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十章

  龙飞得很近,精灵的箭打在它披覆的刚毛上,丝毫不影响它飞行的姿态与方向。相比喷火,它更喜欢啸月,更喜欢玩弄猎物。

  这时烟云裂了一隙,桔黄色的月光照亮了山崖,精灵看清了恶龙墨绿色的刚毛,龙更看清了精灵藏身的方位,那金黄色的龙睛正闪耀着奇光。

  卓雅撞了一下瑟兰督伊的肩膀,他们背贴上背,瑟兰督伊说道:“它是一只飞翼似鸟龙。”

  “有什么弱点吗?”

  “似鸟龙是飞行速度最快的龙,它没有鳞甲,周身的毛像钢刺一般。如果是铁弓黑箭,可以逆着刚毛将其刺穿。”

  “我们的木弓无能为力,箭也太软。”

  “快向我布莱克跪拜求饶吧!”

  恶龙布莱克在高天畅快地炫耀,扶摇直上刚达巴的山峰,旋即冲下。山墙随后塌落,飞坠的碎石还没有龙下降的速度快。布莱克从一片石雨中疾飞出来,喷出雄壮的火焰。精灵无处可逃,在一团明亮至极的热浪中尝尽被烈焰撕碎的苦,带着深深的绝望堕入黑暗之中。

  瑟兰督伊抓住卓雅及时跳下,那龙焰像烧红的刀子在他们背后剐过。爬得高的灰精灵临空抛掷出长矛,布莱克展翼向天,一双爪子掐碎了胆敢挑战他的精灵。

  “龙的眼睛……它飞得太高了……”瑟兰督伊摘下背上的弓,却被卓雅抓走了一把箭,“你干什么?”

  “让它飞得低一点儿。”卓雅轻盈地跳下去,从鬼针草中间滚过。

  瑟兰督伊开始向上跑,踩着炽热的山石,手脚并用。他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却没有结实的树或藤可以借力。那些立着的草木枯骨一碰就碎,细细的炭灰还会迷住眼睛。他攀住的山岩被龙火烧熔,光滑难抓。偶有粗砺之处都是质地坚硬的石渣埋伏下的尖锐倒刺儿,滑脱之时,不知在他指上划下几道血口。

  卓雅放箭,倨傲的布莱克恼恨有个精灵胆敢危胁它,它凌空翻转扑向女精灵。卓雅频频射击龙吻,布莱克咬断了箭头,低头躲过了飞箭,才有机会大张开口,“蠢精灵!”龙的腹部泛红,还没等到火焰升至咽喉,卓雅的木箭一支挨着一支贴近它的上喙,布莱克又低头让那口龙息沉进腹底。它生气极了,高度下降得太快,金黄的龙睛仓促间成了瑟兰督伊绝美的靶子。

  俯冲中的龙紧急闭上那只眼,瑟兰督伊连发三箭抢入布莱克的眼睑内。那厚实的眼皮像一扇闸门落下,眼角却被第一支木箭嵌了道缝儿,龙疼痛之下微眨了一下,第二支第三支箭接连射伤了布莱克的眼眶。

  布莱克转头大吼一声,一束极细的火柱像刻刀一样横切于山体上。欧罗费尔拉住儿子跳下去,和其他精灵一样滚过乱石堆。烧红的石块点着了之前积攒起来的草炭,飞灰闪动着猩红的火。

  “向下跑——”亚希伯恩跳出草木灰堆,身上痛得尖锐。一个火球滚下山坡,他伸手救不得,触手所及,殷红的灰烬在不大不小的山风中一明一灭。

  瑟兰督伊举弓追上布莱克,稳稳的一箭直刺龙尾之下刚毛不顺之处。

  龙在尖啸,单翼撞上山崖,那口散乱的龙焰像烟花洒下。卓雅从羊肠小路摔下,跌入阴影。瑟兰督伊很快抓住了她,两个精灵挂在烧过的岩石上。墨黑的石块轻声裂开,卓雅瞬时没了依托,半壁山体融雪一样消失了,下面悬空了。瑟兰督伊极时抓牢一条藤索,把他们两个吊在一块鹰岩下。

  卓雅还是受伤了,她的弓也丢了。瑟兰督伊抓着她的一条手臂,她仰望着他,他的一缕金发飘在风里,但大部分还是压在披风之下。

  真的是他!起初卓雅竟以为自己眼花了才会见到美丽柔和的金色月光。

  “我拉你上来。”

