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之路

  姐姐为能把我们带回家,经人介绍,谈了一个下周营姓陈的男朋友。他可能比我姐姐大五六岁。姐姐问他准备逃跑不?他说四月底就准备走。我姐让他带着我们一起逃,他答应了。他们一行四个人,我们姐弟三个,还有我们村的周大黑、周章文姐弟俩,一共九人决定4月28日晚动身。

  逃跑回家有两条路线。一条是来时的路,过黄河到西宁乘火车回家。这要在冬天黄河上了冻才行。不然每个渡口都设有卡,不容易通过。一条是翻越蒙大山,进入甘肃的临夏,到兰州坐火车。这条路山大路险,有土匪出没。徒步行走的距离长,又都是少数民族地区,风险更大,好一点是没有官方关卡。我们决定走第二条路线。

  到要走的那天,特别焦虑。我们把被子都扒了,把被单和衣服打成包,每人背一个。我也背一个小包祔。除了衣服、被单、干粮,再就是一家要拿一个搪瓷脸盆和茶缸以备路上煮东西吃。这些我们都准备好了。我还要把那个红漆盒子带上,他们都不同意,只好扔掉。但都同意把爷爷和父母的照片和父亲的眼镜打进背包里。

  经过反复检查后,早早地吃了晚饭,只待天黑我们就要走了。此时心情忐忑,分分秒秒地熬着。终于出发了,可是刚走出门就出了点小问题,周章文又不走了,说是害怕死在路上。没办法,周大黑因为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好一个人跟我们走了。

  出了门,翻过左边的大山就是回家的方向。八个人里面我最小,什么心也不操,只跟着他们跌跌撞撞,晕头晕脑地走着。眼看到山顶了,可是爬上去,前边仍是高山,夜里看山就这样。大家都累了,坐下歇一会儿。忽见山下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有亮光闪动。我说:“是章文又想走,撵他姐儿来了吧。”

  那个姓陈的说:“车行车路,马行马路,我们只管走自己的路,别乱说。”意思是说人鬼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就相安无事。这话一说,气氛顿时神秘起来,我们接着又向上爬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爬过了几座山头,我看见了一个个大土堆在冒着烟。后来知道那是藏民们在烧草薰肥。又听到“呜呜”的悠长的带有拐弯的叫声,我们知道这里已经离开了移民区,离开了那些可能要抓我们的干部。

  再走一会儿就看见正前方的天际现出了鱼肚白,天要亮了。天亮了,我们就不能走了。如果被少数民族看见也不是一件好事。几个大人说,这个地方可能叫卡甲。我们趁天还黑着找了个土洞住了下来。我们到河沟里打了些水到洞里,把带的炒面用水和一下,捏成团子送进嘴里充饥。我们在洞里窝了一天。因为不时的能听到上面有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也没觉得憋屈,吃了炒面就睡,太困了。

  大家歇了一天,天又黑了,我们又上路了。这一晚走的路比较平坦,也可能是一条大山沟。我仍是昏昏然跟着他们走。后半夜的时候,忽见对面有亮光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伴随着我们有几里路。走着走着,大家几乎是同时停了下来,都说看见眼前有个黑桩子。可是等大家停下静看时又不见了。于是,大家就紧张起来,有的说,是中华的爸爸跟咱们一起回家,你看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在保护我们呢。至于眼前的黑桩子,那是中华的爸爸说我们走得太累了歇歇再走吧。

  其实,真是大家都太劳累了,加之紧张所致,紧张情绪会感染的。那些亮光就是磷火,它很轻,随着人行时带动的风,就会忽快忽慢地飘忽不定。于是大家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一切就又恢复正常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说前边一个村子叫黑龙铺。一定要抢在天亮前赶过黑龙铺。过了黑龙铺就快到甘肃境内了。于是大家又加快了脚步。

  我走着走着,看到了满天的红霞,红彤彤、暖洋洋的。不知道累也不觉得饿。幸福极了,心里就想笑,幸福着笑着我就睡过去了。大家正走着,哥哥发现没见中华了,这下都紧张了,都停下来等着。我姐姐和哥哥顺原路回去找。没走多远就发现我倒在路边,我是昏倒了。他们把我喊醒,解掉我身上背的包祔,拉着我走向大家。天亮了,由于我的耽误,没能赶过黑龙铺。但在这里已无法蔵身,大家决定分散通过。于是我们分成三拨过了黑龙铺。

