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 甲破刀残

  残阳如血,斜斜的照耀着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丢弃的断刀残枪随处散落,伤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拒兵壕中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血迹,今天的战斗实在太激烈了,作为乙字营的营官,周六斤三度上阵,头盔都被打掉了,鱼鳞甲的纽襻已经脱落,好像披风一样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露出里浅褐色的牛皮甲趁。根本就顾不得清理甲叶子上插满的箭矢,就气喘吁吁的跑来找李乙丑。

  “乙丑兄弟,援兵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

  提起援兵,大帐中的李乙丑和几个营官全都面色古怪,周六斤已经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点什么,只是还不敢确定:“援兵到哪里了?今天傍晚之前要是再不来的话,兄弟们可就真的顶不住了。”

  按照原本的预期,援兵很快就会到来,快则三日,慢则四天,济南府那边的援兵就会赶来助战。东昌城下的战斗已经打到了第八天,济南的援兵就算是爬也应该爬到了。

  可惜的是,直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看到援兵的影子。

  “没有援兵了,不会再有援兵了。”李乙丑慢慢的站起身来,面色无比沉重的说道:“济南府确实派出了援兵,不过现在……援兵已经回去了!”

  要是济南府见死不救,还真的是冤枉了他们,因为济南那边确实派出了一支援兵,其前锋在前天晚上已经到了土河边上,距离这里不到百里之遥。东昌郡王派出去接应的人马甚至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旗号,就在路躬行路詹事欢喜之时,这支援兵却突然调头顺着原路返回了。只留下几个小卒送来了一个口信:德州方向的清军在一个昼夜之间突破了禹城济阳一线,兵锋直指大清水。

  大清水那边就是济南城了,接到紧急返回的命令之后,这支援兵又折返了回去。

  这个消息让周六斤彻底傻眼了,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济南府的援兵又回去了?那东平那边呢?东平的援兵到哪儿了?”

  “东平的援兵去往清平方向增援济南了。”

  最后一支援兵居然走上了完全相反的路线,全都奔着济南那边去了。那东昌怎么办?

  从战略意义上而言,济南显然比东昌要重要的多,各路官军往济南方向汇集也无可厚非,却没有谁记起东昌这边还有一支正在拼死作战的孤军。

  “我把他个老娘的,既然全都不管东昌了,咱还在这儿拼命,岂不是成了傻子?”周六斤毫不掩饰的大骂着:“撤,咱们撤吧,乙丑兄弟,咱们撤回去。”

  周六斤的想法,代表了绝大多数淮扬民练的观点。

  淮扬民练是大家一手一脚踢打出来的,大家的身家性命和大好前程全都压在这支队伍上了。各路援兵走的走散的走,明摆着打不赢的仗,还有什么意思?

  “撤?往哪儿撤?”

  虽说李乙丑是最高指挥,但这些营官全都是他昔日的兄弟,所以大家也没有真的把他当作是一言九鼎的上位者,还是把他当作昔日的兄弟,说话也毫不顾忌:“当然是往南撤了,只要咱们撤时候严密一些,鞑子不会追的。”

  淮扬民练只是撤退,不是溃败,只要撤退的时候做好断后工作,只要鞑子的脑袋不是榆木做的,就绝对不会追赶。因为有一个不设防的城池摆他们面前,不去抢掠反而追上来和李乙丑拼命,那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在这个时候撤退,等于是把东昌城拱手送给清军了。

  反正东昌城和大家没有什么关系,淮扬民练本就是客军,打了这么久已经对得起朝廷了。实在打不过也没有办法,只能撤退。

  把东昌城“卖”给鞑子,换一个全身而退,这种话也只有周六斤这种粗鄙之人才会公然宣之于口,旁边一直都沉默不语的监军大人文秀之是万万不会讲出来的。

  虽然文秀之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和撤退有关的字眼儿,其实内心中还是非常赞成撤退的。不管怎么说,淮扬民练都是清流人士的队伍,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东昌城,就把唯一一支掌握在手中的能战之军断送掉,不符合清流官员的利益。

  “大局如此,暂时避敌锋芒也是明智之举……”

  当文秀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昌郡王的心一下子就沉到底了。

  各地是援军可以不来,连苦战多日的淮扬民练也可以抽身而走,唯一不能走的就只有东昌郡王了。

  “李指……乙丑兄弟,”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天家的威严了,东昌郡王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反正我也是死过几次的人了,身为洪武太祖皇帝的子孙,以身殉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苦了这合城的百姓,二十多万人呐……我都不敢想城破之时的情形……”

  东昌城曾在去年被鞑子洗劫过一次,不过上一次鞑子来的没有这么快,老百姓们还有机会逃亡。这一回却因为淮扬民练的到来,让老百姓们看到了守住城池的希望,所以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撤退,现在清军已经和淮扬民练鼻子对着鼻子脸对着脸打了好几天,只要李乙丑一撤,东昌的二十多万百姓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李乙丑是唯一一个知道“扬州十日”惨状的,一想到东昌要提前面临扬州的境地,就觉得头皮发麻,根本就不敢往这方面想。

