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六十六章旧爱新欢

  潇水清瘦,湘水苍茫。

  尽管冬天的味道很多时候都显得特别勉强,让人觉得那是老天爷在故意作假和特意谦虚,但偶尔,在潇湘工学院那一层层或红或黄或绿或黑的植物背景上,也会令人难以置信地悄悄搁上一层毛茸茸的白雪。

  欲寒乍暖。说暖吧,天空中又会傻不啦叽地飘起冷雨,让人猝不及防,懊恼没带雨伞;欲暖乍寒,说寒吧,又冷得不够彻底和过瘾,有的只是核冬天一样的沉沉之阴,让人压抑、憋闷、灰心乃至绝望……

  而每当冷风透着悲凉,侥幸吹落片片干瘦的叶子之际,厚厚的衣服包裹下的人们就会像演黄梅大戏一样倾巢而出,就像不穿那厚衣服会马上倒下,并在抬到医院的半路上就会死掉一样。包括班上同学在内的许多人,对冬天的这种过分敏感和大惊小怪,让林雪这样一个从小就生活在北地的人,多少都会产生出一种滑稽感乃至不怕冷的优越感来……

  自从在欧阳云面前摔了酒瓶子后,就连仇俊也说,这半年,林雪变了。

  虽然这段时间,林雪会和仇俊、岳冬、邵若明等人在冷天里穿着半截袖疯狂踢球,或者会在教室课堂上表现得异常活跃,乃至在课后会夸张地大笑,甚至还会故意跟岑碧琼、吴萍,以及不动声色的尹花容开个过火的玩笑,最终招致尹花容的臭骂,但很多时候,林雪却觉得自己的灵魂依旧因为欧阳云而悬在半空中。

  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半学期以来,林雪和欧阳云彼此的视而不见与刻意躲避,在更大程度上强化了彼此的尴尬和难堪,甚至至少增加了林雪内心的负担、疲惫和痛楚。

  近期,林雪从《参考消息》上知道,虽然美国MEIZHU党失去了在国会长达40年的控制权,但德国科学家却发现了新的元素鐽,而《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也即将生效。

  清晨的冷风让人精神特爽。踩着那些被昨夜的风狠心吹落了一地的枯叶,林雪早早步上横架在清癯的半月湖上的那道折桥时,他看到湖内一派破败。黑乎乎的塘泥像发生事故后从储罐内流出的原油一样让人沉闷,其间包着的几块死水,与无数折断了的残荷一起在灰蒙蒙的天光中漾动着、瑟瑟着,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令早读的女生们掩鼻而过的腥臭味……

  “这么早啊,林雪,又在构思什么大作?”尚画画的声音在那个冬日的早上显得很清脆,几乎在瞬间碎了半月湖的沉闷压抑之气。

  “没,我只是随便看看!你今天又去图书馆呀?”林雪笑着问。

  尚画画点点头,移步准备离去。就好像担心别人会看见她和林雪答了话一般。

  “谢谢你在上次活动中支持我们!”林雪在她身后喊。林雪说的是广岛亚运会开幕那天,他们和尚画画所在的化25班男生踢球的事。

  不同于欧阳云,林雪已记不清尚画画最早是什么时候闪进自己视线的。反正因为经常在同一个阶梯教室上大课的原因,尚画画给林雪的印象总是马尾发、白衣裙、夹着几本书,文文静静兼步履匆匆。

  在中国文化中,三是个很重要的数字。因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此,三在代表了稳定的同时,又意味着无尽的变化。

  大三生活也是这样。

  林雪常想,不论高低贵贱,中国人骨子里“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农民意识其实是根深蒂固的。在骚扰女生这种不入流乃至堪称下流的事业上,堂堂大学生们同样不能免俗。他们可以在军训时因为教官不检点,为了维护女生的尊严而见义勇为,与当兵的爆发冲突,也可以在私底下对身边的女生露出毛茸茸的大尾巴。总之一句话,学姐学妹我骚扰得,别人是骚扰不得的。很有些小尼姑的头我摸得,别人不能摸的自私自利、唯我独尊。

