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节 求变(一)

  李榆想家,家里人也想他,他的两个儿子出生了,五月初六,巫浪哈抢先一步生下了李蒙,期待已久的丰州人一片欢呼,大统领有后了,丰州有了延续下去的希望,大断事鄂尔泰兴奋之余却是有点失望——李蒙毕竟是察哈尔人的血脉,土默特还是应该由阿勒坦汗的后裔来继承,他把希望又寄托在乌兰身上,天天向佛祖祈求让乌兰也生个男孩,佛祖似乎理解他的苦衷,六月初二,乌兰也生出了李晋,丰州人简直欣喜若狂了,阿勒坦汗的直系血脉、土生土长的乌兰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哈屯,她生的孩子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统领继承人。

  察哈尔汗听说巫浪哈生了李榆的长子,心里乐开了花,派出桑哈儿寨济农赶来庆贺,破天荒地掏了五十两银子送给有功的巫浪哈,还给李蒙起了个好听的蒙古名字——阿达海,绰尔济喇嘛这时也兴冲冲赶来了,很有风度地为两个孩子摩顶祈福,不过他显然偏爱李晋,为李晋起了个更响亮的名字——卓里克图,即英勇无畏的意思,鄂尔泰和布颜图等人激动得老泪纵横,跪在草原上告慰死去的博硕可图汗,他的血脉会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传承。察哈尔人对李晋更受丰州人宠爱略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不过他们也不在乎,蒙古人讲究分封诸子,李蒙至少可以分一份优厚的家产,何况李蒙好歹也是长子啊,也有希望继承大统领之位。

  丰州人为大统领有了继承人而高兴,也为大统领出师大捷而庆贺,出征的将士陆续回来了,谁也没想到大统领这次出征会打这么久的仗,也没想到会死那么多人——阵亡和死于伤病的丰州精壮连同白显志的大同明军将近九百人,绰尔济喇嘛为丰州死去的将士举行了三天法会,祈求佛保佑死者早日转世永享太平富贵。

  没有丰州人抱怨他们的大统领,他们已经看惯了死亡,明白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付出代价,何况这个代价换来的收获也是巨大的,出征的将士带回来六七千头牲畜和数不清的白银,这些就是丰州人活下去的本钱,跟着出征将士一起到达丰州的还有三千多人口,其中四百多工匠更是无价之宝,对丰州亟待发展的铁厂、盐场和作坊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大统领和将士们是用生命和鲜血为丰州人争取生存的希望。出征的亲人回来了,但大统领却被讨厌的明国朝廷留在明国京师,人们为自己的大统领祈祷,希望他早日回来,看看他新出生的孩子,而且继续和丰州人在一起。

  然而丰州人的喜悦很快就被浇灭了,丰州从五月开始阴雨不断,进入六月更是连遭暴雨,农田出现大面积水涝,黑河、饮马河等河流泛滥成灾,淹没了河边的农田,部分草场也被暴雨冲毁,牲口吃的草料出现紧缺,从去年的大疫中刚刚缓过劲来的丰州人又一次面临严峻挑战。今年开春之后虽然出现春寒、干旱,但没有战乱、瘟疫的侵扰,大统领府利用这难得的有利时机,一开春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天气刚转暖又带领大家抢种庄稼,总算扛过了旱情,而且开垦播种了四万亩土地,丰州人满心期待着今年有个好收成,可连续的暴雨让大家的心都凉了。

  大统领府面对危局,下达了紧急动员令,号召丰州全体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投入抗洪排涝保收成,大统领府的佥事除了年龄大的鄂尔泰和负责守备的赵吉留守外,李富贵、李槐和云荣以及巴图、杜宏泰等参政全都下到到各千户所督查、巡视,直到十几天后灾情缓解才陆续回到了蛮汉山。

  “情况严重吗?”鄂尔泰见到大家满脸疲惫地进来,急忙向李富贵、李槐问道,李榆不在他们三人就成了丰州的主心骨,这是丰州人一致公认的。

  “我们动手快,人也齐心,庄稼保住七八成没问题,但我们先前修的水渠大多被毁,老百姓的房屋、帐篷也损坏了不少,我们又要花钱了!”李富贵声音低沉地答道。

  “笃行兄,我和念丰兄在路上还在商量,丰州本是苦寒之地,这几年又是天灾人祸不断,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靠农牧解决丰州人的吃饭问题都不现实,榆子这次出征虽然损失了很多精壮,但带回来四百多工匠和近十万两白银就是我们最大的本钱,现在是到了大兴工商的时候了。”李槐接着李富贵的话说道。

  鄂尔泰没有表态,而是指着站在一旁和赵吉说话的中年汉子对大家说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汉民在金国时的故友刘兴祚,昨天才带着亲卫营赶到蛮汉山,汉民还托他带来了封书信。”