  过了黑龙铺以后,就是一个长长的大山坡。上到坡顶是一个长长的山梁,那就是青海和甘肃的分水岭。

  几天来,昼伏夜出,这天上午见到灿烂的阳光,视野开阔了,心情非常好。远山近坡,有少数民族採药的、放牧的、结伴经过的,招呼应答之声此起彼伏。

  我们紧赶慢赶,中午前总算赶到大山梁上。山梁上有一天然大石龛,里面能容几十个人躲避风雨。我们捡几块石头,支起脸盆,挖点野菜,再和些炒面,就煮成一锅(盆)菜糊糊。三天来,头一顿吃上热的饭菜。我还在附近拔了几根甘草。正在吃饭,有两个骑马的藏民路过,大人们向他们打听去临夏的路怎么走。因大山梁上有三条路,顺着山梁两头两条路,还有一条下山进入山谷,远远看去树林茂密,雾霭沉沉。藏民兄弟用手指着向东进入山沟的一条小路,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说:“从这里去甘肃的,路上危险的多,五十里没人(家),要快快地走,天黑前一定要走出沟去的。”

  一下子我们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了。收拾好东西就匆匆下山进沟了。开始,看到两边的美丽风景还有说有笑,延续着今天的好心情。慢慢的山峡越来越窄,路也越来越难走。有一条小溪一直沿着沟底流着,每个人的鞋子都是湿的。好在天气不算冷。

  走到半下午,都说少歇一会儿再走吧,已经赶了不少路了。正当大家要在一悬崖下坐下时,忽听“嗡”的一声,惊飞了一窝苍蝇。胆子大的走近了看,是两具已腐烂了的尸体。他们还看清了是用石头砸死的。

  大家也不歇了,也不觉得累了。个个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只听“嚓嚓嚓”脚踏在水里的声音。谁也没再说一句话,一直走着。听说走到一个叫白龙水电站的地方,就算出了沟。

  天黑一小会儿,约摸八点钟的样子。我又听到了藏民的呼叫声。这时已不再是害怕,而是象征着此地有了人烟。再走一会儿,发现了人家,我们上前问路,说是白龙电站已经过了。我们此时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已经在甘肃境内,一切都安全了,既不怕土匪,也不怕官府了。我们再也没力气走了。就找了一眼旧窑洞,歇了一晚。

  第二天半晌午了,大家才起来。这个时候都觉得回家已不再是梦想,尽管还有千山万水,可那都是有人烟的地方,即使要饭也能回家。我们煮了点青稞吃了,就向临夏走去。边走边问,小半天就到了临夏汽车站。所谓车站,就是两间房子,一个院子。当时买车票是要证件的,但不认真。周营一个小伙子带有一张小学毕业证,就凭这张小学毕业证就顺利地买了八张车票。

  在等车的时间,发现靠墙根躺着一个男人,看着好像是汉族人。经询问,原来也是从青海逃出来的。还是有毕业证的大哥哥给了他一块糖果。一颗糖吃完,他坐了起来。这时一辆敞篷卡车停在车站门口。我们都先把行李扔上去,然后凭票上了车,那个男人用了所有精力也爬上了车。司机因为他没买票就把他推下去了。一会儿趁司机不注意,他又爬了上去。临开车前,司机清点人数又把他推了下去,这次看他下去后倒在地上不动了。估计是活不成了。当天夜里,我们就到达了兰州。

  汽车直接开到兰州火车站,当晚我们就住在候车室里面。睡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那个舒服劲,使后来躺沙发、睡席梦思也从没有过的享受。耳边听着喇叭发出的列车到站和列车开出的广播声,那不太标准的车站女播音员特有的声音,我认为是最好听的广播。以后好多年,凡出差乘车最享受的就是听车站女播音员的声音。我们躺在椅子上,不时有人来问大人们愿不愿意参加工作。有说是XX煤矿的,也有说是XX林场的。但是没有一个愿意去工作。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回家。

