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兰琴
红研会通常的聚会地点在中文系三楼西侧的资料室。那里有一张老旧结实的长木桌，能围坐十多个人。南北西三面都开了大窗户，光线充足。楼外绿荫蔽日，虽是下午也没有夕晒的烦恼。
红研会的成员并不多，一直保持八个人，并且每次聚会来的人也不全。兰琴自从加入红研会以来，一次没落地参加了九次聚会，会里的所有成员算是都见过面，常见的那几个人已比较熟悉了，还有两三个人可能因为事情比较多，只隔三差五地露面。
楼的西侧没有教室，比较清静。兰琴胳膊下夹着本子，沿着宽敞的楼梯走上三楼，远远看见一个男生站在西侧走廊尽头的窗前，因为背光，看不清那人是谁。等她走近了，那男生向她打招呼。
“你好兰琴，一个暑假没见，越发清秀了。”
兰琴看清对方是和她一起加入红研会的靳铭。他是物理系的学生，不知怎么对红楼梦研究极有兴趣，顺利通过了红研会严格的入会考试，每次聚会都在，态度积极。此时，他面带微笑，厚眼镜片下的小眼睛闪着亮光，头发修剪得极短，似是在光头上贴了一层茸毛；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扎在黑裤子里，配着黑皮鞋，是比较严肃的打扮。
兰琴轻轻点头，略笑了笑，算是回应。她不太喜欢这个人，觉得此人说话办事带着矫情，对红研会吸收这样的人不以为然。
“你看，我们来早了，门还没有开。”靳铭指着资料室的门说。
兰琴与他拉开一定距离站着，望着楼梯口。
靳铭问：“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新的研究成果啊？”
兰琴摇摇头，听着他似乎话里有话，侧头看看，见他正得意地笑着。
“你有？”
靳铭摸着刮得光溜溜的下巴。“昨天我把这段时间写的文章发给了两位会长，让他们先审阅一下。”
兰琴冷笑，不满地说：“你怎么不给我们都发一份，让我们好及时拜读？”
靳铭呵呵笑了。“这次会上你们再读也不迟。”
他这是看不起其余的会员。兰琴不想再理他，希望这时其他会员能出现。
心想事成，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欣长的身影，慢慢走过来，鞋跟碰在地板上发出嗒嗒声。
“是冷会长。”靳铭的脸立刻如花绽放，疾步迎了上去。
来人是副会长冷冰洁。她穿着淡蓝色短裙和白色蕾丝衬衫，像是是一个办公室里的白领。除了挽在头顶的黑发，她整个人犹如冰雕玉琢的美人一般毫无瑕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人如其名，接近她的人都会感到寒气逼人。兰琴初见她的时候，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当时兰琴参加入会的面试，对面坐着三位红研会的老会员，冷冰洁就在其中，另外两人都是和蔼可亲的，却衬着她更加冰冷，面带寒霜，那冷森森的目光含着蔑视一切的劲头，让人不敢直视。参见过这么多次聚会，从未见她笑过，说话也不多，话语里也从未含有一丝温情。兰琴不禁奇怪，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兰琴有时觉得自己可能过于敏感。别人对冷冰洁的感觉很可能就不一样。就拿这个靳铭来说吧，一见到她眼睛里放出一种光来，嘴巴不时傻傻地半张着，似乎就差流出口水了。每当这时兰琴就想起自己家里养的小狗，对靳铭的厌感也减轻了不少。兰琴怀疑，靳铭是不是为冷冰洁而来的？能有决心追求这么一位高不可攀冷傲凌人的女生，这人内心也称得上强大了。
靳铭欢笑着来到冷冰洁面前，却忽然冷却下来，两手攥着打印的文稿，有些不知所措。
冷冰洁扫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从他身边走过，对兰琴也是同样点点头，便去开门。靳铭伸手想帮她拿着手里的本子，冷冰洁盯了他一眼，他连忙把手缩回去。他们进了资料室，把三面窗子都打开，将长木桌擦干净。
