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出尔反尔坑杀无辜 将心比心优待罪人

  室昉在御书苑听见帐外传来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和不停的吆喝声,宫里出什么事了?室昉步出帐外,见卫兵到处抓人,遂拦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但言皇太后大发脾气,下令捉拿宫中有妇之夫。

  此举为何?士兵说不出来。

  室昉匆匆辞别皇上奔大殿而来,见萧绰紧闭嘴唇,双眼喷火,见室昉过来,稍敛脸上的怒容,问:“皇上的日课毕了?”

  室昉站在殿下,身后黑鸦鸦跪了一殿人,人人满脸惊悚惶惑。室昉进殿引起他们一阵骚动,乞求挂在脸上,希望在眼里闪烁。

  室昉看了这些人一眼,问:“敢问太后,这些人怎么了?”

  萧绰怒冲冲地说:“诋毁,辱骂本宫,编排是非,祸乱宫廷。”

  室昉猜想:一定是几个闲着无事的长舌妇的胡言乱语激怒了萧绰,后宫里的确有几个好嚼舌根的妇人喜欢聚在一起飞短流长地播弄是非,叫人放心不下。看萧绰的一脸怒气里面腾起了阵阵杀气,室昉惊得毛发都竖起来了,问:“太后想如何处置他们?”

  萧绰说:“究其根治其罪。”

  “臣身后都是冒犯太后之人?”

  “流言蜚语,此人口出彼人耳入,流传到哪里,朕如何晓得?”

  “太后既没有查清事实,如何要治人之罪?”

  萧绰冷冷地说:“先收押着,慢慢地查。”

  室昉感到后背发凉,说:“皇上初登大宝,请太后施仁政,省刑罚,恤民情,拢人心,愿太后宽宥这些人,他们必会感恩戴德,衷心报答太后的。”

  萧绰嗯了一声说:“朕知道了,卿回去吧。”

  室昉,看了萧绰一眼,见她怒气难消,此时力谏,弄不好反而会激怒于她,不如待明日她气消一些之后,再劝谏,好说话些。

  次日一早,宫中传话:今日太后身体不适,不受朝了。

  太后一定是叫那群长舌妇气昏头了,惹出病了。室昉边梳洗边想着昨日的情形,太后那双冷酷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不,一定要出大事了,这里面一定有大的阴谋。室昉不待梳洗完毕,便大步朝宫中赶去。到宣德殿门首,只见一队兵押着一大群人望城外走,室昉认得那正是昨天殿上看押的近幸和伶人。室昉拦住解押官问:“这些人押到哪里去?”

  解押官轻声说:“回相爷,押到乾陵去。”

  室昉心中一抖,去乾陵,那不是拿他们去陪葬吗?太后才说不准人殉葬,如何又要坑杀这些人?连忙到殿外求见,半晌,才出来一个人说:“太后身体倦乏,不见任何人。”

  这分明是不想见我,不想听我进谏,室昉情急之下,顾不了许多撞入殿内,伏在地上道:“老臣见过皇太后,皇上。”

  萧绰撇了撇嘴说:“朕不是说过,卿见朕不必参拜,快请起。”

  室昉仍跪着说:“臣有罪,不敢起来。”

  “卿有何罪?”

  “未经宣旨,擅闯殿门,拂逆圣意,死罪。”

  “朕赦你无罪,请起吧。”

  室昉依然跪着不动。

  萧绰问:“缘何还不起来?”

  室昉:“臣行将犯罪,不能起来。”

  萧绰皱眉道:“有话快说。”

  室昉问:“门外那些人押往哪里?”

  “去乾陵。”

  “去乾陵干什么?”

  “先帝地下孤苦,得人服侍陪伴。”

  室昉冷冷一笑道:“前日太后亲言从今以后不准以人殉葬,臣其时高呼‘万岁’,以为遇到了圣主明君,没想到太后余音未息,今日就要坑杀数百无辜之人,出尔反尔,朝令夕改,太后的威信何在?国家的威信何在?”

  萧绰怒道:“那都是一帮死有余辜的犯人。”

  室昉大声说:“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诋毁,诽谤,辱骂本宫,不是死罪?”

  “冒犯太后的只是几个长舌妇,为何将数百人一起治罪,而且是一帮什么罪都没犯的男人。”

  萧绰道:“你们汉人说:‘子不孝,父之过’,那帮妇人犯了法,难道不是他们的男人的错?”

