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十三章猝然变故

  从梦中醒来,林雪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并感到胳膊和腿上痛痒难耐,估计早已被蚊子尖利的嘴巴吻得疙疙瘩瘩。

  林雪用父亲给他的那个老式夜光表看了看时间,是凌晨四点多。窗外的路上偶尔还有人经过。兴奋的谈话声和步伐证明着他们显然是刚赶到学校报到的新生。

  此刻,一屋子恐怕连做梦都充满了劳累感的人正呼呼哧哧地酣睡着。他们有的正像火星人一样,咕咕噜噜用方言说着梦话,有的则因为意识松懈,不断有臭气从肛门排放出来,并发出一声带着拐弯的响,让小小的寝室弥漫着的那股子热乎乎的汗臭和脚臭掺杂的复杂味道因此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寝室中还隐隐夹杂着类似大葱的奇怪味道,挑战着林雪已经处在清醒状态的灵敏嗅觉……

  林雪轻轻喊着大哥,想告诉他,自己刚才做了个奇怪的梦,并想告诉大哥,这里可能有人患胳络臭(狐臭)。但此时此刻,在这远隔千里的异乡,大哥却像个月子孩一样睡得很香,似乎嘴角都流着口水,并在林雪叫他第三声的时候,似乎很不耐烦地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林雪记得,中学时某个老师就因为身上常有类似大葱的味道而总是结不了婚。有一次,像个老式窗棂般,似乎无所不通的大姑就明确告诉林雪说,胳络臭的味道跟大葱味类似,但还带股子腥味,闻到了一般不要出声,否则患者会恨你一辈子的。

  黎明的天光刚刚从窗户玻璃上透了进来。对面那张双层铺位上,暂时睡的是来自浙江的公东高同学的父亲。此时,那个中年人大略被林雪惊醒了,开始用江浙方言似乎是叫林雪不要打搅大家休息。

  林雪无奈,只好闭上眼睛,从一开始往一千数,想强迫自己重新入睡。这招催眠术也是大姑教的,但在林雪这里似乎总不管用。

  爱因斯坦还是谁认为,空间因为重力而弯曲;时间则是可以被速度而被扭曲的。这让睡不着的林雪忽然觉得,人的意识和情绪也是可能被时间拉长或压缩的。突出的表现就在于,当你刻意等待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而当你全身心投入到某件事情中时,该死的时间又会溜得很快,根本就不够用。

  天体物理学和哲学因为涉及到极限问题,想多了不但更加让人难以入睡,更让人脑仁疼。躺了十几分钟后,林雪想起来,走出房门去楼道里转转,但又总担心大哥和他衣兜里的钱没人照应。所以,在匆匆出门跑到厕所,撒完了那泡憋了许久的尿后,林雪还按照原来的样子睡下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林雪第一个就起来了。因为林雪睡在靠蚊帐外的一侧,等于无形中掩护了大哥,林雪看到睡眼惺忪的大哥并没有像公东高父子一样,在咒骂蚊子的同时,反复挠痒痒。

  此时,来自安徽的裴辈斐,也在他父亲的催促下打着夸张的哈欠,开始磨磨蹭蹭地准备起来。只有来自河南的戚响一家还蒙在洁白的蚊帐中,一动不动。

  裴辈斐见林雪和公东高痒得难受,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了过来,他写的大意是,晚上睡觉莫要贴着蚊帐,因为长嘴蚊子是隔着蚊帐也能咬人的,并建议林雪和公东高去冲个凉水澡,那样会好些。

  寝室门还未打开,散发着霉味的走廊里已经又开始喧闹了。凌晨到校的一批办完了入学手续的同学,正在家长们的陪伴下乱哄哄地找自己的宿舍号和铺位号。

  待林雪洗漱完毕,来自山东的蒯晓松和福建的曹闹闹两家已经先后提着行李到了寝室里。从铺位上标的名字看,现在仅剩贵州的寻白羽还未到。

  人一多,小小的寝室便有些超载一样盛不下热闹了。

  在家长群里,蒯晓松的父亲表现最为活跃,似乎连坐车带办手续,忙乎了一晚上也消减不了他那过剩的精力。

  当了解到,和他们同时来的曹闹闹父亲是个体老板时,蒯晓松老爸又是递烟,又是拿出土特产套近乎,并用浓郁的山东腔说:“你们福建人发达、有钱,地方好!”

