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九九

  许家的坟地里,除去最先的老祖宗高高耸立的石碑外,余下的都没有立碑。外公和小舅舅的坟挨在一起,上面的野草长得十分茂盛,远看就像顶在头顶的浓密的头发。外婆看着林秀笨拙地挥着锄头锄草,喃喃地念叨着先人和外公跟九舅舅的名字,跟他们拉起家常。林秀听外婆叫着小舅舅的名字,鼻子忍不住地发酸:小舅舅死得太不值了!很多年来林秀都坚持认为小舅舅是给她们这一群愚昧的亲人害死的,是给封建迷信害死的。时隔多年,只是外婆似乎还没觉醒。看着一脸皱纹、满眼含着深切悲伤的泪水的老人,这些话从不忍说出口。小舅舅临死前的哀求还言犹在耳。他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拍着紧闭的房门,双眼流泪地哀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怕黑!”外婆外公拦着要想去开门的几姐妹,劝慰他:“孩子,再坚持几天就可以出来了。别闹啊!”门内的声音绝望地低下去,转而哀求道:“我想见见三个姐姐!”三个出嫁的姐姐其实就站在大门旁,听着弟弟的话语哭成了泪人,外婆用手势阻止她们出声——朱仙娘交待过的,这最后三天不能让他见外人,嫁出去的女儿自然是外人的。熬过三天,他便可以走出这囚禁他的漆黑的小屋了。小林秀听着这悲怆的哀求声,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襟,惊恐地望着这一群亲人。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小舅舅的声音。、

  小舅舅排行第九,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正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那永远悲天悯人的神情与他十来岁的年纪是不相称的。老人们总说太早懂事、太过聪明的小人儿是不好养的。小舅舅是太过聪明懂事了。小舅舅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体贴一家子人。每次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他一溜烟地跑到地里找到干活的姐姐们,帮忙着做力所能及的事。姐姐们是不需要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弟弟帮忙的,催促他回家做作业去。他却总是要陪着姐姐们忙完,夜晚跟姐姐们守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姐姐们做着一家子人的针指活儿。农业合作社收割小麦和水稻的粮的季节是小舅舅最忙的时候。他放学回家放下书包背上背娄就下地捡大人们收割后落在地里食。小麦的麦穗跟水稻一样,金黄黄沉甸甸的,拿回家来补贴一家子的口粮。这活儿舅舅许小七也干过。不过小九舅舅捡麦穗的时候,小七舅舅已经去了口中学寄宿,最小的小姨还在蹒跚学步。小九舅舅学习比七舅舅成绩还要好。他们兄弟俩一直是全家人的骄傲,外公外婆也最是疼爱他们,家里的体力活基本都是三个姐姐干的多。三个姐姐都没正经上过学,早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作为一家之长的外公许大水一手好字,除了空闲的时会讲古,对家里家外的一切事物都不上心。当然两个儿子的学习例外。因此,小九舅舅更加倍地关心体贴着姐姐们。

  这些都是林秀听妈妈许玉梅讲的。妈妈到现在还经常绘声绘色地给林秀姐弟俩讲起小舅舅的故事。说到最后,总会擦眼泪。小舅舅是个处处为兄弟姐妹着想的人。几个姐姐出嫁后的生活也让他不少挂心,那时节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还在镇上初中。

  一九八三年的端午节前的一天,许玉梅背着两岁半的女儿林秀正在老屋前的水潭边漂洗一家子的衣裳。扭头瞧见村前的小路走来一个小小的男孩,小男孩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背娄,佝偻着腰,走得挺吃力。似乎像小弟弟九九。不过这念头一闪就觉得不可能的。自己出嫁的时候九九还小没有来送亲,到婆家四年了,九九从来没来过,也不可能一个人找来的。小男孩渐渐往自己家里去了,都走到房后的竹林边,正拦住竹林边玩耍的几个小孩问着什么。几个小孩中的站起了自家七岁的小姑,小姑正朝着许玉梅指点着什么。许玉梅慌忙收好衣服往家赶。又是心疼又是惊喜。天!她那么瘦小的小弟弟,这么远他可怎么找来的呢?

