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路

  “不在方庄啊?”我问紫陌。

  严格说,紫陌她家在海淀,因为她父母住在那边,她也是从小在那边长大的。方庄这边的房子她住,一来上班方便,二来听她那意思,依她这脾气,也愿意自己住。

  前段时间,她妈在东方医院瞧病,每次过去的时候就陪她住上两天。现在,好像暂时告一段落了。

  “虽然我现在主要base在方庄,但我那儿不算‘我家’。”她认真得可爱。

  “那我更愿意去你那儿。哪天邀请我去做客啊?”

  “怕引狼入室。”

  “女侠,要这么说,那狼窝您可是常进常出,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家所在的小区算不上豪华,但也有一定档次,进得屋内,层高怕有一丈。

  寒暄过后落座,喝茶聊天。

  我相信他们已经通过紫陌了解了我的大概情况,但还是看似随意,不动声色地兜圈子、绕弯子,技巧性的询问,就像面试官看着你的简历,让你做自我介绍,并提问问题。

  当然,这也是一个合适的、应景的、为数不多的话题。

  “这铁壶……我觉得有净水器了,就没再考虑这个。滤芯还是她姥姥每次去美国的时候捎回来的。”看来欧阳先生知道这物件。

  我给他带了把rb铁壶,商场的正品行货,标价很高,找人拿的内部价。

  这壶属于“南部铁器”,生铁材质,传统手工艺打造,器型古朴深沉,乍看通体铁黑,很有点“审丑”的意思,实则工艺精湛细腻,有岩石般的纹理,兼有养生、观赏、收藏的价值。

  烧水,有山泉水一般的口感;放书架上,就是个艺术品摆件。

  “您试试,‘食不厌精’,就算加一道工序,听说有点儿用。”我低调又客气地说。

  “这rb的东西真是,有的绚丽,有的拙朴,但都不俗气。”他边把玩边说。

  “小岛国惜物,花费的功夫就大。另外,远离大陆,把中国文化里的一些东西保留下来了。从这一点来说,rb也是一个把传统和现代结合得很好的国家。其建筑、器物在西方的上流社会都很受欢迎。”

  “你这个说法有意思。”他从壶上移开视线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我也给紫陌妈妈准备了礼物,一套她常用的品牌的护肤品。

  饭菜很丰盛,大菜、小菜、家常菜,有荤有素,有热有凉,看着都很合我的胃口和习惯。

  一般情况下,人在衣、住、行等方面,都比较喜新厌旧,更不用说科技产品了。

  但在食上却相反,吃来吃去,原材料、菜式和烹调方式还是老的、传统的,讲究火候的掌握和分寸的拿捏。

  这从饭店的招牌就能看出来,即便有搞“创新菜”的,不是无味,就是无聊,慢慢都淘汰掉了。

  另外,一个人的胃口也是小时候养成的,就像故乡和童年留在一个人身上的烙印,比如,喜欢吃米饭还是面食,一辈子改不了。

  酒是要喝的,仅从技术层面上说,以我的酒量和经验,应付这样的场面,绰绰有余。

  欧阳先生原来在分公司,后来到总公司后主要分管物业安全。

  首都无小事,安全一票否决,平时都绷着神经,要是遇到各种会议、节假日、敏感时间,通知、文件雪花似的,如果哪儿特别是本地再发生个重大事故,那就是全市大排查、大整治。

  “我是在上海出生的,小时候跟父母搬到bj。当时我们这边的大院算是郊区,紫陌也是在这边出生的,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意思是首都郊外的小路。”

  “西边儿好,上风上水的。这儿的蓝天白云都明显跟东边儿不一样。”这前一句话是我听人说的,后一句是我自己的真实感受。

  “紫陌啊,少了点南方女子的秀气,开个摩托车,虽说方便,毕竟安全系数低。另外,别遇上什么坏人。”

  “还不遮风不挡雨的。”紫陌妈妈插了一句话。

  她对我的态度也挺客气的,但好像不似紫陌爸爸热情。她身体还在恢复中,气色上仍看得出来。后来,她吃得差不多,就去休息了。

  “已经遇上坏人了。”紫陌俏皮地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对她爸的唠叨表示不满,还是趁机“敲打”我。

