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藏家

  “那些奢侈品,比如包、表、首饰,都是送货上门的,店里还没摆,先让vip过一遍。我们也是提升客户体验。既要满足需求,又要引导消费,还要挖掘潜力。”

  万耀文说收藏品市场,玩的都是熟人生意,他要给他的vip送货上门,服务到家。

  听他那意思,这人是个“贵族”、上流社会。

  这不就是“大藏家”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家是什么样的?我很感兴趣,即使算不上心情迫切,至少是怀着一份好奇心。

  万耀文跟我介绍说,汪老早就财务自由了,现在几个商会、学会、协会任职,简称社会活动家,闲暇时就搞收藏和钓鱼。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不是为钱,维持英名不坠,图个自我实现。

  天气更暖和了,阳光都晒人了。

  青春的树叶嫩绿、饱满、浓密,与那蓝天白云相映,在微风吹拂下翩翩起舞,反射着片片细碎的金光,并不时发出轻柔美妙的“沙沙”声。

  汪老的家在顺义的一个别墅区,邻近一个高尔夫球场,在首都机场的西侧——这位置不错,不受飞机起降噪音的影响。

  这是一座三层的独栋别墅,掩映在树木之中,周围还有草坪、花木、栅栏。

  进得屋内,穿过玄关,是个大客厅。两层楼高的挑空,挂着一个大水晶吊灯,四面墙壁都是纹理漂亮的天然大理石,底下是一圈儿沙发,可坐十余人。

  客厅里面又是个客厅,或者叫起居室。

  两者中间是个垭口。

  上面是一排天窗,阳光充沛。这么大的天窗,倒是适合说亮话。

  地上一半摆着各种花草树木,有的超过一层楼高。另一半是一个横着的长方形水池,单人床大小,里面有两个蘑菇形状的小喷泉,数条红白两色的大锦鲤悠闲地游来游去。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这水池上有一条漂亮的石板,作为连接客厅和起居室的“桥”。

  起居室又有一圈儿沙发,挤挤也能坐十来个人。

  两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自家的小花园,铁栅栏外是树林和草地——这树上的和地上的、近处的和远处的绿色,变幻出明暗、深浅不一的色调,视野开阔,颇有远意。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顾虑一下的话,那就是小心《发条橙》里阿历克斯那样的人。

  其实,bj的治安和富人区的安保是可以信赖的。当然,怕不怕“半夜鬼敲门”就是另一回事了。

  “汪老,气色不错,更年轻了。”万耀文笑着打招呼。

  汪老头发灰白,刚修剪过似的,不胖,身板很直,年龄应该六十岁往上了,不过确实不显老,反而有种上了年纪的男人特有的气派,堪称他这个年龄男人的典范。

  咱们国家没贵族,那他就像一个适合扮演贵族的演员吧。

  我想起了这么一个说法:中国的演员演农民最像,谁演谁像,因为骨子里都是农民。

  “今年从海南回来得晚了点儿,去年冬天太冷了。这段时间走动的人多,刚清静清静,就约了你了。怎么着,也国际化了?”他的声音浑厚、洪亮——岁月使之浑厚,身份使之洪亮。

  “朋友帮忙。就是他,作家。”

  他们说的应该是那logo和海报的事。

  万耀文向汪老引见我,并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手绵厚、柔软,不似刻板印象中他这个年纪的样子。

  “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作家都让写广告的给挖过去了。”汪老笑着说,眼神炯炯,洞悉一切似的。

  他不盛气凌人,也没有有意无意给人一种他在纡尊降贵的感觉,而是自然一副平易谦和样子,就像根本没意识到彼此之间有身份地位上的不同似的。

  人们通常认为,成功使人傲慢无礼、不仁不义。其实,成功常常使人谦逊、宽容,有时候,失败反而使人刻薄、偏激。

  “见了您,如沐春风……”我不卑不亢地笑着寒暄,并表达了一些仰慕之情。

  不得不说,那段时间里,读书、写作和深沉的思虑让我产生了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乃至美妙的幻觉,于是我有了些超越自我的淡定和从容。

  起居室的大茶几上有个精致的,泛着金属光泽的石质大茶盘,各种茶具一应俱全:茶壶、茶海、茶杯、茶滤、茶洗、茶宠、茶叶罐,花插、金蟾、香炉小和尚,禅意十足。另有上下水、电陶炉……