  许玉梅嫁的婆家离着娘家四十来里山路,一家子大大小小的小叔小姑子三四个,全指望着身为老大的许玉梅夫妇照料。这门亲事是朱仙娘做的媒。完全是母亲程淑芬听从朱仙娘的话办的。许玉梅虽明知要受苦,拗不过对朱仙娘言听计从的父母。

  正在许玉梅背着女儿往家飞奔的阵子,玩耍的几个小孩不知从九九沉重的背篓里发现了什么,争抢着一拥而上,各自从背篓中抓起东西就跑。九九着急慌乱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这群小强盗!都给我拿回来!”许玉梅大喊。小孩子们都跑远了,就连小姑子都没有理睬她,径直跑回家去了。九九满脸汗水,放下背篓望着姐姐一脸灿烂的笑容,亲热地叫了:“姐!妈让我来看你的。摘了些你爱吃的西红柿、黄瓜,可是就剩下这么点了。”九九指着背篓里的两三颗西红柿和几根黄瓜。妈还让带些米来。”玉梅接过背篓,沉甸甸地,“你不认得路可怎么找来的呢?”“我听说姐姐家不是挨着大水库么,我们那一带的灌溉地用的水都是从那里来的嘛。这不,我就沿着灌溉用的水渠走。这不也让我找到了!”许玉梅听得心中不忍,顺着大道走四五十里路也要两三个小时,弟弟沿着弯弯曲曲的沟渠要走上多少时候?还要背着这么沉的背篓!“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背着妈来的呀?妈知道你不认得路怎么会还让你背上这么多东西!”九九的眼睛有些躲闪,抵不住姐姐责问地眼神,笑笑说:“是我想你和秀秀了,非要来的。不过这些东西可都是问过妈妈,她同意了我才拿的!”玉梅感觉眼睛发热,掀开弟弟衣领,只见两道深深的勒痕。心疼得泪水盈眶。九九拉着姐姐的手:“没事的姐!走,到你们家看看去。”!

  娘家来人,婆婆特意吩咐拿出一小块腊肉煮上。开饭:一张八人方桌,公婆坐在上首的位置。两个小姑子坐了下首,一个七岁,正是刚才抢了黄瓜就跑的小丫。此刻正含着手指头望着九九不好意思地做着鬼脸。一个十岁,两眼正盯着碗里的几块腊肉一眼不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两个小叔子倒还正襟危坐。九九和二姐夫坐一起。姐姐玉梅背着孩子拿着饭碗站在九九的背后。九九站起来坚持要让姐姐坐着吃饭,姐姐还没开口,婆婆抢着说:“孩子她舅,你姐背着孩子呢,站着吃。孩子哭闹时好哄的。可不是我们不待见她!”九九咬着嘴唇不好再说什么。公公客气地招呼着小九九吃菜,刚举提起筷子来夹起一块腊肉往九九碗里送。两个小姑子飞快地挥着筷子往装着腊肉的碗里抢。小的抢完一块放嘴里来不及咽下筷子又招呼上来。大的一个见状也不示弱,筷子挥得飞快,忙乱中把老父亲手中的筷子连同腊肉都打掉了。全然顾不上看老头子的脸色,继续埋头大嚼!婆婆恼怒地举着筷子往两个闺女头上敲,俩丫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着碗里冲锋,对敲在头上的筷子视若无睹。两个小叔子已经懂事了,生怕九九笑话,看看两个妹妹又看看九九,大的一个出声责备:“死丫头!饿死鬼投胎嗦!”一边尴尬地瞄一眼九九。九九惊讶地望着桌子上一家子,没有动筷子。再看看姐夫,没事人似的低头刨着碗里的饭,显然已经********了。