  下意识的摸了摸腰刀,既没有说出“于东昌共存亡”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而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道:“乙字营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虽说乱世之中人命如芥,可那些都是朝夕相处的生死袍泽,短短几日就生死两隔了,怎能不让人唏嘘?想起那些战死的弟兄,周六斤的心里就好像堵了一方巨石,小声说道:“五百多一点,其中还有一百六十多是挂了花的,实在找不到顶替的人手,才支撑到了现在。”

  前几日的阵地战还算打的有板有眼,虽然谈不上什么亮点,却也中规中矩,始终占尽了便宜,就算是有些伤亡,也是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从昨天开始,鞑子的进攻就异常猛烈,如同潮水一般疯狂汹涌,毫不吝惜士兵的死活不顾一切的用人命来填,一日之内就攻破了三道拒兵壕,逼着淮扬民兵不得不往后退。

  在淮扬民练的五个营都不满员,其中的甲乙二营人数最多,李乙丑直属的甲字营有九百人,周六斤的乙字营虽然不到九百也差不多了。奈何这两天的战斗实在太惨太烈,周六斤的乙字营顶上去替换了丁字营,原以为可以迅速稳住阵脚,想不到今天的鞑子更加疯狂,玩儿了命的往前冲,要不是李乙丑及时把直属的甲字营填上去,周六斤的阵地肯定完蛋,他本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说不准呢。

  人数最多的甲乙二营伤亡接近四成,其他三个营就算稍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非常惨重的损失。

  “流尽最后一滴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种话只能作为夸张的言辞说说而已,真到了战场上,基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数量虽然不是决定胜负的优势,却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三成的伤亡数字是一个分水流,当一支军队的伤亡达到或者接近这个数字以后,只要还没有崩溃,就已经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铁军”了。

  崇祯十三年的通州大战中,各路明军号称十二万,实则五万多,和清兵刚一接战,仅仅只是伤亡百余就彻底崩溃四散而逃了。

  和大明官军比起来,淮扬民练能够坚持到现在,能够承受这么大的伤亡比例,居然还没有崩溃,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总兵力不到四千,却在数日的战斗中斩杀六千首级,虽是依仗了阵地的优势和装备的精良,也足有笑傲整个大明朝了,就算是说成当世第一虎贲铁军,也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

  能把仗打成这个样子,还能带着残部撤走,此战之后,当世第一名将的名头是肯定跑不掉的。

  “把外围的斥候撤回来吧,全都撤回来。”

  此语一出,几个营官全都放心了,文秀之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只有东昌郡王面色死灰。

  撤回外围的斥候,这根本就是撤退的前奏。

  “三哥,你的炮营……”说的这里的时候,李乙丑很明显的犹豫了一下,过了好半天在终于下了命令:“所有铜胎炮的轮子和挡板全部砸掉,将炮身搬上城头,俯射阵地!”

  众人全都愣住。

  东昌郡王最先明白过来,神色激动万分,嘴皮动了几动,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深深一礼:“此一战,不论胜负,本王先谢谢乙丑兄弟了。”

  “王爷不可,”李乙丑赶紧闪过身子。

  东昌郡王却伸手将他按在椅子上,面色肃穆神态凝重的说道:“非是本王拜你,实是本王代东昌二十余万百姓拜你。不论是玉碎还是瓦全,李指挥肝胆血诚之心可昭日月……”

  “先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希望王爷尽可能动员更多人手,生死存在再此一战了。我们淮扬儿郎于东昌百姓的荣辱也在此一战了。”

  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东昌郡王什么都没有说,霍然起身离开大帐去安排助战事宜。

  东昌郡王前脚刚走,大帐里后脚就乱成了一锅粥。

  “乙丑兄弟,咱们不能再打了。”

  “再打下去,淮扬民练就完了。”

  “兄弟们已经苦战数日,对得起东昌的老百姓了。”

  李乙丑根本就没有理会兄弟们的反对意见,而是遥望远方,仿佛可以直接看到对面清军的营盘,用一种可以令人窒息的口吻说道:“兄弟们,你们好好想想,哪一次到了危机关头我让你们失望过?眼下有一个机会,只要成了,咱们淮扬民练就可以一飞冲天,我保大家一个封妻荫子功名富贵。我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机会?什么机会?

  素来沉稳的张三哥最先反应过来,却不敢明说,只是拱手向天行了一个礼:“乙丑兄弟的意思是不是说……”

  李乙丑重重点头。

  众人的神色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一个个张口结舌,似有千言万语,偏偏却都保持着很默契的样子,谁都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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