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06

  我回忆起那天和索凡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我从恩兹自治市中心出发,倒了三次车才搭乘一台拉货的破三轮来到这个传闻中全都是牛车马车驴车的城乡结合部。虽然汽车在各大城市里很常见,但在莱俊省南部这样经济相对落后、地形复杂基础设施又差的地区,别说汽车了,加油站都找不到一个!往来最多的还是畜力车。

  出发之前,陈凯和郑晓彤还提醒过我带足晕车药,我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晕过车,干脆就把他们的话当了耳旁风。等我一路颠簸,在路上真的感到头晕恶心的时候,也没别的,就是后悔……刚开始还觉得新鲜,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规模如此巨大的群山,不禁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然而时间一长,重峦叠嶂的山就让我产生了审美疲劳,我开始觉得折磨,吐的更严重了,最杀人诛心的是,在我吐到胃里再无东西,只能干哕时,听到了前面骑三轮车的大爷一声轻蔑的“哼”

  我那天吐了一道,到地的时候人都虚了,但还是强撑着,只喝了点水就继续寻找能带我去喀克村寨的车。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多民族同胞们的反应。我刚下三轮车,这些车夫们就都像见了血的苍蝇似的,主动迎上来用成分极其复杂的汉语问我去哪。但是当他们听到我说“喀克”,个个像挨了雷劈一样,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众人立刻就不作声了,有几个原本还挺热情的师傅马上就向后退了三步,连连摇头。其中有一个汉族的赶车师傅,直截了当地劝我别去,说那地方晦气,别说是外族人了,就连和喀克同族的其他村寨他们都不怎么来往,一般没人乐意去那,想游玩的话他有更好的推荐,我说我去那找我朋友,他也没多劝,叮嘱我多加小心就走了。

  在这城乡结合部找车去喀克,不是价钱谈不拢就是干脆不接这活儿,短短一支烟的功夫,我连吃三瘪!心情不免有些烦闷。我心说这喀克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啊?老毕啊老毕,你个兔崽子可真能藏啊!天黑之前再找不到车,我就只能在这就近找住宿了,此时我身后的一座三层小楼底下,一个镶金牙的大哥朝我这边微微一笑,亮出了他的招牌——“住宿,500一晚”红底黄字,合法抢劫!我心说去你*的,我能受这个气?就在我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索凡罗主动找到了我,说他老家就是喀克,他愿意带我去。

  的确,现在回忆起来,这一切都太顺利、太凑巧了。知道了索凡罗的经历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的相遇都是老毕设计好的!

  我不禁感慨,如果我早一点跟索凡罗打听老毕的事情,互相摊牌,坦诚合作,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啊!从城乡结合部去往喀克的路那么长,牛车也不快,时间完全足够,我怎么偏偏就没想起来问呢?!但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我们两个白痴已经深陷喀克黑暗的地下世界。

  “所以,这个老毕,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位朋友?”索凡罗如梦方醒地问道。

  “没错,就是他。”我玩世不恭地咧嘴笑道“就是这个混蛋害我掉进这么危险的境地。”

  索凡罗见状,不无担心地劝说道:“汉人,俺的故事你刚才也听了,你得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俺劝你放弃,你找不到他的,至少在这里找不到,他根本不在这!”

  “对,他可能的确不在这,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这只是时间问题!”

  “朋友,你这又是何苦呢?俺冒着生命危险来这儿,是为了找俺爹。俺的目的还没达到,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是吗?你已经知道了老毕不在这,而且俺马上就能告诉你他托我带给你的线索,你完全没有留在这儿的理由了!咱们俩抓紧找条路,哪怕按原路返回,俺有把握能送你上去!”

  我连忙摇头回绝:“我最开始来这儿的确是因为老毕,但是现如今吸引我走下去的,是真相。对我来说,如果不能追寻真理而去毫无意义地活着,那活着本身就是慢性死亡。”

  “行,你学问大,俺说不过你,”索凡罗两手一摊,白了我一眼“所以俺刚才就说,你真是个哲学家……”

  “对对对,我就是!”我不服气地说道,“想得挺美,送我上去,然后呢?我可以不找老毕,难道你就可以不找你爹吗?眼看着离真相就差临门一脚,结果咱们就这样跑了?你能甘心吗?我反正不甘心!”

  面对我强有力的驳斥,索凡罗尴尬地低下头,一言不发。我见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地继续说道:

  “老索啊,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心,怕我不小心把命留在这儿。是,我可能综合战斗力比不上你,但也没那么不堪吧?”说着我从包里抽出那把折叠锹,拿到胸前展开,简单比划了两下“瞧,咱好歹也是练过的!”