  林雪他们作为老生搬到5栋五楼后,因为处在制高点上,视野宽阔,远远就能看到如同监狱般的女生宿舍区内的一切。因为这个便利条件,就有无聊的男生经常站在楼上或者躲在窗户后面,像傻子一样张望女生宿舍那边。至于喊几声心中女孩的名字、扔下去个酒瓶发出点响动,抑或丢下个裤头乃至安全套之类,玩玩小儿科的XINGSAORAO手法,更是经常性的。

  为方便觊觎和窥探,有好事者甚至还专门买来了据说带夜视效果的俄罗斯军用望远镜。因为这个,院学生会专门组织干部上楼来收缴过,并加强了对女生宿舍YS的保护,标志之一就是用红色的油漆将女生宿舍的水房和卫生间玻璃涂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据说当天就让几个患有晕血或者红色恐怖症的女生倒在了厕所和水房里。

  而院学生会这种公然跟青春期对抗,或者说跟科学和人性对抗的措施,也让邵若明这样有思想的学子觉得可笑。公东高去女厕所帮着涂刷完油漆回来后,邵若明就在寝室里对林雪和徐阳说,这吃屎的主意,恐怕又是钟离辉那货的创意!他爹啦个茄子,以前我还真不知道女厕所在哪,这下倒好,不用找,看哪儿玻璃涂了红油漆就是!这他妈不是故意暴露咱女同胞的目标嘛,还涂鲜艳的红漆,真是猪脑子!

  徐阳听了就嘿嘿笑着说,邵哥您的意思是,在女厕所窗户上画个让咱男生恐怖的骷髅头吗?不可宁(能)!那可系(是)毒品标记(志)!

  最热闹的是春夏秋每天中午和傍晚开饭时间。

  当女生宿舍的女孩们穿着如云彩般缤纷的各式裙装络绎不绝地从男生宿舍下面端着饭碗或者提着热水瓶款款走过,形成一道美丽风景时,脸皮厚的足以经得起风吹雨打和学院通报批评的大三男生们就会瞎起哄、乱叫唤和扮鬼脸,或者直接用言语去调侃某一个女生的衣着、走姿,抑或像军训一样给人家数一二一,直到对方在眼前冷漠地消失或者应激地彻底崩溃。

  据说,除了院报的蓝穹筝等少数几个女生,很少会有女生在许多男生的捣蛋和挑逗之下百毒不侵、淡定自如,不理不睬地专心款款走过、路过。

  大多数女孩会让人恐怖地把白眼从楼底下翻上来,或者直接用方言骂几句,大煞了风景。更有心理素质差的会崩溃到当场摔了热水瓶和饭碗,开始撒泼一样在楼底下的甬道上大哭。自然,这只会让那些油腔滑调的男生们更加开心,在捉弄的成功中得到某种KG。

  也有像林雪不止一次见过的那个涪陵妹子般的烈性女孩。但她们选择的极端方式就是,站在楼下的甬道上,跟市井泼妇般干脆和冒犯自己的男孩对骂,甚至不惜将饭盆子扔上来,让整个场面变得尴尬和无趣……

  设38班到红土坪铅锌矿实习结束回学校后的当天,林雪就听5栋1楼值班室的黎君说,那个叫什么央宗的藏族姑娘,因为不愿意男生们给她起哄,拿出了高原上放牦牛的水平,用楼底一颗石子完成了复仇,不但像美国的巡航导弹般精确打碎了五楼一扇窗户的玻璃,还差点打破了某个大三男生的头,让男生们在心有余悸中至少消停了一周。

  那一回,欧阳云因为跟扎西央宗在第一年留校时就认识,听到扎西央宗利用飞石子狠狠教训了无聊男生的事迹后显得很开心,还在班上说,没想到她还有这等好功夫,简直就是《水浒传》中琼英再世,什么时候我也练练那百步穿杨的功夫!谁敢惹我我就打碎谁的狗头!