  曹闹闹父亲连连笑着摆手,带着点客家口味说:“好个鬼幺,全格(国)不都一半气(盘棋)?层(城)里像欧走(洲),龙宗(农村)像非走(洲)!”

  见屋内别的人没出声,蒯晓松父亲在哈哈大笑后说:“你们福建,分数线不高吧?他奶奶个熊,俺们山东考530分,只能上二本,听说在北京,530分能上清华!”

  在儿子提醒他要说普通话后,曹闹闹父亲摆摆手说:“莫(没)有北京壶(户)口,哪里都一样地。清哈(华)有么好去地?局(据)说,清哈波大(清华北大)似(是)一流的学生、二流的设施、三流的教授、四流的教材、五流的管理、六流的校长、下流的体制!”

  曹闹闹父亲这席越来越标准的普通话,居然引起了一屋子人的共鸣。裴辈斐和公东高差点就鼓起掌来。而林雪也产生了一种正义得到了某种伸张的莫名欢快感。

  蒯晓松父亲悠然抽上一口烟,对曹闹闹父亲说:“俺听你老弟可真会总结。俺们这辈人算是完了,全指望后生们了!”

  说着,他转身吩咐已经倒在被窝里只顾睡上觉的儿子道:“晓松喔,爸走后,你可不敢贪玩,学不好习,莫怪对你不客气!”

  蒯晓松哼哼哈哈地应着,继续睡他的囫囵觉。

  曹闹闹父亲显然受到了鼓舞和激励,继续发挥说:“这锅架(国家),学李四(历史)的搞交易(教育);学征文(中文)的搞官吏(管理);学私有(石油)的搞蒸发(政法);学宅需(哲学)的搞盖住(建筑);学刀旦(导弹)的搞行为(新闻);学随礼(水利)的搞竞技(经济),真是绿(驴)头不对鸟嘴。建议你们小贝(辈),好好搞点积蓄(技术),不愁莫(没)饭吃的!”

  再后来,蒯晓松和曹闹闹的父亲越扯越远,从2月份蒙古放弃社会主义一直掰活到了5月份泰国发生流血冲突。林雪和大哥也插不上话,觉得无聊,便一起来到宿舍外,想走走看看,顺便找早饭吃。

  第一次出远门,林雪总担心自己的包裹放在乱糟糟的、人来人往的寝室里会有事。在出门的时候还想提上包。大哥便悄悄对他说:“你只要管好衬衣里那些钱就行了,别的不用操心。”林雪又探了探腋下,安心地对大哥说:“除了交学费,咱还有五百多,没问题。”

  早上的天既闷又潮,让林雪全身湿漉漉、油腻腻的,差不多都产生了像秋天的蛇那样潇洒地蜕去一层皮的想法。好在这所校园里堪称如画的南国景色不断冲淡着林雪皮肤表面的不爽感,并让他特别赏心悦目。

  站在高台上举目望去,十几栋学生宿舍依山而建,像扭弯了的钢琴键盘一样,在错落有致中带着些凌乱。每栋宿舍楼几乎都像是一个凿子凿出来的,于中国传统的红墙碧瓦中掺杂着些许欧式风格,一看就知道又是当年中苏蜜月期的产物。

  抵近细看,那些宿舍楼却单调的每一层都像一个方筒子,从楼梯口进去,是悠长的宛如戴望舒笔下雨巷一样的走廊,且越走越深,也越走越黑,大有伏尔加河畔、斯大林格勒老城建筑的风味。大略当初好战的苏联人在帮忙设计之时,即有将来用于打巷战的深层准备和长远考虑。