  那条藤太短了,瑟兰督伊反转身子用脚勾住另一条才将卓雅提上来一点,但她仍是够不到藤稍儿。瑟兰督伊拉起她来,卓雅的另一只手终于抓到了石壁上一处微微的突起,用膝盖抵住岩石,她的手滑了,脚下又临空。卓雅惊恐地向上看,西天明火流泻,瑟兰督伊手中那条藤裸露了根系,摇摇欲坠,他们两个扯着那将断未断的藤儿荡在空中,看着另一条藤坠下。

  布莱克头尾两处受伤,异常愤恨地转圈儿喷火,要烧熟这些拿着弓箭的精灵。很多木箭过火燃着,烟火遮蔽了龙的影子。低空气味辛辣,精灵不停地流泪。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蠢精灵!”布莱克咆哮的声音越飘越远,月下山峰重归于寂。

  “瑟兰督伊,放开我吧!”

  “我不会!”

  “找到一只小金桔儿……啊哈……”布莱克从隘口转出来,利爪攀住岩体,伸过脖子吹起龙息,“我吃东西、总忘不了、固有的习惯!”

  龙息近距离地烧灼,皮肉翻卷,瑟兰督伊的左脸颊宛若蛇虫钻咬,痛至牙髓。他身上那件披风已经炭化解体,拢不住的金色发丝裹住了肩头,遮住一方阴,大大缓解了炙烤之痛,所以他一直被头发盖住的后脖并未被龙息所伤,左手臂也只烤焦了皮肉,手中藤索因藏在发丝下竟然无损。

  “我的小金桔,是剥了皮吃,还是一口吞下的好?”

  龙爪之力击碎岩体,落石砸在卓雅头上。卓雅晃了一下,与瑟兰督伊扣紧的五指脱开一点儿,她感觉指间滑腻,瑟兰督伊手臂上焦结的痂在重力拉扯下裂开了,粼粼血丝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瑟兰督伊看着卓雅脸上晶莹的泪,听她说:“对不起,是我吃太多了。”

  “都是我拿给你的。”

  卓雅看他轻轻一笑,与记忆中相仿,只是旁人再看不到瑟兰督伊完整的笑容了。

  这时布莱克低下头去说道:“下面这只胖的,肉嫩多汁,应该更好吃!”

  女精灵撒开了手,瑟兰督伊紧抓一下也只抠到了自己鲜红的指尖。

  布莱克向下跃去。

  “卓雅——”

  瑟兰督伊的愚人金胸针打在龙的眼眶上,折了一个角度飞旋着弹起。

  布莱克一声怒吼:“你找死——”

  巨鹰清亮的啼叫像宣战似警告,布莱克一转头立即被鹰喙摘了一只眼睛。

  “啊——”恶龙狂乱地拍击翅膀,飞砂走石。

  瑟兰督伊身子一沉,藤根终是脱落了,临空的感觉是那般无奈。

  “卓雅……”

  在去往曼督斯的神殿之前,山石打在身上还是很痛的,瑟兰督伊这念头儿闪得很快,不知老父会不会疯掉了。

  藤索一顿,他的后背磕在石棱上。“抓住!”是父亲的声音,那声卓雅让欧罗费尔找到了儿子的位置,也幸好那根藤够结实。

  “ADA——”

  在云层收拢了最后一线月光之时,瑟兰督伊向着在半空中放火的恶龙连射三箭,他的弓轻响了一声,焦黑的弓臂破裂了。

  雪静静地下着,灰精灵躲进巴丁找到的那个洞穴,这里的空气能清亮一些。精灵不敢点火,焚烧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洞外,只要想到那个气味精灵就会想到腥红的血与火,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吸入的血腥气吐个干净。

  瑟兰督伊靠在父亲怀里,欧罗费尔吻着儿子的头顶,知道他头痛得睁不开眼睛,疗伤宝石又不管用,心痛得无以复加,只喃喃说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儿子从前漂亮的脸蛋上被龙蚀刻了一只骨蝶,透过镂空的殷红花纹连牙根都看得见。欧罗费尔抚摸儿子散发着微光的冰冷发丝,重吟孩子母亲施加过的魔法。瑟兰督伊苍白的眼眸泛起浅蓝色的泪光,一点一滴洗去了尘翳。

  “看得见吗?”

