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秦木想苟安

  秦木很无奈。

  他想苟安一直苟不成。

  现在整个犀首城的说书先生都在说唱,他“笨奴跳河救主显忠勇,再为红颜下河府抢婚”的故事。

  可是他真的很想站出来为自己辟谣,证明自己不是河神大人的附体,更不是什么真的河神大人。他只想在王公子送他的宅子里,当一个红尘不倒翁,和青梅竹马的蔡凉凉一起,过上他二十年来心心念叨的平静日子。秦木念叨的宅子,是他救了落水的王公子送的,王公子不仅送了他一座宅子,还免去了他的奴籍,使他拥有了自由之身;秦木念叨的成为一个不耕种,不上税,不劳动,天天都有安乐丹磕的最下品的炼气士,是那位借他本体附身一用,现在却早已经离开的河神大人给的。那位真正的河神大人给了他一件“无漏衣”,可以让他遮掩住白丁漏气道体的身份,每天都过上炼气士安乐道体的风光生活。

  这些愿望在秦木二十岁的时候全得以实现了,他还有什么好奋斗的呢?

  但蔡凉凉她娘蔡寡妇不同意,她说“男儿气概,坐家即死”。蔡寡妇还告诉秦木,灵感庙里的神婆说了,“秦木去神庙什么也不用干,就坐着当个活河神,每天还给秦木三颗安乐丹,多美?要是我也有河神大人那个身份,我早去了。”

  蔡凉凉说,“秦木还想当他的马车夫。”

  蔡寡妇立马就跳出来反对,“闺女啊,哪有河神大人当马车夫的?要是秦木还敢去当马车夫,我就上吊算了!”

  蔡寡妇私底下早就答应了神婆这件事,毕竟她算过,一颗安乐丹可以换一个金币,一个金币又可以换一百个银币,一个银币又可以换一百个铜币,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呢!蔡寡妇敢拍着她那干瘪的胸脯保证,她一年也见不到这么多的钱。

  再说那“安乐丹”,本身就是好东西,不仅能根治身体一切病苦,听说吃多了还有希望改变人生道体,具有提升天赋净化血脉的功效,最重要的是能使人辟谷,少吃粮食。”这是蔡寡妇儿子目前最需要的,她的儿子八九岁了,如果现在有了安乐丹的补身养气,说不定她儿子以后就能摆脱受苦的白丁境了。

  白丁境是人族最大的穷苦群体,这个群体天生就是漏气道体,无法炼气。因此在这个炼气为尊的世界,白丁境的处境可想而知。秦木就曾是家住白草巷的一介白丁,只不过他在“王公子落水”的事件中巧遇到了一些福缘,现在穿上了件“无漏衣”,遮蔽住了自己的漏气道体,他才过上了最体面的炼气士的生活。虽然只是一个刚够及格线的炼气士,但也比白丁境时的日子好了很多倍。

  这也是蔡寡妇坚决不许秦木再当马车夫的原因,毕竟在这个炼气士的世界,是没有一个炼气士,哪怕是快饿死的炼气士,去干白丁境的活计的!

  正因为这样,面对神婆送来的美差,蔡寡妇哪能不替秦木先做主下来呢?只是她现在还不是十分清楚秦木到底是不是河神附体,但她知道秦木肯定十分喜欢她的女儿,那她替秦木应下一件差事还能有错吗?蔡寡妇美滋滋的答应了神婆,心里更开花的想着,要是秦木真的是河神,那她一定每天都问秦木要一颗小小的珍珠。毕竟河神掌管的晴川河那么大,里面的珍宝也应该是不计其数的!

  蔡寡妇的决定,就是蔡凉凉的决定;蔡凉凉的决定,就是秦木的决定。尽管秦木不是十分情愿,但他还是去了神庙,领了差事。

  坐着。

  每天如泥塑般坐着。

  从天亮坐到天黑,就能带着三颗“安乐丹”回家。

  今日,天黑的格外早,坐在神庙里装“河神”的日常也就结束的早些。当装“河神”的秦木刚擦净脸上的金粉,退去“河神”才穿的大袍,露出里面的一身锦衣,神婆就恭敬的递上一件金丝纹路的鹤氅,秦木熟练的披在身上。神婆按照往常,依旧赠予了秦木一个红木盒子,红木盒子掌心大小,精巧玲珑,一手可握。秦木并没有说话,只是会心的笑了笑,然后在神婆的目送下,消失在了神庙门口。

  神婆可是试探过秦木的,不过那次失败的试探,令神婆损失了她最强大最依赖的纸片人后,神婆只能对秦木表现的愈发敬畏。

  天色暗了,路上的冷风飕飕的直往衣口里灌。突然,秦木感觉身后堆满了一双双诡异的眼睛,像垒成了观赏墙一样,注目着他。秦木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心中疑惑着,“难道脸上的金粉没擦干净,碰到万古教永夜会的黑暗剑士要打劫了?”

