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憨女痴心

  玉带着藕官回至潇湘馆中,又一径行至后院,紫鹃正忙活,黛玉叫了她出来,吩咐了几句,紫鹃立即意会,忙自去准备了。

  黛玉又对藕官道:“清明时节,自是应祭奠亡人,只是这纸钱飞符大可不必。对亡人之心意,并不拘于这些。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自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只一‘诚心’二字为重。焚香,供茶,献花,祭果,只要心诚意洁,在敬不在虚名。”

  藕官听了,虽有些似懂非懂,却依然听出黛玉的好意,感动之余,说道:“多谢姑娘指点。我从小儿便被卖来卖去,何曾有人教过我这些道理?谁又管过我们这些戏子的心思。”

  黛玉听了,心中亦是黯然,人们只看见她们在戏台上的嬉笑怒骂,人言“戏子无情”,然而人之本性纯善,奈何尘缘俗事,生存维艰,在其中浮浮沉沉,戏子,永远只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罢。

  只听藕官又喃喃道:“也就是官生前,懂得我许多,我们才那样要好。”说话间,那眼中竟是深切的情意。

  她爱她!黛玉忽间心有感触:曾看过《霸王别姬》,也从中知道,“不疯魔,不成活”的那一类人,是多么可爱又可怜。太投入的戏子,太容易物我两忘,假戏真做。那时的戏子,“伤死病亡,各有天命有私逃者,打死无论。”在学艺之前,先立下一道灭绝人性的“生死文书”,而后挨打受骂,苦苦练功。过早失去了父母的疼爱,也和其他同龄人成了天壤之别,更是被世人鄙夷笑骂为“下九流”是乎,这些苦水里一起泡大的孩子,相互照应,相互关怀,便足以酿造一份生死不渝的“患难深情”。

  两个女孩儿,一个扮花旦必是性格温柔,好似善解人意的小小“解语花”;一个扮小生,想必是性格豪爽谓怜香惜玉的小小“护花使者”。可想而知,多少练功的伤痛,是谁为谁抚平?多少酸楚的泪水,是谁为谁擦干?台上的夫妻下的伴儿,台上的情,理所当然的转移到台下。假做真时真亦假——当情深似水,休戚与共的时候;当一个女孩死去,另一个女孩直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当天上人间,永难相见还为她每节烧纸,念念不忘的时候去分什么“真假”,再论什么“雌雄”显得是多么可笑和多余。

  香案、香炉,及新鲜瓜果均被紫鹃安置在院中石桌旁一摆好。藕官随着黛玉来至案前,黛玉对她道:“你就在此祭奠罢,也较妥当,不惊动人。”藕官含泪朝黛玉施了一礼谢过,便将案上所置之香拿来焚上。

  黛玉则自回了房,独留藕官一人院中,以免她拘束。葵官刚巧回来,在廊中瞧见藕官在院里不知作什么,便欲过去细看,紫鹃一把将她拉住,摆摆手示意她别过去。葵官只得停步,又好奇地朝那边观望。只见藕官朝那香炉跪下,手里举着香,口中喃喃自语一阵,又拜了几拜,对着那随风飘舞的轻烟,久久不愿起身。

  黛玉站在窗前默默地望,忽忆起,纳兰容若写下一首《金偻曲》,亦是伤怀亡妻之词,极尽悲凉:

  此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词情至此。语痴入骨。情伤断肠。结语“清泪尽”时。“纸灰起”。黛玉脑海中不禁重现那。大观园中。一个女孩为了另一个死去地女孩烧纸地一幕。在那个女孩与纳兰看来。应都是当它为亡人与自己于生死两茫茫中再度“知己”感应罢。此情此意。当真惊心动魄至极矣。

  黛玉想起自己地父亲。如果真地有亡灵地话。他会感应得到自己对他地思念么?他会在遥远地某一处护佑自己么?

  忽然间。天上飘落下蒙蒙细雨。夹杂着微风。更觉丝丝冷意和凄凉。许是这苍天有眼有情吧。在这一清明时分。为所有地亡灵而落泪。苍天亦同未亡人一样在悼念。丝丝细雨是苍天地泪帘。灰沉地阴云是苍天地容颜。这是天地在为亡灵而动容。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静静斟上一杯苦酒,献一束鲜花,叙一段离情,而这些,泉下之人是否真的能够感知?

  晚间,黛玉和湘云坐在屋内,一个作画,一个观画,外面院里,雪雁正在和藕官葵官闲聊。因隔得有些远,虽听见,却不甚清晰,只偶尔飘来一字半句。

  黛玉本也无意去听,只注意自己的手下,不防忽听得一句“听说那薛家公子相中了一家姑娘,正要娶过门呢。”雪雁的话,不偏不倚传到黛玉耳内,竟清楚得很。

  湘云也刚巧听见,“咦”了一声,说道:“那薛大哥哥要娶亲了?”

  黛玉心里一激灵,忙对窗外喊道:“雪雁,进来。”

  雪雁听言忙进了屋,问黛玉有何吩咐。

  黛玉对她道:“雪雁,你把方才的话重说一遍给我听。”

  雪雁见黛玉神色凝重,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令黛玉不高兴,连忙说道:“姑娘,我以后再不传递那小道消息了。”

  黛玉摇头道:“你不必顾虑,只将方才的话重述一遍便好了。”

  雪雁只得说道:“今日我出门遇见臻儿同我闲话了几句,又提起她家大公子要成亲一事。”

  湘云也问之详情,道:“可知是哪一家的?”