  李富贵、李槐等几个刚回来的佥事、参政与刘兴祚相互见礼后,急忙凑在一起读起李榆的信,李榆托刘兴祚带来两封信,一封是给家里的两位夫人的,另一封则是给大统领府,李榆在这封信中叙述了自己入关后的情况,同时把刘兴祚详细介绍给大统领府,称刘兴祚是侠肝义胆、文武双全的人物,而且与丰州人有共同的理想,是丰州非常需要的人才,应该予以重用。李瑜认为丰州未来的处境将非常困难——明国自顾不暇、察哈尔奄奄一息,但更强大的金国已然成为对手,与这个对手相比丰州几乎不堪一击,而留给丰州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丰州必须巩固与明国和察哈尔的良好关系,更重要的是必须加快发展步伐,但如何发展李榆也想不出办法,李榆建议扩大大统领府,增设大统领府同知、参议两个职位,由鄂尔泰、李富贵、李槐三人担任大统领府同知,担负起带领丰州发展的重任,参议则用以招纳有识之士参与到丰州的决策中来,比如和丰州军并肩战斗过的白显志、马光远、会做生意的马奇、范永斗等人,总之丰州的人才太少,有一个就要用一个,大家集思广益总能找出一条发展之路。李榆最后表示,他也想早日回到家里,但明国朝廷的话他不敢不听,这个庞然大物可不敢惹,所以他必须在京师呆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能回去他也说不准,不过他坚信以鄂尔泰、李富贵、李槐为首的大统领府一定能管理好丰州。

  “大统领又当甩手掌柜了,现在我们必须自己拿主意。”李富贵看完信,苦笑着说道,“除了马头山的布颜图,大统领府的佥事、参政都回来了,马奇、范永斗这几天也都在得胜口跟明国京师来的太仆寺主事谈生意,我们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商议一下吧,汉民说得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榆子跟我说过,丰州这里遇到事都是大家商量着办,谁有本事就听谁的,他在不在都一回事,看来果真是这样的。”刘兴祚笑着起身告辞。

  “刘兄留步,汉民在信中的意思其实已很清楚了,刘兄来了就是大统领府一员,而且位在佥事之列,刘兄就留在大统领府吧,”李槐一把就拉住刘兴祚,看到刘兴祚一脸的茫然,又解释道,“我们这里的官制比较乱,佥事即可参预机要,与明国、金国都大有不同,汉民一直讨厌设立官制,主张顺其自然,刘兄以后就清楚了。”

  “刘兄在金国朝廷呆过多年,一定非常熟悉他们的情况,军务上的事榆子给我们讲过多次了,请刘兄给我们讲讲金国的国政和税赋情况吧。”巴图也说道,众人以期望的眼神望着刘兴祚,丰州未来的对手是金国,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迫切想了解这个对手的实力。

  刘兴祚点点头,这正是他熟悉的,从老汗到天聪汗各个时期的税赋变化他都经历过,细细给大家讲起来:老汗起兵之初就面临着财物极其困顿的局面,诸申太穷也交不起税赋,他采取的措施是屯田之法,免除诸申税赋,每牛录出丁十人、牛四头,开荒种粮以充公仓,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却让他们有条件能生存下来,取得明国的辽沈肥沃之地以后,老汗又实行了计丁授田,每丁分田六垧,五垧种粮一垧种棉,每三丁合种官田一垧,诸申三丁抽一以充军伍,兵丁不发军饷但免役税,汉民每二十丁出一人当兵一人当差,免除其他苛捐杂税,辽人负担相对于明国时有所减轻也能够接受,但他突发奇想地又实行了诸申与汉民“同住、同食、同耕”之策,把解决诸申迁入辽东的负担加在汉民身上,汉民不堪重负,加之诸申欺压、役使汉民,汉民忍无可忍纷纷抛荒逃亡,而老汗也对汉民举起了屠刀肆意杀戮,辽东地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老汗为应对危局又强制汉民按丁编庄,每个拖克索编入十三丁,牛七头,种田百垧,八十垧由庄丁自耕自用,二十垧合种纳官粮,这更是错上加错,百姓被送进金国勋贵、官吏的拖克索充作阿哈,不仅无心耕作造成粮食减收,而且普通诸申没了汉民可供役使,家中老幼男女也得下地干活,不善耕作的诸申能把地种成什么样可想而知,老汗的疯狂之举给天聪汗留下个烂摊子,加之金国连续出现灾荒,金国物价飞涨,在天聪元年沈阳粮价竟然达斗米八两,马二百两一匹,牛一百五十两一头,辽东同时出现大饥荒,人以草石充饥,甚至人相食之事屡见不鲜,饥民为盗者数不胜数,金国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大统领府的佥事、参政们听得目瞪口呆,以前听范永斗这些商人说过,但他们还有些不信,现在他们不得不信了,云荣忍不住问道:“刘兄,金国是如何熬过来的?那个金国的新汗又是怎样的人?”