  尚枫可能对欧阳云不满,就接话茬说,欧阳云你别逼扯了,我在小学就放过羊,我要是想扔石子,照样也能够从五楼打住你们这些女生的狗头……

  气得欧阳云看了半天尚枫,没有说话。

  除了楼上,学院里的草坪也是大三男生们像欣赏栖息地内的大熊猫一样看女孩子们的地方。

  春天那会儿,一到晚自习后,林雪都喜欢跟邵若明、蒯晓松、宽云翔等人,坐在老主楼下的草坪上神聊。说是修身养性一般赏夜,其实是打发无聊的大三时光。

  那时候,老主楼的灯光总是伴着溶溶月色,像慈祥的忠厚长者的目光般投射到他们身上,让这几个或没有女朋友、或求而不得、或得而复失、或刚惨痛失恋的“光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朋友作为心灵的依靠,才是一种大浪漫甚至真幸福。

  每天晚上9点左右,几个闲的嘴里都能够飞出几只麻雀的男生,或者说天涯沦落人,在艳羡、眼巴巴或者无限遐想中,总能看到许许多多的女孩子,或三五成群,或特立独行,或和她们的男朋友或女伴缓缓走出老主楼的前门或者后门,然后一个不剩地逐渐消失在宿舍区或通向学院外面的林荫大道。

  尚画画当然也在其中。每当远远见她孤零零地迈下老主楼前门或后门台阶,林雪都会目送着她,一点一点消失在林荫道上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时候,尚画画会注意林雪他们,但更多的时候,尚画画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始终在平静地盯着她。

  时间一长,蒯晓松就说,妈的,现在我才发现,比岑碧琼漂亮的女生多了去了,以前真他奶奶的熊!

  话虽这么说,但看到岑碧琼出现时,蒯晓松的眼神就又变的温柔起来了。邵若明见蒯晓松那副德行,就说,临渊羡鱼何用。看上谁,就去试着追追,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反正明年后年一毕业,大家就都各奔东西了!

  宽云翔也附议说,是啊是啊,再不追,姑娘都成别人的马子和G上之物了。

  林雪便说,若明,你倒是有柳下惠之风呀,就没见你对谁动过心!

  邵若明老调重弹,说,咱学校这些女生,我看都他妈靠不住。

  蒯晓松不喜欢宽云翔信口开河,转头说,小宽你又明白了!就知道瞎逼扯,你有种就把化25班你那个叫啥芳的女老乡整到手呗。

  宽云翔迟疑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说,唉,你都不晓得,我跟贺芳就是找不到感觉。不晓得为何我亲她嘴时,脑子里总想着戈小星!

  邵若明觉得宽云翔太直白了,就提醒说,我CAO,你这傻逼能不能小声点,隔墙有耳。这话要被你老乡知道了,看不打断你狗腿。

  宽云翔笑着说,不会啦,我已经把她成功,成功介绍给咱班长了!

  什么?公东高?你咋这么BIANTAI,把自己女朋友介绍给他!

  蒯晓松又激动了,开始为宽云翔的女老乡打抱不平。

  有这事。林雪也证实说,那天下雨,我还看到贺芳给公东高打伞呢!

  唉,这年头,他妈的,好好的女孩全都被猪给拱了!

  蒯晓松忽然长叹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草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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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想什么?我发现你魂不守舍的!”

  身边的符程程忽然打断了林雪的记忆。此时,他们已经沿着西苑路走了很长一段。

  “奥,啊,我,我在想,我们去哪儿吃点东西。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去吃麻辣烫,怎么样?”林雪似乎带着歉意说。

  “不去吧,我舅专门跟说了,不能让你花钱的!”符程程摇摇头说。

  “你看洛阳这鬼地方,公园都成了小商品市场,并都被跳舞的老大妈和小朋友们的游乐场占据了,咱不去饭店也没个正经去处,还是去吧!”林雪继续坚持。

  符程程没吭声,沉默了几秒后,忽然笑着说:“我觉得你说话跟我舅一样偏激,你肯定朋友不多。我倒没觉得老大妈们跳广场舞有啥,但我舅却总说,老大妈们是闲着没事瞎疯闹。他还说,本来是一帮没事可干的下岗职工在锻炼身体混日子,可主流媒体上偏说,看,我们的社会是多么温馨和HEXIE!”

  林雪说:“康主任看问题水平就是高。我听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概念他早就提出来了,跟后来官方说的不谋而合,可惜我到单位不久,他就退了!”

  符程程听到林雪把他舅的水平提到了中央政策研究室的级别,便很自豪地说:“那当然,我舅要不是直脾气,早当公司领导了!”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一家人头攒动、打着“韩国烧烤料理”招牌的小店。

  找来找去拣个安静的角落坐定后,符程程问:“听史大姐说,你是南方上的学,你们学校好玩吗?”

