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伏杀

  暮秋时节,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山谷之中林寒涧肃,空气里处处弥漫着沁人的泥腥。一支庞大的车队沿着山径迤迤而行,绵绵延延,不见首尾,车轮过处,路面被碾出深深的车辙。

  车队之中,有一乘最为醒目,不仅车身宽大,而且描金挂绣,华丽异常,显是主人身份尊贵,非同一般。

  车队护卫足有三百之数,半步半骑,皆是玄衣劲甲,帽下飞扬着红色胡缨。为首的一人是个黑面汉子,姓余,名作智威,虽然生的五短身材,但他在行伍间摸爬多年,一身蛮肉铜浇铁铸,打仗冲锋舍身用命,累军功做到了千夫长。可是朝中无人,想再进一步当真千难万难。他本是个粗鄙武夫,不擅钻营投巧,近年倒也学得心思活络起来,经人引荐,才刚投到平原君门下,至今还未有什么建树,这次的差事关系重大,办的好了是日后的进身之资;搞砸了,前途尽毁不说,说不好就要人头落地。

  余智威驱马跃上一块高冈,环顾地势不禁皱眉,这片谷地山径修狭,进退不便,若遇袭击,队伍首尾恐将不能相应。“虽然早着人仔细探查,为何还是无来由地心中不安?”刀口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他对于潜在的危险有着野兽一般的第六感觉。看见首领黑着张脸,护卫们都加倍提着小心,不敢一丝懈怠。

  车外秋风萧瑟,车内春意融融。长安君赵欢安坐车中,锦衣狐裘,颈中配着一块玄玉,身侧跪坐着一位体态丰腴的美妇人。他年纪不过十六,唇上才刚刚长出黑色绒毛,正当朝气蓬勃的时节,眉眼之间却隐有一团阴媚之气。

  “姊姊因何闷闷不乐?”长安君启齿问道。

  “贱妾不祥之人,何劳君上惦念。”美妇答曰。

  “姊姊整日郁郁寡欢,可要伤了身子的。”

  “残花败柳之身,伤了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又想念安大哥了?”长安君再问。

  美人低头,隐痛不语。

  长安君倏然将她拉入怀里,上下其手道:“可不知是哪里想了?”此举淫邪,偏偏他做起来却像顽童间的游戏,眼中兀然泛起的一层阴鸷,转瞬也变得清澈无杂。

  美妇人急道:“君上不得如此!”

  长安君呵然一笑:“残花败柳,如何不得?”一记巴掌结结实实拍在美人臀上。

  美妇人羞愤难当,挣身而起,直欲就此坠落车去,一了百了。偏长安君又呼:“讨饶讨饶,认错了认错了,姊姊休和子欢一般见识。”拉起她的胳膊左右摇晃,当真好气好笑。她本是决心求死,一时就又犹豫起来,瞬间爆发的勇气竟是烟消无踪。这长安君别看年纪不大,却早已是游戏花丛的老手,而且专好良家人妇,于此道很有一番手段。这美妇人是他新近得手,正是情在浓时,哪能不百般消遣?

  美妇人姓戚,丈夫名叫安考,家里开着一间铺子,说起来也是邯郸城里的殷实人家。一日夫妇二人上街街采买,在市集上遇到一个出言调戏的白衣少年。二人看他前呼后拥飞鹰走狗,便恐惹事上身,只是当作没有听到,并不理睬。那少年说了一句:“姊姊今日不睬我,来日定会睬我。”倒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作为,笑盈盈地缀行一阵,便不见了。年少慕艾,事属寻常,对方是个半大孩子,夫妇二人均未将此事存放心上。谁知翌日一早竟有差人****,说是安考犯了人命,不待分说便将人强拿去了;家里的店铺门口也平白多出许多无赖泼皮,日夜来闹,驱赶不去。戚氏正自束手无策,却有人不请自来,告诉她说,当前的困境只有一人能解。那人,当然就是那日市集上的少年。事到此处,戚氏如何会不明白?为了换丈夫性命,含泪也只得将自己献上。

  想起往事,戚氏潸然落泪,但转念一想自己倘若死了,他再加害丈夫可怎么办?退一步讲,通过这段时间接触,这长安君只是孩子心性,待她还是很不错的。如今既已委身与他,只盼他能多少怜惜,也便是了。

  长安君将戚氏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叹一口气道:“偶做调情罢了,姊姊无趣得紧。”

  戚氏垂泪软语:“你是君上,君上要婢子做什么,婢子自然只肯依得,偏偏要说话来欺侮人。须得应我,这些浑话不再说了。”

  长安君嘻嘻一笑:“好好好,姊姊不喜,我便不说。”心中却想:“这一句话不说,自有一百句说,这一百句不说,却还有千般万般的法子戏你辱你折腾你,管教你轻贱如狗,摇尾承欢,到那时候岂不更加得趣?”当即吻其泪珠,云开雾散,两人咬了阵耳朵,倒似比先前更亲近了。

  车内春光,护送的将士们自是一无所觉,他们眯起眼睛对抗着山间的朔风,皲裂的皮肤像是风化的岩石。车队继续前行,傍晚时分,山谷口已经遥然在望,余智威手搭凉棚,面露和色,自此向东当是一马平川。

  忽而一声鸣镝箭响,阴风大作,不待众人反应,一轮箭雨已至。余智威忙高呼结阵,众甲士以铁盾护住主车,结成防御阵型,向林中回射,一时谷中尽是破空之声。陡然一声刺耳的唿哨,一支长逾六尺的大箭将一名骑士通体贯穿,箭头深深没入树干,箭尾还在嗡嗡作响。余智威看得心惊:“难不成林中伏有车弩?”

