公子归国,若真有心开脱,也坐实不了什么异心,若是让皇非……”

  不过简单几句话,竟然抑不住断续的咳嗽,今日一天说服王叔、压慑皇非、离间楚穆、笼络柔然……接连几件大事着实耗尽心力,前些日子一番调养早已尽数付了流水。苏陵的样子在暮色之下越来越模糊,眼前一阵更甚一阵的晕眩,迫得他不得不重新合上眼睛。苏陵实在是忍不住,急急站起身来:“主人放心,暂留赫连羿人牵制皇非,要清除赫连侯府的势力也不急在这一时,我明白这其中关键,定和他们交代清楚。楚王今天这气头过去,权衡之下,也未必轻易会动赫连侯府,这是顺水推舟的事,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你先休息一下,我叫离司过来服侍着。”

  他说得甚急,脸上担忧之意再也掩抑不下。子昊紧抿的薄唇苍白无色,那浅淡的弧度却略似一抹若无其事的笑痕,静了片刻缓过劲儿来,却也不多做吩咐,只淡淡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楚江东岸少原君府的一处别院,小楼之上两盏青纱风灯光影沉沉,照见纹枰静暗,玉盏空置。庭外花木扶疏,华月半掩浮云,偶有丝缕微光映上棋盘间纷纷密密的棋子,幽然闪亮,现出一盘纷杂的布局。

  皇非几近完美的侧颜隐在身后似明似暗的灯影下,俊眸深敛,看着面前玄机迭现的迷局,一手闲执棋子,轻叩桌案,抬头时,笑容中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没想到以玉箫震断我琴弦的竟是东帝,师父今晚所说的话,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仲晏子起身步到朱栏之侧,自在宫中见过东帝,此间独思,多少往事直上心头。终还是放不下那点牵绊,那从小就温文病弱的孩子,身上竟有一种异样的力量,自血脉深处紧紧攫住人心,即便并不完全赞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对他不假辞色,但那些话却在心中翻滚不休。

  长痛不如短痛。天下既已分崩离析,早已是无法挽回的乱局,那就不如让它乱到极致。

  盛极必衰,乱极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宽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暂缓子民困苦,想要彻底靖乱,则必以相刑之火,祭锋芒之剑——用最强大的力量,彻底破灭争雄者的妄想与野心。

  三两年征战百姓苦,却也胜过五年、十年、几十年甚至可能无尽延续下去的对峙攻伐。

  以杀止杀,是锋利的双刃之剑,以此剑平正宇内,需要强者与强者的联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个百年乱世,烽火连天,涂炭苍生的争逐。

  乱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一声长叹:“为师自收你为徒,便一直教你与王族为敌,我也知道,突然转变这个想法,并非易事。”

  皇非笑,抬手将棋子掷回盒中,侧身道:“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昔年往事,当初的恩怨,若师父已不再介意,我又岂会执意于此,何况师父从来教我的,都不是一味囿于人情私怨。”

  他站起身来,走向楼台尽头,负手而望深沉遥远的夜空,语气之中并未见如何作态,却有一种极度的自信和狂傲刹那流溢开来:“徒儿尝闻师父言教,‘天下有粟,强者食之,天下有民,强者牧之’,观今日之天下,群雄并起,逐战九域,乃有万倾之粟,待强者食,万众之民,待强者牧,我楚国坐拥南域三千里江山,甲兵雄盛,凌越诸侯,当此天赐之良机,岂可偏守一隅,安图享乐?‘千夫所指、逆臣枭雄’也好,‘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也好,凭我手中剑、麾下军、胸中智,必当正此乱世天下,使九族俯首我脚下,诸国顺从我手中,万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负此生为人,不负天地春秋,男儿所怀!”

  傲然抬首,夜空风云流荡,一轮皓月自散开的云雾之后徐徐展现出冽目的光华,月芒如金,似是尽数敛入了那双精光隐隐的黑眸,毫不掩饰地,折射出无与伦比的霸气。

  此时的皇非,不是染香湖上风流多情的贵公子,不是跃马仗剑称侠江湖的少原君,他比金殿之上的国君更像一个王者,挥手三军,江山为棋,再不掩男儿叱咤纵横的锋芒。

  仲晏子对这个徒儿向来极为自豪,听他如此直舒胸臆,心潮震动,原本欲像小时候样的伸手拍他肩膀,忽然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间,被他周身散发的凛然霸气所摄,竟觉这样的动作再不能够。

  岁月急急,江山兴亡,乱世更替,英雄辈出,如今的天下,已然属于这些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年轻男儿。

  流年十载去,物是人非如流水,人可以抗拒一切、改变一切,却永远无法违逆时间的变换。曾经的洛王,曾经的襄帝,曾经的凤后,王侯天子、美女红颜,都不过是时光洪流中惊鸿一瞥的刹那,散去的风光与没落,如血的恩怨,如刀的光阴,转眼之间,竟觉隔了一世。

  今日再见那人,见那帝子风华,见那万丈君心。原以为璃阳宫火海烧天,那一腔雄心壮志早已燃尽成灰,再无分毫温度,只余了仇恨与冰冷,谁知还是有着一点不甘,一点执念。

  如许执念,如许不甘。

  堪不破,悟不透。洛王不是圣人,仲晏子同样不是,血缘这种奇妙的东西,纵使以为早已灰心放手,却原来始终牵念,始终存在,始终无法抹灭,所谓仇恨,原来只是看起来应该做,所以才做的理由。