  林雪一边低头点着小菜,一边说:“当然好玩,我在学校还认识一个女孩,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符程程自知是林雪在可劲儿跟她套近乎,就说:“你是不是也想让我撒谎说,我们学校也有个人像你?说真的,我真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但凭第一印象,我觉得你有点,有点像周润发,就是整天在央视做洗发水广告的那个可怜的大傻瓜!”

  符程程这话让林雪哭笑不得,大受打击。他本想符程程会说周润发出演《英雄本色》、《赌神》、《纵横四海》之类片子时很帅呢。

  自然,这又让林雪想起了尚画画对香港电影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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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第一次请尚画画看电影那天,好像是5月8日。那天邓丽君逝世了,尚画画所在的2栋201女生宿舍内正响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夜来香》等经典旋律。

  林雪那时候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到铁栅栏不断加高的女生宿舍,全仰仗院报秦飞借给他的那个深绿色的记者证。

  后来林雪也明白,记者证之所以是深绿色的,就在于它经常打着采访的名义干点别的勾当,还一路绿灯。不过因为当时林雪算是既得利益者,对记者证更多的是崇敬。而每当他拿着秦飞的记者证进女生宿舍,大喇喇地说要去找二楼的某个女生约稿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宿管员表现出的几乎都是对记者近乎虔诚的敬意。

  只是,后来林雪去的次数一多,宿管员们就开始怀疑了。说,秦记者,你只约稿,怎么没见你说的那几个女生在院报上发稿呀?你不会是蒙我们吧?

  另外一个心更细,说,秦记者,你这证件上的照片可长得比你本人帅多了。我查过这栋宿舍女生的花名册,你说的袁依依、吴小萍那几个女孩,根本就不存在,难道她们是烈士?!

  也多亏院报的女记者蓝穹筝正好出来,给林雪圆了谎,解了围。不过那时候,林雪觉得尚画画已经开始跟他拉远距离了。

  或许是女生们在牢笼一样的寝室里待久了,同样需要男士养眼,对林雪的登门邀请,跟尚画画一个寝室的化25班的贺芳、潘晓以及韩晶晶,还是很向着林雪的。对尚画画也几乎都是一副怂恿和撺掇的姿态。

  但尚画画却不为所动。林雪提议一起去看香港电影时,尚画画就说,香港电影那都是胡编乱造,除了男女主角很靓,剧情真的很水,场面也是打打杀杀加爆炸,没意思得很。

  贺芳因为过去找过宽云翔,现在又跟公东高在一起,对林雪比较熟悉,便为林雪帮腔说,看电影就是个形式和消遣,我们又不是搞电影评论和研究的,画画你也不用太当真撒!

  林雪就站在尚画画的立场上说,小尚说的很对,我觉得香港电影能说过去的就是功夫片,不过那也是在李小龙时代。

  韩晶晶就抢着说,应该是李连杰吧,他可是我的偶像耶。

  说着,这个性情跟戈小星有点类似的女孩还做了个黄飞鸿潇洒地撩袍子准备跟对方打架的动作……

  尚画画坚持说,你们说的都不对。香港文化最厉害的应该是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无人能够超越的。

  韩晶晶纠正说,画画,你有没搞错啊?我们说的是电影,你拐到小说上干嘛!就像我说喜欢乔丹,你却说喜欢今年的世界足球先生是保罗·马尔蒂尼以及克林斯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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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人言不由衷!一边说跟我似曾相识,一边却心不在焉!”符程程咬着烤串,显得有点不满了。

  林雪急忙解释说:“昨天晚上,陈主任,陈主任让我加班写了个公司领导的发言稿,明天就要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其中有二三个段落的措辞有点问题!”

  “是这个原因呀!”符程程笑着说,“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现在干工作像你这样专注的人不多了。就说我们单位吧,很多人干工作都是装样子、混日子、保位子,只管向单位索取,从不想为单位奉献!”

  林雪就问:“你是公务员吗?”

  符程程说:“不是,我在证券公司上班,算事业单位吧,但我暂时没编制!”