  男女宿舍之间是一片足有一个标准高尔夫球场大小的、在北方城市难得一见的草坪。虽然已是秋天,但经过园丁们的精心培育和修剪,那片草坪依旧如同新织的阿拉伯绿绒毯一样,旺油油的,让人不忍践踏上去。

  旭日东升。除了那些水泥做的,涂得白白净净的小鹿、蘑菇、人物等等雕塑和精致的石椅石凳,此时,草坪上已星星点点坐满了晨读的学子。那些裙装飘逸,优雅地专注于书本的女生,在晨光中让林雪感到前所未有的漂亮。

  草坪的尽头,靠近围墙的地方是一道故意设计得极其逶迤和曲折的长廊。长廊的柱子和横梁上,挂满了爬山虎和常青藤之类的蔓生植物,并开着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感到非常好看的小花,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和叫不上颜色的。

  顺着长廊导引的节奏缓缓前行,就可以拐到一个堪称巍峨的镂空高台下。沿着石阶而上,迎面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八角亭。八角亭上高悬着用仿颜体写的“宁静致远”四字匾额。远远望去,八角亭在整个宿舍区域内真的是鹤立鸡群、亭亭玉立、独树一帜。那亭正面柱子上的一副对联林雪似乎在哪里见过,上联是:“湘灵瑟,吕仙杯,坐揽云涛人宛在”;下联是:“子美诗,希文笔,题笑雪壁我重来。”

  亭子内正中,方方正正的石几上刻有围棋棋盘。坐在一旁的鼓形石凳上,便可看到校园之外属于这座城市近郊的绿野、鱼塘、水牛、橘园和民房。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以及断断续续的古城残留尽收眼底。在隐隐约约的汽笛声里,似乎还可以看到湘江中匆匆来往的采砂船、巡逻船、游船和货轮。

  走出宿舍区的大铁门,两排足有成人腰粗的枫树像戴着红绿相间的头巾的、穿着山地迷彩服的印度卫兵一样站着。它们组成的队列整整齐齐穿过那两个凹陷下去足有六七米、估计以前是池塘的体育场之间,并一直伸向远方的教学区。

  在无数晨练的人们的共同作用下,那两个凹陷下去的体育场宛如充满了基本粒子的原子核一样,显得热闹、无序甚至混沌。不时,那些喜欢展示自己力量的男生还会故意将皮球踢向正走过林荫道的女生。林雪见了足球,脚也有点痒,并在一次飞球快砸住自己的时候,来了一个高难度的腾空转身踢,引来那些踢球学子们一片喝彩。

  高大、敦厚的人字脊教学大楼虽然看上去有点沧桑和斑斑驳驳,但其周围却是园林和花草的世界。那些品种繁多、形态各异的花木衬托、掩映、点缀着建筑,让钢筋混凝土一下就有了生机,也让林雪觉得这座教学楼周围简直就是一个植物园。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教学楼右前方那一泓泛着碧波、映照着无数荷花袅娜身姿的湖水。探身其边,眼前一片明晃晃,空气中充满着水草、荷香和泥腥夹杂的味道,不时有闲蛙和鱼群游弋而来,一转眼又不见了。

  虽然肯定不及狮子林,更与拙政园相去甚远,但林雪觉得这里眼前的一切就像繁体的“苏”字,有草有鱼有水有境。水因为有鱼而更有了灵性,草木因为有水而更有了诗意和趣味。加上那些依水而建,与花草和树木搭配得巧夺天工的亭台轩榭、游廊馆阁,让林雪依稀有些进入了《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感觉。

  沿着教学楼前的中央大道一直往校门口走,远远就能看到岳麓书院和云麓宫的建筑群乃至蔡锷墓地升腾起的云烟。因为是一年一度的迎新旺季,此刻,中央大道两侧已经成了熙熙攘攘的马路市场。学校的生活所需品,大到野营帐篷,小到钥匙扣,在这里应有尽有。