  第二天早上,就剩下我们姐弟三人,因为别人都买票走了,我们带的一点钱仅够买到西安的火车票。我们犹豫不决,把钱都买了车票,路上就要饿肚子,不买票,这么远的路是很难走到家的。最后决定把钱全部买车票,在车上吃炒面,吃完再说。离家近一点总是好的。于是我们当天也坐上了兰州去郑州的火车。

  从兰州到西安,我们大大方方,舒舒服服坐在座位上,人少的时候还可以躺下睡会儿觉。当我们坐在带有玻璃窗的客车里面,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树木和田野,就想起了我的父亲。心想要是我们去青海时也是坐的客车,那该多好。父亲和好多死在青海的人们该有些许安慰了。因为他们说过,只要能坐坐火车死了都值得。可他们坐的是什么样的火车啊!

  到了西安站,我们没有下车,就开始逃票。当时坐车是凭车票供饭的,很优惠。五角钱一个蒸馍,外加一勺海带汤。过了西安,每到饭时,我们就躲进厕所里,等卖饭的过了我们再出来。看到乘务员过来了,我们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就这样,我们一站站地逃,一直到了郑州终点站。火车不走了,我们也该下车了。

  下了车不知东南西北,一身脏兮兮、臭哄哄、烂花花的衣服。背着个包祔出现在大城市里,按现在的话说就叫有碍市容。我们走到了一座天桥上,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坐在天桥上哭起来了。

  后来警察走过来,问明了情况,就叫我们跟他走。我们跟着警察走了几条巷子,就进了一个大院子。一看,满院都是老弱病残的人。个个瘦得不成人形。此时我们也讲究不了许多,先住下再说。工作人员给我们登了记。指了一个屋角空地,叫我们呆着。说吃饭坐车都要在这地方找我们。原来我们是到了收容站了,并说要把我们送回去。这下我们就在心里暗暗高兴。我们当天就住下了,也不错,比露宿荒野好多了。吃的饭是用铁皮桶盛着的稀面糊涂,上面漂着几个黄菜叶子。不管吃饱,只要饿不死就行。餐餐如是。我也忘了在那里住了几天,大概两天吧。第三天,就让我们排好队上了去许昌的列车。

  记得到许昌下了火车又没人管了。我们就跟着人群走。走过铁路,走进了一个菜园子,天暗下来了,人们还在往前走。我们还想找收容站,可没人知道。我们就不走了,正好旁边有一间看菜园子的空房子,我们就进去了。里面有麦秸,我们就把麦秸弄平再铺上被单,睡了一夜。

  天明了,我们继续去找收容站。正走着,前面过来了一个白发的中年妇女。她推着自行车,走到我们面前问:“你们是从郑州来的吧?”我们说是。她说:“跟我走。”我们以为是收容站的人,就跟着走了。走了一会儿,她又问了些话,发现我们不是她要接的人,就生气地抢白我们几句,自个骑上自行车走了。

  我们盲目地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墙角,发现了一辆汽车正在上人。问明了是去南阳,我们就要上。司机不让,说要先买票。没办法,我们就取出了一条被单卖给别人,买了两张票,我是小孩,可以免票。还剩两块钱,又买了两个大白馍。当时物资紧张,买布都是凭布票,所以被单还是好处理的。

  就这样,我们由“神仙”引路,又顺利地坐上了去南阳的汽车。上了车以后,我脑子里就幻想开了。认为那个白发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她是来给我们指点迷津的。我对母亲没有印相,我大姨就是短的白头发。潜意识里,母亲就是大姨那个样子。真真是天下无巧不成书啊!汽车当天下午就到了南阳东关。

  下车以后,我们就顺着一条大街往前走。边走边打听收容站在什么地方。被问者都以怪异的眼神看我们。因为收容站不是个好地方,他们強抓强送那些有碍当地形象的流浪者。对收容站,人们都敬而远之。但还是被我们问到了,在一条巷道的大院子里,当我们推门往里一看,马上就吓得缩了回来。里面尽是些脖颈倒着,奄奄一息的人。