  “不要叫俺‘老索’!”索凡罗面露愠色地嚷嚷道“俺不姓索,你这个没礼貌的汉人!”

  我盯着他,坏笑着说:“嗯,我知道。”

  “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索凡罗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没跟我计较,他别过脸去背对着我说:

  “你说得对,俺不甘心!咱们不能就这样离开。”

  我得意地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咱们走吧,上去看看这顶上还藏了什么。”

  索凡罗点头表示同意,递给我一张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折叠整齐的信纸。我把那信纸展开一看,一幅我看不懂的图案赫然在目。简单的几个笔画构成粗略的象形文字,形似“禾”字,但是多了几根枝杈。我就问他“这是什么?”

  “这就是老毕让俺给你的,他管这叫…什么来着?…哦对!旧印!”

  旧印?我心中一颤,这图案就是那个老毕在荒原梦境给他看过的关键线索!

  “他说没说过这东西是干嘛的?”

  “没有,除了这个符号他什么都没说。”

  真伤脑筋,又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老毕究竟在什么地方?至少根据索凡罗的判断和我自己的推理,他不大可能在喀克地下等着我们,王半仙说过,他超出三界之外了。他死了吗?如果他还活着,他又是怎么得到这种给别人托梦的本事的?

  在我试图捋顺思路的时候,竟然又听到了那一群女人呢喃般的咒语:

  “iaiasabnugrashu……“

  不知为什么,我变得对这声音异常敏感。我当时的反应就像听到蚊子从耳边嗡嗡飞过一样,立刻转头,发神经似的左顾右盼

  “你刚刚听到那个声音没有?”

  “什么声音?”索凡罗狐疑地看向我

  “一群女人在悄悄念咒!”

  “没有,你听错了吧?这里就咱们俩,哪来的女人,还是一群女人?”

  “我不可能听错!相信我,索凡罗!”我偏执地大声说道“我一定没听错!这声音,我先前就听到过两回!我听到过,听过……”我嘴里重复念叨着“听过”两个字,眼神呆滞地朝台阶下走去。

  索凡罗见我状态不对,也顾不得争辩那声音存不存在,紧忙跟在我身后问:“他们说什么?念的咒语是什么?”

  “iaiasabnugrashu……

  iaiasabnugrashu……

  ……“

  一段段扭曲的音节从我嘴里发出。我很意外,因为声带震动,上下颌开合,嘴唇相碰,我通通没有感觉。那声音就像一只异变的老鼠,伸出爪子慢慢从我的嗓子缝里钻出,飞到空气里刺激着我的耳膜。

  在我说完了第三遍的时候,话音还没落,索凡罗突然一个箭步窜上来,从背后一把抱住我,身子往后仰,死命将我向后拖拽。在他的猛力拉扯之下,我们向后退了四五步就重新回到了台阶顶。我清晰地感觉到,索凡罗重新上到顶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步没迈好,带着我一起向后侧着身栽倒,扑通一声摔到地上。

  我的脑子被这么一晃,立即清醒了许多。

  “咳,我刚才是不是中邪了?”我躺在地上干咳一声,问道。我翻过身坐起来,看到索凡罗也摔得不轻,他揉着胯站起来说

  “不,要是中邪了还好呢,没那么简单,俺觉着你是中蛊了!”

  我不敢置信地反问他“中蛊?不应该啊?”

  索凡罗没有回答,他忽然紧盯着远处的黑暗默不作声。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空气中浮动的绿光正幽幽地照着神像脚下站立的墨绿色矿物平台的边缘,在那边缘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毫无规律地蠕动。我们同时屏住呼吸,周围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学着索凡罗闭上双眼,在一片黑暗中聆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细小声音

  “瑟……瑟……”

  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索凡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跪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事?”

  索凡罗根本不理我,依旧面向前方跪在我旁边的位置,全身都哆嗦着,嘴里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东西。我俯下身子凑近了去听,终于听清了他有气无力的话语:

  “……快跑…跑…跑……”

  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在听清他这句话的同时,我看到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平台边缘,忽然多出了两个人影!

  这怎么可能?看到那两个人影的一瞬间,我几乎是本能地握紧了手里的铲子,他们现身的那个位置,根本不是正常人类能到达的。想跨过深渊来到神像所在的平台,只有一座石桥可走,他们根本没走桥,我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桥的方向。没有任何照明,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大幅度动作,他们就像两尊雕像一样,僵硬直立、贴地行进。单从那两个影子出现的轮廓变化来推断,他们就像壁虎一样,是贴着平台边缘近乎垂直的峭壁走上来的;又或者说,是双脚紧贴着直角的边缘,像蜗牛一样蠕动翻转着爬上来!