  室昉高声说:“你这是什么逻辑,你不是按律治罪,你是在发泄私怨。”

  室昉口中兀的嘣出几个你字,萧绰不禁一愕,大怒道:“室昉,朕敬重你,处处迁就你,你今天咄咄逼朕,胡言乱语,难道朕治不了你的罪。”

  室昉一声冷笑道:“刚才押往乾陵的数百人,皆无辜被罪,惨遭坑杀,臣拂逆圣意,顶撞太后,罪大恶极,该杀。臣请与那些无辜人一起殉葬,与先帝做个伴儿。”说罢,起身就往外走。

  萧绰大怒,喝令:“给我拿下他。”

  卫兵一拥而上,抓住室昉。

  室昉怒睁双眼,说:“臣以为太后气可吞山,量能容海,想不到心胸如此狭小,为了几个长舌妇背后几句私话,大动杀戮,置国法于不顾。欲将天下女人都变成孤女寡妇,方称心愿,都说武则天凶残,臣看太后有过之而不及呀。”

  萧绰怒不可遏,厉声喊道:“把他推出去斩了。”

  武士正将室昉往殿外推,迎面碰上韩德让。韩德让大吃一惊,他刚刚听见室昉与萧绰交上火,急忙赶来劝解,谁知这么快室昉就惹怒了萧绰。韩德让快奔几步朝萧绰和耶律隆绪拜下,说:“请问皇太后,宰相犯了什么罪,要遭大刑?”

  耶律隆绪正为室昉急的无计可施,见韩德让进来,忙说:“韩卿家,快救朕的师傅。”

  韩德让看着萧绰说:“太后一向宽厚仁慈,依法办事,室梦奇乃一国之宰相,国之栋梁,身犯何罪,要处以大刑?”

  萧绰半晌无言,末了,朝武士挥手道:“放了他。”

  室昉心情难平,扯下官服官帽,道:“臣年事已高,智虑驽钝,忝作大位,有负圣望,愿乞骸归乡,颐养天年。”

  耶律隆绪极力挽留,萧绰气呼呼地说:“皇上,人各有志,既然人家无心于朝廷,留之无益,由他去。”

  耶律隆绪看看萧绰,看看室昉,又回眼看着萧绰,见二人都憋着一肚子气,皆无商量的余地。耶律隆绪只好把目光投向韩德让。

  韩德让正欲开口,萧绰却起身说:“朕今天累了,要回去休息了。”遂撇下众人走开了。

  室昉留下印绶,泪别皇上,雇了一辆小车,出了上京,悻悻向南京而去。他背靠在车厢壁上,心中郁郁之结怎么也解不开。他怎么也想不通太后竟变得如此残忍,如此专横。她一向从善如流,通情达理,怎么转眼间就如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是先帝之死,让她兴趣大变,让她失去理智?让她变得心胸狭隘了?如此,国家堪忧啊。

  出城不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匹快马飞一般驰来,在室昉的小车前停下了。耶律斜轸,韩德让跃下马。耶律斜轸伸手挽住室昉的马缰,说:“大哥,你真走?”

  室昉叹道:“我不走又能如何?”

  韩德让说:“她也是赌一时之气,我敢保证她过不了两天,就会后悔的。大哥,你先别走,我们再去劝劝她。”

  室昉说:“官服是我自个儿扯下的,她并没有要罢我的官,但我一想到几百条无辜的性命就因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没了,怎不让人寒心,这样的主子谁还敢跟?我也一把年纪了,该好好息息了。”

  耶律斜轸说:“大哥别说气话,我知道大哥心怀大志,想成为一代良臣,你这一去以前的努力岂不白费了?你知道,太后的本性是极善良的,但女人的嫉妒心让她一时昏了头,事后必定后悔。不过,太后此举也并非完全错误,宫中之事岂能胡言乱语,若不禁止,以讹传讹,流传到到民间甚至外国,岂不让人笑话?”

