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端午礼和宝钗落选

  薛家进京,原是为了送宝钗待选,然而后来却再也没有提过入宫的事,倒是满府里传起“金玉良姻”的风声来。可能是曹雪芹写着写着就写忘了,也可能在宝钗进京不久就知道了落选的消息,因此改弦易张,决定向贾府宝二奶奶的位置进军,安心成就一段金玉姻缘了。

  还有第三个可能性,就是这落选的时间发生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数回间,也就是元妃省亲、大观园建成当年的端午节。

  第二十八回末,借着袭人跟宝玉的对话写出元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打三天平安醮。又赏了端午的节礼,宝玉和宝钗的礼单是一样的,黛玉和三春逊着一层。甲戌本于此侧批:“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

  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金姑玉郎”的说法,红线露了头儿,喜巾揭了盖儿。

  为什么是端午的礼呢?我查了一下,原来端午前是选秀的一个重要时节。看来宝钗是落了选,而元春心知肚明,正中下怀:着啊,当不成妃子正好,可以给我们家当弟媳妇啊。于是就光明正大赐了礼,暗示了提亲之意。

  书里说“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这一段话常被喜欢宝钗的人拿来做证明宝钗心中无私的明证,可是恰恰是这段话,句句反语,其实更该成为宝钗真心的招供:

  “总远着宝玉”?大清早宝玉往黛玉房中看湘云,惹得袭人生气,只得自己回来梳洗,宝钗倒已经上门了。那时候宝钗住得极远,这还不到梳洗时间,穿过大半个贾府却来宝玉房中做什么呢?晚上黛玉吃了闭门羹,为的是晴雯怄气,正在抱怨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而宝黛二人每每话到一半即被宝钗岔开,急得宝玉顾不得体贴,支使她陪老太太抹骨牌去,这里已经有了驱赶的意味了,宝钗也讪讪地说“我是为抹骨牌来的么?”她当然不是为了抹骨牌,那却是为什么来的呢?

  “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果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将个沉甸甸的金锁整日家戴着,岂不时时刻刻提醒着大家“金玉良姻”之说么?这还不算,元妃赐了香串下来,既然没意思,就该珍藏密敛才是,宝姑娘不是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么?怎么特特地戴在腕子上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注意似的?

  而且,宝玉问她“我瞧瞧你的红麝串”时,明明可以说我没戴的,却故意“少不得褪了下来”。既然“容易褪不下来”,拒绝就是,又不是没拒绝过宝玉,何必独在这件事上如此迁就?作由宝玉在旁看着她雪白酥臂动念。

  宝玉的这番欲念,正正应了黛玉方才说的:“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但是他并不是真忘了妹妹,一边“动了羡慕之心”,另一边又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换言之,他是认定了将来会与黛玉生死到老的,所以才会有机会摸一摸,而对宝钗,压根没这个念头。

  可是因为羡慕那一段雪白的膀子,还是不由想到了“金玉”之事,思想小小地开了差,人神交战起来,竟成了呆雁。所以林黛玉适时出手,用手绢角儿抽了他一记耳光,打得好!

  这个时期的宝钗心里是矛盾的,也是窝火的,委屈的,恼怒的,因为落选毕竟是件没面子的事;赐婚好像有点意思,可是又没有实际做准。下回紧接着的清虚观打醮时,贾母又故意跟张道士提起宝玉的婚事来,说不能早娶,分明并不打算要她做贾家儿媳,而宝玉明显又心中只有黛玉一人,这不能不让她焦躁。

  于是,这便有了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的一幕。这回中,宝钗一反常态,表现得极为犀利刻薄,语语带刺,为什么?

  因为宝黛两个闹别扭,带累得整府上下不得安生,老太太哭着说出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预言,又再三催促凤姐去调停,显然置黛玉于至上之位。而凤姐回来,又形容二人是“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这让宝钗怎能不妒?

  宝玉前来搭讪,说身上不好因而没有去赴薛蟠的生日宴,这本是好意。可是宝钗满心不爽正要找机会发泄,立刻就夹枪带棒讽刺了句:“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

  这样子无故出击,在宝钗是第一次,让宝玉颇为下不来台,只得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

  这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宝钗刚刚落选,分明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做杨妃了,宝玉这样打趣,岂不是点眼药?于是宝钗“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大怒”、“回思”、“脸红”,这情绪三叠很有层次,是越想越气又不好说明的愤怒,只得不软不硬回了个钉子,给宝玉闹个没脸。然而宝钗还不解气,还想着再追一耙子。

  倒霉的是小丫头靓儿,忒没眼色没运气,这时候跑上来不尴不尬问宝钗见到她的扇子没,不过白问了句话儿:“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便借题发挥,指着她声严色厉地发作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小丫头一溜烟儿跑了。

  这还不算完,因为只是惩罚了宝玉,捎带了黛玉,心里仍然不足。因此当黛玉问她看了什么戏时,又紧跟了一句:“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这叫作《负荆请罪》。”明着讽刺二玉拌嘴又和好之事,弄得两人差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如此步步紧逼,针针见血,全书八十回,薛宝钗就这么一次发作,前面明明说她敬上怜下,不拿架子的,如今跟个小丫头也这么着夹枪带棒的,对宝黛两个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前便毫不客气,实在大为反常。

  为什么反常呢?就是因为落选了,气的。

  不过后来宝钗慢慢气平了,顺了,认清现实,也就接受了要做宝二奶奶的命运。所以接下来宝玉捱打的时候,她来送丸药,第一次流露了真情,手捻着衣带娇羞脉脉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此时的宝钗,难得温情脉脉,已经是打定主意要向金玉姻缘的大业进攻了。

  龄官画蔷

  小戏子龄官出手不凡,一亮相就得到了元贵妃的赏识。

  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

  小小一段文字,一个色艺出众、个性鲜明的小戏子形象已经跃然纸上,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十二戏子的名字通用了一个“官”字。而“龄官”,更是十二官中第一个出名之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尤物,大抵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吧?况且,我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行当是六旦,也就是丫鬟旦。如此出色之角的本行却偏偏是贴旦而非闺门旦,能不让人感叹?

