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念念往生②

  莫因谷,是我初遇子肃之处。果然,远处一只队伍踏着黄沙奔涌而来,而队伍的最前面的坐骑上,一身朱金相间的戎装,罩在应是常年征战的缘故而越发健朗的身形上,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苍劲挺拔,眉目浓秀,轮廓明朗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那便是子肃。他应是受了伤的,裹了布的左臂淌着的血,映着昏黄的日光一闪一闪的。明明是素色的布条早就被染成赤色,他却不觉,仍与后面的将士谈笑着,难掩胜利的喜悦。

  这时正在谷里一心寻着熏草的我拐过山脚,低头寻着药草的我失了神,竟未听到这震耳欲聋的蹄子声,而不远处似乎有将士看到了我,惊得只喊:“姑娘小心!”

  子肃闻声也看到了我,冲着将士们惊声喊道:“快,快勒马!”喊叫声让我回了神,抬起头看到此情此景却只觉得天崩地裂般,我顿时惊得闭起了眼大声叫了起来,怕是小命儿今儿就要送了。

  惊魂未定之时,却觉得身子一轻,似是飞了起来,心想道,莫不是真的就这么一命呜呼了,魂魄都飘出来了,却又不像,若是死了又怎会觉得这胳膊生疼的。我鼓着胆子睁了睁眼,只见自己此时正伏在马背上,一双手有力的抓着我腰间的襟带,正在这谷间飞驰。平生从未驾过马的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只想从这马上赶紧下去,我只小生挪了挪,在身后抓着我的那人抓的更紧了些,轻声道:“别动,马有些惊了,怕是要跑远些。”

  这声音淡然轻柔,却让人听了安稳。我便没有动,心里却仍是怕的,不觉得瑟瑟有些抖。

  身后的人似是察觉了我的惊恐,更轻柔道:“别怕,闭上眼睛,有我在,你便不会伤着。”

  这声音似乎是有着魔力般,我听话的闭了眼,只觉得在耳边呼啸的疾风越发的小了,不知过了许久,马似是停了。我睁开眼,面前正是子肃微笑着望我,见我睁了眼,便笑道:“从未骑过马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又笑:“快放开马耳朵吧,你都快把他的耳朵揪掉了……”

  我才定下神来发现,这一路上都吓得抓着马耳朵,样子十分滑稽。他扶我下了马,收了笑,正襟道:“为何见到策马的队伍却不避让,不知道很危险吗?若今日不是我在,唯恐你就要失了命的。”

  我抬头看着眼前翩翩少年,甚是好看的一张脸,黑玉般的发上扎了玄色的髻,剑眉下深邃的眸,似是清源的湖水般清澈,虽是气宇浩浩,却不乏文雅之气,即使是怒于我挡了他军对的路,惊了他的马,言语间却又让人丝毫觉不到厌。

  “我,我在寻药草,一时失了神挡了路,甚是失礼。”我揖手低语,惊魂未定的心里霎时涌起些愧疚。

  他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不妨事,但姑娘日后要多加注意些,此时已近迟暮,谷中多猛兽伤人,姑娘日后还是不要只身前往的好。”

  我点点头:“将军说的甚是。”

  只见他健步一跃便上了马:“天色将晚,刚才我已告知将士回驻扎营地不必等我,今日我便送姑娘回去吧。”

  我望了望远方夜的黑已经袭来,孤身回家怕也是危险重重,不妨受了他的好意,天长日久,定有一日能还了他的。便躬身点头:“谢过将军,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将手递给他,承着他刚劲的臂力,纵身一跃也上了马,他双臂环起我,礼貌的坐的离我甚远,抓着缰绳驾马前行,虽走的并不快,我心却提着,生怕这马拒生,再跑起来又把我摔下去,刚才抓着马耳朵的手此时也不知该放在哪,只能抓着自己的衣襟,闭紧了双眼。

  他环着我驾着马,似是觉出了我这有些僵着的身子,说道:“还是怕吗?”