  耶律斜轸说罢,看了韩德让一眼。

  室昉说:“二弟说的也有道理,但矫枉过正,那可是几百条活生生的无辜的生命啊,他们身犯何罪?几个长舌妇犯下的罪,竟然要几百个丈夫承担,这是什么情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想不到,她反其道而行之。女人的嫉妒心真让人害怕。”

  韩德让说:“大哥,你先别说这些了,我们回城去,你先住在我家,等两天,她气消了,自然会复你原职。太后离不开你,国家离不开你。”

  室昉说:“二位贤弟别劝了,大哥在外为官多年,也想好好清净清净,我想南京那个小院,那才是我修心养性的好去处。”

  耶律斜轸见室昉坚决要去,便松开马缰,说:“既然大哥执意要去,兄弟难以挽留,但这辆破车,不能挡风,不能遮雨,一路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如何到得了南京?这一路只你与老仆二人,皆上了年纪,倘有变故,谁照顾你?况且,这路上还不安宁,野兽强盗,出没其间,弄不好,枉送性命岂不可惜?大哥,你稍待几天,等兄弟忙完这一阵,亲自送你回南京。”

  韩德让忙接口道:“二哥说的是,大哥,你暂且留下来,我们送你。”

  室昉苦笑道:“二位贤弟别费心了,先帝托君大事,今皇上初登,诸事纷纷,安内惕外,恨不得一人当成两人使,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尚嫌不够,哪有时间送我?”

  耶律斜轸说:“但是大哥就这样去,兄弟着实不放心,我派几个卫士送你吧。”

  室昉说:“胡闹,一兵一卒都要兵部调遣,你怎么擅自派兵?你们放心,当年我来上京赶考,一骑而已。今天,我主仆二人,还有车夫一人,何忧之有?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去南京,大哥现在没有公事一身闲,并不急着赶趟儿。”

  韩德让说:“大哥一身清贫,恐怕路上盘缠捉襟,小弟这里又一锭金子,是前日幼弟德源送的,我拿给大哥路上用。”说罢,伸手往怀里摸。

  室昉一把按住,说:“二弟,千万别给我,那东西恐怕不能带来福气,反而带来灾祸,土匪强盗就是冲着它来。”

  韩德让急道:“那你路上怎么办?”

  室昉笑道:“你几时见到饿死的和尚?”

  耶律斜轸,韩德让无奈,只得忍痛与室昉分手。二人回城求见太后,被挡在宫外,次日,只有小皇帝临朝。二人知道萧绰还在生气,便按下心中的话头,不再言语。过来半月,这天,萧绰突然宣布要驾幸南京。耶律斜轸,韩德让窃喜,连连赞成,知道太后已经后悔了。

  车驾到了南京,萧绰走在熟悉的土地上,心中自然生出许多感慨和回忆。她对韩德让说:“契丹辽阔,朕去的地方很多,但都不及南京安稳舒心。”

  韩德让附和道:“是啊,南京就像老朋友,彼此都摸熟性情,让人很快就融入里面了。”

  萧绰说:“有人常叹惜物是人非,其实,只要心存一念,万物就会永恒,若不然,不光人非,物也会改变。”

  韩德让点头不语,耶律斜轸接着说:“太后说的是,但若要人一心一意,必须有所属,而且要有非凡的定力,否则,风吹草动就会引起变化。”

  君臣一行说笑着走进大内,萧绰望着新修缮的殿堂,不禁又生一番感叹,说:“早年,先帝刚来这里时,觉得一切都很新鲜,觉得大殿雄伟,壮美,殿内陈设很讲究,对什么都爱不释手,可惜,上次,宋人入侵,大殿毁于大火,现在修缮完毕,比以前更好看,可是先帝看不到了。”说罢,涌出热泪。

  群臣一番好劝,萧绰才慢慢止泪。于是,各司布置开来。萧绰在殿内住下。耶律斜轸,韩德让出了大内,径直来找室昉。

  室昉正在廊下读书,见二人进来,忙扔下书,迎了上去。

  韩德让一把抓住室昉的手说:“大哥,好想你呀。”

  室昉一手抓住韩德让一手抓住耶律斜轸说:“愚兄何尚不是时刻想着你们,快进屋里坐。”

  三人坐定,耶律斜轸说:“大哥近来可好?”

  室昉笑道:“好,愚兄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清净得很。”

  耶律斜轸说:“适才我们进来,大哥在读书,所读何书?”