  “还能怎么样?金国历来国策就是内部问题无法解决就对外打仗,他们有强悍的武力,只要不断打胜仗,能抢到人口、财物,大金国就能维持下去,富庶的明国就是他们的首要目标,除非明国心甘情愿奉上财物与金国议和,否则双方的仗会一直打下去,而金国要放心大胆南下抢掠明国,征服并整合蒙古势力是其必然选择,所以察哈尔也罢,丰州也罢,与金国已成生死之敌,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

  刘兴祚停下想了一会儿又说道,“金国穷兵黩武并不可怕,他们人口太少,一直不停地打下去,败亡也就是十年八年的事,但金国新汗皇太极却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此人即位之初就大力裁撤拖克索释放庄丁,分给无地的汉民土地、准予分屯别居,另设汉官掌管,诸贝勒、贝子以下诸申人等不得侵扰,对汉人中有才之士,不论贵贱一律编入八旗量才擢用,金国的汉官正在逐渐形成一股势力,而天聪汗对蒙古归附各部则是怀柔之策,赐其部落草场、首领显爵,准其从旧俗治理领地,而把各部落的精壮之士、才显之人编入八旗,如今的金国八旗已不是诸申一族的八旗了,实际已有诸申、蒙、汉三族合流之势,三者的利益被捆在了一起,诸贝勒和老诸申们的权利受到制约,心里多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不过如此一来八旗的实力更强了。金国目前表面上实行老汗生前制定的八旗共和、四大贝勒共掌朝政之策,但天聪汗独掌大权之心已显露,其他三大贝勒迟早要被他搬掉,等他大权在握之时,一定还会有大手笔,如果辽东的诸申、蒙古和汉民以金国大汗为核心整合成一体,金国就太可怕了,明国除了屈膝和议,恐怕无其他应对之策了。”

  杜宏泰摇摇头说道:“大明实力远在建夷百倍之上,建夷虽强但要想撼动大明两百六十年的基业恐怕力不能及,大明也绝不可能与建夷和议,坚持打下去应该能有办法对付得了他们吧?”

  “明国对付不了他们,大明的问题比金国更严重,建酋尚能以八旗为幌子结众匪盗为一党,而大明皇帝连整合国力的能力也没有,根子就在于大明太祖皇帝视其国为其家,大明的所有国策就是保他朱家的大明江山皇统永固,朱家的子孙万代富贵享乐,天下臣民百姓任他朱家驱使,天下土地财物任他朱家掳掠,结果就使大明皇帝成了孤家寡人,可太祖皇帝没想到,天下人也不是傻子,时过境迁朱家的皇帝真的成了官吏欺隐、百姓仇视的孤家寡人,天下土地财物也成了皇亲国戚、贪官污吏的口中之食,皇帝几无可用之人,也无可用之财,以孤家寡人疲困之力,敌结成匪党之八旗数十万人之力,必定败亡无疑。”李槐毫不客气反驳好友,在丰州呆久了,仇视明国的李富贵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玉山说的好,八旗就是匪党,大明皇帝就是孤家寡人,大明天怒人怨气数已尽,以八旗之党天下取代朱氏之家天下大有可能,不过党天下比家天下更坏,百姓由一家一姓的奴才变成一伙匪党的奴才,其欺隐奴役百姓、压迫残害百姓乃至收刮民脂民膏更胜一筹,我丰州既然不当朱家的奴才,那就更不会当一伙匪党的奴才。”李富贵很满意地看着李槐。

  赵吉挥手接着说道,“汉民带领丰州人起兵反抗察哈尔人之初,就定下了丰州的规矩——无奴役、无贵贱,这也是丰州的魂,不论皇帝还是匪党谁敢破坏我们的规矩,我们就与他决一雌雄,我们与匪党打过了,他们没什么了不起。”

  “我明白了,无奴役即是人人皆得自由,无贵贱即是佛经所曰众生平等,丰州的规矩和灵魂就是自由平等,“云荣突然一拍脑门大叫道,鄂尔泰立刻拍案叫绝,众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杜宏泰赶紧记了下来,那木儿出征后留下的掌教谕一职由他干——李榆天天挂在嘴边的谁也不许欺负谁的话,以后就会变成自由平等讲给孩子们。

  “现在我们这群无家可归才聚到一起的穷光蛋还是考虑如何保卫丰州的自由平等吧。”大家热闹一阵后,鄂尔泰敲敲桌子笑着说道。

  大家沉默下来,不管理想多么美好,现实总是残酷的,丰州要想与强大的八旗匪党为敌谈何容易,李富贵笑了笑说道:“草原上生存还是得按草原上的办法,笃行兄,你熟悉元史,就谈谈蒙元是如何做的吧。”

  “大元起于荒蛮,最初也跟现在的金国差不多,靠兼并部落、抢掠财物发展壮大,直到世祖皇帝忽必烈时朝制国策才臻于完备,世祖皇帝治理天下,与明国大有不同,重商而抚农,开拓陆路、海陆通商天下,以商税充国用,对耕作汉民实行民不戍边、轻徭薄赋,除派遣少量达鲁花赤到地方外,听其汉官辖制汉地,大元之初兵强马壮、财富盈仓,但大元的成例我们学不了啊,我们既无力沟通天下商路,也无能吸引客商的财物,最可怜的是我们手里没钱太穷了!我们连用来作可供交易的钱币都没有,我们如何发展工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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