  我急促的点了点头.。

  “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是怕,刚才差点揪掉马耳朵,它会不会一气之下……把,把我扔下去……”

  “哈哈哈哈……”身后一阵狂笑:“姑娘此话甚是可爱,莫怕,我这布拘性情温良,定不会伤了姑娘。”正说着,本是礼貌的离我甚远的身子往前挪了挪,环着我的手臂亦是紧了紧。我自幼与爹娘自在于山野,虽不如大家闺秀般拘谨,却也从未与男子如此相近,山路颠簸,我的后背不时就撞了他宽阔厚实的前胸,脸竟不知何时腾的热了起来,下意识的低了头生怕这腾红的脸被瞧了去,惹了笑。

  却在低头的瞬时望见了他正一路滴着血的左臂,我惊道:“将军受伤了!”

  他蓦地瞧了一眼那伤口,冷静到:“噢,是今天和蛮夷对战时被他们首将的青云龙纹刀砍了一下,不当事,只那刀却真是个神器,被那蛮夷得了,拿来胡乱用着,甚是可惜。”

  他像开了话匣子,涛涛的讲着那龙文刀是何等厉害的神器,我心里却生了疑,伤的如此重却只淡淡一句不当事,还拿那蛮夷的刀转了我的话题,从战场归来这一路不只是要失了多少血的,可这一路的谈笑和驾马的架势看起来却不像是逞强为之,这人莫是不知痛吗?想着便伸手去紧了紧那裹着伤的素布,若是不止了这血,怕是他这伪装出来的风平浪静是撑不了许久的。只觉他手臂微微一抖,刚刚还滔滔不绝的声音也停了停,霎时又笑到:“姑娘,这点小伤,真的不妨事的。”

  我没有听他的,本能的抓起他握着缰绳的手,呵呵,不出所料,果然冰凉。看了看前方的路,心里捏算着,若是像刚才马惊时的飞驰电掣,用不得许久超能到家了,顾不得许多,我蓦地回头,看他正一脸惊讶的瞧着我握着他的手,心想我姑娘家都不顾及这教条仪礼许多,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要羞于与我这都算不上的肌肤之亲么。

  “将军请快快御马吧,这……天色已晚,我若酉时不归,爹娘怕是又要担心了。”我扯了个慌,生怕若揭了他的底,又要伤了这位骁勇将军的自尊。

  他也回了神,听我这捏的不咋地的慌似是疑惑了起来:“姑娘不是害怕骑马的吗?怎的又不怕了吗?”我蹙了蹙眉,这人真是榆木脑袋,顺了我的话快快回去,我也好赶快医了你,我心里确是怕的,却又偏偏生了一颗慈悲心,慈悲心勉强打败了惊恐,让我不能放任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不管,须知我这哪是不怕,明明是忍着不怕啊……他见我蹙起了眉,想必是以为我嗔怒他对我生疑,慌忙紧张道:“在下失礼了,天色将晚,在下是应该速速送姑娘回家的,那么烦劳姑娘抓紧缰绳吧!”

  话音未落之时他便已反扣住我抓着他的手,高声一喝,布拘马便疾驰在这空旷的山谷中。我抓紧缰绳的手被他虽冰凉却苍劲的手掌包着,刚刚只是环着我的双臂现在却将我紧紧的裹在怀中,我甚至听得到他阳刚有力的心跳声,刚刚脸上还热腾腾的未退,只觉这火又一下直烧到了脖子,滚烫的。

  在山谷间马儿踏着飞沙,映着皎白的月光,只见一男一女伏于马上紧贴着身子,那男子似是贴着身前女子耳边低语着什么,任人看来都是好一副暧昧的样子。

  我耳朵一阵痒,合着风呼啸而过的潇潇,我仿佛听到有人落寞的低语,“若是此生你知他便是我,你定是不愿给我如此靠近你的机会吧,璃儿,你那么恨着我”。

  风呼啸着,我只听得个只字片语,便问他是否说了什么。只听他提了声,吟吟笑道:“姑娘再抓紧些,在下便要快马加鞭了。”

