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叮!叮叮!”清脆不绝的剑击之声传来,洗马谷中,数百名九夷族战士聚在山前空地之上,场中一名身着黄色武士服的年轻男子和一身碧色轻衫的离司正比试剑法,双剑飞闪,亮若轻电,黄衣碧影于一片剑光之中飘闪交错,几乎看不清人身,四周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看了又看小说网站)

  叔孙亦等从旁观战,待到十招一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谁知到了第十八招,离司突然剑锋一偏,斜走轻灵,自那黄衣男子长剑之侧疾飞而上,灵蛇般吞吐轻颤,从一个巧妙的角度嗖地射出。那男子仰身急闪,却已慢了半步,眼前锋芒闪动,离司的剑已点在他肩头。

  离司剑上真气凝而不发,只是这么一停,便含笑收剑罢手:“少将军承让。”

  那男子怔了一怔,皱眉道:“方才是我大意了,咱们再走几招!”

  “宣儿,你已在离司姑娘剑下走过十招,不必再试!”叔孙亦及时开口,对他摇了摇头。古宣颇不服气地看了离司一眼,抱拳道:“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说罢回剑入鞘,大步站往一旁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将士中间。

  叔孙亦举步上前,对离司道:“这么多天方选出合适的人来,让姑娘受累了。”

  离司那副温柔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刚才连续击败了数名对手,微笑道:“若要组成真正的周天剑阵,剑法必得有些根基才行,否则便要花主人很多时间去调教,我不过为主人代劳,军师言重了。”

  叔孙亦看了看她,笑问:“姑娘剑法博采众家之长,不知师从何人?”

  离司摇头道:“我没有师父。”

  “哦?”叔孙亦倒有些意外:“原以为你精通自在逍遥法,是与后风国有些渊源。”

  离司柔唇轻抿,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后风国,这次还是第一次随主人出宫呢,那些轻功和剑术,都是主人要我修习的。”

  叔孙亦点点头,先前这小侍女奉东帝之命助他遴选战士,他尚有些疑惑,但这几日下来,却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离司剑法精妙灵活,普通将士中能胜她的着实不多,难得的是即使今日看透了她的剑路,第二天她便有新招使出,总是令人差上一步,小小年纪有这般修为,也算十分不易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今日便暂且到此为止,晚些时候我去向主上请安,还请姑娘先行通禀一声。”

  离司回到住处,先去取了子昊每日必用的药,方往大帐中来。那晚在湖边着了些风寒,子昊近几日身上一直低热不退,今天才略好了些,此时披了一件云青长衫站在案前专心于那幅员辽阔的王舆江山图,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湛,人却是比先时又消瘦了几分。

  离司入了后帐叫了声“主人”,他应了一声,却仍目视长卷之上,过了会儿,才问道:“今天怎样?”

  “又选了十人出来,古将军的儿子剑术很不错,比其他人要好很多。”离司一边说,一边将药奉上。

  子昊扶着长案坐下,接了药却放在一旁,只静静听离司详述今天的情况。难得离司心细,同每个人过招的情形都记得确切,一一道来,清楚分明。子昊偶尔出声指点她几句,却不时轻咳,神色间不知为何有些异于常日的疲惫。离司担心地悄悄抬眸,正见他将手压在心口,缓缓闭目,眉心轻微蹙拢。她心里蓦地便是一惊,是心脉!难道毒已侵至心脉了吗?看看案上从未收起过的王舆江山图,自宫变之后,主人每日这般思虑伤神,总有安排不完的事情,竟是一刻都不得静修调养,否则单以汤药调治,毒性也不至于这么快便侵蚀到如此地步。但却不能劝,主人决定的事,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离司不由停了说话,愣着看向子昊清瘦的脸庞。子昊听得没了声音,睁开眼睛,只见离司盯着自己发呆,问道:“没了吗?”

  “啊……没了,古宣最后是在第十八招上输了我半步,用得是一招‘长风破浪’。”离司忙垂下眼睛。

  子昊目光在她眼前停了一停,道:“过会儿你去传我的话给叔孙亦,让他重新挑一个人,将古宣替换下来。”

  离司虽觉奇怪,却什么也不问,顺从地答应道:“是。”

  子昊又道:“我传你三招剑法,从明天开始你替我督促他们演练,待到完全精熟了便来报我。”

  “是。”离司站起身来,取了长剑在手,站在近前,用心听他传授剑诀,一字一句都不敢漏。子昊说完之后,她复述下来,几乎分毫不差。子昊淡淡一笑,继而指点她招式之中诸般变化,离司凝神受教,仔细将那些繁复的剑招记在心间,生怕让他多重复了一个字。便是如此,三招剑法详细说完,也费了不少时间,子昊看着离司练了一遍,目中微露赞赏,随手取过药盏,离司急忙道:“主人,这么久药都凉透了,喝了反而激出病来,待我去换一副吧!这剑法我很快便练得会,请主人放心!”

  子昊顿了顿,便一笑,将药盏递还与她:“去吧。”离司退出帐外,临去前关切地回头,却见他复又凝神于那图卷之中。

  过会儿服了药,叔孙亦入帐求见,子昊从王舆江山图上抬起头来,轻轻一咳,微笑道:“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问些事情。”

  叔孙亦近前施礼,道:“不知王上何事相询?”