  雪雁便回道:“是上次薛大公子出门贸易时,顺路到的一个亲戚家的。她家姓夏,在户部挂名行商,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大户,非常的富贵称“桂花夏家”。那家里大爷没了,只有大奶奶带着一个亲

  娘过活。听说那夏家姑娘长得花似玉,薛大公子的,如今一进家门,便求着薛家奶奶去求亲去。”

  湘云便问道:“为何称‘桂花夏家’?”

  雪雁答道:“她家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她家贡奉,因此便有了这个浑号。”

  黛玉一听提起夏家,便知这夏金桂又登场了。香菱的事还未有着落今又来这么一个人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夏金桂,外号“河东狮”,出身富贵皇商家庭生得颇有姿色,也颇识几个字,然因父亲早逝,又是独女,寡母对其娇养溺爱,百依百顺养成她横行的性情,自己尊若菩萨人秽如粪土。如此一个骄纵跋扈,惟我独尊之人面对才貌双全,温婉可人的香菱岂会容得下?一山尚不能容二虎,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黛玉一时心内又是郁结难安,对雪雁点点头,示意她出去,雪雁如获大赦,忙应着退了出去。黛玉看着雪雁临去的模样,苦笑问湘云道:“我竟有那样骇人么?”

  湘云看了看黛;突然笑起来,道:“你方才的模样儿,倒是真的十分威慑人呢。

  好似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一般。”

  黛玉叹声道:“是觉着,香菱的命太苦了。”

  湘云不禁问道:“林姐姐,我怎的觉,你好似明了许多事情似的。”

  黛玉默默看了湘云一眼,;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午后,湘云因有些微倦怠,便要午憩片刻。黛玉却无丝毫睡意,在屋里坐着发闷,便出了院门,走在园子里透透气。正站在山坡上看着满山的桃红柳绿暗自感慨,忽觉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黛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

  玉问道:“你在这里作什么?许多日子也不去我处坐坐。”

  香菱笑嘻嘻地说道:“我何曾不想去。只是如今我家大爷回来了,哪里比先时自由自在了。我们奶奶现今在这园子里住着,又不放心家里,也不便常往家里走的,便使着我两边跑。我才从梨香院回来,一眼瞧见你在此,便过来说两句话儿。林姑娘,你这几日可好?云姑娘可好?”

  黛玉便说都好,又让她同到潇湘馆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我们奶奶正等着我回话呢。等我回完了奶奶,说完了事儿再去找姑娘。”

  黛玉便问道:“什么事竟这样忙?”

  香菱道:“为我家大爷娶亲的事,所以要紧。”

  黛玉佯装不知,只想听她怎么说,便又问道:“说的是哪一家的?”

  香菱笑道:“只听他吵嚷了这半年,今儿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如今可算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的了。”又将那夏金桂的家境来历与黛玉说了,并叹息道:“那夏家姑娘也并没有兄弟,可惜她家竟一门尽绝了。”

  黛玉一时不语。继而问道:“你们大爷中意,你也中意么?”

  香菱笑道:“大爷中意便是万幸了。他们也算是天缘。当年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还是姑舅兄妹,更没嫌。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大爷一到她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他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亲生儿子还胜,又忙令他兄妹相见。这夏家姑娘已是出落得花朵儿一般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我们大爷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着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她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大爷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得很。不过我也巴不得那夏家姑娘早些过来,可不是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又惋惜道:“可惜她恐怕不能随我们进了这园子里来,不然我们社里又添了一位了。”

  香菱~然而笑,黛玉却在心中叹息:这单纯的女子啊,如何会知晓人心的险恶?

  黛玉只替她暗捏了一把汗,不由提醒了一句:“别忙忙得成这样,你且多为自己想想,莫总是‘为人做嫁衣’了。”

  香菱很是不解,问道:“姑娘,你是怎么不高兴了?”

  黛玉心中确是有些不悦,又不好说出实情,只说道:“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不免为你有些忧心虑后。”

  香菱反笑道:“姑娘这是什么话?这本是喜事,姑娘为何会这样想?”

  黛玉看着香菱,却不知如何劝诫这个矫憨天真的女子,她虽遭恶运的磨难,却依然浑融天真,毫无心机,总是笑嘻嘻地面对人世的一切,恒守着她温和专一的性格。她拜自己为师,几经失败,终于成功,梦中得诗,写出佳句,博得众人一致赞赏,被补为诗社社员。在这百草千花,万紫千红的大观园中,她便是那一朵暗香的水菱花儿。

  而如今,自己该如何对她说,是让她不要那么逆来顺受,去和夏金桂争宠;还是劝她离开薛家,一心去陪伴她的老母?也许,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益。这是香菱命运的一个坎,她却后知后觉。

  黛玉摇摇头,对香菱说道:“你快去你奶奶那里罢,免得她等得急了。”

  香菱一经提醒,连忙抬脚就走,嘴里说道:“是了是了,竟在这和姑娘说了这么久话,奶奶定要埋怨我了。”

  黛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忽然感觉一阵心酸,快要落下泪来。又见香菱忽而转身又朝自己跑回来,看四处无人,忙轻声问道:“姑娘,我想问一句,我母亲她,可好?”听得黛玉说“很好”二字,方又安心笑了,说了句“多谢姑娘,我且去了。”又匆匆而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方便下次访问<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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