  视线收回来的瞬间,我才看清楚,原来不止边缘的那两个,整个平台上不知何时已经零零散散地站了很多人影!我粗略地数了数,足足十几个人影正在绿光中缓慢移动,距离我们最近的,就站在我们下方的台阶上!

  他穿着一身像僧袍一样厚重的黑布斗篷,就连头脸也被罩在兜帽之下。那家伙明明在向我们靠近,却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也许正是这种无声的移动才让我们直到现在才发觉。眼看着那人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了,索凡罗还是跪在原地打哆嗦!我招呼了好几声,他也根本没反应,反而念起了一段咒语,这种诡异的感觉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想拉着他一起跑,但只尝试了几次就放弃了,这孙子身体太沉,跟块大石头一样,我拉了好几次他都纹丝不动。我正愁的时候,索凡罗忽然大吼一声,猛地站直了身子,几乎在同一时刻,台阶下穿长袍的人身躯剧烈地震颤,随即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原地。

  “什……什么情况?”我紧张地问道。

  索凡罗没有立即说明,只是自顾自大口喘气,我这才注意到他此时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呼…俺刚才…呼…差点败给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很厉害…俺刚才废了一条养了十年的蛊虫才把他的咒给反弹回去了,这效果坚持不了多久…咱们得抓紧时间……赶紧走!”索凡罗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不是他说,我完全想象不到刚才的情况竟是如此千钧一发。震惊之余,不禁感叹他顽强的意志力。

  “放心吧,老索”我憋足了劲,扛着几乎瘫软下去的索凡罗,向神像脚底的通道入口走去,“我不会白费你努力争取来的时间,咱们这就走……”

  我一路查着步数,等我费劲巴力地抬着索凡罗走出第十七步,终于要登上那入口内的台阶时,环绕我们头顶的黑暗中忽然回荡起了一阵熟悉的、让我烦恼的声音

  “叽……”

  “狗日的!”我大骂着,卯足了劲一把将索凡罗甩进了通道内,同时我借着这个反作用力把自己也向侧面摔了出去。和我预料的一样,索凡罗凭借一点自己尚存的力气,双臂微曲,向前扑倒在那片台阶上。他没事,但我就没那么幸运了,身子一歪直接朝左边倒下去,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几乎是我摔倒的同时,我刚才站立的地面就被一阵密集的不明腐蚀液覆盖。我翻身重新爬起来,看到那道深坑正嘶嘶地往外冒着白烟。

  我一听到那该死的叫声就知道了,是之前袭击我的那种会飞的怪异蠕虫!此刻,数以百计难以名状的四不像蠕虫正盘旋在我的头顶,他们奋力拍打翅膜,纠集着在空中互相摩擦,甚至缠绕在一起,像两条黏腻声带扭做一团,胡乱振动着发出阴森可怖的音律。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目力所及之处,越来越多的他们,正从四面八方漂浮着的绿色光团中破茧而出,他们终于从睡梦中惊醒,啮蚀了维度的脆弱外壳!

  由于先前的遭遇,我知道他们并不能毫不间断地向外喷吐腐蚀液。刚才我已经凭借本能的反应躲开了第一次袭击,现在距离他们的下一波攻击还有一点点时间。此外,这些家伙还没有完全聚集,如果等到他们在我头顶集结完毕,到时候全体目光向我看齐,我将失去所有机会。必须趁现在抓紧想出办法!

  “火……”索凡罗虚弱但依旧清晰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在提醒我!没错,火!这些虫子怕火!可是……火把呢?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严肃的问题:我们俩折腾了大半天,火把被丢到哪去了?生死存亡之际,我的脑子转得飞快,不出三秒我就想起来了,之前我陷入魔怔状态,往台阶下走,索凡罗双手抱住我向上拖拽,火把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松脱丢弃,摔到台阶下面去了!想到这儿,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台阶下!那个方向,正是黑袍巫师的所在!!没办法,我们必须拿到火把,否则就算我们现在逃进神像内部的通道,也还是会被那些蠕虫追上杀死。火焰才是唯一的救星!

  我苦笑着重新靠近那段台阶,缩头缩脑地向下张望着。几番搜寻过后,绝望地发现那根早已经摔灭了的火把就在那个黑袍巫师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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