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尴尬人的尴尬(5)

  5.仲春的一个夜晚,天阴得像一盆墨,攥得出水的潮气一把一把地扑着脸,天气憋着雨,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场暴雨就会倾泻下来。微风水一样清凉。丝丝的寒意在空中随风飘荡。清清冷冷的街上很少有行人,死一般的沉寂着,与窄窗街朝夕相伴的街灯也不如往常那么畅亮,黄脸婆似的把黄汤般的光懒懒地倾倒在地面上,流露着一种失意和无奈,毫不掩饰它少有的愁怅,在黄汤般的光斑里,赵大新拖着一条短粗的影子,无精打采地来到西道口第一院,--小队会计室。

  他摸着黑儿打开门,亮起电灯。回手又关上门。地灶上的火苗儿活泼地跳跃着,屋里暖暖的,他却还是感到屋子里有些清冷。在桔黄色的灯光下,他信步走到办公桌前,懒洋洋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接着去开抽屉上的一把锁。熟悉的物件,熟练的动作,插了几次都没有插进锁孔里。他低下头看一眼锁,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办公桌,在椅子上坐下来。再用钥匙开锁,锁被打开了。

  魏淑贞的办公桌和他的拼在一起,合二为一;各自使用的蓝墨水瓶、红墨水瓶和蘸水笔也是肩拼肩地放在一处。隔着办公桌,他和她比手掌。他乘机攥着她的手死死不放。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两个年青人心里都燃起一盆火。同时都体会到一种异样的炙热,带麻酥麻酥的电流。以后这样接触次的数多了,也就不以为然。

  魏淑贞已经有两三天不来会计室办公了。

  他拉开中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美的长条形的小盒,里面睡着一把亮晶晶的国光牌口琴。年轻人里,唐玉海有口琴,接着他是第二个有口琴的人。他和唐玉海一样,会吹笛子,会吹口琴,会拉二胡。他比唐玉海略高一筹,他识简谱,照着谱子就能吹拉弹唱。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崭新如初手帕和一张他一笔一画抄写的歌片。手帕是是魏淑贞送给他。确切地说,是他向她要的。歌片是他给魏淑贞抄的。确切地说,是魏淑贞向他要的。他对她说,我给你抄歌片,你送我一块手帕。她送给他一块洁白的绣着红色幸福字样的手帕。一对年轻人在甜蜜地相爱着。

  他一只手握着口琴,一只手去慢慢擦拭。去擦拭两排整整齐齐的含孔,好像口琴的含孔被堵塞了,其实没有;是他的心被堵塞了。已经吹响的爱恋的旋律没有再余音缭绕,而是突然被画上了休止符。那天上午发生不该让刘志知道的那件事情后,魏淑贞有三四天没有来小队会计室。他就开始耽心魏淑贞的情绪会产生波动,会发生变化。她有事情她会在办公桌上给他留一张字条。她有事情非要来办公室的时候,她会尽量错开可能和他相遇的时间。两个人瞬间变得形同路人,害得他像得了重症一样痛苦。

  他擦拭完口琴,放回盒子里;然后展开那张给魏淑贞抄的歌片,两只手揑着侧边举在眼前发呆地看着。看着看着,歌片变成了魏淑贞。他把歌片挨在嘴唇上轻轻地吻,起初歌片给他的感觉是清凉的;瞬间歌片逐渐地温热起来。他相信吻到她了,是她红润的嘴唇。他把歌片从嘴唇上拿开;在桔黄色的灯光下,那歌片的中间清清楚楚有一个紧缩着的嘴唇的印迹。他更加坚定不移地确信,那就是魏淑贞温热的嘴唇。接着,他无不深情地对着嘴唇说,淑贞,你不会想到你要的这张歌片让我费了几番周折。我托学校的周老师,周老师又托他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才搞到这张词曲完整的歌片。然后我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给你抄的。字里行间流淌着我的深情;字里行间流淌着我对你深深的爱。请你收下吧,你最想要的最喜欢的歌片。

  这是一张《马儿啊,你慢些走》的歌片。他跟着矿石喇叭学会唱这首歌的。在幽静的会计室里,就他(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唱给她听。听他声情并茂地唱过一遍,魏淑贞也喜欢上这首歌。歌曲欢快的旋律,高亢豪迈的情怀,令人陶醉的美景,让无数人喜欢。