  林雪大哥操着生硬的、林雪称之为“总跑到F调”的普通话,在询问了一些物品的价格后,对林雪说:“没想到这里的东西居然比学校发的还便宜……”

  吃过早饭后,林雪几次都想叫大哥带自己去看看著名的爱晚亭和橘子洲头,但张了几次嘴,还是放弃了。他知道,那需要花钱。

  大哥看出了林雪的心思,就说:“小雪,你好好学习,将来参加工作有钱了,好玩的地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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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估计从小就受到他当解放军的父亲的培养,冒名张宝的赵春是只身来到潇湘工学院的。赵春找到林雪的时候,是这天黄昏夕阳返照之际。细皮嫩肉、胖嘟嘟的赵春给林雪的第一印象是貌不惊人、不善言辞。他所在的寝室在一楼厕所边上,和林雪所在寝室隔着两间。

  因为知道赵春这个假张宝的底细,林雪大哥看上去对赵春并无好感,只是客套地要求林雪和赵春今后一定要相互关心、共同进步。

  火烧云红彤彤,看着喜欢人,也有点吓人时,林雪大哥已经准备返程了。车票是大哥上午和林雪一路步行,沿着潇湘市大街转悠的时候顺便到火车站订的。因为买票排队排的很不耐烦,林雪希望大哥先不急着走,再挤几天宿舍后再说。但大哥平静地说,他这几年走南闯北的,感到其实哪里都一样。因为从南到北,哪里都不是咱农民工的家。再说,多住一天就要多花一天钱,他省下来,林雪本学期的生活费就会多一些……

  这让林雪第一次感到了活人的不易。因为缺钱,像大哥这样的许多普通人,虽然可能和许多著名景点——比如著名的爱晚亭近在咫尺,但却注定只能匆匆忙忙擦肩而过。

  华灯初上时,林雪在教学楼前送大哥上了忙着迎接新生而继续往返于学校和车站的校车。在大巴开始移动并逐渐消失在夜幕中之际,林雪的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耳边也忽然回响起了大哥让他每月都给家里写封信的嘱咐来。

  送走大哥后,林雪幽幽地回到了宿舍区,因为心里难受还走错了宿舍。在终于回到315寝室后,他把自己关在了雪白的蚊帐里开始发呆。

  此时的315寝室里,随着寻白羽的到来,其他五个室友现在都在争着用南言北语交流着,回忆着自己的中学时光,唯有林雪一声不吭。

  蒯晓松看上去是那种调皮且手和嘴都比较欠的孩子,见林雪不加入大家的行列,便特意掀开了林雪的蚊帐问:“姓林名雪的,你为什么对大家这么冷漠啊?”

  林雪抬眼看了他一眼说:“家人走了,感到很难受。”

  蒯晓松就说:“看你这娘们相,俺爸要不是俺撵他,估计今天都赖着不走了,家长在这里,真他奶奶的碍事!”

  说完了,蒯晓松才想起寻白羽的父亲还在这屋里。又忙转头笑嘻嘻地对与寻白羽挤在一起家长说:“寻叔叔,对不起啊,我没说你。”

  寻白羽父亲也不理睬他,给儿子又交代了一番后就独自出门去了。

  父亲前脚走后,寻白羽便建议说:“我们关门睡觉吧,我爸他去住招待所住了。”

  于是,大家高喊着万岁,关门后各自躺在了床铺上,继续海阔天空地扯一些无关痛痒但肯定涉及中学和高考的话题。

  到晚上10点半,整个宿舍区按管理规定统一拉闸断电的时候,蒯晓松和曹闹闹已经成了可以睡在一个床铺上的好朋友。

  对门宿舍内还有一个叫覃于康的江苏男孩,大略和曹闹闹、蒯晓松一见如故,宿舍都断电了他还不肯走出315寝室,好不容易出去了,又敲门想进来。

  第二天下午大略3点的时候,林雪他们的班主任——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就好像要从面部消失的、已经让公东高起了个外号叫“老板”的男老师专门过来看新生。