  室昉说:“哦,是《太宗起居录》。”

  《太宗起居录》,何时修的?韩德让问。

  室昉说:“非我朝太宗,是大唐李世民。”

  耶律斜轸笑道:“大哥还说清闲,兄弟看来,大哥忙得很,心系社稷,想做魏征,房玄龄,杜如晦。”

  室昉说:“愚兄如何能跟他们相比,心仪而已。”

  韩德让说:“大哥若有此心,何不早入朝廷,你知道吗?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的日子真是难过,就像一辆马车突然少了一个车轮一样。”

  室昉笑道:“贤弟太会说笑了,愚兄几斤几两,自己清楚。”

  耶律斜轸说:“大哥,三弟说的的确是实话,朝廷少不了你。”

  室昉说:“贤弟,你们知道我的心思,我虽然做不了房,杜那样的贤臣,但我有一片向往之心。只是空有这颗心而已。”

  韩德让说:“大哥不要忧虑,太后本是通情达理之人,只是好强,不肯当面认错,其实私底下,她早后悔了。”

  耶律斜轸也说:“是啊,大哥走了不久,她就赦免了那帮长舌妇,除了她们的宫籍,又给了她们许多财物,让她们自由去留。”

  室昉叹道:“愚兄也知道太后的器量,只因为先帝的去世让她失去了理智。我也太性急,言语太重,太冲撞了,才闹僵了局面,让双方下不了台,非但没救下人,还伤了太后的尊严,静下来想一想,心里好后悔。”

  耶律斜轸说:“大哥如此说,且随我进宫面见太后。”

  室昉说:“愚兄如今何颜去见她?算了吧。”

  韩德让说:“难道大哥非要太后亲自登门赔礼道歉不可?如此一来,君王的威严何在?”

  室昉说:“贤弟言之有理,明日愚兄就去宫中求见太后,向她赔罪。”

  未时时分,一辆小车驶进室昉门前的胡同,在室家门口停了,车内走下两个人,吓得仆人跑报给室昉:“老爷,太后,皇上来了。”

  室昉大惊,飞奔出门跪在道旁,口称:“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耶律隆绪一把拉起室昉,说:“师傅,你让朕好想啊。”

  室昉说:“臣该死,让陛下挂心了。”

  一行人进入堂内,萧绰,耶律隆绪坐定,室昉侍立一旁。

  萧绰说:“室昉,你知罪吗?”

  室昉忙跪下道:“臣罪该万死。”

  萧绰说:“不顾先帝遗命,弃年幼新帝而去,其罪一也,有负先帝恩泽,顶撞先帝遗孀,其罪二也,闻朕到来,不来朝拜,其罪三也,有如此大罪,该当何罚?”

  室昉说:“全凭太后发落。”

  萧绰笑道:“好,罚室昉奉茶两杯,速去准备。”

  室昉闻言大喜,立即前去沏茶,亲自奉上。

  萧绰轻轻啜了一口,点头道:“有意思,此茶入口淡甜清香,回味无穷,有一股绵里藏针的味道,难怪被卿钟爱。”

  室昉说:“茶之道有若治国,浓烈之茶固可以悦一时之快,却易败味;清淡之茶香馥包宥其中,味虽清淡,却绵久不绝。立国之初,需用重典厚恩,打击奸佞,奖赏功臣。待根基牢固,皇上的恩泽遍及黎庶,造福百姓,如阳光雨露,日日照耀润泽万物。这种恩泽是无声无息的,百姓虽一时体会不出来,但一旦有事,百姓必会记起皇上的好来。如阴天向往阳光,久旱渴望雨露一样。皇上此时正是润物细无声之际。”

  耶律隆绪说:“师傅所言朕记下了。”

  萧绰说:“室爱卿博学,有见识,朕与皇上离不开你呀。”

  室昉说:“老臣愚钝,恐有负圣望。”

  萧绰说:“先帝知道卿忠心多能,故委卿以大任,让卿教导皇上,今皇上年幼,若不得卿教导何以成大事?”

  室昉说:“臣必鞠躬尽瘁,教好皇上。”

  自此,君臣融洽,政治一新,朝野内外,咸相额庆。室昉虽已上了年纪,却自觉有一股活力在身上运行,宵衣旰食,而不知疲倦。遇上皇上偷懒,多方劝谏,辞气甚厉。他说:“契丹地广,方兴未艾,诸事芜杂,做皇上不能懈怠,做臣子的则更要努力。”

  萧绰听了,喟然叹道:“倘若大家都像丞相一样,何愁我契丹不兴。”

  室昉又进尚书《无逸篇》,萧绰看后,心中大悦,吩咐立即付梓,朝中大臣人手一份。她感叹道:“国家之兴,必有忠臣能吏。唐太宗盛极一时,为天下明君,因为有一面镜子照着自己,让他能看到自己的不足,时刻得以修正。朕也有一面镜子,那就是室昉,何愁看不到自己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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