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寂寞繁华
卓越贸易公司是一家做进出口贸易的公司，公司看起来规模不大，在S市的总公司只占用了一层商业写字楼，每年的利润也不算多，且呈逐年递减的趋势，但是这个公司却是行业内知名度极高的公司，因为他们主要业务是国外战略资源的进口公司，这种敏感物资必须在国内外都有着特殊的资源和渠道。
明净的落地窗前，神色阴沉的卓超越坐在卓越公司会议室的正前方，对着《特种材料进口贸易计划案》深深皱眉，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各个部门经理大气都不敢出，负责俄罗斯贸易的王经理不停擦汗，擦得手绢都快湿透了，副经理则不停喝水，一口接着一口。
不是他们胆小怕事，而是他们的老板作风向来铁腕，动不动就把人发配边疆。去年，负责非洲贸易的部门经理因为负责的一批重要的物资出了纰漏，直接被派去非洲“拓展业务”，到现在还没回来。
现在，俄罗斯那边的海关出了问题，他们的货也被海关扣了。虽然这批合金数量不多，但却是军用飞机所用的材料，他们老板费了很多周折才从一个大学的实验室买出来，办好了通关手续，没想到还是在出境时被扣留了。
这批货的买家是老板的朋友，又价值不菲，如今被他们办砸了，搞不好老板一生气，把他们都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提心吊胆的两个经理根本不会想到，他们的老板此刻根本没看文案上的内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是某律师的最后一句话——她是个好女孩，千万别伤害她。
他怎么做才不伤害她？
卓超越蹙眉，手指用力揉着眉峰。
这个蠢女人为什么总把自己的命运搞得一塌糊涂，他和他大哥个性差这么多，她居然认错了人，稀里糊涂做了他的大嫂，给他出了一道这么难的选择题。
他当然不能和大哥抢女人，绝对不能，所以他只能做到尊重她，照顾她，帮她治好心理障碍，让她可以摆脱阴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她想要的吗？假如她只想要他呢？
他的自制力虽然挺好，可是……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她趴在他的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碰触着他的鼻尖，她无声地说：我爱你。
如果她在这样诱惑他，他怕是也难把持的住……其实，就算她不诱惑他，他对自己的自制力也没有什么信心了。
如果她真的选择做他的大嫂，他恐怕只能选择远远地躲开她了。
在卓超越对着文件沉默二十分钟后，副总经理不淡定了，暗暗朝业务部的经理使眼色，示意让他“牺牲”一下。业务部的经理端起杯子喝完最后一口水，干涩地开口：“这个计划案写的有点仓促。嗯，我……”
他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卓超越，干咳了几声，继续说：“不如，我明天去趟俄罗斯，再去调研一下。”
“嗯。”正沉浸在幸福回忆的某老板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直接说，“好！可以！”
就这样，悲催的业务部经理被发配俄罗斯了。
“卓总，那批合金……”副总观察了一下形势，深吸了口气，大义凛然说，“现在还在海关扣着，下周我也去俄罗斯处理这件事。”
提起这件事，卓超越总算回过神，“嗯，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这批合金我必须要，就算走私，也给我走私回来。”
副总忙点头：“好，我明白。”
“散会吧。”卓超越转身对助理说，“小秦，给我把下周去B市的机票取消了，还有，我最近二十天不想去任何地方。”
秦助理本来想提醒他，他原计划下周去A市见个客户，考虑到他说一不二的个性，忍了：“好，我知道了！”
结束了会议，卓超越处理完公司的琐事，已是五点多。他推了应酬，开车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上楼去看看沐沐心情好点没有。刚走到她的卧室门口，就看见门上的便签纸，淡黄色的纸张上，烫了金色花纹：【我今天有两场演出，结束时会很晚，你不用来接我了。】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烫金花纹勾绘出的“落日”风景。
他记得，这是当年他们第一次聊天用的便签纸，她还留着，连同那个白色的手绢，留到现在。他整心神恍惚，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显示着周汐。
他接通电话，便听见一声柔媚到骨头里的呼唤：“卓总，是不是想我了？”
“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噢？”女人声音里夹杂着轻轻地笑，“那你记不记得俄罗斯那批货呀？”