  我们只能继续向西走去。因为我们的家乡淅川县是在南阳西边,离南阳还有二百四十里路。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我和姐姐想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哥哥要坚持走,他胆子大些,说走到哪儿就住到哪儿,我胆子小,怕夜宿野外。结果无法统一,我哥一怒之下,一个人就先走了。我姐又不放心,拉着我也追了过去。出了南阳西关,天傍黑的时候,追上了我哥。我们三个就在西关外一家人家的柴草棚里住了一个晚上。好在已是五月天了,夜晚也不觉得冷。当天晚上刮起了大风,雷鸣电闪。我们虽有惊恐,却倍感亲切。因为又感知到家乡的气候,又见识了黑龙回家。

  第二天上午,正走着,听见喇叭声响,我们闪到路边扭头一看,一辆卡车快到跟前。我哥哥向司机招了招手,司机就把车停了下来,问:“你们去哪里?”

  我哥说;“去淅川,请把我们带一截。”司机就让我们上了车。走了很远的路,车停下来了,司机说他要由此岔道去内乡县城,就让我们下了车。我们千恩万谢,说遇到了好人。

  天下可不全都是好人。当我们再遇到一辆车,又上前招手时,司机不但没有停车,反而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找死啊!”就风驰电掣般,扬起一团尘土,隆隆地开过去了。我们边揉眼睛边骂着继续向西走去。

  走啊,走啊,离家乡越近,心情越迫切。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就飞回去。

  可是路还得一步一步地走。肚子也饿得受不了了。还是头天的两个蒸馍,三个人分吃了,管到现在。怎么办?就想到了要饭。过去几年,虽经种种磨难,可是还没要过饭。我不敢去要,说是怕狗,其实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姐姐要跟着我,那就只有哥哥去试试。他进了村子,我们到前边路口等。一会儿,哥哥出来了,说要不来。其实是没有经验,不敢要。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我们又拿出一条被单,到村子里换了七个白蒸馍。肚子虽然不饿了,眼看要到家了,千里迢迢带回来的被单却没了。十分惋惜。

  在离开南阳的第二天傍晚,我们到了内乡县的周营村我的大堂姐家。大姐叫画儿,我们都叫她画儿姐。跟我父亲年纪差不多大。这又是一位像三舅妈一样的慈善女人。我们从小就喜欢她。当我们找到她家时,简直是从天而降,高兴得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搂搂我、一会儿摸摸哥哥的头、一会儿又拉着姐姐的手,眼泪还止不住的往下流。当得知二爹和父亲都死在了青海,她又失声痛哭起来。我们也就跟着哭。周大哥也是个和气善良的人,在一旁劝道:“都别哭了,他们仨能活着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就是二爹四爹的保佑,是喜事。”

  画儿姐擦干眼泪就去厨房给我们做饭。那晚吃的是离水面,画儿姐给我们一人捞了一大碗,浇上蒜汁,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一年了,不,有好几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时下是1961年的5月份。中央对前两年的过左政策给人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已有反省。返还了农民的自留地,也允许开点小片荒地,人们也就有了生路。

  吃了晚饭,画儿姐在外边摊了一条席子,我们躺在席子上休息,画儿姐坐在我们旁边问长问短。当听到我们在逃跑路上所受的艰难时,又忍不住流泪伤心。到了画儿姐家,就算到了家,那晚我们睡得可香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们就要走了。画儿姐苦留不住,又给我们塞了几个馍,流着泪把我们送到了村外,看着我们走远了她才转去。

  周营离后营三十里路,小晌午时我们就到家了。

  行程三千里,历时半个月,在青海刚刚种完青稞,到家时小麦已收割登场。当朝思暮想,千辛万苦,死里逃生赶到家时,方才醒悟:家,原来只是个概念,是一种信仰、一个精神支撑。家里其实已一无所有了。

  我们先到了上洼大姨家。到了大姨家的院子里,把包祔放在石桌上,我们兄弟俩就坐下休息。姐姐连喊了几声大姨,没有人应。见东偏房的门在半掩着,姐姐就推开进去了。只见大姨正在灶怀里拉风箱做饭。看见有人进来,就问:“你找谁?”