  不过冷风虽冻白了秦木的眉毛,却冻不住他脸上冒热气的笑。他笑自己太把自己当个人物,“黑暗剑士那可是封号炼气士啊!怎么会为难小小的自己,难道是万古教永夜会的鬼剑修?一定是他们!只有他们才会做出暗箭伤人的勾当。”细思到这里,秦木甚至已经感觉身后,出现了一双强有力的手,总是透过无形的力量锁定自己,并不断的向自己释放出戏弄的热压。

  热压释放出空气的骚动,令人烦躁不已。

  他强“吭”一声,噫吁之音如大浪拍岸,终于抬起了自己是“河神大人”的身份。然后他又闭上眼睛,放缓步伐,迈了几小步,这时候,刚才那股能热到自己耳朵根的强闷型劲风已经消散了。

  他终于得意的将“嚱”声拉成嘹亮的尾音,宛如利剑归鞘,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走向了墙角的阴暗角落,那里,有一把冰冷雪白的剑正狠狠的盯着他。

  秦木不惧这把犹如毒蛇抬头的剑尖,他依然朝持剑者的近旁走去,一直走到两个人相距十步之内,才停了下来。

  十步之内,秦木才有一战之力。

  持剑者的胸前缝着一个大大的“靠”字,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只穿一身单旧的绿袍,坚毅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他是靠山宗的一个恶徒。秦木刚好走到了十步之内,持剑者就率先忍不住一剑刺来,还说道:“本大爷心情好,只要他们几珠血滴子,你何故要多管闲事。”

  秦木眼光瞥过那因虚弱而倒地的几个受害人,竟然发现他们都是自己白草巷的老邻里,竟有些声音拔高,气怒眼瞪道:“你所谓的血滴子,就是把他们的精气神炼化成血汗丹?这让他们以后如何生活?他们可是凭借力气吃饭的白丁,你忍心么!”

  执剑者并不搭话,他挥舞着一套正道炼气士才使用的纯阳剑法,阳刚之声逼人,好像他才是那正义的代表,向秦木攻来。秦木以为这个执剑者必一剑直刺自己的眼下三寸处,没想到持剑者只为了逃走,瞬间又使出一个变招横扫,秦木不由得向后一弓腰。

  就在这啷当里,不等秦木使出自己的“十步神通”绝学,那人已经凌空而起,从自己身旁一掠而过,远去了。

  临走,那名持剑者还留下一句:“白丁贱如草,你觉得拦我值吗?”

  秦木来不及思考。

  没想到,这一声却惊起倒地的那几人,发出“吱吱”几声叫,还有一些夹杂在“吱吱”里的很细微,很细微的声音:“都说他现在已经是河神大人了!你们还当他是,曾经白草巷里的那个秦木吗?”

  耳朵格外灵的秦木连这细微的声音也捕捉到了,可是他听到后,不知怎的就变得比刚才还不自在了起来。他此刻更加懊恼,自己不是真正的河神,没有拦住那个持剑者,更没有帮这几个人夺回被持剑者抢走的血汗丹。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想让他的脚步声能轻轻的,快快的离开这里。他暗自恼怒着,这大风的天气里,怎么又开始这么热,热的他心口奇痒,脸颊发烫。可是他越是这样,他就越在地上打圈圈,迈不开想走的脚步,他在焦虑:“是该扮演河神大人,还是该扮演原来的白丁秦木?”

  终于,一个怯怯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焦虑。

  “河神大人,您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我……”秦木话到嘴边却不会说了,他在神庙按部就班的日常中没有说话这一项,因此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竟然不太熟悉组织这方面的语言。

  “我知道您不是白草巷的秦木啦!可是……可是您家老屋子的那只火燕子,我们都还帮您照顾的好好,等您有空了再回去看一眼,等天冷了它就要飞去南方了……”这句话说的秦木面色狰狞,心口发疼。

  他知道那只火燕子,他知道……那是一只浑身火焰羽毛的燕子,它过去被整个燕群孤立,还被整个白草巷的邻里视为不祥,那是自己保护的燕子,那是听着自己的独白长大的火燕子,一只与众不同的火燕子……可是,身为“河神大人”,怎么能回老屋?