  “老板”临走时还交代说,明天是报到的最后日子,无论如何,全班同学明晚上都要参加首次班会,因为后天就要开课了。

  林雪他们所在的班是潇湘工学院机械系设计工程专业9238班。虽然跟三八有关,但实际上是阳盛阴衰,60名同学中女同学仅有15个。不过据“老板”说,在全学院,这已经非常不错了,三个陪一个,堪称黄金比例。

  “老板”下午在315寝室对挤挤挨挨的全体男生开玩笑说,因为专业的原因,全学院男生一统天下的“和尚班”比比皆是,我们设38班这回算是时来运转,也算是大家祖上有德或修来的福气!

  除了那个叫岑碧琼的吉林女孩因为上午来男生宿舍找老乡而惊艳曝光,班上其他14个女生的形象一直尚未揭晓。

  不过,一个岑碧琼就已经让蒯晓松马上迷上了。

  在315寝室这天晚上的卧谈会上,蒯晓松先主动提到了岑碧琼,说她的清汤挂面发型,特别像自己的妹妹。

  曹闹闹听了,第一个向蒯晓松开火,道:“松哥,你说的是亲妹妹呢,还是情妹妹?”

  公东高也笑着附和着问:“对呀?娘希匹,晓松你是不是已对岑碧琼一见钟情了?”

  蒯晓松则大方地说:“我就就看上她了,怎么样?!今后你们哥几个都离她远点。否则我揍你们!”

  林雪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在蚊帐里说:“蒯晓松你也太盲目了,说不定人家中学时就有青梅竹马了。”

  听到林雪终于说话了,蒯晓松说:“你这个闷葫芦,今晚上不装逼了?还青梅竹马,你懂个碉堡!”

  林雪笑着说:“大家都说说,你们在中学对女同学有想法没?”

  曹闹闹说:“你先别问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林雪说:“我当然有了。”

  “喔,姓林的,你小子看不出啊,中学就早熟了。”蒯晓松说。

  公东高和裴辈斐两人也随着发出了惊叹的嘘声。只有寻白羽假装睡觉了,并发出鼾声。于是曹闹闹又去破坏寻白羽的蚊帐,想叫他说话。寻白羽无奈,也敷衍着说:“中学时我就没顾上想女生。真的,我对天发誓。谁要是想女生,谁他妈不是人!”

  给人感觉喜欢静默且一脸无辜表情的寻白羽这席话,估计打击面有点大了,大家一时不出声了。最后,还是曹闹闹打破了沉寂,说:“嗨呀,想女生就不是人了,真没劲!”

  就在宿舍区快要拉闸断电的时候,宿舍门口传达室那个值班的学生会干部忽然门也不敲地闯进了林雪所在的315寝室,大声问:“谁是林雪,林雪是哪一个?赶快,快去接长途电话!”

  林雪说:“我就是。”但又感到长途电话这事跟自己太远,便又问那个文文弱弱的学生会干部说:“你没听错吧?是找我的?”

  那学生会干部说:“赶快去吧,这阵子两块钱的长途费恐怕早就已经没了。”

  林雪也顾不上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走廊,直飞值班室,并差点撞倒了从一间寝室里端盆子出来的一个男生。

  拿起听筒的时候,里面传来的是大姐抽泣的声音。

  林雪着急了,几乎喊着问:“大姐,你哭什么?大哥到家后难道没说这边条件很好的吗?”

  大姐说:“他都说了,这电话号码就是哥抄给我的。我本来不想打给你,可……”

  顿了几秒后,大姐忽然哭喊着说:“弟,咱爹,咱爹,他,他不在了!”

  林雪头脑里嗡一声,整个意识就像忽然断了电的电视屏幕,心口的血压也好像跟着骤然涨高了。林雪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就忙问:“什么,姐?你说什么?”