  可以这么说,不论一栋房子的建筑、装潢、陈列多么西式,有这么一套东西,就知道主人一定是中国人。

  “说来都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老之将至’啊。”汪老感慨道。

  他说他喜欢热闹,他讲了个杜月笙晚年在香港的故事:当时,杜哮喘严重,不能见人,但仍常常大宴宾客,自己在卧室里听着也高兴。

  “您别介啊,我这生意还得您照顾呢,起码等到我退休。考虑到政策调整,凑个整,咱再合作三十年。”万耀文言辞恳切地说。

  “你小子。”汪老笑着说。

  “不信你问他。”万耀文看向我。

  “您见笑,我卖弄一下。美国有个叫霍姆斯的大法官,他是美国最高法院最伟大的大法官之一,一直工作到90岁。他说过一段话:‘男人不会因为变老而停止玩耍,男人会因为停止玩耍而变老。’见了您,我觉得他这话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本来还想讲个故事,这位全名叫做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的老同志退休后,有一天在路上看见一个漂亮姑娘,于是感叹道:“oh,tobeseventyagain!”意思是,我要是能回到七十岁就好了。

  我觉得这个故事挺好。但是,我的“年龄、阅历、地位”都不够,自己不好意思说那么多话,人家大概也没工夫听你说那么多话。

  “说得好!我记下了。”他好像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继而抚掌大笑,“就凭这两句话,咱们今天就没白见面。”

  “我看大概是‘男人至死是少年’的意思。”万耀文也笑着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看小说,但是,一看到里面的人结婚了,‘啪’我就把书扔了,再也不看了。”聊到以前的事,汪老也来了兴致。

  我跟万耀文对看了一下,笑着做心有戚戚状。

  接下来,大家喝了一会子茶,说了一会子话。听汪老说话,就像求名人墨宝一样,人家只要愿意写,写什么、写得好不好都是次要的。

  “东西都带过来了?”汪老问万耀文之前看了我一眼。

  “带过来了。另外选了几样,您顺便瞧瞧。”

  虽然万耀文没示意什么,我还是知趣地回避了一下,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我跟主人说,想里外转转,参观参观,得到允许后我就走开了。

  我穿过金鱼池去了客厅,背着手欣赏其中的装修和装饰:家具、地毯、艺术品、钢琴等。

  其中还有个壁炉,但只是个造型,不能生火。

  在西方,壁炉是一种装饰,一处景观,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和品味。屋子里没有壁炉就像院子里没有泳池,总感觉少点什么。

  其中最正式者,美国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会见来宾时,双方就坐在里面黑咕隆咚的壁炉前。

  据说白宫共有28个壁炉,也不知道图什么许的,意思意思得了,又不指望它取暖、做饭的。

  其中最气派者,公民凯恩行宫里的壁炉,桥洞似的,直接烧大截儿的圆木——目测需要两个人抬。

  汪老这“壁炉”里面摆放着两个煤油灯——民国时期上流社会的工艺装饰灯具,有“socony行孚美”字样。

  黄铜的灯体,质地颇似“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色泽浑厚,包浆自然,旧而不破;玻璃的灯罩,轻薄透亮,完好无损。

  看样子还能正常使用,也算能提供点儿真火。

  直立电梯的按钮显示,这房子还有个b1层。

  你曾从富贵阶层落入寻常百姓家的吗?我想到了那天唐轩说的话。这样的房子,如果出生的时候没住进来,基本就住不进来了;如果从这儿出去了,也基本就回不来了。

  我甚至有点理解他的心情了。

  如果有这么一所房子,同样真心的一句“我爱你”,一定也别具分量;如果有这么一所房子,或许我也愿意养宠物,甚至愿意为解决生育率下降问题略尽绵薄之力。不然的话,委实太空荡了。

  “你知道,汪老为什么回来得晚吗?”回去的路上,万耀文心情不错,看来是有所收获。

  “不是怕冷吗,我都冻怕了。去海南过冬多好啊。这国家大了就是好,像那些弹丸小国……”

  “不是,他是为了钓鱼。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上了钓鱼吗?”万耀文自问自答,“因为他生病了。”