  这一顿饭九九是食不知味。匆匆扒完碗里的饭站起来让姐姐,姐姐碗里几根青菜,桌面上就是青菜都所剩无几了。

  这次家访让九九对二姐姐的处境很忧心。以后再回娘家的时候,九九一定要姐姐留下多住几天,緾着母亲给姐姐做各种好吃的,临走,都还要包好让带些走。这也是九九仅有的一次到二姐家。、

  这件事年的不久,九九就得了很严重的怪病,不几年间就被病魔折磨得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九九的病毫无征兆。也或许是他平时病痛的时候刻意隐瞒了。直到有一天在课堂上瘫倒在地了,老师找人通知了,家里人还以为只是小毛病而已。可送到医院一查竟说是脑袋里长了瘤子,而且是恶性的,以当时的医疗重要条件,能治好的希望不大。一家子顿时懞了。从那以后,九九的病情一发不可收拾,原本做事麻利又体贴他人的九九慢慢地连站也站不稳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一家人也没有放弃治疗。刚开始做了一回手术,手术后每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治疗。医院隔着几十里的山路,每次去的时候,都要准备着两人抬的软椅。三个姐夫轮换着来抬去医院,有时,老父亲也亲自上阵。九九总是忍着病痛,安慰开解着围着自己忙乱的一家子,仿佛那个病人倒不是他自己似的。林秀印象最深的是自己緾着坐在轮椅上的小九舅舅讲故事。讲的什么不记得了,但是,坐在轮椅上的舅舅憔悴的样子和强打精神对自己轻言细语地讲故事的样子一直让林秀不能忘怀。五六岁的秀秀知道小舅舅是特心疼自己的,也知道小舅舅生了很重的病。所以当小舅舅把他最心爱的一副乒乓球拍送给自己的时候,林秀并没有高兴,反倒哭了起来。她想舅舅这是再也不能打乒乓球了么?这副乒乓球拍林秀保存了很多年。

  现在想起来,小九舅舅的最后的死,外公外婆是有过错的。至少,让舅舅死得那么不甘心。

  小九舅舅的病原本经过手术后恢复得不错。稳定下来后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用经常往医院里跑。而是到医院里开上一些药,找本村的赤脚医生许开明打针的。许开明人如其名,不仅风度儒雅,而且熟悉时势政策,除去没有拿到医疗证外,他对中西医都会不少。闲暇时自己还会亲自上山采药。针对九九的病,许开明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建议林秀的外公外婆可以用他专门采的草药熏蒸。外公许大水也是有点文化的人,便很欣然地答应了,并且积极地熏蒸了几个月。每次全家背回一大捆的药草,浓浓地熬上一大锅。再把它倒在大大的木桶里。木桶上面支起了木架,上面拉上薄膜,一间密不透风的浴室就成了小九舅舅的治疗室。外公为了保证药效,每次都吩咐把烧得滚烫的水稍稍地晾一下就把小舅舅放进去。可怜的小九舅舅每次都要哭叫上好一阵子。还没上学的林秀守在外面,揪紧了心等着舅舅从里面出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也是病急乱投医,外婆决定找朱仙娘治治看。

  同住水井湾,村里人信奉朱仙娘的不少。早些年朱仙娘也治一些怪病的,随着科学的普及,这化符水治病的生意才慢慢地少了。朱仙娘自有一套混合了佛道阴阳的说法,让人云里雾里的。许多人来时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但一来二去,竟当真了。外婆程淑芬就属于这一类人。