  子昊微微一抬下颌,示意道:“仓原之战你亲身在场,曾参与指挥战事,就着这图,说说当时确切的情形。”

  叔孙亦顿了顿,眼中若有犹豫:“仓原之战虽是因九夷族而起,但实际调兵遣将的却是皇非,与文老将军正面交锋的亦是楚军。”

  子昊淡淡抬眸,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笑了笑:“这些我自然知道,当初仓原之战况帝都亦有军报,只是有些地方我想再确定一下,你不必顾忌,尽管详说便是。”

  叔孙亦斟酌了片刻,便走到图前对照一番,找到仓原的位置,将那场葬送了王族二十万精兵的大战从头道来。因毕竟曾是敌对之战,王师惨败,几乎全军覆灭,他并不愿将那惨烈的战况描述的太过详尽。子昊也不看地图,斜倚锦榻神情清淡,似乎并不专注于此,但每当叔孙亦避重就轻有所简略,他便会开口发问,使得叔孙亦不得不重复一遍,直到事无巨细全部交代明白。

  就这样一直过了近两个时辰,叔孙亦才全部说完。子昊合眸深思,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尤其是与皇非有关的细节,每一句话都不放过。也亏得叔孙亦心思细密,这般滴水不漏的询问也能应付下来,换作旁人恐怕早被问得哑口无言。待到最后,子昊终于停止了问话,叔孙亦站在一旁,不由深深松了口气。

  帐中一炉淡香轻轻袅袅地燃着,一时安静得很。忽然间,子昊轻轻笑了一声,道:“东岸密林中亦有两千伏兵,这定然不是皇非的布置,若是皇非,他会将这两千兵力一并用在袭营之时。”

  叔孙亦眉峰一动,沉默了些时候,方道:“主上料事如神,这两千伏兵是我的建议,皇非当时并未反对。但即便如此,还是让靳无余给走脱了。”

  子昊目光沿着地图上细细密密的山河走势掠过,落在“仓原”两字鲜明的朱砂色上。幸而这两千兵力抽调了出来,没有完全按皇非的意图行事,否则主战场上天网四张,铁桶般的围困,靳无余纵使天降神助也万难突围而出。一旦如此,楚军长驱直入,兵踏王域,那就要多费不少心思才能经营出今日的局面了!想到此处,他示意叔孙亦落座,随口问道:“这两千人,应该都是九夷族的战士吧?”

  叔孙亦知道瞒不过他,如实道:“当时我的确存了私心,想要替九夷族保存些实力。不瞒主上,我和公主也都清楚,九夷族向楚国借兵,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国小族弱,各方势力逼迫甚紧,便如身处绝谷,上有激流万丈,下临无底深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唯有如此才能破出一线生机,也是别无他法了!”

  子昊点头道:“九夷族有你这样的人,也是一族之幸。数年之前,我曾和你们的女王有过一次深谈,那时候且兰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年纪太小,让人实在无法放心。我问你们女王,若以我雍朝倾国之兵力攻伐九夷,胜负几何?至今我仍记得清楚,她只说了一句话——文用叔孙亦,武用古秋同,九夷族必有生机。”他的语气清淡平和,然而湛湛目光落在人眼中,通透深邃令人不敢逼视。

  叔孙亦闻言身子一僵,心底几如巨浪翻涌,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他的心智,自然从这话里听出了无数可能,一时间怎都难以置信,只望着案上精妙的江山图,目光中悲悯交集,百味杂陈。倾一国而算天下,这是九域之主,真正的东帝。弃一国而守天下,却是九夷族女王曾经的决绝。许久之后,他哑声道:“臣明白了,臣胸中这点机锋,殚精竭虑,只为我族求存,以前若曾有开罪之处,还望主上宽责!”说着,他拂衣转身,深深跪叩下去,行的乃是一丝不苟的君臣大礼,灯火影里两鬓间,带着壮年男儿所不应有的一抹苍凉。

  忽然间,眼前伸来一只修长而稳定的手,将他轻轻一托,这一拜,便停在那处。那手有着温冷的凉意,沿着云丝广袖,一双含笑的眸子静静看来,“两族一心,同进共退,些许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今后尽心做事便是。”

  叔孙亦深吸了口气,道:“臣,多谢主上!”

  子昊唇畔泛出淡薄的微笑,知道这以智谋著称的人物此后将死心塌地效忠王族、辅佐且兰,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进行的都算顺利,如今只看楚国那边的动向如何了。他微微蹙起眉心,心脉间越发频繁的闷痛使得脸色有些苍白,终撑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叔孙亦也略通几分医术,这时隔得甚近,见他眉间隐隐泛着一股青气,不似普通风寒之症,心下吃惊:“主上,您这是……”

  子昊抬了抬手,勉强压住不适,淡声道:“不碍事,你先去吧,若有事,明日再说。”声音虽低沉吃力,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叔孙亦不敢违拗,道了声“是”,躬身退下。待出了大帐,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出了一片的冷汗,风一吹,凉浸浸地泛起寒意。山间已是暮色隐隐,几点疏星淡缀天际,偶尔闪过一丝清亮的微光。他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往且兰公主帐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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