  “ADAR……”

  瑟兰督伊趴在父亲膝头,将完好的右颊贴在父亲腿上,欧罗费尔对孩子的龙伤无能为力于是不忍去看,用魔法将他的左半边脸封闭起来,不许任何生灵窥见,也防止脏东西接近。父亲庆幸孩子有迈雅的祝福守护,火焰延续到那条银蓝色的腰封就截止了,儿子的腿是完好的。欧罗费尔抱紧了孩子,明白了曼威的神鹰一直眷顾着他们并不是要追捕他们。

  安静多时的小精灵离开了母亲身边,摸索着这个石洞,那个烟火升腾的晚上之于他们有时不比误闯节日焰火更恐怖,他们的惊骇伴着无知无畏的探奇,两个小精灵爬上了一堆圆圆的石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上去,并叫来父母同坐。

  成年精灵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蛋搬到洞口稍亮的地方仔细观察,“这是,龙蛋?”

  所有精灵聚拢在一起,警惕地凝望着眼前看不穿的黑暗。

  “这里是龙的、巢穴?”

  “打碎它。”

  欧罗费尔命令,马丁动手,换来精灵一阵骚动。那只石蛋里流出了青白的液体,它真的不是一块石头。

  “野兽一旦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就不会再回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欧罗费尔让族人放心地去休息吧!

  雪一直在下,天灰蒙蒙的,精灵躲进洞,害怕见到白日火球,那美丽的太阳也会勾起他们痛苦的回忆,然而太阳一整天都没有出来。西方的天空像被浓烟薰过,厚厚的灰尘盖住伊利雅德地区,像要把他们统统闷死。

  精灵两整天都没有进水进食了,苍灰色的雪薄薄覆在地上,仍然遮不住前夜血腥的痕迹。精灵父母不准孩子们走出洞去,只准他们无聊地看着洞口大的无痕苍天。

  瑟兰督伊伏在父亲怀里,耳朵里嗡嗡地响,父亲的问候他很难回答,因为一开口说什么都是掩饰。欧罗费尔意识到儿子的嗓子可能烧坏了,从此精灵歌唱的天赋将成为他缅怀往昔的桎梏和难以承受的负担。

  “不要这样,我不要我的孩子在众多快乐的时候被排除在外!我愿以自己的歌声为交换,向诸神祈求,换我的孩子可以开口歌唱。”

  欧罗费尔抱着他的孩子,父子俩泛起淡淡银辉。瑟兰督伊咳嗽起来,欧罗费尔也觉得咽喉灼痒,呼吸里都是焦糊味儿。他想喂儿子一口水而又不能生火。欧罗费尔将儿子交给亚希伯恩的父亲代为照顾,他一说话嗓子比前一日疼痛很多,亚希伯恩听到这异常的声音就想起龙火的毒素,然而欧罗费尔大人没有一点儿的惶恐与惊异却有种已知的释然。

  “ADAR?”

  亚希伯恩看着朋友模糊不清的左颊庆幸他的声音没受损,而他们的年月才刚刚开始,一切的损毁都有时间慢慢重建,瑟兰督伊面颊上的龙伤也一定会日渐康复的。然而,卓尔在哭,亚希伯恩想到失去的同伴没底气地安慰自己。欧罗费尔大人一定上了很大的火,现在连说话都难。

  欧罗费尔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许有异议不要跟来,雪花立时铺满他的葛迪羊皮绣金羽披风,这个时间真的不宜外出。干冷的风送来辣喉的烟火味,山下是墨黑的,隆恩山脉像条虫爬到墨色晶莹的地方饮水,那里应当是侵入陆地的新海。巨鹰不见了,云层背后不知有日光还是月光,虽然不见爱尔贝蕾丝的星辰,精灵之眼也可以看清脚下的路。雪下得更大了,三码之外为风雪所阻,欧罗费尔只能任由塌下的风幕雪帘将他们围困在山上。

  找不到水源又不能走远,欧罗费尔只好抠出地上的雪,希望能刨到陈年的冰,那冰兴许能干净些。他装了一袋子冰块分给族人,这东西虽然不讨精灵喜欢但总比渴死了要好。

  欧罗费尔捂热了冰块,捧在手心,等第一层融水将手洗净,再温暖着那些冰水让儿子润润唇。

  “别哭,泪水都很宝贵的,你要哭之前先告诉ADA,ADA好吻一吻。”欧罗费尔一边急着化冰一边小声打趣他那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的孩子。

  瑟兰督伊小心地吸了一点儿,说道:“换我来!”