  八十年代,正是属于朱仙娘的黄金时期。——虽然早几年朱仙娘就把这门手艺传给了辣椒红徐平君,但此时徐平还没有接过业务。为着师傅还在,没有跟师傅抢饭碗的道理。

  当程淑芬拎着家里平时积攒下来的鸡蛋赶到朱仙娘家的时候,堂屋里坐满了人排队。朱仙娘正在厢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呛人的烟火味从敞开着的门里一阵阵地漫出来。不用说,厢房里也是挤满了人的。程淑芬并不是第一次去。以前去都是为着女儿们的婚姻,这次可是关系着小儿子的性命,哪一次都至关重要。她打量着旁边的人,这些人都来是水井湾当地人。有男有女,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或表情轻松地谈笑风生。前者多半是跟自己一样遇到什么难事了,那些轻松淡定的多半是来还愿的,还有些谈笑的眼看是有好事了。有好事也来这并不奇怪,正所谓抽签算命,举棋不定。吃仙娘这碗饭的,八九都可以算得上心理医生了。这些连不经常来的程淑芬都会察言观色的。相同的是来的这些人都跟自己一样,都没有人是空着手来的,身边都或大或小放着个包袱。这里面装着的都是给仙娘上供的礼物。当时的规矩是有钱拿钱,没钱拿礼。这种规矩直到后来都没有变化,只是以后慢慢地用现金代替的多了。所以现场最忙碌的应该是朱仙娘的媳妇了,她一直不停地在厢房里进进出出,忙着从里面拎出东西来。程淑芬伸头张望:后院的房檐下挂着一溜儿腊肉!谁家过年前能有这么些腊肉也不能够,更何况这可都开春好久了。早就听小七说,开开几姐弟拿家里的窝窝头跟树林换腊肉吃(树林是朱仙娘的孙子)。小七也想拿家里蒸的粗粮馍馍跟树林换腊肉,程淑芬还觉得占人便宜了不够磊落,没有答应。看来倒是真的。

  轮到程淑芬的时候,朱仙娘额外地寒暄了几句。因为都是本家,论理程淑芬还该叫朱仙娘婶的。听完程淑芬把病的前后经过讲完,朱仙娘沉吟了有半晌,接着让报上九九的生辰八字。这次她用了一碗清水。面对着墙烧化了纸钱,默默祷祝已毕,仙娘坐下来聚气凝神地注视着面前这一碗清澈的井水。屋里的其他人都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程淑芬更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良久,仙娘终于开口了:“九九的病很严重,光是医药怕是不能见效。也是你前世在神前许下过愿心没还,他这世是来讨债来了。他本是菩萨座下一童子,所以比寻常人有灵气。你说他是不是特别聪明懂事啊,学习还好的!”程淑芬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对着朱仙娘双手作揖,口里一叠声地没了:“就是就是!还请仙娘你老人家再给我指条路,要怎样才能补救?只要能保住小儿的命,要我们怎样做我们都依得!”“也只能试试看喽。你回家后让九九没事的时候多诵读经书,不要往外面去,也不要见外人的,外面的人哪里都走过来,保不住带有邪祟。静养上一段时间,要是过得了七月怕就没事了。”朱仙娘眼睛不离碗里的清水,说出话来却不容置疑。“不去外面这倒是好办,反正九九又不能自己行动的。只是不见外人的话那他姐姐姐夫也不能见的了?”“最好不见!”“那不是还要瞧医生去的嘛!”仙娘有点不高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俗话说的‘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碗水你拿回去让九九喝点,剩下的在屋里四处洒上。”这话表示事办完了,该轮到下一位了。

  从朱仙娘家回来,程淑芬就把朱仙娘的话给许大水说了。这要是在以往,许大水对仙娘神婆那一套是相当反感的。可眼下搁在最心爱的小儿子身上,他有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难以下结论,便不耐烦地哼了声:“你看着办吧!”这便算是默许了。说这话的时候小七并不在家,上完小学就辍学在家的小女儿双五倒似懂非懂地全听在耳朵里。

  不久后的一天,双五正在家门口的水塘边洗着哥哥九九的衣服。九九由于坐卧久了长了褥疮,这两天非常难受。老是吵吵着要出来走走。父母借口地里忙,让双五在家盯着。九九知道小妹身单力薄是不会麻烦妹妹的。