“哦，有点印象了。”
“那么，你应该有空陪我吃顿晚饭喽？”
卓超越坐在床边，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我是很想陪你吃晚饭，可是，我床上的女人，好像还不舍得我走……”
电话里沉静了一下，周汐才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可能要很久。”
“好吧，我等你吃夜宵。”周汐的声音再无柔媚，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干练，“完事儿给我打电话！”
“好。”
卓超越笑着收起电话，穿了外衣，出门。
今天演出早早地结束，刚好谷雨的女朋友小希探班，夏至提议大家一起去吃夜宵。大家热烈响应，但随即又为了谁请客的问题争执不下。沐沐看看表，才十点多，本来很想回隔世观澜，可是一见白露明明心情不好还死撑着哈哈乐的样子，沐沐有点心酸，实在不忍心丢她一个人看谷雨和小希甜甜蜜蜜，于是，响应了集体的号召。
刚刚立秋，树叶微微零落，凉风习习，大家坐在会所附近的街边露天大排档里吃着红红火火的火锅，划拳喝酒，相互调侃，笑声在寂寞的午夜久久不绝。
经纪人Park又凑到沐沐旁边，继续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她，希望她能签约到娱讯公司，他还说，娱迅公司很看中她的才华，签约后会将她送去香港培训，给她培训的老师是世界知名的音乐人。
如果是以前，沐沐回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今天，她有些犹豫了。
她与卓超越相处已有半个月，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看出卓超越有意疏远她，可他越是疏远，她越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靠近他、读懂他，她越是忘记过去，收回对他的情感，越是会想起他们曾经发生的事。
原来，喜欢一个人简单，不喜欢这么难。
今天，卓超越离开后，她想了很多，也做了决定。与其，她在两个兄弟之间纠缠不清，不如干脆离开，至少，他们依然是最好的兄弟，不会因为她而出现隔阂。现在，她有机会离开S市去香港，有充分的理由和卓超然分手……
“沐沐，这真的是个好机会。”Park说，“你先不用急着拒绝我，好好考虑考虑再答复我。”
她正考虑时，一辆黑色跑车在长街的路灯下划出一条炫丽的弧线，急刹在街口的信号灯前。
车已经够炫目了，开车的美女比车更炫目，一袭艳红的连衣裙，一头妩媚的青丝，在黑夜里妖娆绽放。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就连往反方向驶去的出租车司机也忘了自己原本准备载人，摇下车玻璃伸着脖子张望。
喧闹的黑夜仿佛一下子宁静了。
一向对香车美人没什么兴趣的沐沐，看得眼睛都有点直。真有这么美的女人吗，当真是不施粉黛而颜色，从五官到身材，无可挑剔，还有那股撩人的性感，跟白露一比……不，根本没法比，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美女好像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撩了撩裸肩上棕色的卷发，毫不吝啬地展示她的风情，然后，扭头看向副驾驶位置上闭目养神的男人。
她倾身过去，纤指轻抬，落在男人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笑得眉目如烟。
因为美女的身体转了个角度，她身边男人的侧脸被路灯照亮，炫丽的灯火瞬间失去光泽，那一身的桀骜在黑夜里不加掩饰地张扬。他睁开眼，轻淡的一个浅笑，微微的一个侧目，流连在眉目间的不羁，让人读不懂，看不透，又被深深吸引。
沐沐轻轻叹了口气，纵然这世上有一模一样的脸，一定不会有这一模一样的气质，她当初怎么会认错人呢？
一阵冷风袭来，她低头扯扯身上的外罩，裹紧，还是冷。从锅里盛了碗汤，她一口气喝了，胃里烫了，心依然冷。
此刻，卓超越的薄唇微启，眼光绕过了美女，绕过了人群，仿佛落在某处，唇角的笑容淡去。
“沐沐，你快看，那个男人好帅呀！”白露激动地扯着她的手摇，她实在太激动了，所以才没发现，沐沐刚刚才收回眼光。沐沐胡乱地点头，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酒一点味道都没有，比白开水还淡。她索性拿过旁边的酒瓶，也不往杯子里倒了，直接对着瓶咕咚咕咚往下喝。
一阵异样的骚动，沐沐放下空酒瓶，好奇地顺着阴风阵阵的方向看过去。
跑车停在了大排档的门口，一身黑衣的卓超越如风如影地穿过大排档的人群，直直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阴沉的脸在路灯下光影流动，带着一阵迫人的寒气。
