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雉朝飞兮

  韶华易逝,不知不觉,园中的岁月已入了秋。()碧青的天,云如柳絮,黄昏的碎阳已摇摇欲坠,欲跌落一地残红。

  小园香径独徘徊。看那满树金黄,展眼桂花又开了一季。黛玉立于桂树下,静默良久。来此世,已有五载矣。而与寒之相识,亦有三秋。望远处,斜晖脉脉水,一池碧水,望不透。

  “姑娘。”墨霜不知何时,立于黛玉身后。

  “王爷,可有消息?”黛玉回身,问道。

  “回疆叛党狡诈,又同邻国勾结,王爷正同西日和卓商议战事。”墨霜言简意赅,意思却十分明了。

  三月有余。回疆王室内乱,外戚企图夺权,叛乱战事愈演愈烈,回疆和卓不得已向我朝求取援兵。当今天子命北静王率军亲征,至今却未传捷报。

  树影婆娑,桂花芬芳。多希望,能闲坐于树下,一壶桂花酒,月下浅酌,无谓之勾心斗角,无谓之风雨飘摇,亦无谓之,生死担忧。

  犹记得,那日,他青衫单薄,独自坐在院里喝酒。他倚靠着那棵还未开花的老梅树,面色略显苍白,唯有眼神一如往昔,深邃而清澈。

  “明日一别,便是血光刀影了。”他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能再见。”黛玉说道。

  他只望着她不语,微微一瞬的失神,声音低沉:“相见争如不见。”眼有波光,似氤氲了他的心事。

  石台上摆放一架瑶琴,亭亭如候知音。他坐至琴旁,纤长的手指自琴弦上拂过,宛若春风轻拂耳畔,又如幽泉淌过溪涧。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早知他风雅,今日才得见。

  “古曲《雉朝飞》。”黛玉有些讶然。

  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余蕴不绝于耳。他淡然一笑,道:“你既知此曲叫《雉朝飞》,可知曲中还有一个典故?”

  黛玉低垂眼帘,他却自顾自说道:“牧犊子终年放牧打柴,直至暮年仍是孤身一人。他见雉鸟都是成双成队地愉快飞翔,非常羡慕,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凄凉,于是唱了这四句词。”

  黛玉心内一叹,世上最无情之人,莫过于自己罢。明知他对自己有情,却从不回应,令他的目光里满是怜惜、纵容与无可奈何。不是不想回应,而是尘世太多羁绊,无法与之比肩共行。她身后总如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无时无刻不在鞭策她不断向前。那是宿命。在那太虚幻境,她已知,她穿越至此的因果。而这因果,注定了他,终究是她生命里的过客。前世的缘,今世的份,皆属另一人。他可知?黛玉虽是如此理智,却仍是心内酸涩,口内难言。

  “你的眼里,尽是看破世情之淡定从容,冷静安然。”他来至黛玉面前,望着她的眼。黛玉对视之,忽然看见一种坚毅的温暖。

  他深叹:“为何让我遇见你?”又指着那院中一角之雍荣开放的牡丹,说道:“未见你之前,只觉牡丹已是国色。可是一见了你,才知道,并非如此。”

  “任是再雍荣的花,亦不及你。”他苦笑:“你不似这凡间人物,飘渺若虚无。”他面对西风倚树而立,凉风吹过,衣角飞扬,身影孤寂落寞。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他缓缓念起那首《咏白海棠》,又道:“也唯有这洁净如冰玉之海棠,尚能配得上你。”

  “你怎知此首——”黛玉忽然明了,还会有谁。宝玉,还是一个情怀如诗的少年。视若珍宝的诗,唯有视如知己之人,才能得见罢。

  一滴泪,从黛玉眼中悄然滑落。这世上,有些人,在遇到的第一面起,便注定要羁绊一生。而有些事,注定如一根藤一般,生长在心上,一世纠缠。而这滴泪,是为了他,还是宝玉,还是自己那始终纠结的心?

  “你的泪,是因我而落么?”他不知何时,已看向她,亦看到她的泪。他不自禁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

  黛玉一怔,一惊,略有些心慌,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轻声道:“我们以兄妹相称,不好么?”

  他的眼里却溢出怒意:“兄妹?你和宝玉,才是真正的兄妹。你的心里,只装得下那个醉生梦死的宝玉么?”

  黛玉讶然,望着他道:“你这样看待他的么?”

