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师父远游

  鬼药王给雷禹仔细检查了伤口,只发现皮外伤,并没有多严重。而他在看到那堆破布后细想了一会,即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又生起气来,只待徒儿醒了,便找机会数落他一顿。

  令他稍微放心的是,雷禹的梦惊草之毒并没有发作的迹象,或许是自己配的解药有效,也或许是他命大。但是鬼药王不敢掉以轻心,又给雷禹喝了一次解药后,便开始研究雷禹带回来的草,一边想着这小子不可能看见北山上的秘密吧,还是等他醒了试探一下的好。

  雷禹傍晚回来,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他睁开朦胧的睡眼,摸了摸自己全身,喜道自己还没死,又仔细看了看四周,还是之前熟悉的样子。这种在家里的感觉让他心安,因为这样还可以陪着世上唯一亲近的人——师父。

  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干净的了,玲珑玉也好好地挂在脖子上。他用指肚抚摸着玉,回想起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次如果能解毒,也算是死里逃生吧。他保证以后听师父的话,再也不惹他生气了。亲身经历过死亡才会珍惜微小的美好,雷禹此时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鬼药王似乎没这么想,他对此事又急又气,很怕雷禹出了什么意外,这样他不仅损失一个好徒儿,又有何脸面见九泉之下的故人?故人在危难中将孩子托付给他,这种超越一切的信任在尔虞我诈的武林里多么可贵。被人相信了,就一定要尽全力做好别人托付的事,这是鬼药王的信条之一。

  所以鬼药王看到自己走出来的雷禹,先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接着便板起老脸了,目光阴沉沉的。他并没有开口斥责雷禹,因为他知道对于雷禹这种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来说,不说出来的批评比打脸还难受。

  雷禹猛地见到阳光,头被刺的一痛,眼睛也花了。他举起手遮挡阳光,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师父的表情。鬼药王一脸寒霜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按照师父以前的脾性,非要打他一顿不可。只是雷禹渐渐大了之后师父便只是训斥,不再动手了。雷禹已经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师父怎么生气怎么打骂,他都不会说什么的,更不会怀恨在心。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确改变了,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毛躁鲁莽的少年了。

  他腆着脸蹭到师父旁边,强颜欢笑道:“师父大人,徒儿已经没事了,您老不要生气了。徒儿知错啦……”说罢一脸惭愧委屈的样子,拿一双大眼直直的盯着鬼药王,叫谁看了都不忍心再生气了。

  鬼药王心道,你小子也真好意思。却也只能再假装板起脸一小会儿,之后再不知说什么好。雷禹这个小鬼啊,真是让人头疼。严了吧他先可怜兮兮的,过会就变本加厉起来;不严吧,师威何在。所以鬼药王想得赶紧叫他成熟些,明白世间道理。

  鬼药王便顺着他的话茬道:“你知错啦,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一副平静的表情看不出是怒还是什么,雷禹却惴惴的。只得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道:“我不该胡乱吃东西,中了毒让你老人家担心;也不该非要跑去采药,还是让你老人家担心……”

  鬼药王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他。雷禹愈发觉得该和师父说清楚给他消消气,然而这时,却有一阵猝不及防的痛感从小腹传来。

  那痛感极为奇特,像是从小腹的某个点发出的,再迅速扩大,沿着周身经脉在体内奔行。雷禹似乎看到了一头黑色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子把他的五脏六腑吞进去了,接着把他整个身体都吞进去了,再狠狠地反复咀嚼。

  雷禹痛得满头大汗,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地,身躯极其痛苦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他明白是毒发了,却没想到梦惊草的毒如此痛苦。大概是从内二外地要烂了吧。

  鬼药王再也装不出严肃的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惊慌。他迅速跑到雷禹身边,先探了探脉搏,再出手极快的点了雷禹的几个大穴。雷禹感觉好受了一点,但是那种疼痛像是长在身体里一样,怎么都消除不了。

  鬼药王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已经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几至无计可施。一贯沉稳冷静的他此时也微微手抖了,脑中翻滚的是难以置信,梦惊草的毒真的发作了吗?自己的解药竟然完全没有效果!