  说着便自己将我封在他的怀里,我左右已是动弹不得,只觉着熊熊烈火烧的浑身滚烫,马儿忽的加快了速度,闪电般的踏月飞奔,我已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惊了个四分五裂。我这一心慈悲却被如此戏弄,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此时也只能闭了眼落个清净。他那山峦般厚实的胸膛避风港般的,让人舒服温暖的竟有些昏睡。

  恍惚中似乎听到一个透着悔恨自责的声音诉说着:“你散尽修为轮回此生,是要让我永生悔恨不能释怀么,你若真是恨急了我杀了我便好,何苦要将这护你不死的灵珠子渡给我,既如此,你轮回此生我便陪你护你此生,你轮回往生我也便陪着你,天地间我再不负你。”

  醒着时已到了家,想着这人的方向感真是甚好的,我只指了路,他便能寻得丝毫不差。马蹄子哒哒的声音惊得大黄汪汪叫了起来,阿爹循着声披了件单衣推门出来,见是我,面色不悦道:“你这小妮子,爹娘的话是如何也听不得了是不是,怎的又跑到天色如此黑了才回。”

  待走近了迎着星月较白的光才看清我身后还站着一人一马,惊得阿爹“诶呦!”一声赶忙把我拉到了身后,高声呵道:“你是何人?”

  只见子肃忙揖手躬身,礼貌答道:“少将子肃,此番深夜叨扰,甚是无礼,还望见谅。”

  我“咯咯”笑了两声,拽下阿爹披着的薄衣罩在了自己身上,这一路逆风疾驰让我不禁打了个颤。我看阿爹疑惑的看我,便赶忙指了指子肃道:“这个子肃将军刚刚救了我呢,阿爹不是教导我,受人衣钵,与人玉帛么,如今将军受了伤,阿爹还不快快迎了恩人进屋给瞧瞧,如此叫人在外受着寒可是像什么样。”我这嬉皮笑脸愣换了阿爹生生的一眼瞪,好在也只是迁怒我采药晚归,没有听他和阿娘苦口婆心的教导。转眼便迎了子肃进屋,我也颠颠儿的溜了进去。

  进屋坐定我便绘声绘色的跟爹娘讲了子肃是如何威武豪杰的救我于生死危难,又如何负责任快马扬鞭的把我送回家,两人随着我的声色并茂的讲说,表情时而紧张时而松弛,时而气恼时而欢笑,我期间也瞟了瞟子肃,蹙着眉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恐是太敬佩我这天马流星的鬼扯故事的能力。听我讲完,爹娘即刻便笑着向子肃道了谢,爹赶忙看了子肃的伤,娘也忙着留他尝尝自己的手艺,呵呵,他们总是太过热情。瞬时间这屋子里便剩了我们两人。

  子肃坐在堂屋中间圆桌旁的竹椅上,竹门敞着,屋子里的烛光照着爹在院子里熬着药。子肃微微笑道:“我竟不知你方才口中那英勇豪仗之人……便是我。”

  我正怡然的在簸箕里捡着今日的药草,便尴尬的笑了笑,没有抬头:“我平日喜好到镇子上去听那盲僧易先生说书,初时觉得那易先生讲的可妙,生灵活动的。”

  只听子肃在身后笑道:“那易先生如今若遇了你,恐要丢了衣钵了。”

  他话音未落,我又打了个颤,簸箕的息草“嘎”的被我失手被折了个两段。

  怎的听了他这话也不像是夸我的,一时也想不出怎么接。

  这时阿爹在院子里喊我,正好解了尴尬。我赶忙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泥土,疾步往外走去,临出去前余光还是瞟到了他看我似笑非笑的的眼神,又想到刚刚在谷里那马背上的种种,哎呀呀真是欠了他的……我皱了皱眉快走两步跑了出去。