  大姐呜咽着说:“咱爹他走了。就在你和哥离家后的次日。妈和大哥不想叫你知道,可我心里难受啊……”

  瞬间,林雪感到自己的腿如同漏光了血液并融化了骨头一样,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发抖了。

  此时,整个宿舍区忽然断电了,陷入了一片无尽的漆黑中。

  摸索着放下电话,林雪流着眼泪,呆呆地在传达室站着,直到那学生会干部催他出门。

  林雪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如何进了寝室的。此刻,室友们对林雪遭遇的变故却一无所知,继续热烈乃至因为关灯而放肆谈论着前面暂停的话题,场面甚是热闹。

  窗外似乎还有些月光,偶尔会有一闪一闪的光亮透进来。此时,睡上下铺的蒯晓松和曹闹闹又开始玩一个躺着用脚顶高另一个的床板,然后狠狠落下来的游戏,消解着他们过剩的青春荷尔蒙。公东高放了个大响屁,引发了裴辈斐的不满。隐隐约约,寻白羽此时已经开始听他单放机里的英语。

  林雪则开始根据感觉,不顾一切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

  蒯晓松忽然觉察到了林雪的反常,停下了跟曹闹闹的瞎闹对林雪说:“小林,这么晚了,你还得瑟什么?”

  沉默了良久,林雪才说:“我现在想回家。”

  曹闹闹听了,夸张地大喊了一声说:“小林子,你疯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其他几个室友也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林雪不再出声,迅速收拾好了行李,简单卷了床铺后出门,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了这栋宿舍楼。

  宿舍区的大铁门已经上锁。林雪也顾不了许多,先把行李包扔过大铁门,随后开始攀那道上面带尖刺的铁门。

  当管理室的学生干部发现他的时候,林雪已经跳到了宿舍区外,并开始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学校外的公交车站跑。

  此时此刻,林雪恨不得一步就到潇湘车站,一步就赶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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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和大哥乘上列车的那天,父亲在缴了公粮后就去县城转悠。他想打听打听药价,因为他听同村的吴发才说,县药材公司高价收购中草药,很多挖药的人因此赚了钱。

  考虑到林雪今后几年的上学花销,父亲打听到信息后,当天回家就开始置备开了绳子、钩子、柴刀、铲子、篓子等简单的采药工具。林雪母亲问他,他说,准备进铁柜山的虎狼峡寻药材去。

  林雪母亲劝他说,你又不是专门干这个的,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吧!

  父亲就说,种地啥时候是个头啊!今天缴公粮,我问了问购粮的价,简直就是沙子石头的价,太不合算了。

  母亲说,进山挖药,哪是说去就去那么简单。最起码,你也应该多问问挖过的人,知道路数才行呀!

  父亲说,不就是挖个药材么,再难能难过咱当年修红旗渠?!

  林雪母亲知道,当年参加过太行山红旗渠突击队的林雪父亲还悬在半空中骄傲地上过纪录电影。虽然村里人说,那简直就像“掫猴子”(木偶),但林雪父亲却一直引以为荣。

  知道拗不过他,林雪母亲便说,那你就去先试一试,大丫头心细,让她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位于县城南边的虎狼峡,山高、林密、沟深,野生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上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还未建立自然保护区。据说当年大宋朝的杨门女将在征伐西夏时,曾经被西夏兵围困在峡内。之所以最终没被困死,全因为虎狼峡不但有水、有野味,还有药材甚至野小麦。

  为了做到心中有数和有的放矢,临进山前,林雪父亲还带着女儿专门又到了县药材公司,看究竟哪种药的收购价格高。

  县药材公司的门面因为装了一大块吓人的玻璃墙,在整个县城还是比较豪华的。因为这个,对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产生了一定的心理威慑。

  林雪父亲看着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进门后,开始试探着问柜台后面那个戴着解放帽的、戴着眼镜的人,现在哪种药材的收购价最贵。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林雪父亲后,冷冷地说,你要采了灵芝,当然价钱最高了,但,就你?行么?