红研会的人陆续来了，互相都打了招呼。会长李知非最后一个进来，向大家问了声好，坐到西侧中间的位置，冷冰洁坐在他左边，右边是李知非合作的老搭档徐科，其余四位会员坐在对面。兰琴的印象中，这位李会长的形象一直没什么大的改变，蓬乱的头发，黑框大眼镜，双眼细长，常常眯着，像是没睡醒的样子，脸色苍白，身材瘦削，身上的衣服也总是蓝白黑三个色调。他举止优雅，透着书卷气，说话慢条斯理，从来都是不急不躁的。
李知非坐下后，左右看了看，清清嗓子说：“今天到的人比较全，就差一个人没来。”
他的嗓音低沉平稳，充满磁性，与他瘦弱的外表形成反差，不熟悉他的人会生出异样的感觉。
在座的共七个人。兰琴知道那个没到会的人是廖祺，她仅见过一面，感觉他大概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似乎在校外和别人合伙做什么项目，这次说不定还去忙项目的事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吸收这样的人入会。相比之下，靳铭还算不错的。
李知非大致讲了今年红研会的计划，布置了几个需要深入探讨的课题。
“版本研究方面，还是由我和徐科负责。这学期，我们要加强对文本的研究，大家都知道，这文本被增删多次，前后许多细微的地方有差异，而且文风有微妙的变化，再结合其他方面，希望大家在今后的聚会中能提供真知灼见。当然，也不反对大家进行自己感兴趣的研究，对于优秀的成果，我们会安排在学刊发表。”
兰琴心想，这指导意见太迷糊了，让人无的放矢。她看向身旁坐着的沈溦。沈溦也正在看她，两人相视一笑。沈溦也是和她同时入会的，在会中是最谈得来的人。
李知非布置完了主要工作，拿起面前的一叠纸。
“靳铭同学最近比较勤奋，专门写了一篇专题论述，大家不妨都读一下，咱们再讨论。”
他把文章分散给大家阅读。
兰琴和沈溦凑在一起读。兰琴先迅速浏览了一遍，小声哼了一声。
“这写的什么一套啊。”
沈溦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示意她小声点，并凑近她耳边说：“我也有同感。”
这篇文章对妙玉这个人物作了一番所谓的论证，情绪化严重，感情色彩丰富，辞藻华丽，但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兰琴偷眼看冷冰洁，只见她面无表情，闭上了双眼。兰琴知道，冷冰洁最在乎的人物就是妙玉，这在之前她写的文章和发言里都可以判断出来。靳铭单挑这个题目写，肯定是想引起冷冰洁的注意，或者借此与她接近。现在看来，恐怕要适得其反了。
靳铭这时故意咳嗽一声。“大家有什么意见，都提一提嘛。”他满怀期待地望向李知非和冷冰洁，看到后者的样子眼神里不由透出几分忐忑。
李知非对冷冰洁说：“冰洁，这里你最有发言权，你先说说吧。”
冷冰洁睁开眼，扫视在场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靳铭身上。
“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要写这个题目？”
她的嗓音饱满悦耳，兰琴曾经猜想她歌唱得一定不错。
靳铭笑起来有点尴尬。
“我主要是对妙玉这个人物比较感兴趣。她在金陵十二钗里排位在前，但却不是这几大家里的人，而且连亲戚也算不上，地位非常特别。”
“这些我们都知道，还有什么？”
“她的身世是一个谜团。还有她对宝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呢？”
“老生常谈。”冷冰洁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纸说：“你这篇文章不是分析妙玉的身世，而是肉麻的颂词，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写这种文章，浪费时间，消耗纸张。”
靳铭的脸色灰了，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兰琴虽然对他没有好感，但此时不觉对他的处境生出一缕同情。
李知非轻笑一声。