不是吧，她坐在这么杂乱的人群里他都能看见？
哦，她忘了，他是狙击手，最擅长在杂乱纷繁的世界里寻找目标，锁定，击毙。
沐沐觉得，她现在被击毙了，心都不跳了。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卓超越走到桌前，眸光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酒杯酒瓶，以及不明状况的谷雨，夏至还有白露，最后落在沐沐木然的脸上。“你不是说今天晚上有事吗？”
“呃……”她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错觉，悄悄站起来，无声地回答，“本来有的，临时取消了。”
“为什么不回家？”那气势那语气，俨然正责怪自己不回家的老婆。
“我和朋友出来吃宵夜，不行吗？”虽然是他大嫂，可她不是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吧？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没有找到不行的理由，换了口吻：“吃饱了吗？”
她点头，被他一搅合，没吃饱也吃不下了。
他对她的回答很满意，阴沉的脸色缓和许多。“那跟我回家吧。”
沐沐低头看一眼白露，白露正对她做“OK”的手势，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好像在说：有这么好的男朋友，还不赶快跟他回家？！
沐沐轻轻摇头，可惜不是他啊！
白露干脆推了她一下，直接把她从座位的位置推了出去。
见她“走”出来了，卓超越勾勾手指叫来服务生，从钱包里捏出一叠百元钞票，给了服务生。“帮我好好招呼我朋友，多出的钱算你的小费。”
服务员乐得嘴都合不拢：“谢谢，一定一定。”
“你们慢慢吃，不打扰了。”卓超越微笑着对乐队的人说完，回身牵住沐沐的手，拉着她离开。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温暖……
街边，周汐正半倚着跑车等他们，匀称修长的腿在开叉的裙摆下半曲着，引得无数经过的行人驻足品鉴。
“她是谁呀？”她柔柔地问，沐沐记得这个声音，她在电话里听过。
“她——”卓超越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用一种让人无限遐想的声音答：“这个，不太好说。目前，我们应该算是，同居关系。”
周汐惊异地打量了一番沐沐，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小丫头了？”
“一直都喜欢。”卓超越刻意靠近沐沐一些，暧昧地看她一眼，“我就喜欢小的，越小越喜欢，特别是刚成年的。”
明知道卓超越是在故意气那个女人，沐沐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尤其是他说出“刚成年”三个字的时候。
她却不知道，卓超越根本没想气任何人，他只想让她明白：他一直喜欢她，从她刚刚成年就开始喜欢了，只是她没听懂。
“我还有事，不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开车回去吧。”卓超越说。
“你的车呢？”
“送你的！就当给你的酬劳。”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卓超越拉着沐沐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电话号码。
“航，你要的合金已经弄到了，我直接发到你单位了。”
“钱？随便吧，你看值多少就给多少……”他省略了价格单位。“一块破合金值这么多钱？唉，你们这些科学家真是不知道人间疾苦……”
“要，怎么不要？明天就签合同！”
“哦，对了，上次你说要那种弹头碎片，我只帮你弄到一片，和票据一起给你送去……不用付钱了，我免费赠送。”
沐沐悄悄回头，清冷的长街，周汐无力地倚着奢华的跑车，眼神空洞地望着卓超越的背影。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绕过了街口，沐沐以为使命完成了，抽回被他握着的手。“你总是这么伤害喜欢你的女人吗？”
卓超越盯着她的唇，盯了整整一分钟。
“她进我公司的时候，刚从俄语系毕业。她求我给她机会，我给了她很多的机会。今天，她有了自己的对俄贸易公司。你认为我这是伤害她？”
沐沐懂了，原来是她背叛了他：“所以你恨她？”
“没什么可恨的，她也为我做过很多事，付出过很多。”卓超越无所谓的笑了笑，转身面对沐沐，“时间还早，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特别想去的地方，她眼前一亮：“‘落日’，好不好？”
“好啊！”
