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前那些事儿(1)

  1.有点像僧人打坐,两条腿弯回去交叉着,两只脚对应地压在看不出弧线的臀部下面。瘦弱的腰身直直的,呈现着挺拔坚强。坐在热呼呼的火炕上,暖炕热被的,像是融入在暖洋洋的阳春三月里,和白天经历过的奔波劳顿乃至大河滩上那一幕惊险相比,新娘子田秀淑此刻心如绽开的春花,荡漾着一种强烈的欣喜感。自己结婚了,有自己的家了,自己有男人了;自己已经从孩子变成大人了。妈常说,青年人一天不结婚一天都还是孩子。

  一身油污的煤油灯放在炕前面方形的墙洞里,枣核大的灯火舞蹈似的一左一右地晃动着。忽明忽暗的光焰把她模糊地投映在对面墙壁上。一十八载的时光将她描绘成今天的模样。瘦弱身材,恬静红润圆圆的面容,犹如春天里一棵青青嫩嫩的禾苗,长得水水灵灵的,一副娇嫩的模样;当然,她也不缺失农家女孩儿的那种淳朴、活泼、懂事早的良好品德。她的记性也好,眼下还能历历在目地在脑海里重现自己的童年。

  那时候的日子好像还没有现在这么清苦,或许是因为自己年龄小不知事,不留意。在生活方面还真没有给她留下不美好的记忆。她记得自己爱听矿石小喇叭,爱唱歌,爱用蜡笔画画儿;画红花,画绿草。画碧树,画活泼的小乌。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她画了一幅一个小女孩儿在向日葵地里拔草的画儿,被美术教师在班上拿给同学们传看。有一定美术修养的美术教师把她的这幅画和大师毕加索的油画《向日葵》联系起来,把她和画儿很猛地夸奖了一番。其实,她和同学们并不知道毕加索是谁,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向日葵》是一幅怎样的油画。

  好像也就是在她受到美术老师表扬的那天晚上,突然她生病了,像睡在蒸锅里似的发起高烧。村里没有治病的医生,妈便去代销店里买来几片发汗药片给她吃。发了三天汗,人已虚脱,奄奄一息。但仍是高烧不退。爹怕死了女儿,战战兢兢地到外村请来医生。医生的医术也还高明,打针吃药的折腾了七八天,病好了。然而,一道重重的黑幕把她和她无比喜爱的光明世界永远地给隔离开。她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拒绝了外界的一切。从此,她失去了五彩缤纷的欢乐。

  年龄大一点后,她就开始跟着妈摸索着学做家务。洗洗涮涮,缝缝连连。令人叫绝的是,她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子能够穿针引线。针鼻儿那么丁点,线头儿那么细小,只见她一只纤纤手捉针,一只纤纤手捏线头儿,然后双手藏匿到背后衣服的下摆里面。眨巴眼那么大的功夫,双手从背后的衣服大襟下面拿出来,那线头儿已经神奇地穿到针鼻里了。

  过庄稼人的日子,收拾屋子,喂猪打狗挡鸡窝,啥样活儿她都能干。十多年的磨炼使她早早熟悉了家道。妈当然会想到女儿终究是脸朝外的人,早晚都是要出嫁的。所以教她,磨炼她,为她做人妻打下扎实的基础。家有多大,她的活动范围就有多大。空闲的时候,她听那个矿石喇叭,矿石喇叭用声音送给她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她的心就有多大。声音成了她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桥梁和工具。

  她知道,由于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近一二年屋里的日子甚是窘迫。常常出现这样的镜头,锅里的水被烧得翻着小浪头,妈端着簸箕出去借棒子糁儿。串三家五家都不一定借得着。她知道屋里的日子很难啊,她还知道家家户户的日子都是很难的啊。

  一天,妈和她商量,说打算给她找个吃饭地方,给她找个人家儿,要出嫁她。妈的声音细小,像被风吹破的窗户纸在震颤,带着一点哭声,带着不情愿的无奈的情绪。

  她沉吟一会儿,非常懂事地冲着妈的带着抽泣的声音点点头,凭着直觉,她知道妈在她的什么方位。然后,她心里也是很揪扯地说,听妈的。声音细弱得像一根线。她知道,自己毕竟是脸朝外的人,留是留不住的,迟早是要找婆家的,是要嫁出去的。如果不是屋里的日子吃上顿愁下顿的这么艰难,像她这种情况,爹妈怎么也会留她在家里多呆几年的。后来妈还说哥们弟兄也都愿意她出门子;都说一定得给她找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好人家。听妈那口气,他们愿意她早点出门子;他们也是很无奈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家里做主,就这么着把她许配给了杨家寨的杨结实,一个比自己大十六七岁的大傻老爷们儿。定亲之前,妈就对她说过,杨家这边人口轻,四口人,老实巴交的公公,身子骨硬朗的婆婆,还有一个猴儿精猴儿精的小叔子,加上自己进门儿才五口人。比起自己家日子要好过得多。一日三餐不至于揭不开锅,不至于吃上顿愁下顿。一个家里三个劳动力,工分肯定挣得多。工分多粮食就分得多,年终结算钱也分得多。屋里的日子就显得富裕,日子就好过;人们嘴上虽然不怎么说钱,然而谁都知道钱在家中过日子的那沉甸甸的份量。至于说到给她搞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父母哥们弟兄看来就无关重要了。大伙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给她找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至于婚姻那在二等。她自己也毕竟年少,婚姻方面也想不了许多,听爹妈的;她只知道结婚后,会生孩子。