  他脸上略有愧色,道:“我只是一时急切口不择言,你莫多想。我知你们是青梅竹马,这份情谊有谁能比之。”神色已是黯淡。

  黛玉叹道:“我无意与你邂逅,却本不该和你相识。”笑颜飘渺:“我注定只是一个虚幻,如你所说,飘渺若虚无。”不知何处风来,黛玉衣衫摇曳,清冷空气里,两种惆怅。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黛玉眼望别处,说道。

  良久,却只见他伸手为她轻轻拂去落在发间的黄叶,轻喟道:“多情却被无情恼。”些微憔悴的脸侧,更衬得他的双目亮如寒星。

  黛玉眼前又悄然浮起一层泪光,便是强行忍着,含泪不语。他的手微微一颤,又一片叶儿随之慢慢飘落。

  “你明日出征,我以歌送行,如何?”黛玉启口道。

  他扬眉,苦涩一笑,默然点头。

  黛玉轻拂琴弦,琴声泠泠淙淙,丝丝缕缕,萦入耳际。歌声传来,如雨落重樱,只听唱道:

  “从来无愧疚这一生,追赶我心里美梦。

  长期如战斗,总不舍,总不弃。

  不管总扑空,即使风雨扑得汹涌。

  尽管天意任意捉弄,一生只管追踪,心内有梦。

  谁人能看透这一生,可摆脱心里欲求。

  谁人能看透了,得失虽得到,终不可永久。

  抛开争斗挽起衣袖,不牵不挂是最自由。

  潇潇洒洒地走,不问以后。

  名利一息间也许消逝,权力不可以任你主宰。

  谁人能战胜了心魔,超出意外。

  谁做到一生没有所求。

  无欲方可以活得潇洒。

  傲视在俗世上活得精彩。”

  抬眼看他,他正凝神聆听。一曲终了,他却若有所思。“此曲从未听过,音律动人,词藻更好。是你自谱的么?”他问道。

  黛玉不置可否。

  “不牵不挂是最自由。”他低声念道,“潇潇洒洒地走,不问以后。”他不由一笑,道:“你倒是活得潇洒。”

  “希望美梦能成真。”黛玉说道。

  “这便是你要的人生么?”他说道:“无所求,只为自由一世。”

  “原来如此。”他释然,却又凄然。

  黛玉抬头凝视他的眼,道:“寒之,你有你的前程,为人臣为人子,为人英雄为人贤王。而我不过是一方匆匆过客,不值得为我耽搁停留。”

  他眼中痛楚清晰可见,问道:“这便是你心中所想么?”

  黛玉黯然点头。

  他目视她良久,终决然,道:“我已明了。”

  又是一阵风起,吹落几片枯叶。

  “我要回去了。”黛玉启口说道。

  他拿出一个碧玉指环,递到黛玉手上,道:“这指环是我的随身之物,上有北静王府印记。若将来有事,我又不在京城,便拿它一用罢。”黛玉一怔,低头看时,只见掌中指环荧光流转如碧波荡漾。黛玉将它轻轻握住,心内叹服他的未雨绸缪。

  “我走了。珍重。”黛玉说道。眼见墨霜现出身影,亦如来时。

  他点头,重又坐回树下,拿起酒杯,凝神不语。

  黛玉只觉身影一晃,已被墨霜带离了这里,只将满院的花香远远留在身后。空中不知何时绵绵飘落丝丝细雨,在身畔缠绵不去。

  神思回转,花香依旧。回到潇湘馆,黛玉坐在秋千上,扪心自问,却只觉怅然。本多么心悸那缠绵亘古的宝黛之情,却曾几何时,思及此,却总是阵阵心酸?那心酸如烟雾般自心底袅袅升起,将整个身心层层浸没。如何承受,如此的专注与宽容?如何,警幻仙子未曾告知,自己与寒之,有这般不解之缘呢?又如何,对得住宝玉对自己的,那一番痴情?忆起纳兰的一首词,写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若真永如初见,便不会有这许多纷纷扰扰罢。

  风起时,繁花纷落,枝叶摇曳如云雾般层层散开。黛玉眼中亦如稀薄的云层般起了雾,那雾气渐渐聚拢成形,变成一滴泪珠颤颤而落。

  “林妹妹。”身后传来宝玉清朗的声音。

  泪眼朦胧。黛玉回过头去,迎上宝玉的目光,璨若星辰。

  “妹妹为何落泪?”宝玉问道,眼内无尽怜惜。

  本欲掩饰,泪却越聚越多,黛玉一任泪水自流,轻轻倚靠在宝玉的肩上。

  便是让我x一靠,也好。

  宝玉有些手足无措,问道:“妹妹受了什么委屈?可否告诉我?”

  “莫问。”黛玉摇头,不再言语。

  宝玉便不再问,只柔声说道:“总该小心保重身子些。”顿了顿,又道:“我陪你去园子里赏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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