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七章

  清明节这天,天气并不暖和,太阳都升起有一竿子高了,可那白剌剌的光芒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爱。又刮起了冷风,习习冷风带着转心刺骨的凉。

  早晨村委会的大喇叭又啷啷了几遍,大致内容是要承包菜地的人家去丈量土地。村委会办事儿的人有点拖拉,承包地的钱交了好几天了,划分土地今天才开始进行。

  这几天等的黄明玉心焦不耐烦,听到喇叭里呼喊,他撂下了手里的碗筷,嘴里嚼着饭就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张金娥不知道儿子干啥去,隔着窗玻璃喊了一几声,黄明玉的双脚早迈出了院门。

  人们都像患了重感冒病似的,一个个白着脸孔杵在旷野上,有的缩着脖子,有的抱着腰,有的嘴里还吧嗒着一颗烟,驱寒气。村委会的几个人拎着一团米绳拉来拉去,每分完一户就要吵吵上几句,大多数都因为地的好赖,丈量时候的偏差起个小纷争,在人们眼里土地比金子都值钱。

  轮到马桂莲家的时候,出了大难题,土地死活分不下去了。原因是马桂莲交承包费最晚,她埋怨村委会的人从中做了手脚,把她家故意放在了最后一个垫底。一会儿嫌弃地赖,一会儿又说给她家分得土地靠了村边,村里的野牲口看管不住,种上菜也得被啃个尽光,她的主意是打乱再重抓阄。

  刘村长红着脸跟她叫嚷:不行,这个头不能开,你家嫌赖不要,他家也要更换,村里这土地还分不分了?

  “我不管,一样样的花钱,凭啥我家就该弄这么块盐碱地,庄稼都长不好,还能冒出菜来?”马桂莲扯拽着米绳不松手。

  “你要不要,你不要,把钱退你,下一个是谁?”刘村长吼着嗓子叫,瞪大双眼问村会计。

  村会计翻了一页手里的本子,先是一摇头后说:“没了。”

  “那行,好啦,承包地就算分完啦,大家伙记好自己家土地的界线,别到时候再去村委会里打吵吵。”刘村长说完话,迈步领着大伙要回村里。村会计合上手里的本子,把笔插在本子面上,放进衣服兜里,然后两手抱在一起使劲戳了戳。

  眼看大家伙要离开,马桂莲着了急,她把手里的一把铁锹横在胸前,快步绕到刘村长面前堵住了去路,恼着脸说:“‘刘长腿’,我家的地你是不是不管啦?”

  ‘刘长腿’不知是谁刘村长起的绰号,他没当村长那会儿也曾听一些人叫起过,可是后来他当了村长,村儿里人都管他叫刘村长,这个绰号就再没听人提起过。

  今天经马桂莲这么一叫,周围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刘村长又是个好面子的人,再加上他是一村之长,有人这样称呼他,他当然不高兴了。他立刻怒容满面的说:“你要就是那块地,不要地现在就到村委会把钱拿走。多你一个四零,少你一也五八。”

  “你--你少拿文刺儿话咒人,咋我就四零啦?咋就五八啦?今儿你把话说明白了。”马桂莲气急败坏的嚷嚷,那架势大有要拦路抢劫,脸上的横肉都在颤动。

  有人上前去拉马桂莲,有人去劝说刘村长,有人在一旁看了红火热闹。两人谁也没挪动地方,就那么呛呛来呛呛去也没呛呛出个子丑寅卯,惹得刘村长一大早地生了一肚子闲气。

  刘村长命令村会计回去拿钱,这下马桂莲出双倍的承包款也不包给地了。他高个子,眼睛瞪得溜圆在人群里划拉了一遍嚷嚷:“刘满把你老婆拉回去,爷们儿的事儿靠个女人强出头。”

  人群里没有人站出来,显然刘村长也没看清马桂莲的丈夫在没在人群里。面对这个横竖不讲理的女人,黄明玉看见刘村长实在为难了,便主动走过去就说:“我跟她换吧!”

  刘村长歪楞着头瞅着黄明玉说:“明玉你可想好了,这可是十亩地,不是花花草草,今年长不好,还有下一年。”

  其实谁心里都明镜,那块地且不论盐碱地,就单凭离村子近,四周三边紧挨着大路,村子里的上至大牲畜下至猪狗鸡鸭都会时刻光临,种庄稼都年年没收成,更别提种菜了。

  黄明玉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满口应承了下来。刘村长看他心里拿定了注意,自然也就没多说什么,阴沉着脸又去问马桂莲:“这下行不行,你俩家挑换一下,这你可得念人家黄明玉的好啊,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不如个孩子懂人事。”