这些年，S市变化很大，“落日”酒吧已不是当初那个淹没在灯红酒绿中不起眼的小酒吧，现在的酒吧，光芒闪动的幕墙和极大的“落日”两个字，照亮黑夜，宛如永不沉落的“落日”。
刚出狱的时候，沐沐每隔三两天来一次，可是这里的消费实在高得吓人，她仅有的一点点积蓄还不够在这里消费一个月。考虑到还要攒钱给她爸妈换块好点的墓地，她只能偶尔远远看几眼“落日”辉煌的暗红灯火。
还未进大门，门口的服务生先恭恭敬敬拉开门，“卓先生，您好久没来了。”
“嗯。”
刚进了门，经理打扮的人快步迎过来，客客气气地打完招呼，直接引着他们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放了“预留”标牌的桌子前，为他们拉开椅子，问他们有什么需要。
卓超越只说了句：“照常。”
经理立刻会意，让服务生去酒窖里拿威士忌过来。
沐沐坐在座位上，望望周围，他们的位置不是很好，在靠近天井边的围栏处，低下头刚好可以看见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显得有些喧闹。
但是，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个进来的人，还有舞台正中的一架白色钢琴。
“你经常来这里吗？”沐沐好奇地问，“他们好像都认识你。”
“不常来。”卓超越平静地回答，“不过我是这里的股东，所以他们都认识我。”
他是这里的股东？
看见沐沐难掩惊讶，卓超越解释说：“三年前酒吧行业不景气，这里的老板资金周转不开，想把酒吧关了。我觉得有些可惜，所以给他投了资，重新装修，变换了一下风格。”
他平淡地陈述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陈述着他最平常的一宗生意。
可是沐沐却无法平静。
卓超越指了指舞台上的钢琴，问她：“还记得那架钢琴吗？你走了之后，再没人弹过。”
她点点头，有些感慨地说：“半年前，我来这里看见这架钢琴，很想再弹一次，不过经理说这架钢琴是私人物品，不许客人弹奏。”
卓超越笑了笑：“你去弹吧。”
“我，可以吗？”
“可以，因为这是我的私人物品。”
“.…..”
嘈杂的酒吧里，所有的音乐突然消失，意外的宁静吸引了所有的客人的注意，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琴键起落，气势恢弘的钢琴乐骤然响起，震撼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卓超越。
地点还是落日酒吧，钢琴还是曾经弹奏的，曲子也还是他最爱的那首Exodus，听的人也还是初见时的样子，被晦暗的光线模糊得只剩轮廓，却依然牵动她的心。
即使一切都没变，时间终不能逆转，她已不能再回到过去，在那个清晨，选择留下。
演奏结束，在热烈的掌声中，沐沐走下台，走到了卓超越对面的位置上，服务生刚好将调好的数杯威士忌端上来，一杯杯摆在桌上。
卓超越端了一杯递到沐沐面前：“尝尝。”
她接过来尝了一下口，威士忌稀释过后的甘苦和辛辣流过味蕾，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端着酒杯的手开始颤抖。
对面的人还是他，“落日”还是纸醉金迷的沉沦，威士忌也还是那么灼痛喉咙，时间，仿佛没有流走过，始终停在那一夜。
“怎么样？”卓超越问她。“味道没变吧？”
她点头，差一点就要脱口问出：为什么你买下了钢琴放在这里？为什么我们喝过的酒还是这个味道？为什么要投资这间酒吧？为什么喜欢对着门口的位置？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还是……你不想让自己记起来？
她没问，她知道他一定会嘲笑她：“你以为我为了等你？！你以为我还对你念念不忘？！我卓超越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等你？！你刚刚没看见吗？我身边的女人比你美一百倍……”
她低头喝酒，不是害怕自取其辱。而是，答案不管是什么，都没有意义。
就算他什么都记得，就算他这些年也想着她，那又怎么样？他永远不可能接受她，因为她是他大嫂，他不能越雷池半步。
在落日酒吧喝了两杯酒，卓超越带着她回到了家。
“去睡吧。”他说。
她拉伸正欲离开的卓超越，对他说：“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月去香港。”
“为什么？”
她又指了指心口，笑的时候，眼角湿润了：“因为这里放不下别人了……你这里……”说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异样的心跳，“也是有我的，对吗？”
他没有回答，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唇。