  随后,符程程叹口气,继续说:“我在深圳时,一个同事是学电子的,一年换了十五份工作;我在上海时,一个同事是学机械的,一年能找四五份工作。哪像洛阳,我回来踏上找新工作的苦旅后,六个月才再次上班……”

  林雪觉得符程程作为一个女孩四处奔波非常不易,就鼓励她说:“那你的能力和专业应该很不错了!哪像我,专业局限性很大,只能在企业混!”

  不想,符程程听了,激动了,说:“这个社会还管你什么能力和专业!我真后悔上了大学。说起来,我是中学女生中考得最好的,可有啥意义?还不如我老家的几个堂哥在工地上干活!”

  “工地上用人,不需面试,不需写简历,没有试用期,更不会考察你的性格和工作能力,只要一个电话,你就可以随便到个工地上干活拿工资。”

  符程程继续说,“说起来,建筑工的工作老是换,其实那是天下最稳定的工作,因为换的过程没有任何损失。我要是当初读完初三就去外面打工,现在可能也什么都有了!”

  符程程说这番话的表情,也让林雪联想到了他和尚画画在潇湘工学院时,唯一一次坐在半月湖边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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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元月的潇湘,虽然天气阴阴冷冷,让很多人放不开手脚,但圣诞节这天,林雪的心境却因为一次小小的成功忽然清朗了许多。

  中午时分,当岑碧琼把一个包裹带到班上,并让林雪打开后,大家惊奇地看到,里面居然是那个在镇北堡贩卖荒凉的大作家张贤亮亲笔签名发售的书——《感情的历程》。

  这是林雪花钱参加宁夏银南地区的一个征文而获得的赠品。

  上世纪90年代时,在大学生心目中,作家跟小姐一样,还是很神圣的。当时,岑碧琼就大大咧咧地拍着林雪的肩膀说,哥们,真不简单啊,比我师傅强多了!什么时候也让哪个作家给姐弄个签名玩玩!

  按照董坤的说法,自从和蒯晓松彻底掰了后,岑碧琼的性别角色就有点模糊了,至少发生了很大变化。除了喜欢很夸张地和班上很多男生打打闹闹,她也爱跟董坤等男生称兄道弟,甚至还专门拜班长公东高为师,准备学习公东高那其实很蹩脚的硬笔书法。

  由于岑碧琼整天腻歪歪地围着公东高师傅长、师傅短地叫,让蒯晓松觉得内心很不舒服和平衡。他觉得这是岑碧琼故意气他的,一度连跟公东高狠打一仗,并将公东高打翻在地并踩上三脚的心思都有。幸好让邵若明等人及时劝住了。

  今天蒯晓松不在教室。但作为师傅,公东高显然对岑碧琼夸奖林雪,内心相当不满。就头也不抬地说,娘希匹,张贤亮算个鸡子,有时间,我让贾平凹给你小曾擦擦高跟鞋!

  因为也算是文学爱好者,贾媛媛觉得班长这话说的狂妄之极,简直跟修自行车的人看不起设计波音777的人一样,就冷笑着站起来说,公东高,我觉得你的嘴都没长脸上。你把人家名字都读错了,那是平娃,不是平奥……

  带着一份成就的喜悦,或者说虚荣,这天傍晚,林雪早早就到校门外采购了香蕉、橘子之类的零食,还专门买了两根蜡烛。因为他看到过毕业班的大哥大姐们在半月湖边的草地上玩烛光野餐的情景,觉得那就是浪漫,那就是属于青春的无羁和创意。

  通过韩晶晶的描述,自从知道林雪上次为等她,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如同程门立雪般站了三个小时后,最近这段时间,尚画画似乎对林雪的态度稍稍热情了点。

  因此,这一回她接到林雪在女生宿舍前等她的电话后,马上丢下了手头那本厚厚的《野焚》,爽快地出来了。

  《野焚》是唐浩明写的曾国藩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林雪至今不明白尚画画为什么会看关于曾国藩的小说,在他看来,认识的女孩中读《野焚》的最佳人选是贾媛媛,但偏偏不是。

  宿舍区的灯光已经全亮了,在宿舍大铁门边值班的那个胖点的大姐现在已经知道了林雪的情况,看着尚画画出来,就跟林雪开玩笑说,么学(我说)秦记载(者),今天你这载方(采访)对象蛮配合撒,泥(你)准备为她写啥子哒?!