  车弩,又称床弩,须得数人以绞盘之力张开弩机,其威力凌厉无匹,但由于过于笨重,一般只用于攻城而非野战。此地未出赵境,敌人利器何来?

  “护住主车,杀出谷去!”他不及细想,瞬间做出决断。众护卫向主车聚拢,又以百骑组成冲锋阵型向谷口挺近,林中劲弩疾射,须臾骑士就损失近半。眼看就要冲到谷口,前方猛然出现许多手执高盾大戟的黑色武士,一个个高壮如山,身着重甲,结成方阵蓄势而待。

  如果从天空俯视,会发现两面的军阵都呈黑色,却又黑的不同,骑阵的黑是亮黑,黑中饰红,好似闪着血光的利刃;另一侧却是哑黑,黑得沉默,就像吞噬光线的深渊。

  “冲锋!冲锋!”骑士收聚,形成一个锥形,此乃骑兵冲锋之凿穿战法,此刻虽然未及配备超过丈八的骑槊长矛,全凭战马冲击也威力骇人。

  “艮!”只听黑色武士中一人下令。

  “艮!艮!艮!”众武士齐声高喊,将高过头顶的大盾插入地面,叠成双层盾阵。艮者,山也。

  骑阵遇上盾阵,前进的势头顿时一滞,浑似撞上了一面黑色巨墙,又如海浪拍击石岸。盾被向后推动了两步,但阵,却一步未退,只是被挤压了,像一块黑色海绵。又或者说,弹簧。

  至第三步,骑阵再也前进不得。赵国突骑威名远播,天下诸侯莫不侧目,关键就在于一个“突”字,现在竟被生生扼住。双方进行着角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虽然看似势均力敌,然则骑阵势已尽了。

  而盾阵,势方蓄满。

  “巺!”黑武士的头领再次发令,还是一个单音节字,干脆而低沉。

  “巺!巺!巺!”黑色方阵随之发出有节奏的沙哑吼声。

  巺者,为风。声声低吼中,方阵启动,执盾手分退两侧,后排武士同时动作,大戟搅动,上砍骑士、马颈,下勾马腿、马腹,直如弯弧挺刃把骑阵撕开一个口子。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各国纷纷推行兵制改革,建立专门的骑兵,来代替笨拙老旧的战车。诸侯争霸,大战频仍,骑兵的作用得到了反复检验和一致肯定,在战争中的地位不断提升。以步兵战胜骑兵的并非没有,但步卒突入骑阵,当真天下罕闻。

  看似不可能的事就在眼前发生了,众人来不及惊讶,黑色方阵快速推进,不管对方矢来剑至,黑武士们兀自挥出大戟,前排倒下了,后排补上,就像一架转动着无数齿轮的巨型机器,不断收割着人畜性命。

  后方,在弓箭压制下,更多黑色武士自林中杀出,向主车发起抢攻。余智威双锤翻飞,连续击杀数人,率领重甲将主车护于中央。敌人为其勇武所慑,一时攻势稍缓。

  战事正酣的时候,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一人,身着麻衣,手执一张牛角巨弓,以六尺长的短枪为箭,用佩戴着青铜指环的拇指拉至势满,屏息聚神,旋而骤然释放。这一箭,快似电闪迅若星驰,三箭远的距离,转瞬飞越。余智威堪将一名黑色武士逼退,忽然听见耳后寒风大盛,抡锤回转,只觉臂上传来一股大力,手中铁锤直欲挣脱而出。别看他长相粗蛮,练的功夫却不使蛮劲,眼见敌势强横不能硬克,当下收了力气,借着铁锤脱手之势将身体一带,仰面后倒,长箭险之又险地贴着面门掠过,一名轻甲避闪不及,被钉死于车壁之上。一箭不中,一箭又至,余智威团身疾滚,亏是他身材五短,箭矢擦着后背钉入土面。余智威滚出一丈有余稳住身形,朝山坡上望,但见那人将巨弓立于身前,一脚蹬开弓面,一手将弦拉如满月。余智威便只觉自己的身形被其箭意锁住,想避向左,他的弓也似偏左,想逃向右,他的弓却又似偏右。其实两人相距甚远,便是想看清楚服饰样貌也是不能,如何分辨得出箭矢朝向毫厘间的差别?余智威心神一恍,第三支箭已到近前。这一箭全力射出,威势更胜先前,锋镝破空似有百鸟齐鸣。闪躲已来不及,余智威将心一横,抡起双锤,分从左右合击箭锋,只听得一声巨响,火花崩现,余智威被巨大的箭势击出数丈,右肩一阵钻心疼痛,料想纵未被箭贯穿,肩胛骨也定然碎了。余智威用尽气力,瘫倒在地不能动弹,此刻若再来一箭,性命当即交代于此,山坡上的那人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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