  欧罗费尔咬了一口冰坨,呜咽道:“剩下的都是ADA的了!”

  瑟兰督伊扑上去抱住父亲,“你不冷吗?”

  “别哭啊,哭之前先告诉我!”

  一连几日大雪,不分昼与夜,精灵分辨应当过了这些时日,天空上的灰色浅了,清明了些,凛冽冬风中熟悉的淡淡烟味让精灵觉得更饿了。

  雪下得足够多了,在这一日停了。

  “下山吧……”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自古名为林顿的地方。愤怒之战持续了42年,精灵对中土大地的追忆都改变了模样。据说,黑暗的大敌被逐出了阿尔达的世界,这件事情我们也是很久以后才知晓。那个冬天很漫长,我们最终没有找到神之使者,第一纪元也就这样结束了。珍纳小姐,您的精灵史课程也于今天结束了。”

  “现在是新的纪元了。”珍纳接续。

  彭格洛少有地展颜微笑,这位精灵史的记述者离开了石桌,阳光有那么一瞬亮得晃眼,也许是因为他的头脑还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而产生的眩晕,让他的动作从背后望过去像一个蹒跚老者,而当这位锦衣华服的学者转过身来,那张年轻而富有光泽的面孔确实让珍纳小姐觉得和老师佝偻了的躯体极不相称。

  珍纳觉得精灵的世界她永远不会懂!

  她遗憾地转过头,目光扫过满园的金桂花儿,鸟儿轻语蝶儿舞,香堡尽头白石砌成的圆形花池上站着那个美丽耀眼的精灵,他总是于午后面向迷雾山脉眺望。然而珍纳已没有更多时光能够站在她的小花园里闻到金桂花儿的香味了,就好像再也闻不到那个精灵的发香。她就要远嫁,走过姐姐经过的老路,将幼时月桂枝编成的王冠丢下,去结成一桩不相识却必需有的婚姻。她就是一朵被精心栽培的花儿,但鲜花离开枝头就零落成泥了。

  珍纳觉得她最美的生活不过是听彭格洛老师讲故事的时光,不过花开一场的时间,她要是有像精灵一样永恒的时日,她才不会记住哀伤,她只会向前看直到看到希望。

  “小姐,小姐,”粉嫩嫩的小女佣急急地跑来,“小姐,您需要从努曼诺尔的伊科诺米伯爵送来的礼物中挑选一款饰物佩戴,再试一试礼服,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

  “是噢,明天就要结婚了,而现在我还能如此轻闲,因为姑妈把一切都打理好了。”珍纳小姐恭敬地向老师道谢,“我很高兴能在出嫁前完成了您的课程,如果还有时间,我真的想再多学习一些。”

  “我也很高兴能在今天就结束,因为明天,小姐的婚礼之后,我们也要告别了。”

  珍纳迅速转过身去,金桂花树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陪她一起学习的叔伯长辈洞悉了侄女的心事,像瑟兰督伊那样的阳光少年总能满足少女一个完美的想象。她的伯父敛了长袍,庄严地对她说道:“好好准备,我们的好孩子,明天将是你、也是家族的一个重大的日子。”

  吉尔加拉德在林顿地区展示了他的实力,他亲密的老朋友、千年以来受人尊敬的船王奇尔丹在隆恩湾兴建了海港米斯龙德,并在这深水良港中停泊了许多宝贵的船只。然而,令他们感到悲伤的是,在贝烈盖尔海再难听到乌欧牟的声音,更不用说那些内陆河流了。

  努曼诺尔的伊兰迪尔建都南努尔湖旁,他的臣民沿着隆恩河与巴兰都因河在伊利雅德定居,他是吉尔加拉德的传令官埃尔隆德的亲属,他们两方结成了紧密的同盟。

  除了精灵的国度,人类在四面八方活动,矮人在卡兰拉斯山内建有无尽之阶,并将卡兰拉斯山、勒布迪尔及法怒德何三座山峰囊括进他们的杰作凯萨督姆之中,他们的这项壮举相当于控制了迷雾山脉的整个中段。

  彭格洛留在了吉尔加拉德的王国,灰精灵离开了这些地方,在第二纪元1000年左右,他们终于跨越了迷雾山脉,踏过了安都因河。无边绿色连接了天地,那里是一片新的森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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