  姐姐又喊了声:“大姨,我是女儿啊!”说完“哇”地一声就哭了。大姨如梦方醒,赶紧起身,抱住姐姐,就“儿啊乖”地大哭起来。

  娘俩哭了一阵儿,大姨抽咽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你爸还有国华中华他们呢?”原来大姨只见到了姐姐,还以为父亲和我们兄弟俩都死在了青海。因为听传言,上青海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姐姐说:“国华中华也回来了,在院里。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大姨几步走到院子里,一手一个把我们搂在怀里,又哭了起来。

  我们在大姨的怀里,顿时感到了亲人的温暖,感觉到有了依靠,感觉到大姨的怀抱就是家。我们真正是到家了,到家的孩子,见到了亲人,此时将受的一切委屈都发泄出来。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这是我少有的哭,从我记事起很少放声痛哭过。哭过之后,心里舒畅多了。中午,姨父和表哥都回来吃饭。吃了饭,大姨叫表哥上学绕到马蹬街跟大姐说一声,叫她晚上回来。二姐在淅川县上高中就先不回来了。

  晚上,大表姐回家,大家难免又伤心一回。

  饭后坐在当堂里,他们问,我们答。把去青海路上的经过,在青海一年的日子,父亲是如何去世的,如何就想到了要逃跑回家,如何在逃跑路上闯关过卡、逃票乘车,又如何被收容站遣送,以及过了南阳以来的种种艰辛。当说到父亲饮卤身亡,难免伤心叹息,当说到逃票乘车,大家则会心一笑,当说到神仙引路一节,又无不唏嘘惊叹。

  大姐说:“为人还是以善为本,别欺心。真是善有善报。”

  总之,大家一致认为我们三人的逃回,就是一个奇迹。

  我们暂时住在了大姨家。第二天,如何向大队报告,争取国家救济,如何添制锅碗瓢盆等事情由我大表姐去安排办理。我们则先到王营去看看。

  当走到我们的家园时,看到的是破败不堪的四间瓦房。院落没有了,树木没有了。西边两间别人在住着,东边我们原住的两间由我三妈带着四个孩子住着。我三妈见到我们也难免伤心一回。在现有条件下,也只能把中间一间腾出来给我们住。她的四个孩子,两个大的是男的,两个小的是姑娘。两个儿子,大的比我哥大两岁,小的比我大一岁。五人一间房,还要烧火做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俩儿子只能在外打游击。东住一晚,西借一宿。有不愿到队房值班的,都由他们去顶班。艰难的日子还长,我们都在熬着。

  我们逃跑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沟南沟北,一时传为奇谈。有表示怀疑的,说:“恁多人都命丧青海、死在路上,他们三个娃子凭天大的本事能回来?”已经见过我们的则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特别是那个小的,吃得五蛋(大)三粗,根本不像从青海跑回来的,倒像是遇见贵人给送回来的一般,众说纷云。不管是见过或没见过我们的,都表示我们不可能是逃回来的。总之,我们在后营一时间成了名人。

  第三天,我兰芳姐给我们卖齐了锅碗瓢盆等必须品,还给我们拿来了购粮本。本子上有五斤细粮,四十斤粗粮。细粮可以买小麦,粗粮可以买玉米和红薯干。兰芳姐还给了我们三十元钱,除去买粮,还可以买点盐和洋火之类的日用品。五斤小麦无法上磨磨面,就折算成粗粮买了回来,有粮食吃已经不错了,这个时候可别讲“食不厌精”。公共食堂早已停办,现在是家家烧火,户户冒烟儿。困难时期总算挺过来了。

  我兰芳姐中等身材,微胖。跟我大姨一样,留着短发。大脸盘,慈眉善目,未言先笑,为人忠厚,办事实在。已结婚两年,婆家是马蹬街王家。丈夫在西安上大学。自我们回家后,每年的入冬、年节,凡是政府有照顾困难户的物资,她都要为我们争取到。在供销社里卖东西,一些尺头寸尾的处理品、便宜货,她也买来给我们用。总之,有我兰芳姐关照着,我们在物质上比起其它困难户已是好多了。