  雷禹的衣衫皆被汗湿,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死去。实际上他能抵抗那种排山倒海般的疼痛,全是强大的意志力在起作用。他一直反复想着“我不能死,还有师父呢”,才堪堪撑了小半炷香时候。

  眼见师父也黔驴技穷了,雷禹心想便只有最后的方法了,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却是极微弱的。鬼药王凑近了才听到两个字“伏牛”,即刻明白他想试一下千辛万苦采回来的伏牛草。此时鬼药王心里的苦痛不比雷禹少,他恨自己为何要在门前不远处种植梦惊草,又怕雷禹好奇才不告诉他。此时伏牛草也不一定会有用,如果……那就是自己亲手害了徒儿。

  思绪虽然杂乱,鬼药王却没犹豫,拿来了洗净的草。它的根系仍旧与牵心草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根本分不开的。此时此刻,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而雷禹被疼痛折磨得久了,理智也消耗殆尽了。他一见伏牛草,便接了过来,直接送到口里费力地咀嚼。他没有想自己吃的是另一种毒药,只当做一种可以救命的东西,而且不计后果,活下来是他的幸运,死了也就死了,谁都阻止不了的事。

  尽管雷禹的感官已经被疼痛消磨到什么都辨别不出来,他还是感到随着自己的嚼动,一股灼热的东西在嘴里横冲直撞。他努力地把汁液咽下去,灼热感便一直由口腔下去 ,沿着食道直烧到胃里去。这之后,胃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对垒,不过寂静了片刻,紧接着便杀声四起,像是两股人马开始交战了。那股灼热开始虽小,势头却猛,那头黑色猛兽像是被钳制住了稍稍收敛了些。

  雷禹又咽下一口后,胃里更是翻天覆地了。那股灼热渐渐壮大了,雷禹四肢百骸的痛感蓦地一轻,接着便觉得一股灼热在经脉里追着痛感乱跑,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的全身也灼热起来,脸上却慢慢积聚起黑气。后来,灼热感竟然压过了痛感,在体内疯狂地涌动着,不是沿着经脉,而是胡乱冲撞。雷禹被它刺激地止不住地颤抖抽搐,汗湿如雨。鬼药王的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濒临破碎。他的眼紧紧盯着雷禹的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只恨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又这般过了半盏茶功夫,雷禹已经受不了了,头脑中渐渐空白,周围的一切都那般茫远,师父的叫喊远了,灼热感远了,连痛感也模糊不清了。他的身体渐渐静下来,紧闭着眼,看不见师父的表情。鬼药王此时紧张惊骇到极处,居然一脸死灰。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有这般感受,而且比上一次还要心死如灰。

  雷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只有一片虚空漂浮着。然而心脏却是存在的,它坚强的跳动着,虽然缓慢微弱却不肯停止。雷禹心里苦笑了一下,猛然想起师父,心脏突地跳的欢快了。就在此时,似乎渐渐消失的灼热感又聚集起来了,它不知由何地方起源的,却顶着一股什么直往上冲。

  它的速度极快,猛地抵到喉咙,雷禹受不了它的冲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大滩黑血来。这以后他的神智才渐渐清明了,周围熟悉的一切像是重新回来了。抬头看见师父惊讶又忍不住欣喜的脸,虚弱地展开笑颜,低低的唤了声“师父”,便再也忍不住,昏晕过去。

  鬼药王刚刚心如坠冰窖中,现在则心中一暖,已经放心了不少。好在雷禹看不见,如果看见师父此时泪光闪动,一定会大为吃惊的。

  鬼药王又接着给雷禹做了些舒活经脉的按摩和针灸,将他置于床上休养。雷禹渐渐醒过来之后,感觉腹里三种毒物的劲力尚未全消,是以他在忍受不了的时候会再呕出一口血来。但是心头堵堵的感觉却是好多了。

  他心里暗想,大概是伏牛草与牵心草一起,才能克制梦惊草的毒性吧,然而尚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但是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身体是在变好,也算是捡了一条命,让大家心里都觉得安慰。

  如是修养了半月余,雷禹因了这事,越发地乖巧懂事,也因为一脸病容,鬼药王便不忍心再责备他,关怀体贴之情溢于言表。日日想着如何给徒儿好好调理,清除余毒。

  鬼药王的名号真不是白得来的,他一双妙手做出的汤药,喂雷禹喝了大半月,效果便显出来了。虽然依旧虚弱不堪,雷禹的一双眸子却是愈发的亮了。这般生机勃勃的样子,倒叫鬼药王放心不少,也在想着等他病好了趁机教育一番,必会大有效果。

  只是,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午后,鬼药王看雷禹午睡了,便在大厅写书,这是留给雷禹的医术。就在这时,鬼药王心里忽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四周都如往常一样,是风声、鸟虫声、溪水声,然而在这一片祥和里,却有一股奇异的气息悄悄地靠近。

  这股气息是他纵横武林多年从未遇过的。它冷静如万古寒冰,像是一块不会言笑的顽石。鬼药王觉得自己多心了,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因为它已经近在咫尺了。

  紧接着,鬼药王听到一声鸟叫。不同于他所知的任何一种鸟的叫声,声音不大,却透着肃杀之气,又好像是受了谁的命令般不可动摇。由此可以想象鸟的主人是有多威严冷酷。鬼药王的心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名字,他的额头立刻汗湿了。