  不一会儿,紫陌也吃好了,然后以一连串干净利索的动作盘腿坐在了沙发上,拿着电视遥控器刷频道。

  我和欧阳先生继续喝酒聊天。他喝得挺美,有点高,聊到了复兴门外的一些故事。

  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党政军各单位进京的干部和家属,数量庞大,来源广泛,可以说是全国各省市往bj的一次大移民。(其规模和比例,大概只有明永乐年间迁都bj时可比。)

  同时期,台湾也有大量的国民党人员涌入。

  可以说,这两者都对当地的人员组成、文化思维、风俗习惯等进行了重组和更新。

  当然,二者心态迥然不同: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一个睥睨大陆,一个流落孤岛。

  记得一个在美国工作生活多年,后来到bj的台湾同胞,自我调侃是小地方来的。但事情总有比较,台北市长还揶揄香港是弹丸之地——台湾确实比香港大不少:台湾的面积相当于2.2个bj,而密云的面积相当于2.2个香港。

  我们还聊到了香港问题、台湾问题,以及中美关系、中日关系。

  有种说法,通过一个人对这几个问题的看法就可以给他画像,乃至归类。我觉得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不过当时我还没有这样清晰的概念。

  后来,紫陌跟我说,他爸说他不知道我能好到哪里去,但他基本确定我不会坏到哪里去。自我吹嘘一下,我同意这种看法。

  人的道德是呈正态分布的:一头无限接近“上帝”,另一头无限接近“撒旦”,越往两头人越少,越往中间人越多。每个人做坏事的阈值不同,数量不同,破坏程度不同;另外,每个人做坏事的机会也不同。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我深疑不信有人能经受住严刑拷打。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绝对的坏人,但接近它的人已经足够无耻、丑陋、残忍。

  “下次再做炒肝吧,以前紫陌的同学来家做客,有个从来不吃炒肝的,一吃就喜欢上了。”喝杯中酒的时候,欧阳先生边问我还吃不吃主食边说。

  “还真有日子没吃了。在外面吃,那是一家一个口味,一回一个口味。有时候都不敢点了。”我说已经吃饱吃好的同时,也表达了对炒肝的期待。

  饭后又喝茶,我提议喝我带过去的那包高碎,这是我托人从张一元前门总店的买的。

  他们家的高碎最受欢迎,每年新茶上市的时候都卖一些。

  其时那叫一个热闹,从大栅栏到前门,得有几百人排队。有时候甚至要按照大型活动要求到派出所报备,请民警维持秩序。

  数量有限,售完为止。然后一张a4纸贴在门口大玻璃上:高碎无货。而且得一直贴很久,要不总有或不知情或不甘心的人来打听。

  老bj人喜欢喝花茶,高碎是花茶的一种,由茉莉花茶里筛选出来的茶芯和小芽拼配而成的碎茶。

  高碎的茶叶细小、断口多,泡的时候出味快,茶汤浓。

  另外,由于茶叶里混合着不同茉莉花茶的碎末,所以别具一种复合的香味。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花茶以“酽茶”为快,以“牛饮”为快,以喝“通”为快。大茶缸子,一杯水,半杯茶叶,茶汤呈深琥珀色,清香扑鼻,口感浓郁。

  好茶不做花茶。喝惯了这花茶,分不出龙井和毛尖的好坏,分不出明前和谷前的区别——总感觉都缺点儿茉莉花的香味。

  有夸张的,在家里的花盆里种上几株茉莉花,花开的时候,摘了放进茶杯里,有点炸酱面里有黄瓜丝了,还要再啃一根黄瓜的意思。

  “怎么样,说说看。”欧阳先生问我。

  我们聊到了墙上的一幅书法作品,余光里,紫陌“呃”了一声好像要说话,但被她爸轻抬手拦住了。

  这幅书法是行草,字多而小,我调整着本就轻度近视最近常看电脑现在又酒后迷糊的眼睛,先大概看了下整体,接着开始从右向左细看,一边认字一边品字一边断句,试图尽快弄明白内容是什么,有没有熟悉的词句。

  “章法好,分行布白,疏朗有致。字面也好,功底深厚,下笔遒劲,举重若轻像用大斧刻小字。”

  我借着酒劲,也给自己说激动了,不再逐字观看,而是迅速浏览,只看字形,不管字义。

  “关键是全篇没有败笔,这个不容易。不少书法名家,有时候三五个大字都写好多遍。”

  紧接着,我眯着眼睛微微向前探了下身子,作势看字更小的落款,“书法界好像有一位欧阳先生,不知这是不是他的墨宝?”