  林雪父亲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但也不得不继续赔笑,并慌忙给那人递上一支“大前门”香烟说,不瞒你说,是赵检察长叫我来寻你的,你看,这是他的片子。

  那“解放帽”扫了一眼林雪父亲掏出的赵春父亲的名片,并不客气地接过林雪父亲递上的烟后说,你咋不早说 你们熟悉。实话告诉你,你就去寻那野蒿子,扒皮晒干后到我这里,价格都好说!

  林雪父亲不解,似乎在自言自语说,以前我只知道野蒿子可以当柴禾,没想到还可入药……

  “解放帽”大略被烟呛住了,咳嗽着说,我都抽了你烟了,还能捣你不成?这野蒿子的皮和叶子可祛风、镇痛,你不懂。

  林雪父亲连忙说,我还想知道,哪种药最能卖钱……

  但此时,那“解放帽”已经站起身来,兀自转到药柜后面去了,不再理会林雪父亲。

  父亲带着林雪大姐进入虎狼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那时候林雪和大哥应该还在郑州车站等车。虽然太阳高照,但这个峡谷背阴的一面却依旧冷飕飕的,并因为不时一声狼嚎而显得阴森森的。虽然离那些树木还远,但细心的林雪大姐却总是不时惊叫说,看见树干上盘的花长大爷(蛇)了。

  父亲假装胆大,就大声说,你这丫头,长大爷不就一条花绳子么?要不是怕它们的毒性,我上去抓一条说不定还能卖几百块钱呢!

  好在不远处就是穿越峡谷的铁路和公路,并不时就有汽车鸣着喇叭疾驰而过。每隔一二十分钟,还有火车轰隆隆地通过,很壮人胆。

  偶尔,父亲和大姐还能够遇上进山采药或打猎的人。经过几次询问,父亲终于知道,那“解放帽”说的野蒿子,长的最密、最多的地方就在这个峡谷中有名的滴泪崖上。

  滴泪崖因为崖头上有块巨石宛如一个老人眼睛里滴出的泪点而得名,是虎狼峡的地标,在进峡的公路和铁路上远远就能看到。但要走到崖下面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顺手用柴刀砍翻了一只野兔,又逮一只山鸡却只捋住了几根美丽的尾毛后,父亲和林雪大姐终于来到了滴泪崖前。

  这滴泪崖不知诞生于哪个地质年代,反正几乎是刀劈斧斫般的陡峭,崖顶上那块如泪水的巨石,已经向崖前伸出三分之一来,在山风里总给人摇摇欲坠的错觉。那巨石周边,黑黢黢一片的,恐怕就是“解放帽”和进山的那些人所说野蒿子了。

  父亲仰望着滴泪崖顶,显得很是迫切和兴奋。他把绳子往腰里一系,又紧了紧,把柴刀等工具插在腰上,就像一位即将出征的勇士。在专门练了练用带钩子的绳子挂树干的动作后,父亲很有把握地对女儿说,丫头,爹今天给你露一手,让你知道知道,咱太行人的红旗渠精神是啥!

  林雪大姐也算事中学毕业,看过那部反映红旗渠精神的电影纪录片,知道父亲可能也要高悬在峭壁上了,觉得有点怕。就说,爹呀,你还是别去了,崖那么陡,你咋上去?上去又咋下来?

  父亲说,你这孩子死心眼,肯定不能从正面上,你看中日尼三国的人登那珠穆朗玛峰,都是从侧后绕着上去的。没听电视广告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咱农民的路”吗?

  林雪大姐就笑着说,爹呀,人家广告说是“有路必有日本丰田车”!

  一听女儿提日本,林雪父亲更来劲了,说,是啊,难道咱还没日本鬼子能干吗?!他们那破田都能丰收,我这次也来个大丰收!