  等了一会,他在紧张地思索该怎么办。鸟的气息没有散去,也没有动,而是又有一声鸣叫传来。这次比上次更为低沉绵长,隐隐有发怒的意思。

  鬼药王出现在门口时,立刻感觉有什么东西直往面前扑过来,却在离他三寸处停下了,又悄无声息地回退到门口的一根木杆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阴冷,仿佛能看穿对方是不是敢说谎。

  即使已经有心理准备,鬼药王还是吓了一跳,饱经风霜的心脏此时快要跳出来了。那是一只不好形容的鸟。单看外形,它有些像鹰隼,体型却比普通鹰隼略小,精悍肃杀之气却重得多了。更为诡异的是,它的脸上,竟然是一张人脸的样子!鬼药王不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花纹还是别的什么,因为他不敢和它对视。关于它的主人的传说,早已成为上一辈武林里最为血腥恐怖的记忆之一。

  这也是鬼药王觉得恐惧的原因。早在五十年前,便有神秘的传说提及江湖五大堡之一的万鸟堡。传言中没人知道它的具体方位,也没人知道堡中人擅长什么武功,只知道他们擅长驯鸟,更养着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鸟儿。一旦他们有令想请某个人做事,便会派人面鸟送信,也就是这种长相恐怖的鸟。而如果他们想要杀掉某个人,一般不需出手,只要派出一群金翅鸟就好。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神秘缘故,万鸟堡三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近几年虽有人把一些高手的离奇失踪归结到它身上,都被认为是无稽之谈。

  现在鬼药王见到了人面鸟,则意味着万鸟堡想请他过去,做什么事有什么报酬都不知道。他心里诧异的不仅是万鸟堡的突然出现,更为震惊的是他们如何知道自己隐居何处?这未免太可怕了些。万一叫别人知道雷禹也藏在这里,那岂不是……

  就在鬼药王胡乱揣测的时候,人面鸟抬起一爪,将一个东西朝鬼药王掷去,竟然不偏不倚地恰好嵌进他脚前一寸,没入木板半寸,不多不少。鬼药王一身冷汗地取出那物,是一个精心包裹的小小卷轴。他颤抖着将它展开,细细看了,才稍为放心。

  信里只提“听闻药王独居在此”,看来是不知道徒儿的事。同时吊罗山峰岭重重,鬼药王还特意选了群山之中的位置,一般人类绝对找不到的。想来也只有训练过的鸟儿才能找到了,进出山的路有多困难曲折鬼药王再清楚不过的了。只要徒儿安好,他便心安了。

  可是,如果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又该如何是好?他细细想来,觉得雷禹一个小孩子,与人无冤无仇的,绝对没有理由用这么复杂的计策去伤害他。自己不去也是不行的,只需这一只人面鸟就足以叫他死无全尸了。

  思前想后,终于决定放手一搏。信里说得客气又急切,他料想是堡里某个重要的人物病的不轻,否则不会如此麻烦地找他。他便决定跟着鸟儿去走一遭,结果如何,全凭天意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些事要向徒儿交代。这是雷禹一直问而他一直不肯说的事,关于雷禹那不可告人的身世。本来他是不想告诉雷禹这一切的,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却叫他觉得有些事一旦要发生,是怎么也阻拦不了的。他对雷禹身世的态度便是不主动告诉他,如果非想知道就得自己去查清楚,结果如何就看造化了。

  他便谦卑地朝人面鸟鞠了一躬,微笑道:“我会去的,让我收拾些衣物好上路怎么样?”尽管心里无限耻辱,却不得不小心翼翼。这种不知底细的怪鸟,谁知道会不会吃人呢?莫要惹怒了它,倒时连累到徒儿。

  人面鸟开始时并没什么反应,冰冷的目光却在木屋四周转了转,最后像是点点头,不耐烦地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喉咙里又发出低低的一声啼叫,像是在警告鬼药王不要耍什么花样,动作快点。

  鬼药王说了声“马上就来”,即刻转身进去了。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徒儿讲清楚这一切是在困难,如果雷禹醒了,照他的性子,后果将变得不可预料。他站在房门口看着雷禹,少年那苍白的脸上浓眉紧缩,却依旧在睡梦中。鬼药王心里一痛,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却也没时间伤感,鬼药王立刻收拾好了书稿,锁在一个木匣子里,也无暇把它放在隐蔽的地方。又运笔如飞地给雷禹留了一封短笺,把重要的事都交代清楚之后,又加了一句:望徒细思做人,莫耽于虚事。这一句包含着鬼药王多年沉浮的感慨,太过深重,至于雷禹能不能看懂会不会做到,只有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做完这一切,鬼药王又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包袱,奔出屋外时,恰好人面鸟正准备发出第三声长啼。人面鸟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啼声咽回肚里,转身朝山外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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