  林雪一脸尴尬和苦笑,纠正说,大姐,其实我不是秦飞,我是林雪!

  喔,泥(你)就是林雪咯?么(我)们觉着你地(的)文章比秦记者好,不晓得你如何会冒充他哒?!

  尚画画自然不去理睬那个留着短发的、胖一点的宿管员。见了林雪就说:“你为什么总喜欢半月湖?大冷天的,我们不去那地方吧,我们去转街上的书店好吧!”

  林雪点点头,然后跟尚画画并肩,沿着通往老主楼的林荫大道往前。

  想着弯弯曲曲的甬道刻在泛黄的草坪之上,优雅地在老主楼周边延伸;想着清澈见底的荷塘之上,玲珑的湖心亭宛如一尊纯净的少女雕塑,静静站在竹林与枫树的环抱中,在水里映出清晰的倒影;想着雨季时,老师们的那些顽皮的小孩子摆弄着竹筏,用长篙毫不留情地敲碎一泓碧水,令满湖的香荷吧嗒吧嗒掉下伤心的眼泪,林雪忽然就对身边的尚画画说,你不觉得咱们学院最美的就是半月湖吗?!你再想想,当我们的青春倒影映在湖面上,是不是件很浪漫的事?!

  尚画画笑着说,你说话总是那么文绉绉的!但我没这种感觉。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污水池和烂泥塘!

  不管怎么说,这个冬夜,在万家灯火之际,尚画画还是和林雪一起坐到了半月湖边冷飕飕的藤廊之下。

  林雪点亮了蜡烛,与尚画画一起吃着零食,面对月亮、星光以及周围璀璨的一切,两人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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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烧烤店嘈嘈杂杂,许多人就站在门口,等着里面有食客腾出位置。热情的服务生过来倒水。

  林雪向那服务生点点头,道声谢谢之际,符程程忽然说:“我觉得,在中国,陌生人之间还是比较冷漠的。我曾和空姐朋友聊天,她说,在航班上倒饮料送餐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会说谢谢,而抬头望着她微笑的,还不到百分之一;到埠时,她们站在舱门口对每位乘客说感谢或再见,但人们往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顾加速通过。她说,我们中国人的脸,多数像坍塌了却照常营业的店面!”

  林雪听了开怀大笑,说:“你这个空姐朋友倒真能形容。可能,可能活在当下,大家都不容易,所以笑不起来,也顾不上别人的感受!比如我,也不善于笑,似乎给人感觉很冷峻!”

  符程程说:“这一点我们倒是比较像。我觉得笑和尊重一样,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否则就成了装!”

  林雪说:“对对对,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样。在学校时,我有个朋友也好像这么说过!”

  随后,林雪又给符程程递上串烤面筋,说:“你们证券公司应该都是高素质的人,并都会微笑。对了,你觉得炒股怎么样?能赚钱吗?”

  符程程放下那串烤面筋,呷口饮料说:“中国股市水太深。你没听人家都说,是鳄鱼进去,壁虎出来;宝马进去,自行车出来;杨百万进去,杨白劳出来;想买房子进去,卖了房子出来!”

  林雪笑着说:“很形象,要是姚明进去,出来的恐怕就是潘长江了!”

  符程程笑着说:“那倒算好了。近期股市大跌,欲哭无泪的股民又编了段子,说——买了浦发,白了头发;买了太保,三餐不保;买了人寿,越来越瘦;买了平安,彻夜难安;买了工商,全身是伤;买了基金,天天抽筋;买了石油,锅里没油;买了石化,直接火化!”

  林雪听得热闹,一高兴就脱口说:“这些股民真是啰嗦和活该,就没想想‘都想赚,让谁亏’这个基本问题,干脆一句话不就完了:买了A股,输光屁股!”

  符程程皱皱眉头,说:“你这人可真粗俗!普通中国股民都很可怜的,你倒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林雪自感出言也有问题,就说:“抱歉,我一喝点啤酒,就把不住嘴了!”

  符程程说:“那要是喝点白酒,是不是就口无遮拦了?!看来你是个比较冲动的人。我喜欢那种沉稳型的,就像,就像歌星韩磊那样!”