  说完,也顾不上吃点干粮,父亲就准备下沟里去,开始往滴泪崖后面绕了。林雪大姐想跟上去,父亲转身说,丫头,你就在这里看着爹,爹也随时能看到你,小心草丛里的长大爷。

  一听到草丛里有蛇,林雪大姐的脚步就不敢再往前迈了。

  就这样,在女儿的注视下,父亲的身影一步步从沟底变小,最终消失了。约莫半小时后,林雪大姐惊奇地看到,父亲已经用绳子把自己悬在了半空,并开始用脚蹬着那光滑的石壁,一点点开始向滴泪崖上的那片野蒿子林攀登,其身影大略只有三五岁小孩那么大。

  就在女儿为父亲的即将成功鼓舞和高兴之时,山中忽然狂风大作,吹得滴泪崖上的小碎石呼啦啦地往下掉,并在沟底的溪水中溅发了很响的声音。

  林雪大姐有些紧张,忙扯着嗓子在风中呼喊着父亲,要他小心。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女儿远远见吊在绳索上的父亲,在风中突然脚底一滑,继而像钟摆一样荡开,显然已经无法自控。

  在像失灵的钟摆一样来回五六次摆动后,那绳索勾住树木的一边突然拉断了树枝,可怜的父亲就像一片叶子一样从崖半中间飘了下来,并重重地摔在了沟底的溪水中……

  一切就在十几秒里发生,一切就如同梦里一般。

  待到林雪大姐哭喊着到沟底寻到父亲时,父亲的血已经染红了溪水。无助的大姐哭喊着,直到嗓子喊哑,才总算引来了周边打猎或采药的一些人。

  在一位老伯的指点下,已经手足无措的林雪大姐跪倒在了公路边。在四五辆小汽车减速都懒得减,并卷起尘土和落叶扬长而过后,那老伯帮着好说歹说,才拦住了一辆卡车。林雪大姐见状,一再给那司机磕头,连额头都流血了。那司机这才帮着老伯将林雪父亲抬上了车,直接拉到了县医院的太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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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雪归心似箭,冲到潇湘车站时,“老板”、蒯晓松、赵春等七八个同学已经分别在公交站台、售票处、候车室等林雪必经之路上候着他了。

  林雪攀铁门的时候,值班门卫就将电话打到了学生处。而蒯晓松等室友在觉得情况不对头之际,也赶紧起来,到外面把电话打给了班主任。

  于是,在“老板”的安排和指挥下,男生宿舍的小伙子们一起行动,分乘4辆出租车抄近路,先期抢到了林雪前面。

  见林雪低着头不顾一切,急急忙忙往售票处闯,班主任和同学们一起上前。

  “老板”一把拉住林雪说:“林雪同学,你冷静点,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也好帮助你。”

  压抑已久的林雪这才扑到班主任怀里,哭着说了自己父亲的事。

  “老板”和蒯晓松等人就劝道:“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你这样盲目地说走就走,我们不放心……”

  “老板”语重心长,加之曹闹闹等人从售票处出来说,今晚已经没有了北去的车次,林雪这才流着泪,极不情愿地和大家一起上了回学校的车……

  ——上阕结束时提到的那个高中生吴雨,在信上看了林雪写的上面这段故事后,当天就给林雪打了电话。

  吴雨几乎是流着眼泪说,没想到大哥哥你的身世这么悲凉。末了她又问,那你,又是怎么来洛阳的?

  林雪说,都好多年了,一句话说不清的,我还是慢慢写给你看吧。

  吴雨说,可,可这是不是有些剥开你的伤口?

  林雪笑着说,你这孩子倒蛮懂事。我们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人生本来就充满了酸甜苦辣咸,什么伤口不伤口的。

  吴雨说,可我看到你爸爸突然没了,就想哭……

  林雪说,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失去爸爸妈妈的,所以,我们要善待他们。记住,尽孝要趁早……

  吴雨说,嗯,我知道了。今天回去,我就给爸妈做顿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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