  举头望帝都,相隔岂是万重山川,万里江河,偏偏一丝相连,偏偏被一个后辈安静看透。眉间刻痕岁月深,无声怅叹,心怀默然。

  皇非似有所觉,转身望向恩师,忽然略略正容,长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随即了然,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为师能教你的,这些年已然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当仔细思量,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么走,又有几分胜算。”

  皇非面现微笑,扬眉道:“不瞒师父,若依如今这般走下去,胜负之数五五。我虽一向自视甚高,但这盘棋,却不敢说有完胜的把握。”

  仲晏子语重心长:“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布局定,则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亦可免两败俱伤,为人所趁之险。”

  皇非点头,但目中光芒沉敛,深有思忖之色:“如师父所言,东帝今天的话,已说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终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战到渐芳台箫琴相对,我和他其实已有过数次较量,兵法谋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生平罕见之对手。以他之能,既已夺权亲政,想要稳固帝都绝非难事,如今天下虽乱,但若他有心动手收拾,至少也可保个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却何以竟要拱手江山,为他人作嫁?若说只是为了笼络于我,令楚国不得轻举妄动,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虑,徐徐踱步,低头沉思,却也不得其解:“他说只要带话给你,你自会明白,这其中缘由……”

  “这其中缘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难道竟不明白吗?”忽然间,一个清冶如云水,流媚如暗夜的声音袅然响起。

  高楼外,明月下,玄衣清颜的女子翩跹入画,广袖云飞若曳风月,水眸流照漫夺星光。

  玉步轻移,幽幽墨色绽开莲华清娆,暗香肆魅,万芳庭中百花齐晏。

  “子娆,见过叔父。”长者面前委婉偏拜,清眸流转,却淡淡挑了一眼皇非,浅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烁起惊艳的光,亦欠身以礼:“公主别来无恙?”

  子娆笑吟吟道:“别来无恙,却不及公子风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许旧约,特来找公子议上一议。叔父,他欠我一笔债没还,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抬眼,楼外皓月当空流照,面前这一双玉人凭栏而立,男儿丰仪俊然,卓尔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华若仙,心头一动,“我这把老骨头哪还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说罢扫了皇非一眼,竟就这么转身,径自负手去了。

  子娆一怔,不由嗔道:“怪不得哥哥说,叔父只疼徒儿不疼侄儿,真真是没错!”

  皇非目送师父离开,微微侧身,含笑道:“公主找我何事?”

  子娆清眸流闪,斜漾过去:“之前托你的事,你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托,非自然不敢忘,歧师前些日子不在楚都,两日后回来,事情已经言妥,公主随时可以要他兑现承诺。”

  子娆道:“他答应了?可有什么条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

  “哦?”子娆奇道:“歧师肯无条件为人医病?”

  皇非点头:“没错,我既然开口,他自当从命,但是……歧师毕竟是歧师,公主当真信他?”话音落,心头若有电念轻闪,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目光在子娆脸上一停。

  子娆伴了清风莞尔展眉,柔声别蕴幽致:“我不信他,难道还不信你?无论如何,先要多谢你才是。”

  “公主何必见外。”皇非目视于她,突然问道:“东帝今日所言,叫人不得甚解,不知公主可否指点一二?”

  深俊的眸子,幽然暗锁其中,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娆眼底似有波光重影,清芒晶透,粼粼点点,漾入那无底的深夜,暗色丛生:“口口声声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吗?”

  皇非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间柔丝轻呵,尽是她如水的气息:“子娆,可解我心中惑否?”

  一人心中之惑,一人心头之痛。子娆笑得无声,却魅人。

  那个人,他心高志远,诸国同尊王族看不在眼里,他要这四海归一,九域同心。那个人,他淡然知命,生死祸福都无谓,令天下动容的承诺,就这般轻松掷于他人。那个人,他怎生得铁石心肠,靠在灯火深处帘下,脸色苍白得遥远,虚弱得连声音都似缥缈,却淡淡对她微笑,用那样柔软而冷静的语气,轻言两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男子。

  一寸一寸,一颗心剖得片片分明。

  一步一步,一局棋算尽天下风云。

  夜玄殇,还有……皇非!待他服了药倦极入睡,她便转而寻来,一路急奔,却在踏月而入时,忽然平淡了心境。

  江山宗族,他是当真看得比性命还重吗?那么为了他,又有何不可?

  子娆的眼中,天下无事不可为,子娆的心中,天下男儿都一样。

  羽睫一颤,细眉微挑,抹抹流光轻染眸色,玉指纤纤,点上男子的心口:“你,心底早知答案,却明知故问。”

  皇非沉声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即便我想到原因,也有更彻底的法子达到目的,但却偏偏无从选择,要为一己红颜效尽犬马之劳。”

  子娆轻声笑语:“因为你是聪明人,一个聪明人,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皇非将目一合,深吸口气,漫于暗夜的幽香缠绵肺腑,柔沁心脾:“子娆,子娆……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让我有些着迷了,如此险棋,我纵然可以选择更稳妥的做法,却不愿去拒绝。”

  子娆缈然转眸:“公子的选择定然得偿所愿。”

  皇非目光熠熠锁视于她,低声问道:“当真?你可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娆语色清潋,如水流波:“公子这般人物,还能想要什么呢?”

  “哈哈!”皇非扬声而笑,“和公主说话真是一件乐事!”潇洒后退半步,翩然礼道:“可惜,今晚还有些俗务缠身,不能与公主月下畅聊了。还请公主代臣,向东帝问安。”

  “公子请。”

  明月高台,风满楼,华衣暗影矜持交叠,袖袂飘荡,错身而过,暗香影影沉浮,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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