“四年前的一夜，你真的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吗？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我做你女朋友？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让我相信你，你能改变我的命运……”
他依然不回答。
她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你，每次我被欺负，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你。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下来，再见到你，一切都会好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可是如果我没有做错呢？如果我先遇到的人是你，会怎么样？分开那天，你说让我做你的女朋友，还做数吗？”
“这重要吗？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他退后一步，准备离开。
“重要。”她却仅仅拉住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我想要个答案，我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过我！”
他缓缓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转身时，她听见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别问了，知道答案只会让你更难受。”
“……”
是什么答案会让她更难受？她不懂他的意思，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一整夜，沐沐的脑子里始终重复着卓超越的话“别问了，知道答案只会让你更难受。”，到了天亮时才稍微有些昏睡。谁知她刚刚睡着，楼下又想起搬东西的嘈杂声，直到一声关门声，嘈杂声和模糊的对话声都消失了。房间里刚刚安静下来，沐沐的房门又响起了敲门声。
“睡醒了吗？”是卓超越的声音，很轻。
她深深吸气，呼气，爬下床，打开门。穿着白色的家居休闲装的卓超越站在门口，手中还端着一碗橙红色的液体，身上没有了烟酒的味道，只有股淡淡的薄荷香，“怎么样，头是不是很疼？”
一看见卓超越，她彻底心慌意乱，拢了拢头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神色，他的表情依旧随性，没有不安，更没有愧疚，看上去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给你泡了碗蜂蜜水，喝点吧。能减轻头疼。”他将手中的碗送过来，云淡风轻地说着。
“谢谢！”沐沐接过来蜂蜜水喝了一口，蜜糖的滋味流进胃里，暖洋洋的，甜丝丝的，她不禁笑得比蜜还甜，“你昨晚也喝了很多，不头疼吗？”
“我习惯了。”他说。“对了，我今天买东西的时候，商家赠送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我找不到人陪我去，你明晚有时间吗？”
“有空。”有音乐会听，怎么会没时间。不过，有件事她想不通。“你买什么东西，还送音乐会的门票？”
“你下楼看看就知道了。”
“哦。”
在房间里精神恍惚着洗漱完毕，沐沐才慢吞吞穿戴整齐，下楼。刚转过楼梯，只见卓超越正站在通透的落地窗前，身边摆着一架纯白色的钢琴。雪白的烤漆，烫金的轮廓，美轮美奂，沐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钢琴，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几步跑过去，对着钢琴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她伸手想摸，一见上面刻着的STEINWAY字母，又缩了回来。可迟疑一下，还是禁不住诱惑，轻轻摸了一下柔亮的烤漆，手感真细腻。
“漂亮吗？”
这种极品的钢琴怎么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你新买的？为什么买钢琴？”
“嗯，我最近想陶冶一下情操，学学钢琴。”卓超越一边说，一边随意地压着钢琴的琴身。沐沐急忙推开他，示意他站得远点，钢琴可不是用来倚的。
“帮我试试，这钢琴怎么样？”
“好啊！”她笑着坐在白色的椅子上，双手在裙摆上蹭了又蹭，手心都蹭红了，才小心翼翼放在键盘上。
轻灵的指尖过处，优美的旋律荡起，《风将记忆吹成花瓣》比四年前多了灵魂。
“好，真好！音色清透持久、动态范围广。触感细腻，平衡性好，琴弦的张力也很强……”她赞叹不已。不论从哪个角度，这架钢琴都堪称完美。只是，这么好的钢琴，初学者用，实在可惜了。
“刚好我还没找到钢琴老师，你下午没事儿，教教我弹钢琴吧。”卓超越搬了椅子过来，坐在她旁边。“我付你学费，一小时一千怎么样？”