“冰洁的话部分代表我的意见。不过呢，这篇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它给我们选择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研究方向。关于妙玉的身世问题，现在有几种猜测，一是某位专家说她家在苏州是负责茶政的官宦人家，我觉得这个结论不太站得住脚。根据资料，清代在产茶区的州府设有主管茶事的官员，姑且叫茶监吧，品级不高，和曹家虽然会有交往，但这样的出身和交往不会让作者把妙玉的地位抬至那么高。还有种猜测，是我近来听说的，说妙玉其实是贾政的私生女，这比第一种猜测更站不住脚，我就不多说了。最具代表性的猜测，她的判词中说她是’金玉质’，暗示她是金枝玉叶，妙玉的原型其实是某位失势亲王的女儿，这篇文章也是这么结论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合情理的猜测。问题在于，你论述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没有说服力，都是想当然的东西，别写什么气质高贵用度超凡那些内容，咱们得拿出实际的推论过程来，否则这和那些胡猜的有什么区别？”
靳铭面现难色，仿佛在说，天呐，您让我怎么推论啊？
沈溦帮着他把话问出来：“会长，您能给我们提示一点推论的思路吗？”
李知非想了想说：“你们可以考虑当时的政治环境，康熙帝的众子你争我夺，同曹家关系密切的亲王不止一个吧，从这方面找找资料。不知你们读过推理小说没有，推理小说里有种类型叫历史推理，就是对于面临的谜题，通过史料记载的蛛丝马迹，构建论证过程。我们要做的就是类似这个，不过小说允许虚构，我们不允许杜撰就是了。”
靳铭身边坐的周静妤说：“我的天，这样我们岂不都成了侦探？红研会改名叫侦探社吧。”
李知非被她说得笑了。
“你们别不相信，其实许多考据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呢，过程显得比小说枯燥而以，没有异想天开的情节，大家可以体会一下，有空也可以找几本历史推理的小说读读，开拓一下思路也是好的。”
靳铭这时恢复了常态，笑着说：“多谢两位会长的提出的中肯意见，让我受益匪浅，我一定按照会长的指示进行论证。”
李知非摆手说：“我只是提供参考意见，咱们研究会没有官僚，不存在指示不指示的问题。”看了看冷冰洁，又笑着说：“刚才冷会长的话稍重了一点，她是太爱红楼了，你就谅解吧，希望你能获得让她也满意的成果。”
靳铭小心翼翼地瞧着冷冰洁，嘴里连说“一定”。
冷冰洁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知非说：“今天计划的事情就这些，还有别的事吗？大家可以畅所欲言，随便聊些相关的事情。”
沈溦说：“我这有件事要报告会长。”说着，从身边的纸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李知非。“这是咱们学校上学期新成立的红迷俱乐部给我们的邀请函。”
李知非打开看着，嘴里喃喃说：“冒出了一个红迷俱乐部？联谊会？”他笑着把邀请函又递给冷冰洁。“冰洁你看看，我觉得是件好事呢。”
冷冰洁看了邀请函，把它交给其余四人传阅，问沈溦：“你认识这个红迷俱乐部的人？”
沈溦把所知道的说了。
冷冰洁淡淡地说：“现在对红楼梦感兴趣的学生还是不多的，大家确实应该增进交流，我觉得下周六下午比较合适，地点就让对方定吧，知非同意吗？”
李知非说：“我同意，大家到时最好都来参加。沈溦，你负责找那位叶同学确定联谊会的地点，发到我们QQ群里。”
沈溦笑着点头。
没有其他事了，李知非宣布散会。
资料室里只剩下冷冰洁和沈溦。兰琴在外面等着，想与沈溦一起走，顺便聊聊，却看见沈溦将那个印有图案的纸袋递给冷冰洁，并小声说着什么。冷冰洁稍显诧异，接过纸袋往里看了看，点头对沈溦说了句话。沈溦笑着和她告辞，来到门外。
兰琴好奇地问：“你和冷会长在做什么？”
“路上听我跟你说。”沈溦拉着她的胳膊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