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决战前夜

  汉家校尉李破奴,身着金银绣片两当甲,正心神不宁地候在将军帐中。

  几案上的那只波斯镶玉鎏金杯,被他翻来覆去,拨弄不停。

  明日就要与拂林国决战,没想到今夜营中就潜入了细作。云官已经被派去请天师过来,而另几名亲卫则死死地扣着那黑衣人。

  李破奴虽然脸上故作镇定,手心其实早已汗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帐门前忽现一美少年。此人即是谢云官,于陇西为天师所救,投奔至李破奴帐下,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上了将军亲信。

  紧随其后的,是几名护身武官,都是高鼻深眼,不是汉人模样。还有一名舌人(也就是翻译),身着便服,手捧书袋,亦步亦趋。

  最后进来的,是一名儒生衣冠的人,二十四五岁,眉目清俊,冠发庄严,宛若诸葛转世。

  但凡识相面之术者,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其瞳仁间的杀气,非凡胎能比。而那杀气掩盖之下,又似涌动着千般柔情。若非巨侠大盗,专诸要离之辈,就定是始皇那样的千古一帝。

  羽扇纶巾,只是在遮掩霸气。

  这,便是李破奴口中的天师。新汉帝国,便是他与高祖一手缔造的。

  眼见天师到来,李破奴好像吃了定心丸,连忙迎上去,躬身扶住他的双臂。“天师,地上这人是刚才潜入营地,被我们抓住的拂林细作。刚才审过后,已招了很多。深夜请天师过来,便是为商议军务。”

  天师并不言语,只是招手唤那舌人。

  “用拉丁语问他,在罗马的哪支军团中服役,领兵的将军是谁。”他吩咐道。

  那舌人凑近俘虏,厉声问话。俘虏被几名亲卫锁住咽喉,面色发紫,李破奴命令亲卫手稍松些,黑衣人才勉强咳出几句话来。

  李破奴双目圆瞪,一会儿看看舌人,一会儿看看俘虏。

  “细作说了什么?”他显得比其他人都着急。

  “禀将军、天师。此人说他乃康士坦丁皇帝贴身近侍。”舌人答道。

  “李将军,此仗可为。”天师起身,方才脸上的肃杀之气冰消雪融,似是放下了一桩心头大事。“不过,康士坦丁此人颇难对付,现在他手下精兵良将,切不可掉以轻心。”

  “那这人怎么处置?”一名亲卫问道。

  “押入随军囚车,之后说不定还有用。”李破奴一挥手,示意帐中各色人等速速退去。“我与天师有军务要议。”说完,又看了看云官,“云官留下。”

  见帐中议论起机密事,众人连忙出帐回避。云官反手放下门帘,厚厚的波斯毛毡一闭,帐内霎时就清净了许多。

  三人对视。

  李破奴的眼眶突然红了,解下佩剑,往案几上一扔。

  “师父,听说您又要回仙山了?”

  没了外人,抛下将军天师的名份,在这帐中,破奴儿就是破奴儿,师父就是师父。

  面对面前这少年的质问,天师双唇紧闭,只是眼睛回避着他灼灼的目光。自上次离开,自己与破奴儿已是一年未见,这孩子又长高、成熟了许多,连眼神都锐利起来了。

  “这才来三日,怎么又要走?”李破奴不依不饶。“自父亲死后,我临危受命,执掌骠骑军才三年。营中事务纷繁冗杂,安息故地民风乖戾,军政民政,简牍累车,我每每通宵达旦也处不过来。您不帮我不说,反而自三年前第一次回仙山之后,就常常是一年半载不露头;好不容易盼来您了,又是沉默寡言,谢绝宾客,五六日便走。若不是我以军务事相求,恐怕您是连我帐中都不肯来一次了!明日决战,您就放心让我一个人统御三军?”

  说着说着,这平日里强作威严的破奴儿,竟哭了起来。

  毕竟还是十六岁的孩子,这校尉的担子的确是太重了。

  破奴还不停嘴:“先父在世时,时常与我说,他是遗腹子。祖父于阗托孤,四十年来,天师就是他的生父。我本以为爹爹死后,您也会如待他一样待我。没想到,厚此薄彼!您是不是嫌我兵法疏懒,不配受您耳提面命?”

  天师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但此刻绝不是儿女情长之时。

  他立马端正身子,长跪于几案前,喝了一声:“止!”李破奴见状,匆忙收住哭声。

  在这孩子眼里,面前的天师,就是威严的父亲。

  “破奴儿,为师不是嫌弃你。当下大战在即,性情之事,择日再谈。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可拿出了破敌之策?”