  林雪说:“韩磊好像是蒙古人,原名森布尔。不过,我不怎么喜欢他。我喜欢腾格尔!”

  “看来我们的审美不大一致。”符程程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想回家……”

  林雪说:“你先走吧,我还想一个人坐坐!”

  看着符程程独自离去的背影,林雪又想起了他和尚画画最后一次谈话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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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临近期末,林雪已是一周没去找尚画画了。

  元旦那天,由于学院举办盛大舞会的缘故,女生宿舍的前前后后相当热闹,很多男生女生还干脆隔着铁栅栏说着情话,跟探监一样。

  因为日子特殊,林雪好说歹说,总算打着采访的名义再次进到了女生宿舍。上二楼时,正碰上打扮得美丽冻人的蓝穹筝下楼。蓝穹筝见林雪匆匆忙忙上来,就笑着说,林雪,你真不是个好记者,学院的规矩都让你坏完了!

  林雪笑着说,彼此彼此吧。蓝姐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呀,我要像你一样魅力无限,有那么多人追,还用挤着脑袋往女生宿舍混?

  蓝穹筝微笑着说,秦飞说你找的都不是爱你的人,但我觉得你好像方法不大对!我要跟朋友去看老美的电影动画片——《玩具总动员》了,你赶紧上去吧,祝你成功!

  林雪敲门进到尚画画所在寝室的时候,见韩晶晶和贺芳正挤在镜子前梳妆打扮自己。林雪进屋后,几个女生似乎谁都没顾上注意他。高高坐在上铺上的尚画画见了,也只是看了林雪一眼,然后继续和身边那个叫潘晓的女孩讨论关于织毛衣的事。

  林雪硬着头皮过来后,开始主动和尚画画搭讪,想努力融入到她和潘晓的话题中。

  潘晓见状,冲林雪笑笑,借故离开了。而韩晶晶和贺芳也在听到窗户下的男生喊她们名字之后,高高兴兴地一起出去了。

  窗外的热闹和屋内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之际,尚画画看了一眼已经窘迫得差不多的林雪,忽然问:“晚上你没事干吗?可以读读张爱玲呀!”

  因为备受冷落,林雪强忍着内心的不满,笑着说:“张爱玲9月8日就逝世了。新年到了,外面多热闹,我们出去玩,好吗?!就像,就像别人那样?”

  尚画画拿过G头上曾国藩三部曲之一的《黑雨》,说:“你为什么总是强迫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林雪怕尚画画不愿意出去,急切地说:“你知道多少男生都想进你们女生宿舍,但却只能在外面守着!我能够进来,你却似乎不欢迎我!我这可是冒着被学院处分的危险来找你的吆!你看今年世贸组织都成立了,你对我的态度却还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林雪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轻松、很快乐。但尚画画却反应平淡,甚至不耐烦,她一边盯着《黑雨》,一边说:“是你自己来的,你就是被处分,也跟我没关系!”

  林雪感到心头一冷,赶紧凑到高高在上的尚画画的脚边说:“抱歉,我不该这样说话,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甚至想着我们毕业后还可以在一起。都说毕业季节即是分手季节,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们会到一起的!”

  尚画画翻着那书,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太天真了,我想我对你的态度是清楚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林雪说:“这个,我知道的,可我看建工系有人在打印用于求职的情侣简历……”

  尚画画一听情侣两个字,忽然看着林雪说:“你还坐那边凳子上去吧……”

  林雪无奈,回到那凳子上后,忽然觉得无话可讲了。

  窗外有喜庆的鞭炮声传来,拉开的夜幕上回荡着欢声笑语,整个校园开始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气洋洋中。

  “以后,以后别再进来找我了,以免别人误会!”尚画画忽然打破了令人难捱的沉默,或者说尴尬。

  林雪听到尚画画这句话,忽然如日本神户地震一般起身,看着尚画画,想说什么,但最终低下了头。

  又沉默了几十秒钟,林雪忽然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请你,必须理解我的一片真心!”

  说着,林雪大踏步走出了寝室。

  “我理解你……”身后传来了尚画画的声音。

  林雪没有回头,就跟以色列人面对他们深深爱戴的领袖拉宾被暗杀了一样,怀着极大的挫折感,一步一步晃下楼来,只觉得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哪里有什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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