  过了半个月,下周营那个姓陈的找来了,说是要接我姐回去成亲。我姐性格软弱,犹豫不决。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大姨。大姨一听,决定要管这件事。没有父母,大姨理所当然要管姐姐的终身大事。首先就是不同意,理由有二,第一是没经家长许可,不算数。二是半路抛下我们三个自己走了,无诚信、无责任心。轻而易举地把这桩婚事给否了。接着她就动员她的娘家人,给我姐介绍提亲。最后定在离何家沟三里地的后李沟一户李姓人家。

  后李沟背靠大山,门前横着一个土梁子,交通极不方便。这李家老两口两个儿子,一共四口人。老两口为人憨厚老实。我姐嫁的是老大,叫李德娃。

  亲事说成之后,我大姨也没提什么条件,只叫他们给我姐做了一套新衣服,就简单成亲了。

  我姐嫁过去以后,日子倒也过得安生,温饱无忧。他们家不缺劳力,我姐用不着下地干活。只是我这姐夫太老实,老实得有点拙,一天说不过三句话。岁数不大,烟瘾大,一天到晚烟袋不离手。李家老二叫李二喜,倒是一改门风,能说会道,常常为李家出头理事,也好吸口旱烟。一家三个男人,三杆烟枪,每年要种半亩地的旱烟。大概他们以为吸烟有派头,才像个男人。

  自从我姐结婚以后,我就经常去姐家走亲戚,有时一住好几天,他们家从不厌烦。

  上我姐家要翻一座岭,过一条河,再过了何家沟就到了。岭叫槐树岭,岭上有一棵老槐树,南来北往、东出西进的人们都把它当作地标,以计路程,以辨方向。槐树岭上的地面地下都是料姜石,有的像姜块,有的像娃娃,有的像各种小动物。据典籍记载:料姜石是天然钙质结核,含有人体必须的多种微量元素;能止血利痰,杀菌消炎;也有防癌、抗癌的功效;特别是对妇女产后血冲有很好的疗效;还能抗真菌,降低水中的硝酸铵含量,对人体无毒副作用。记得我当时每次路过都要捡几块薄片的质地软的拿回家在地上写字。我还是近年在书上看到这条资料才想起料姜石的,不知道那里现在是否还有。

  下槐树岭,是一条长长的大车路。大车,就是用牛拉的两轮车。车轮是用木头做的(后来也有用鉄轮子的),拉起来吱吱扭扭的响。长年累月,两个大车轮把大路的两边轧出两道深槽,中间就成了一条梁,姚雪垠老先生在《李自成》一书里,把豫西的这种路叫“大路沟”,很形象,很准确。

  下了大坡,就到了冉沟。冉沟是个美丽的村庄,更美的是它旁边的那条河。冉沟河上是没有桥的,要想过河就得走踏石,踏石就是铺在水里的石头。冉沟河里的踏石硕大牢固,因为冉沟河水流量很大。踏石上游是个浅浅的水潭,游鱼成群,清澈见底;踏石下方形成矮矮的瀑布,老远都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有时水会漫过踏石,胆大的人会蹚着水走过去,胆小的人就只能等水消了再过;我小的时候走舅家过踏石,心惊胆战,得有大人牵着过,后来上姐家,不但一个人敢过,有时还来回走着玩。

  我在姐家曾经得到过短暂的童年快乐。我姐家的弟弟李二喜,是个随和开朗的人,很喜欢我,我也愿意跟他玩。白天跟他一起下地干活,帮他牵牛,陪他说话,晚上就跟他睡在一起。

  还有好多小朋友都喜欢跟我玩。我们曾结伴到大福寨的山顶上去摘茉褐梨(山楂)。越是山崖上、越是石夹里的茉褐梨就越大,熟的就越透,吃着就越甜,因为人们不容易到那里。茉褐利的枝干是长刺的,很容易被扎。大山里的茉褐梨个儿大肉厚,有黄的有红的,像盛开的花朵,一片片的。

  站在大福寨顶上,能看到山那边的上周营我的画儿姐家。后来,我还真的跟我姐姐一起翻过大福寨去看我的画儿姐。总之,在我姐家是我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