  李破奴一边用袖角擦眼泪,一边从几案下抽出一卷竹简。“我冥思苦想三日,始得一阵法。现在知道了敌军布置,恐怕要改一改。”李破奴将竹简摊开,语气中有点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得意。

  这是他从天师学兵法以来,第一次做出的成绩。

  天师将竹简转了半圈,朝向自己,认真读了起来。云官侍跪在一旁,也侧着头看得起劲。不一会儿,天师合拢竹简,向云官说道:

  “云官儿,你来说说正确的阵法如何。”

  “好!”说起阵法,云官就来了劲。他用食指蘸了錾银莲花狮子壶中的酒,便在几案上画了一条长线。“刚才从细作口中得知,河对岸有敌师十万人。其中,披甲重卒三万,圆盾轻兵四万,北蛮骑兵一万,还有条支弓箭手五千。剩下的人,多是随军奴隶,没什么战斗力。“

  天师点点头,让他继续。

  云官又将食指去蘸酒,然后在长线一侧画了一个圆圈。

  李破奴问道:“这是什么?”

  云官故作神秘:“这是“战眼”。”

  “休要耍机灵,快明白讲出来。”李破奴嗔怪道。

  “是你自己笨。”云官答应着,又去蘸酒,然后在长线另一侧又画了一个圈。“这个,叫死穴。”

  “天师,云官儿他拿我寻开心!”李破奴抗议道,“他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破奴儿,这是你悟性太差。”天师摇摇头,“云官儿说的对。约旦河对岸,就是拂林军的大营。那大营北部,就是画圈处,是一座小山。这座小山,便是战眼,得之者生,失之者死。”

  “呔,这有什么了不起,不是跟我写的一样吗!”破奴嘴上不服气。

  “但是你的下一着是死棋,”云官接着道。“你简上写着,“悉引三千精甲卒自南口渡河击之,而轻骑北上扰敌轻兵及箭手”。真这么做,咱们就都要被拂林人掳去了。”

  “为何?我两翼包夹,河岸狭长不利步战,拂林披甲重卒使不出全力,而轻兵箭手又为我轻骑所趁,得胜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李破奴也用手蘸酒,在几案上画了起来。

  “破奴儿,你忘了那一万北蛮骑兵了么?”天师一语点破。

  “啊呀!”李破奴一听,吓得打了个寒战。那桌上渐渐消去的酒痕,突然活了过来,好似蜿蜒攒动的兵阵,在他眼前展开来。

  “师父,你是说,倘若我三千精兵渡河,与敌军纠缠于南岸,那一万北蛮骑兵就会迂回北线,重创我轻骑一部?”

  天师摇摇头,神色里有些失望。

  “你再看。”

  “我来说。”云官推开正聚精会神看着几案的李破奴,直接指着他刚才所画的南渡之处。“宋襄公不击半渡之敌,你以为拂林人也会这么傻吗?还没等你的三千精兵和敌人接上手,那一万蛮骑就会把他们冲入约旦河中,那才叫浮尸塞川呢。没了这三千精兵,你拿什么和披甲重卒打?”

  不等云官说完,李破奴的脸上早已是一阵白一阵红。

  “那,那,师父,您说该怎么办?”

  天师没有蘸酒,直将手指置于死穴处。“我率南军绕到渡口以南的崖壁后埋伏,云官儿率北军去夺那山头。而你,”他顿了顿,手腕发力,指肚重重地压下去,“自领你那三百亲卫守在这里,不到战死最后一人,不得后退一步。”

  “这、这不是死穴吗?而且,只领三百亲卫?”李破奴有点傻了眼。

  “死穴,也是生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天师摇摇头,收回了手指。那按过的地方,竟然陷下去了一个浅浅的坑。

  “这个也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云官瞬间明白了天师的用意,赶紧补上一句。

  阳光如金线般从毛毡与营帐的缝隙间渗入,伴着号角声,大战前的朝阳已经升起。李破奴看着天师决绝的目光,和云官志在必得的神情,自知也无路可退了。他抓起几案上的宝剑,起身系在腰间,然后去拿身后屏风旁挂着的玄铁兜鍪。空气中凝着一种莫名的沉重。

  “破奴儿,”天师忽然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柔情。

  “为师也不知还能教你几回了。”

  一口黑血,溅在几案上那用酒画作的战舆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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