  以前,汪老家宾客盈门,恨不得设流水席。如果哪儿有活动或成立协会,组织方不跟他打招呼,不邀请他,他就要把人叫过来“语重心长”地教导一番。

  前年,他做了个前列腺的手术。他一度慨叹人生无常,世事一场大梦。

  俗话说“吃鱼不如取鱼乐”,自从喜欢上钓鱼之后,他沉迷其中,野钓、夜钓、海钓……

  人也慢慢想开了,觉得总比没了命好,正好了断尘缘,一心钓鱼,比出家都虔诚。后来,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好起来了。

  在理论上,明朝的陈继儒在《太平清话》中把钓鱼同焚香、礼佛等并列,归为“一人独享之乐”,或可通灵。

  在实践上,我们的古人也已臻化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要不说还是诗歌伟大,寥寥十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老外注重科学实验,研究表明,男人钓鱼的时候,大脑频率处于α波状态,α波是人类大脑先天具有的,类似婴儿或动物。这时候的人头脑清醒、身体轻松、心灵静寂,可谓忘我、无我之境。

  当然,虽说钓鱼重在“钓”而不在“鱼”,但是,鱼——“盲盒”似的不可预测的奖赏——还是很重要的。毕竟,直钩钓鱼的境界太高,一般人达不到。

  我估计这个世界上吸引力仅次于“永动机”的概念就是“万能钥匙”了,如果你用一根铁丝打开过锁,那你一定能想象鱼上钩带给钓者的欢欣愉悦。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或者狙击手也有类似感觉。

  这欢欣愉悦我可能体会过一次,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钓上鱼时的感觉,而是当天夜里睡不着觉的情形。

  记得小时候我在河边钓鱼,头一天钓到了一个巴掌大的鲫鱼,很是兴奋。夜里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钓鱼的事,嫌夜长,盼天亮。

  想象可以带来十倍的热情,我甚至有意夜钓,但因为太夸张,也不符合人物性格而作罢。

  想来我的这种心情可能受了迅哥儿“盼望新年”“盼望下雪”,与“十一二岁的少年”闰土一起“装弶捉小鸟雀”的故事的感染。

  最近又看了一遍《故乡》,读到闰土那句“那时是孩子,不懂事”时,不由泪流满面,久难平复。进而想起汪老那句“说来都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样的期待和欢欣,迄今为止,不是仅有,但一只手也能数过来。

  我应该是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很早就自然醒了。那样的起床后的精力充沛、心情愉悦,迄今为止,不是仅有,但一只手也能数过来。

  我不是没见过鱼,不是没抓到过鱼,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一个人能在简单的事情上获得如此大的乐趣,确实让人感喟。

  第二天,我钓到了两条稍小些的鱼,也很高兴,但程度有所下降。第三天又去,没有收获。之后就作罢了。以后也再没钓过鱼。

  基于上面的情形,“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这句话让我有些惶恐,难道我是个无深情的人?

  不过,也有可能,他们只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一个人长期耽溺于一样东西,那他得多空虚,多无聊啊,这不是变相地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吗?

  还有一种说法,精力好的人才有深情。这么说,我是精力不好,所以才无深情?

  从精神分析上说,深情地他恋,同时也是深情地自恋,恋着自己和自己的那份爱,为自己感动,想象着更好的自我。这么说,我不是个自恋的人?

  当然,别人的用情之深、之久,不能以我画线。

  话说回来,深情,或者说爱,是一种禀赋,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缘分,一种幸运。

  那种爱的感觉,有的人在父母身上体会到了,有的人在恋人身上体会到了,有的人在子女身上体会到了(比较常说的是,父亲对女儿的感情),有的人在宠物身上体会到了,有的人在自己的“癖”上体会到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没体会过。

  “你知道谁给他推荐的钓鱼吗?我!”

  “你也陪他钓过鱼吧,也迷上了吗?”

  “我还好,还早,还早。”

  我跟万耀文大概讲了下那个美国大法官的故事,然后心有余悸告诉他,我本来想在汪老家讲的。

  “哎哟我操,幸亏没讲。”万耀文也觉得挺险,笑着说,“不过,现在好多了,要是之前,他非把咱俩撵出来不可。——以后吧,或者我借花献佛,自己讲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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