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爱不爱我

  就如同老干部们退休后总耐不住寂寞的煎熬一样。耐不住盛夏的煎熬,是洛阳这座工业城市最大的问题。

  虽然周边五六个热电厂可能就是形成洛阳盆地型燥热小气候的祸首,但面对电荒和煤荒,在国家拉动内需政策的鼓动下,就连林雪所在的单位也在上马小型热电项目。而这也丝毫不影响整个单位大大小小十多个空荡荡的会议室那些柜式空调整天呼噜噜地瞎转悠。

  我们很多中国人很容易因为程序性的工作而麻木,甚至觉得自己真就是革命事业的一块砖。负责公司会议室管理工作的行政科的那两个大姐就是这样。每天一大早打开空调,然后在下午下班时关掉空调,是她们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工作内容,包括她们自己在内,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兼管着公司节能降耗工作的、总喜欢强调杜绝一切跑冒滴漏的农副总,倒是在一次会上提到过这个问题。但公司办的老王主任等人经过再三研究后认为,空调问题也体现着公司的实力和形象,一个不敢开空调的单位,是很难取信于客户的,这点小小的浪费,值……

  况且,况且这事最终还得姜总点头,而姜总那办公室,已经至少三年没有关过灯了,唯一一次关灯,是生产一线的电工们上来,趁他不在时,换下了用坏的照明灯。

  关于姜总办公室的长明灯,单位上的同事有不同的说法和解读,但都秘而不宣。林雪觉得那很可能是出于风水上增加兴旺之气的考量。黑暗是阴,光亮是阳。据说屋内装了长明灯,阳气便藉着灯光分散于屋内,宅运会因此安稳……

  给林雪的猜想添了佐证的是新提拔的汤副总因为一连几天在办公室彻夜亮着灯工作而受到了姜总的严肃批评。林雪在办公室楼道里亲耳听到姜总说,小汤,你办公室彻夜开着灯,是作秀还是学周总理呀?要不要让公司报社的记者也写个新闻特写——《汤副总办公室的灯光》呀?!

  吓得汤副总当天下午就早早离开办公室走人。临下楼时还不忘交代办公室说,以后晚上你们要进我办公室都别开灯,点蜡烛进去!

  电业局就更幽默了。雷秘书的大姐就是电业局的。上次,大概就是SARS开始在北京蔓延,全国人人自危那会儿,林雪去帮着给雷秘书的大姐搬实木家具的时候,见人家家里三室二厅居然盘踞着6个大大小小的空调,连卫生间也有一个。

  林雪觉得好奇,就问,老姐,你家制冷能力超强,我看着都冷了,你们不怕冷吗?

  雷秘书大姐笑着说,没办法,局里就这土福利,你用不用或是用多用少,每月都要从你工资里固定扣。

  林雪说,那你们买空调的钱不更多?

  雷秘书大姐说,你是我弟的朋友,我也不瞒你,电业局都有用电硬指标,必须完成的,否则要扣奖金的。为了完成指标,我们跟商场在空调销售上还有补贴协议的。

  回来的路上,雷秘书对林雪说,看到没,靠山吃山,卖电的就怕你不用电。咱国家就这球样子,就咱单位差,连个电话费都不补贴!

  林雪说,咱又不是搞电信的,公司总不能给咱们发个拖拉机当福利,让咱整天在中州路上开着玩吧?

  雷秘书说,可以进行政策和资本运作么。去跟中国移动签个内部协议,不就完了……

  2005年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是因为电力的空前紧张还是旧的习惯难以改变,反正洛阳许多大型工业企业都有自己的日程表和时间表,据说是为了尽量打时间差,以平衡用电峰谷。而由于每个单位日程表不一,在洛阳,用星期几来约定时间是不大有效的,因为你的星期一,很可能就是别人的周末。

  虽然天气异常闷热,但林雪的这个星期一却是玉玉的生日,兼玉玉她们单位的星期天。

  为了给玉玉一个惊喜,林雪专门请了假,几乎精心准备了一个中午,在午后才捧上一束红彤彤的玫瑰,冒着酷暑,大汗淋漓地悄悄来到了玉玉家所在小区附近。

  说是精心准备,除了搭配衣服,再就是洗澡和休息。林雪想让自己尽量阳光一些,而不是疲疲沓沓。

  林雪想埋伏起来,在玉玉走出小区的瞬间,像王子一样突然出现在玉玉眼前。

  最近这半年,因为玉玉,林雪的班上的有点心不在焉乃至吊儿郎当。公司星期一下午姜总一般都安排有小办公会,林雪请假的时候,老王主任有点不乐意,问林雪是啥事。

  林雪就撒谎说,昨天喝农副总外甥女孩子的满月酒,可能吃坏了肚子,想去医院打打吊针。因为大老刘总是管不住肛门的缘故,王主任最怕别人吃坏肚子,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默许了。

  过生日这种事,在现实中国也有些变味,乃至也沾染了些许功利色彩。比如昨天农副总外甥女孩子过满月这事,林雪就觉得因为和自己十万八千里,而去的有些勉强。

  雷秘书也在私下说,农副总外甥女也真是的,我们碍于农副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级领导,你算哪根大葱?!一张五毛钱的大红帖子一发,就像验钞机般开始坐收红包,简直就是无烟工业!