  秦木抬高了眼角,不是为了不去看突然扑到自己脚下的小女孩,而是不能让自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在地上。神婆说,神是没有眼泪的!

  这个说法据说要从诸神时代开始,那个时候,人族只是神仆。可是诸神之中有一位很懒的火神,火神不爱劳动就想让人族更好的帮他完成劳动任务,为此火神就特别的赐予了人族掌握元气之力的神格。神格可以帮助人族掌握元气之力,但神格也同样由神掌控。后来一直和火神对着干的水神看到火神比他更舒适,赶紧打听了一下火神的办法也效仿了过来。就这样,诸神凭借着“人族应为诸神劳动”的理念,过的越来越安逸。

  这就是人比神低等的由来。

  “你……你们!”这些人秦木都认识,他甚至都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只能以神的站姿,神的语言,和他们交流。

  “我们遇到难事啦!不然也不会冒昧的开口求您!”说话的是百里老头,他已经快七十岁了,秦木认识他,甚至不用看只听声音就认识他,可是秦木还不能说话,神婆说,神都是以沉默代替说话。

  百里老头看见秦木站定了身子,没有呵斥,赶紧接着说道:“谷雨的时候城守大人征劳役,不分男女老少,都去加固城墙。这一征就是三个月。现在到秋收了,又要征秋赋。可是大家都服劳役去了,把田地都撂荒了,现在哪里来的灵粟献给祭神啊!……所以,所以有的人就投靠了靠山宗。你不要找他们的麻烦了,说到底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辈,只是为了要活下去。我们都是老弱病残,就自愿的把我们的精气神让他们炼化成血汗丹,好让他们离开了犀首城,以后在靠山宗可以好好的活着。”

  秦木突然想把手中红盒子里的东西换成金币,送给他们,可是神婆说,善心是神的禁忌。

  “呜呜……”听着身后一片悲凉的哭声,秦木决定再不停留片刻,他大跨步的走了。只留下百里老头轻叹一声:“我们把困难都告诉了神,就满足了。”

  秦木大跨步离开,并没有远去,他身形掠空而起,半空而立,借着自己身上“无漏衣”的力量,将自己隐藏在夜色里,他一直等到百草巷的老邻里们都安全的离开,才安心落地,并继续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当万家都亮起灯火,人族才可以凭如此璀璨的夜景证明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强者。秦木的嘴角也才露出明显的笑意,他只庆幸万家灯火中也有自己的一盏,这就是安乐翁的生活,也是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

  推门而进,饭香扑来,仿佛和外面俏寒的世界格格不入。迎接秦木的是一位年轻的挽髻妇人,她上身穿着穷人家的窄袖短衣,下身穿着富人家的长裙,只略施粉黛,又巧笑嫣然,像一朵把傲娇留在了昨天的花瓣,盛开至此,只剩芳华。

  “奴家的安乐翁终于记得回来了呀,秦木你今天回来的怎么晚了些?”燕尔妇人虽然极为年轻,开口却已是老夫妻的腻味。

  “哎,安乐婆你不知道!今日外面尽刮些倒车风,一路来都要躲着才能走。”听到自家“安乐婆”那声亲切的“安乐翁”称呼,秦木似乎对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十分满意,仿佛这样的生活他们已经过足了五十年,到白发苍苍时还是满心的欢喜,情人眼中的彼此。

  燕尔妇人拿着洗手的毛巾递给了秦木,又习以为常的从秦木的手里接过一个红木盒子。

  这才转身刚走进内屋,里面就传来了开心的笑声。秦木将擦了手的毛巾挂好,走到桌前,刚吃了一口菜,就听见内屋里传来“啧啧”的夸赞“好翁婿”的声音,他不用猜都知道,安乐婆她娘又来了。

  里屋的话匣子打开,蔡寡妇就开始美滋滋的说着安乐丹的功效和价值。

  “娘,那你就只管天天来拿,我现在的身份是不适合去白草巷,不能亲自去送。我已经听说荣誉剑门过几日就要开阁,招选新一期的剑徒了,这些宝丹都给弟弟,让他争取也能加入到荣誉剑门中去!”听了自家安乐婆对蔡寡妇的应答,秦木这才明白为何小红盒在自己手里那么重了。原来那个小红盒,是小小一个家的份量。

  秦木是在喝汤的时候听自家安乐婆说到“白草巷”,他的舌头就被猛的一烫,他又想到了白草巷的老邻里们,又联想到安乐婆刚才说她不去白草巷,想来自家安乐婆一定是在躲着他们。秦木还能怎么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关起门来只想过自己安乐的生活,内心却被一阵莫名的愧疚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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