“我不收学费，你请我吃比萨吧。”
“成交！”
落地窗外是城市美丽的风景。窗内，他们肩并肩坐在钢琴前，她抓着他有些僵硬的手，认真地教他，他学得也很认真，眼光一直凝视着她的微微红肿的双唇……
其实，简单的日常对话，卓超越可以读懂，但是涉及专业的词汇，他完全读不懂。可他还是装作很懂，因为这样，他才可以毫无顾忌地看她，看她光彩照人的笑容。
她是真的爱钢琴，指尖触摸着琴键的时候，她像是变了个人，眼睛里都是兴奋的神采。她一定爱钢琴胜过爱他，因为她在他怀里的时候，没有这么可爱，这么动人！
轻轻回眸，她不经意撞上他热切的凝视，他忘了回避，她也忘了移开，眼中的期待和朦胧蛊惑了他的心神。在超过了三十秒的对视中，卓超越的理智渐渐脱离了轨道，放在琴键上的手缓缓移到她的手背上，握住她的手……
“昨晚……”沐沐很想问清楚昨晚的吻代表了什么，终于没有问出口。
“你已经决定，离开了？”
她坚定地点头。这几天的相处，她真正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心中牵牵念念的男人始终是卓超越，所以她除了离开，别无选择。
“还会回来吗？我……”
他的话说了一半，手机及时响起，卓超越心怀感激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无法显示”，立刻猜到是谁，拿着电话走到窗边。
电话里的人还未开口，卓超越便笑道：“找你可真不容易，叶少。”
“什么人对你这么重要？让你满世界地找我！”透过麦克风，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充满磁性。“你连我老爸都惊动了。他前天特意打电话给我，说你急着找我给人看心理疾病……”
“是一个朋友，你问了吗？”
“你的事我哪能不办，我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医生。我跟那个心理医生咨询了一下你说的病情。”
“他怎么说？”
“他说这种叫‘转换性障碍’，因为惊吓而导致部分活动能力丧失。只要她能敞开心扉向人倾诉，努力消除内心的不安，一定能开口讲话。他以前有一个病人，因为车祸的惊吓不能走路，在他那里治疗了两个月，就可以走路了。”
“我可以请他来S市吗？价钱都无所谓。”
“他很忙，不太方便去，但是他有个学生在S市，应该可以帮你。我要了她的电话，你记一下。”
“你说吧。”卓超越默默记下电话，正想问问对方近况。
“好了，我说话不太方便，不跟你说了。”说完，电话便挂断了，足见有多么的不方便。
卓超越拨通了记下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很温和的女声。他刚报了名字，对方便立刻知道是谁，简单问了一下病情，还让他带着病人过去看看。
一路忐忑不安，沐沐硬是被卓超越拉到S市人民医院的心理治疗科。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一个很有气质的女医生起身相迎，她看上去很年轻，好像只有二十几岁。
“陈医生，是吧？”卓超越客气地问。
“是我，你是卓先生吧？”见卓超越点头，她笑得更加热情，为他们沏了两杯茶。茶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沁人心脾。
“你是苏沐沐吗？”陈医生问她。
她点头，手怯怯地扯着卓超越的袖子，丝毫不放松。陈医生看出她的紧张，舒缓地笑笑，“别紧张，来，我们坐下聊聊吧。”
整整一个小时，陈医生并没有为她做任何治疗，也没有问她病情，只是陪她喝茶聊天，问她多大年纪，爱好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卓超越也没有走，为她做翻译。
等到治疗结束，沐沐离开的时候，她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好像天空似乎特别蓝，风也特别的轻，身边的人，更是特别的帅！
卓超越犹豫了一下问：“陈医生是什么医学院毕业的？”
“大阪大学医学院。”
“哦？”卓超越微微一惊。“这么说，你的导师是日本人？”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卓超越随口回着。
沐沐悄悄看一眼身边若有所思的男人，又看一眼气质优雅的陈医生，莫名地有些心酸，真的很酸，酸得她无法呼吸，而她只能忍着，忍不了也要忍。
心理辅导结束后，卓超越带沐沐去听音乐会。这是一场校园音乐会，表演者都是在校的学生，水平自然差强人意，而且多半都是美声独唱，曲高和寡，但沐沐听得格外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身边的人很无聊。
可是，就算再无聊，也不能听到睡着吧？
沐沐很无语地看着身边的卓超越，睡着也就算了，还抱着她的手臂，枕着她的肩膀，睡得十分香甜。