  他沮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灶前踱来踱去,耳畔回响着《马儿啊,你慢些走》动听的歌声,眼前晃动着魏淑贞熟悉的身影。灶眼儿里蓝色的火苗活泼地摇曳着。他看了几眼,就刻意不再去看,总觉得火苗是在做着鬼脸阴险地嘲笑自己,挖苦自己,却又没有办法能够阻止它。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折好歌片放进上衣兜,拿起口琴,熄灭电灯,锁上门,走出漆黑的院子。

  他来到街上,没有朝回家的方向走,而是拐进西道口,经过唐玉海的小屋,向小屋南面的山坡根走去。他要上山。

  这儿本没有上山的小道儿。生是被他在窄窄的梯田和荆棘丛生的荒坡交接处给踩出来一条到达山顶的羊肠小道儿。小道儿。黑灯瞎火里,他犹如身陷深渊,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脚下崎岖的小道儿看不见,撕扯衣服的枝蔓横生的灌木荆棘看不见。灌木荆棘的末梢时不时地划着他的脸和手背,他感到痛,甚至有可能出血。爱情的力量推动着,他右手紧握着口琴,左手一把一把地攥着灌木荆棘的末梢向上倒,凭着感觉向上攀爬。他脑袋里想起一句名言,在科学上面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只有那在崎岖小路上攀登不畏劳苦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他自嘲,我是在不畏劳苦攀登爱情的高峰。

  到了山顶,他找到他和魏淑贞经常幽会的地方,--一棵老朽的杏树下。这儿有一个他们用石头搭建的平平整整的石台。看到这个石台,他立刻就想到他和魏淑贞坐在石台上聊天,唱歌,数星星,看月亮。耳鬓厮磨,那是多么快活的时候。现在,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石台上,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的狗,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惆怅。丢了魂儿似的。

  两山相望,山脚下的街道像一根亮晶晶的铜线顺在谷底。于此,他不屑一顾。他茫然地向对面朦胧的山坡望去。那边的情况和他这边截然不同,对面山坡层层叠叠人家。星星点点灯火。一片静谧深邃,夜幕下也算是一番好看的夜景。哎--!他冲着对面山坡一声长叹后,他吹起口琴。

  《化蝶》

  ……

  口琴的声音并不是很响亮。夜深人静的时候,优美的琴声带着哎怨和苦涩。在夜幕低垂的村子里飞扬,凄美的旋律依然传得很远;有情的人更是把它做为一种来自心灵的信息来接收。

  他一遍又一遍地吹。忽然他从石台上站进来;琴声也嘎然而止。他远远地看见对面半山腰上的一个黑暗处,有一个亮点在晃动。晃动了三次。像火车值班员发信号一样晃动。那是魏淑贞在家里听到口琴声后,用手电在黑暗处回复的信号。他跳起来吼叫一声,联系上了!这是他和魏淑贞约定的联络方式。

  他迫不及待地从山顶上冲下来。灌木荆棘末梢对脸、手背是扎是划;对衣服是撕是扯,他都顾不得了。心里只有一个火烧火燎的念头,那就是立刻见到她。忽然他在想,这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他在会计室的小院里见到了她。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会突然地消失。

  你,你要急死谁啊!

  她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我怕事情败露,格外小心的。一但被我爸爸知道,也许我们就要永远的分开了。

  你不知道,我一天见不到你,就吃饭不香,喝水没味,像变成一个木头人似的。给你,歌片。

  她接过歌片,放进上衣兜儿里。你也许不知道我天天在受着怎样的煎熬,我爸爸说过,他不会让我再继续过这种愁吃、愁花、愁穿的三愁日子。他一定要把我嫁到海淀或者是丰台富庶的地方。用嫁人的方式来改变我的命运。

  做女人比做男人好。对于改变自己的命运,一生中至少她能够有一次选择。男人就不行了。

  你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她停顿一下,接着又说,没有办法,现在的女孩儿不都是在这么做么?走嫁人改变命运的道路,至少眼下这是一种最佳选择。不是吗?!

  这么说,你还有拿定主意?

  魏淑贞低着头,没有再吱声。

  忽然,赵大新惊叫,我的口琴丢了。

  丢在哪儿了?

  小道儿上。下山的时候跑丢的。

  我们去找。

  两个人又从南坡根爬上小道儿,像爬行动物一样,四肢着地,两双手在小道儿的砂砾上扫地似的摸。手心像钢针划一样痛。这时,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雨水从头向下湿润着两个年轻人,冰冷的感觉由表及里。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