  “那位先生我跟他倒有过一面之缘,他还送了我一本签名字帖。不过,这个是我写的。”

  “哎呀,我这儿……”我作讪笑状,看了一眼紫陌,她也正笑着看我。

  “聊天嘛。说实话,我也写了好多张,这幅还比较满意。就像你说的,看状态,有运气成分。”

  “我觉得,一幅字中,贵在有几个妙笔,比如您这里面的‘定、像……金、事、年’几个字,还有字与字之间,断连结合,”我继续说下去,这时电视里正播放篮球比赛,“就跟球场上的神仙球似的,只有在比赛中对抗的时候才能妙手偶得。”

  “有道理,‘事’和‘年’这两个字是常写常新。”他边点头边说,“那个‘想’字也还不错,特别是下面的心字,我原来一直把握不好。”

  欧阳先生虽有酒意,但很沉稳,也很高兴。他还聊到了自己练习书法的一些心得体会,比如,基本功扎实之后,喜习草书,结果熟极而流,后得人指点,又以隶书收之。

  “哪天您有空,我求幅字。”我趁机加了一句。

  “没问题。”

  “我琢磨琢磨写什么。要不到时让您题写书名。给您润笔费。”

  “外道了啊,来家吃饭就行。”

  “怕您有保留。友情价,按一字千金。”我笑着说。

  他俩也笑了。

  “年轻人,对我来说,这才是千金……”欧阳先生指了一下紫陌所在的方向,但没有看她,语气有些伤感,“说实话,哪怕早两年,我面对你,心态也没这么好……”

  我理解他的感情,虽无法将心比心,但也能体会一二。

  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不能为解决生育率下降问题略尽绵薄之力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有个紫陌这样的女儿,如何舍得?如果有个自己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有个女儿。

  “今天邀请你过来,主要是见个面,也认认门儿。”

  “哎。”我连忙应了一声,垂下目光作认真倾听状,好像这半天时间都在等这一刻似的。

  “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感情的事,更多在你们自己,但是我们也要有个态度。一个呢,两个人好好相处,特别是你作为男同志,是吧,这个也不用我多说;再一个,遵守国家法律,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孔子七十从心所欲还不逾矩呢。”

  “哎哎哎。”我一时不知道哪个更容易一以贯之地坚持,以及二者的关系是什么。

  后来,我猜,欧阳先生大概是基于他经历过的、bj大规模种植杨柳树时的某些经验来说这第二点的。

  我正琢磨要不要表个态,发个誓什么的,欧阳先生转向紫陌,说:“紫陌,还有你,遵守交规,安全驾驶也是遵守国家法律。”

  紫陌做了个鬼脸儿,没说话。

  “苏东坡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意思是字写得好没什么,要多读书。但同时,不能被‘文艺’和‘诗’影响了生活,一个人还是要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同样,也不能被电影和电视剧影响了生活。”

  我边思考边点头,表示认可和受教。

  “我这话也不是针对你们说的,年轻人都应该共勉。”欧阳先生继续说,“紫陌,你也有点任性,陆齐比你大几岁,以后多听听他的看法,有事多沟通、商量。”

  “我干嘛听他的。”紫陌傲娇地说。

  “我听她的。”我笑着接了一句。

  我的见识和修养让我可以跟人和谐相处,坐而论道,但是,这耗费心力。我等着散场,虽然有时也乐在其中,忘了自己在等。

  “你挺会聊啊,我都要听不懂了。”饭后,紫陌送我出门。

  “我这‘无不知,百行通’的,这点书法知识自然了解。改天我给你聊聊西方绘画,莫迪利亚尼那种的,提毕加索都俗了。”

  “当时,我想跟你说这是我爸写的,我还担心……”

  “我懂。”我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忽然想起似的问她,“那炒肝哪个同学喜欢吃啊,真有那么好吃吗?”

  “我都不记得有这事儿,可能我爸觉得这对他的厨艺来说是个好故事吧。”她低着头背着手走着猫步,“好不好吃,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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