  双五低着头洗衣服,水塘边一个人背着背篓走过了叫了声双五。双五是小名,排行第十的。抬头看,是许开明。许开明说:“双五,怎么好久不见你父母来拿药的?正好我今天有空,去你家看看九九,上次的草药该换了。”双五机灵,想到父母前几天的谈话,说不要让见外人的。忙道:“二叔,我爸妈下地去了,九九好了好些了,只是身上长了些疮,搽些红霉素来着的。”“嗯,”许开明继续往九九家里去,不疑有他,“我要上花谣山采药去,想先看看九九的脉好对症下药。我自己去瞧瞧好了!”眼看许开明都走到大门口了。

  许开明跟许大水是隔着几房的兄弟,听说大人不在家也没有多想,只一心想看看九九的病情。双五干着急,找不出不让人家进屋的理由。把心一横,上前几步抢在前面,望着许开明怯怯地说:“二叔,爸妈说了不让哥哥见外呢。。”许开明以为听错了,疑惑地望着双五,“你爸妈咋说的?”双五一向敬畏这位严肃的远房堂叔,于是硬着头皮把那天妈妈回来说给爸的话学了一遍。听得许开明一张脸渐渐发青,又由青变红。双五说完相当惶恐,低着头不时偷瞄许开明阴晴不定的脸。良久,终于听得许开明跺着脚说:“枉自许大水还装了点墨水的,竟然会这么糊涂。连这种混帐话都听得进去!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以后喊他不要来求我!”说完气哼哼地背着他的空背篓转身走了。

  晚上一家子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双五把许开明来的事说了,没说他走时说的气话,但父亲许大水仍然变了脸色,最后叹了口气说:“这事不该告诉许开明的。该看病吃药还是得接着看病吃药。避谁也不应该避着医生。”双五缩着脖子,听父亲的话应该是自己说错话了罢。最后,还是母亲说了:“要不明天我去找他拿药草。同一个村子,他能理解的。”

  只是第二天,当程淑芬专程去许大明位于许家祠堂的诊所准备拿药的时候却找不到人。往常,诊所是早上八九点都会开门的。她坐在诊所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影,最后索性去了许开明家找。许开明家跟自家相距不远。隔着几丛竹林再上一段石阶。远远似乎望见家里的门开着的,等程淑芬走到门口却看见大门紧闭,叫了半天也没人应的。许开明自然不会因为双五的话就气得置九九的病不理的。他从九九家离开后甚至还去了花谣山采药的。

  后来才知道,许开明诊所里出了大事了。

  程淑芬去许开明家没找到人便又去了诊所。却见祠堂门口围了三三两两的人在窃窃私语。其中就有陈烟杆和朱凤珍。

  同住一个院子里,当程淑芬一家大小为了九九的病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显得最欢快的就是朱凤珍了。别看她没事的时候也会进屋里来串门子安慰几句,可是就连许家最小的双五都听得出她的语气轻快,言不由衷。更何况在小九九发病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朱凤珍可都没来串过门的。自从九九病后也很少再听到朱凤珍撵鸡骂狗,从上房进进出出有时还会哼上一段《沙家浜》。这些程淑芬都看在眼里却若无其事。倒是大嫂徐平君有时看不过去会扯上开开几姐弟指桑骂槐地骂上一通。朱凤珍对徐平君倒是很有一些忌惮,辣椒红的泼辣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属于朱凤珍辉煌的****时期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了。但是在程淑芬面前她仍是随时随地毫不掩饰一副趾高气昂地样子。看程淑芬往诊所里张望,朱凤珍尖着嗓子打招呼:“徐二嫂子你来迟喽,以后要找许医生怕没那么方便了。”眼见得众人的神色有些异样,有些欲言又止地遮遮掩掩,程淑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是陈烟杆走过来,拉了一把程淑芬的手,说:“走回去吧,药是拿不成的了。还不知道诊所还能不能开的。这回许开明怕是要吃官司了!我们边走边说。”