音乐会都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走了，他还沉浸在美梦里。沐沐不忍心叫醒他，一动不动坐着，静静看着他睡着的样子。
这两天，他带她去“落日”酒吧，请她去吃比萨，为她治疗心理疾病，请她喝咖啡，还陪她一起听音乐会。她感觉自己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大年夜划亮最后一根火柴，她经历了最美的幻境。但幻境终究是幻境，火柴早晚会灭掉，她终究会被丢弃在冰天雪地里。
她并不害怕寒冷，因为她不会被冻死，她是苏沐沐，再艰难的日子她都能挺过来，还有什么是她没法承受的？
她反而很感激他，他为她编织了一场最真实的梦，让她体验了一次爱情的甜蜜，也让她记忆中的男人不再只是黑暗里模糊的人影。
她知道了，他是个退伍狙击手，视力绝佳，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她还知道了，他是个不太合格的老板，总是做一些很特殊的生意，且不计成本，不计代价。还有，他没有学钢琴的天赋，不管她怎么努力教，他的手指总在琴键上乱按。还有，他不喜欢听音乐会，他会听到睡着。
还有……
卓超越口袋里的手机猛烈地震动，他一惊，醒了过来。觑着眼睛接通手机，他的声音里还是半梦半醒的迷蒙，“嗯，我是。”
“什么？！”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卓超越猛然站起来，睡意全无。“陆军总院？好，我马上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沐沐已从他骤变的脸色中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哥出了意外！”
他根本没时间说清楚，几步跑出了音乐厅。
车还没出停车场，卓超越便因为倒车速度太快，车身刮上了后面停着的一辆轿车。他懊恼地砸了一下方向盘，下车将一张名片插在那辆被刮的车上，回来继续开车。
沐沐坐在他身边，几次都想问问他，卓超然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受了伤？可一见卓超越一脸烦躁，沐沐忍了又忍，决定还是不打扰他了。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卓超越一手拨电话，一手握着方向盘不停变换车道，在车流中穿梭。沐沐有点担心他，凑到他身边，摸索着扯过他的安全带，帮他扣上。
手机里的等待音响了很久，那边终于接通。
“超越……”卓超然沉静的声音传来，不变的舒缓。卓超越吸了口气，沐沐也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安定了下来。
“我听说你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眼睛被强光照了一下而已。医生说没什么事，休养一阵子就好了。”卓超然平淡地回答。
“只有眼睛受伤？其他地方受伤了吗？”
“都是些小的擦伤，没有大碍。”
一辆大卡车突然从路口横向驶来，卓超越一个紧急刹车，有惊无险地和卡车错开。
卓超然似乎听见了刺耳的刹车声，劝他说：“你开车小心点，我现在眼睛受伤了，万一你出了车祸，谁照顾我？”
“我跟你住一个病房，互相照顾。”卓超越启动车子，继续向前开，但车速明显慢了很多。
“你好好开车，一会儿到医院再说吧。”
“嗯，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之后，卓超越又拨了一个，电话那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你在医院吗？我大哥受伤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对方说。“五官科的陶医生刚刚给他检查完。”
“伤得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的？”
“陶医生说是眼角膜受了刺激，暂时性失明，应该可以恢复。具体情况，要等明天请专家会诊一下。”
“暂时性失明？那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
失明？沐沐的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卓超然，那个在黑夜里把军装披在她身上，把肩膀给她依靠的男人，那个温柔地把她拥在怀里，承诺她，会好好照顾她的男人，他怎么会失明？
他在她心中完美、神圣得像个神一样。
“超越，”电话里的人犹豫了一下，问：“你在Ｓ市吗？”
“在，我现在正开车去医院。”
“那我去医院门口等你，一会儿见面细谈。”
“好！”
挂了电话，卓超越又拨了一个号码，对着电话只说了一句：“马上给我找个眼科的权威，要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