  阿爹把我拉到茅屋一侧的檐下,悄声道:“晗儿,爹刚刚在在院中琢磨甚久,不知你是否看过这将军的伤口。”

  我摇摇头,只见爹深蹙着眉,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他这伤上的蹊跷,看起来似是只受一刀,却伤深至髓,且他这一路怕是失了许多血的,若不是将军体魄精壮,怕早就要失了命了。”

  我盘腿坐在檐下的树桩上,一手托着腮看着阿爹,阿爹虽隐于山林,但这医术怕也是这举国之上数的上一二的。犹记我幼时邻村曾突发瘟疫,哀嚎遍野,皇帝下令封村,招能者施医,但城中愿施援手的医者寥寥,且即便来了,也是无为的,只为了那几辆赏银。我曾亲眼见得阿爹一人日夜不息的救了这一村的人,大家都说他是医道仁心,是神仙佛祖派来拯救苍生的使者,我却笑笑,那不过就是疼爱我的阿爹罢了么。

  此时我托着腮叼着参草,滋滋的吮吸着丝丝地甘甜,抬头看着一弯皎洁的月亮照着苍茫的大地,静寂的甚美。我又转神看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百思不解的阿爹:“可他不还好生坐在咱家的庭上么,又缘何伤重至此却仿若不觉似得。”阿爹停下来定睛看我:“嗯,此番伤了他的,恐不是什么普通的兵刃。”

  听阿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子肃曾提过:

  “说是什么青云龙纹刀什么的。”看着阿爹还是一脸的疑云恐是也不知那是个什么厉害的东西。

  “这倒是从未听过。”果然是不知……

  “只是说这伤,怕是他这左臂恐难保得了。”

  还嘶嘶吮着参草赏着月色的我被阿爹这话说的一怔。瞬时吐了嘴里的参草噌的从树桩上跳了起来:“怎的就不保了,没了左臂他还怎么去打仗杀敌?”

  阿爹被我下的一惊,直拍着心口喘气道:“你这小妮子何时能学的乖巧些,怎的一直这般咋咋呼呼的,叫爹娘往后如何给你寻婆家!”

  我却没有理会阿爹的责备,咄咄逼问道:“阿爹快说如何才能保他左臂?阿爹定是有法子的!”

  爹爹抚着心口缓缓坐到树桩子上无奈叹息道:“哪有什么法子。”我扶着阿爹坐好,心里盘算着,怎样也是不能让他失了左臂,且不说他是个骁勇沙场和善济民的将军,没了左臂定不能再保卫家国,单生了那般好的一张面庞,若是残了真是暴殄天物了。说不定,我这能化腐朽的泪珠子能救他,心里想着,嘴上小声叨叨了出来。

  阿爹一听震怒,从树桩上噌的站起来,气的身子直颤着,指着我高声呵斥道:“你!你若敢,我便打折了你的腿!”我实则是不怕阿爹这么说,爹娘甚是疼爱我的,自记事之日阿爹这巴掌就总是抬起来,且并未落到过我身上,气急了便拍桌子,这厅上的木头桌子不知拍坏了多少,想来我真是不怎么乖巧的孩子。

  我卖乖的“嘿嘿”了两声,拉着阿爹坐下:“不会不会,我这泪珠子这么宝贝,不给不给,呵呵呵呵。”若是当时真的没有给,便怎的也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般吧,混沌中的我似是被什么力量绑着,说不出,动不得,一心直想喊住眼前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我,张嘴却无声。此时若是听了阿爹的话,子肃只断一臂,若保了他的手臂,日后失的是他的性命啊。此时我仿若悟得一些琴高仙人之意,世事皆有因果,一步错,便步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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