  马桂莲当下也顾不上刘村长说她的不是了,当啷把铁锹扔在地上,立刻高兴地笑着走到黄明玉跟前,一口连声地夸奖黄明玉千好万好。

  “明玉,还是年轻人有魄力,好好干。那地北头还有一小片空地,你也一并中了吧,村委会就不收承包费了。”刘村长拍了拍黄明玉的肩膀,推着他肩并肩的走开了。

  听到刚才刘村长的话,马桂莲像个受气包似的捡起地上的铁锹,自顾自的吭哧着回家了。与刘村长分了手,他们回了村委会,黄明玉没走来时的大路,横穿过小杨树林直接就能进到村子最东头,他家就住在哪儿,这样要少走一大段弯路。

  小杨树林其实并不单单生长杨树,还有柳树和榆树,只不过轮起棵数来杨树多。小时候,他和小伙伴儿们经常到这里玩耍。黄明玉经过小杨树林时,隐隐的听到了凄惨的哭声。

  小杨树还没有绿色,新生的嫩芽在枝头上红着尖尖的小嘴,随着枝条的舞动在微风中荡着秋千。草木不到繁茂的时候,林子里自然稀疏的一切可辨。有人影晃动,凄惨恸哭的声音和着凄凄冷风隐隐顺着风向传的很远。

  秃树在打冷颤,枝杈在瑟缩,原野上,由于哭声的融染,一切都是那么的凄凉。太阳直白下忧悒的光芒,真的忘记了这一天的温暖。

  一些人围拢着在观看什么,有人相互拉扯着,黄明玉走了过去。圆大的坟丘上趴着几个哭疯了的女人,东倒西歪的身子围拢成了半个弧形,一个个蓬头诟面地成了泪人。新鲜泥土培起的坟头上有燃烧过冥币的灰烬,黑乎乎的一大片,风一吹,碎屑四处纷飞。

  崔占海半蹲着的身子像半截朽木桩子,崔二东的闺女棉棉瘦小的身体挤在大兰子和大玲的中间,小手搂着大兰子的一条胳膊,小圆脸冻得发了紫,由于抽泣,她的头在轻微的上下抖动。

  大兰子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华发,几乎半躺在坟堆上,脸白得像张揉皱后再度展开的白纸。嗓子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现在她只能大张着嘴,吞咽进一股股专心的冷风,失子的悲痛啮噬着她憔悴的心灵。

  崔二玲坐在地上,身体依偎在姐姐的肩膀上,姊妹俩都是泪流满面,痛苦和伤心使她们身心变得极度的脆弱。黄明玉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心被猫抓了似的缩成了团儿,嗓子眼儿里涌上一股膨胀的热浪,扩散到鼻腔里酸酸要哭。

  忽然,大兰子软弱无力的身体像是在抖颤,又像在抽搐。姐妹俩大喊大叫地扑向母亲,大玲的一只手掐住母亲的人中,另一只手揽住母亲那棉絮般的身体拼命地呼喊:“妈--妈呀!”崔占海手忙脚乱地爬到妻子身边,颤抖着一双干手不知所措。棉棉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瞪着小眼瞅着乱作一团的两个姑姑。围在边上的人也都七手八脚的跟着慌乱了起来。

  倒在大玲怀里的大兰子微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大玲的手感到母亲鼻孔里岔出的悠悠气,随后鼓泡肿胀的眼睛睁开了纤细的窄缝儿,扑闪出凄惨的目光。

  “醒啦!醒啦!”有人在高喊,崔占海空捧着双手像在感天谢地的央告。

  “哇--”的一声惨叫,大兰子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缓了过来,继而又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嚎:“儿啊--我可怜的孩子啊!咋想你呀--天呀!地呀!你咋不睁开眼看看呀--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咋过呀!”

  “奶奶--奶奶--你甭哭啦!甭哭啦。”棉棉拉扯着大兰子的衣角啜泣。

  “大玲,甭再让你妈哭啦,一会儿又哭气过去了,快回吧!”有人嚷嚷说。

  大玲和二玲慢吞吞的站起身,各自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连拉带拽的拖起母亲要离开坟地。大兰子直伸着双手,向着儿子的坟头,想要拼命撕扯住什么,软弱无力的挣扎致使她的半截肚皮裸在外面,哭喊声揉在风里荡漾,棉棉撵在后面小跑,哭声寻上泪迹一起跌撞在回家的路上。

  大伙散去了,嗡嗡嘤嘤的哭声远去了,坟地上除了崔占海那截朽木桩子,再就是傻愣愣的无法迈得开腿的黄明玉了。他的心在那一刻被利刃戳碎了。他的眼睛湿了,模糊了,他的眼睛开始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忽然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在跳动,很高、很大、又很强壮,向着童年的记忆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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