  屋子外面,已经住了的风又重新刮起,凶猛的狂风像被惊吓的烈马一样尖历地嘶叫着,风声带着撕裂的曲线尖叫钻进屋里,叫得人毛骨悚然。从天而降的树叶柴草涨潮般地向门冲挤碰撞,所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巨响不时地挤进小屋里。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咕咚咕咚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物件砸到地面上。这一切,通过听觉都被新娘子感觉到了。田秀淑不由自主地将一只手伸向面前的空间,(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是生活在一个无限的空间里);她希望在空间里能够抓摸到杨结实。抓摸着他,她才会有身处洞房花烛夜的感受。

  现在,暖和的小屋里只有她和杨结实。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新郎,一个是新娘。新婚之夜的时候。墙洞里那盏微弱的煤油灯火苗儿几番摇曳,几番叹息

  又起风了。她用冰糖般的甜润招呼杨结实,你上炕来,炕上热乎。她伸着双手在昏暗的空间里左右划着没有痕迹的弧形,像捉迷藏似的在寻摸着他,她想找到他。倘能摸着他,她一定会亲亲热热、热情无比地把他拉到炕上来,拉到自己身边,让他和自己做伴儿。因为她还记得儿时的一首童谣。那童谣说,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要媳妇干嘛?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她想着让杨结实和自己说话儿,做伴儿。她还没有别的想法,她还没有别的要求,她还不知道新婚之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可以颠鸾倒凤,可以干那个。可以说,她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

  杨结实贴在门后,面对炕上瘦弱的女子他一声不吭。沉着脸,眼睛里充满不可化解的气愤。昏暗的灯光依然能够照出他坚决的内心。不上炕,就在地下呆着。杨结实对把自己和这个陌生的女子一起锁在小南屋里十分不满。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没有喊叫,但是,他的心里在强烈地抗议。新郎官同新娘子一样,也不知道在新婚之夜,自己肩负着什么重大的使命,和还有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

  新娘子听不到杨结实的回答,这并不让她感到失望和反感,不但不反感,她反倒是扑吃一下笑了。心里说,你真是个傻骨头,见媳妇都不亲。你,你可真是傻到家了。其实,她这么想,是一种无厘头,她也不知道男女二人该怎么样才是亲!

  风刮一天了,还是没有停下来。这会儿,倒是风势更劲更猛。房子的各个缝隙发出了口哨般的鸣叫声。窗户纸裂痕也嘶嘶拉拉着。屋顶上有尘埃落到了新娘子的脸上,凉凉的,滑滑的。她惊呼,结实哥,有东西掉到我的脸上,快来帮我,快来帮我。摇曳的灯火在方形的墙洞里做着顽强的挣扎,力争不会瞬间覆灭。

  屋子像是在忽明忽暗昏黄的影子里晃动,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杨结实一双鼓得圆圆的眼睛移到挣扎着的灯火上。望着它出神,望着它发呆。

  结实哥,快来看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对于新娘子的呼叫,杨结实根本不屑一顾,还是意志坚定地站着,像一根粗壮的水泥电线杆子。天知道,他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

  忽然,西山窗的一个窗棂被撕开,拳头大的一股劲风洪水一般地冲进屋里来。直接就向墙洞里的煤油灯扑了过去,枣核大的灯火挣扎几下,终究还是被扑灭了。

  新娘子见杨结实不回应自己,也就不再招呼他。她没有睡意。她在想,自己跟前的这个男人挺好玩。

  两只手背红红胖胖的,胡萝卜条似的手指头也还有些僵硬,冻成这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白天寒风的暴虐倒也没有让她刻骨铭心。手掌撑在软软的炕被上,玩双杠似的向后挪动着身子,靠着墙。有个依靠,身体自然也就松驰下来,一天的疲惫瞬间去一大半。随之各个器官都敏感起来。她嗅到浓浓的生石灰水气味,想到这间屋子是自己的新房,自己是新娘子,想到结婚。思绪就像飞机一样在结婚的话题上盘旋。那年夏天,妈和婶子大妈们在门前的大枣树下纳凉拉家常,牛蛋的妈说,我生牛蛋的时候可不好生了……。那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听,心里腼腆,害臊;那些话都不是做姑娘时该听的,听到了,面颊起热,自己难为情。不过,她还是感到很奇怪很纳闷儿,什么叫结婚,为什么结婚就能生孩子,怎么就能有孩子,孩子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孩子会是从那个地方生出来,这她后来才搞明白。这些事儿没有人告诉她。到现在,对她来说也还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现在已经结婚了,生活应该给她生动详细地诠释,解答一直隐藏在心头的那一连串儿的困惑;生活应该告诉她应该知道的这一切。然而却是还不能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会儿她在抿着嘴笑。哥哥结婚的那天晚上,都已经很晚很晚了。本家几个小叔子听哥哥和嫂子的窗户根儿。第二天,小毛闹儿们当着哥哥和嫂子,把他们听到的话儿全都抖落出来。咱们睡觉吧,快脱衣服。你给我脱。你不给我脱,我就穿着衣服睡,让你着急。当时,哥哥气得背过气去。嫂子臊得一转身就跑回自己的屋里用被子蒙头大哭去了。难道脱衣服还有什么讲究么?风还在刮,不过比刚才小一些,歇斯底里的风声变得有些怪异,像苟延残喘的老牛喘着粗气,依然还有一种让人心寒的余威。她把被子在身下掖了掖。想到睡觉要脱衣服,在一个男人面前,于是更不好意思起来,似乎还有一点紧张。这是出自于纯洁少女的一种本能。又是风的一阵尖叫钻到屋里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一副想挣扎却又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害羞和害怕了。意识到自己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睡意终于悄悄降临。从早上出家门起,到杨家已经是溜溜一天了,她累了。夜已经到子时,杨结实像是被魔法给定了位似的,直直地立在门的后面,一直到天亮。枉然洞房花烛夜,新郎、新娘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