  一路上陈烟杆把事情大概说了:原来昨天隔壁村的刘老汉来看病。来的时候是自己走着来的。病也不严重,许开明看了一下说只是普通的流行感冒。刘老汉说害怕吃药的,能不能打针呀,村里老少都在许开明的小诊所里打过屁股针的。许开明打针手法轻,感觉不是很痛的。村里人一直都在打着也没出过问题的,偏偏这次一针下去刘老汉就瞬间瘫倒在地了。许开明也吓慌了神,一面给刘老汉扎人中一面托人飞跑去刘家报信,一面叫人找来村里唯一的拖拉机准备着送去医院。刘老汉家并不远,隔着三四里路,可等到刘老汉家两个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的时候刘老汉已经一命呜呼了。刘老汉跟许开明是绕了几圈的远房表亲,为这两个儿子倒没有急红了眼地跟许开明拼命,只声声喊着老爹死得冤啊,早上走还好好的啊,还给家里交待要赶回来吃午饭的,咋就这么没了呢!

  陈烟杆说得绘声绘色,听得程淑芬也心头发凉。虽然替许开明眼下的麻烦担心,但来时急切地想找许开明抓药的心却冷了下来。心里想着朱仙娘的一番话:“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说不定这是冥冥之中老天在告诫自己的,要不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当口许开明就出事了呢。这么想着程淑芬就回到家里。中午许大水从地里收工回来也证实了这一消息。还听说许开明两口子都去了刘家解决这事。看来两家准备着私了的。兴许刘家看在亲戚的份上会放人一马,这事兴许就这么过去了,诊所应该还能开的。只是小九九的药的事恐怕就要耽搁一段时间了。程淑芬还说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说不定过了七月病就好了呢。兴许这正是菩萨要九九静养的。

  日子就这么过了不上一月。开始九九还听爸妈的话整天关在自己的卧室,院里没人的时候会出来晒晒太阳。但本就是四合院,虽说何淑珍娘俩因为告诉过了很少来走动,但毕竟院子里四家人进进出出人多眼杂,所以出来的时间很少。这让久病的九九十分难受,渐渐地竟憋出更重的病来。程淑芬惦记着朱仙娘的话,眼看就既将到期,所以把九九盯的更紧。可怜的九九每次听到外面的话语声都要在屋里大叫着来人的名字,巴不得人家和他说上一会儿话。最最难受的是几个出嫁的姐姐回来看他,父母也坚持着不让见面,惹得每次门里门外哭成一团。为怕惹九九哭坏了身子,父母让几个女儿再回来的时候不许让九九知道。这样,许家几姐妹每次再回来都是站在九九的卧房门外,听着弟弟九九的哭喊着要见姐姐,强忍着泪流满面,不敢作声。

  林秀最后一次去看小舅舅是跟父母一起去的。那天,大姨和四姨一家子也都来了。尽管大家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说话,避免让小舅舅察觉。但是就在大家进门后不久,仿佛是心有灵犀般,小九九又哭闹着要出来,并且还一声声地喊着要见几个姐姐。那久病的沙哑的声音听得在场的亲人心如针扎一样。许玉梅几姐妹当时就冲上去要砸开铁锁,外公外婆拦在门前,外婆一脸的无奈:“孩儿,再坚持几天就可以出来了,别闹了啊!”小舅舅的声音低了下去,转成了抽泣。林秀躲在妈妈的背后,紧紧地拽着妈妈的衣襟惊恐地望着面前的这些亲人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可怜的小舅舅关起来。她可怜的小舅舅!泪水顺着腮帮子流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擦。她恐惧地猜想小舅舅被关在小黑屋里该是遭到了怎样的折磨?!

  几天过后小舅舅被抬出了他的卧室,那时的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外婆在旁边的一张躺椅上哭得坐不起来,还不住地拿头往椅子边沿上碰。大外婆跟何淑珍外婆守在她身边。一人拉着她一只手,一边劝慰着她。林秀却没有哭,一个人偷偷地走近的仔细地端详:小舅舅的脸白得像纸一般,嘴唇发灰,眼窝深陷。林秀还天真地以为小舅舅还会睁开眼来看自己一眼的,所以她甚至还伸手拉了拉舅舅的手,触手冰凉。大舅舅许小七走过来,红肿着眼睛一把把林秀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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