  庚辰本在《相约》《相骂》两折戏后批注:“《钗钏记》中,总隐后文不尽风月等文。”

  后来,在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一段“风月”的端倪,知道她心中惦念的乃是一个“蔷”字。

  书中通过宝玉之眼,第一次对龄官的相貌做了描写,乃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

  如此,龄官已是在玉兄处挂号了的,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龄官,乃是黛玉的又一个替身。

  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宝玉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对于龄官的种种考语完全像是在说黛玉:模样儿生得这样单薄,怎能禁得心里那般熬煎?而随后的一阵雨,可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真实写照?

  林姑娘,龄姑娘,便是发音也是很像的。

  单是相貌酷似林龄相近还不怎样,竟连性情和多病也像,就不能不令人称奇了。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是龄官的又一场大戏,也是最后一次出场。因宝玉想听《牡丹亭》曲,“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便找上门来央她唱一套《袅晴丝》,正是杜丽娘游园时的经典唱段。

  这说明龄官有时也会“串行”唱些闺门旦的曲词,且一理通百理精,还唱得相当不错。同时也侧面说明了贾蔷会在省亲时命她唱《游园》《惊梦》两出的缘故。

  然而龄官见宝玉在自己身边坐下,不但忙抬身起来躲避,还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这不大不小的一个软钉子,真是顶得宝二爷走不是留不是,再看清楚这就是那日画“蔷”之人,越发讪然脸红,只得出来了。谁知正见了贾蔷兴冲冲走来,遂又看了龄官与贾蔷斗嘴的一场好戏:一时龄官说贾蔷弄了个衔旗串戏的雀儿来是打趣她而恼了,一时又因贾蔷要顶着毒太阳去请医生而心疼,把个贾蔷撮弄得无可不可,宝玉更是看得呆了。

  此前林黛玉曾因众人说龄官酷似她而同宝玉怄气,说他“拿我比戏子取笑。”又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而龄官因贾蔷买雀而生气,也是怪他“且弄这个来取笑”,“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声口作派像极了黛玉。

  此前湘云说黛玉“小性儿,行动爱辖制人”,对此考语,龄官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她时而梨花带雨,时而柔情缱绻,把个贾蔷迷得何等颠倒。难怪宝玉自惭形秽,终于悟出“各人各得眼泪罢了”的道理。

  能使宝玉“情悟”的人,功德比可卿犹高,又怎能不入十二钗呢?

  “情悟”之前,宝玉虽对黛玉钟情,却不免泛情,见了鸳鸯要吃人家的胭脂,见了金钏儿许诺说向太太讨了去,见了宝钗雪白的膀子也想摸一摸,然而省得“各人的眼泪葬各人”之后,却已经一心一意,只有黛玉为命了。睡在床上,纵然宝钗坐在身边绣肚兜,他也是无知无觉,无意无恋,反在睡梦里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

  因此,“情悟梨香院”与“梦兆绛芸轩”写在同回,是为宝玉爱情做一注脚也。而这点醒宝玉之人,正是黛玉的替身,安排何等巧妙?

  同时,宝玉和龄官的这次小小冲突,让人不禁想起“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夭巧招人怨”的晴雯来。龄官与晴雯一样,也是眉眼酷似黛玉,同侪中长得最好,技艺也最高的,拔尖,好胜,性子烈,连娘娘的旨也现敢驳回,这是什么样的天生尤物?

  晴雯的结局在八十回已定,“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因为她的情郎是宝玉,对手是“袭为钗副”的袭人,所以注定是败局;黛玉的另一个替身儿——林红玉相貌俏丽,言辞便给,却在怡红院里一直不得展才,备受排斥,终得凤姐赏识,攀上高枝儿,又得到了贾芸的垂青,脂批说她将来有宝玉“大得力处”,大概结局是不错的;第三个替身儿便是这位样貌、性情、体格都像她的龄官了,也是十二官中最伶俐能干的,且与贾蔷相恋,她们会有好结局么?

  辞演、画蔷、放雀,龄官在全书中的三场戏,每一幕都演得跌宕起伏,余韵悠长。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一个柔弱而傲娇的小女伶形象却已经跃然纸上。遗憾的是,戏班解散之后,便再也看不到龄官的身影了。

  十二官中,清楚交代下落的有九位:“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

  ——算下来,除了药官(菂官)已死,就只有龄官、宝官、玉官进园子留在贾府为婢,那她们三个哪里去了呢?

  特别的是,宝官、玉官两个人出场次数虽少,却永远同时出现,并且总与龄官相关。

  第一次就是“龄官画蔷”那一幕后,宝玉回到怡红院,“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

  再次就是宝玉往梨香院来寻龄官唱戏,“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向他解说“只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也是宝官。

  而在这一回后,这三个人便同时失踪了——“宝、玉”竟然和“龄姑娘”一同走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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