  不过牢骚归牢骚,雷秘书却好像专门给人家行了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而办公室其他人的礼金,似乎都是一张。

  对行礼的事,大老刘更直白,在办公室就跟老王主任说,这哪是请客,是请人民币嘛!不去不去,反正我不去,看农副总能把我咋样!

  当时,老王主任就赶紧叫大老刘小声点,注意影响,并把大老刘拉到一旁的沙发上,开始低声做艰苦的思想政治工作。

  老王主任抱着大保温杯子喝口浓茶,以谈心的口吻说,你看,你看看你老刘,又冒进主义了吧?!咱们老同志更要讲大局。你说国家为啥把百元人民币专门从四个浮雕瓷像的领袖头,换成了一个红彤彤的老毛头?不就是想着让咱老百姓送礼显得喜庆嘛!一百元不算啥,下岗不够,养老得凑,你不看农副总的面,我们一帮老同志的脸你得顾吧?整个公司办的大局,你得讲吧?再说了,大家都去了,就你不去,就你突出和特别?你还嫌自己突出和特别得不够?

  大老刘特别在意老王主任最后这句“还嫌自己突出和特别得不够”,立马想着老刘可能指的又是他放屁的问题,低着头勉强答应了。

  但昨天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俨然农副总大婚宴会的满月酒宴上,林雪却没见到大老刘的身影……

  被林雪电话惊醒时,玉玉正梦见自己在吐鲁番的葡萄架下贪吃甘甜的葡萄。接住电话,虽然感到有些没睡够,但她还是在说了句“过什么鬼生日”后,勉强答应出来和林雪会面。

  烈日当头,小区附近的路上连车都懒得跑了。林雪幸福地抱着那束因为花店的服务员给撒了香水而更加芬芳的玫瑰,想着玉玉十分钟就能出来,还先给她在就近的冷饮店挑了个最贵最大的哇哈哈冰激凌,一起拿在手里候着。

  然而,直到那冰激凌开始变软、并最终像被基地组织撞过的世贸大厦一样融化、坍塌,也不见玉玉的身影从小区走出。

  恋爱中的男女是很容易像得了高血压的老太太一样头昏眼花的。至少有三次,林雪都错把穿着白裙从小区出来的其他女子看成了玉玉,冲上去的一瞬才发现不是,但却已经把对方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喊出“抢劫”两个字了。

  时间像身边刚种植不久的小松树底下朴拙的小蜗牛,在一点一滴往前挪动着。小区的天空下,热乎乎的阳光让林雪的T恤已经湿透,连那束火红的玫瑰也开始没了精神,一朵朵次第低头,打开了瞌睡。但,还是不见玉玉的影子。

  见林雪在小区门口的太阳底下傻候着,一个到小区外马路边倒垃圾的老太太同情看看林雪后说,小伙子,你找人吧?大热天的,这地岔也没个大树躲躲……

  老太太说的是真话。现代城市都是只顾使劲盖楼、修路,费人费力费水地铺那成片成片的该死的草坪,但就是很少栽树,即使栽了,也是法国梧桐之类中看不中用的观赏品种,树荫小的孩子在下面撒泡尿都能够迅速淌到阳光下,并蒸发干净。维克多·雨果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林雪觉得树荫则是城市的品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但玉玉却跟塔山阻击战中从葫芦岛赶来增援的92军21师一样,就是不见踪影。在失去耐心的林雪开始有些牢骚满腹却找不到清空处,并想再次通过随身带的小灵通催促玉玉的时候,樊玉玉的身影终于像开大会时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一样,懒洋洋地出现了。

  樊玉玉似乎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黄蓉,远远地就说:“出来吧,早看到你了,晒死你!”

  无风,但玉玉身上的香波味却让林雪心旷神怡。

  林雪赶忙上前,虔诚地把玫瑰花双手捧给玉玉,认真地说:“生日快乐!今天属于你。陈道明同志同时向你祝福生日!”

  林雪只知道那个在《长征》中糟蹋了蒋委员长形象的演员陈道明是玉玉的偶像,却不知道偶像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一个人的初恋印象。

  头发湿漉漉的玉玉今天显然不在状态,也并没有被火红的玫瑰调动起兴奋情绪,仅仅是淡淡地说:“以后过来,先提前一天给我约一下。对了,昨天我妈还说,让咱俩还在老地方见面的好,小区附近太惹眼了……”

  玉玉这一席话,让林雪如同在大夏天里遇到了暴风雪,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对眼前这个几乎让他感到陌生的樊玉玉,林雪一时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是坐车呀,还是继续晒太阳?”见林雪面色不痛快,玉玉也语气怪怪地说。

  林雪说,那就坐车吧。随即,把化了的冰激凌扔在了路中央。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里,司机回头瞪了林雪一眼,似乎是嫌他不讲公德。

  “买个冰激凌自己吃不就完了,等着让化掉!”玉玉有点像教训小孩子。

  “还是在马路上看汽车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林雪没好没气地说。

  今天,似乎不是黄道吉日,天使不在岗,爱情远离服务区,林雪和玉玉都变成了别人。言语生硬,谁也不让谁。

  以前玉玉可不是这样的态度、语气、声调。

  而就在昨天晚上,他们还在一起高兴地在空阔的王城大道练习暴走,如同两只可爱的飞鸟。

  四天前的晚上,更有意思。虽然那天,在洛阳黄河小浪底库区,有个叫明珠号的游船沉没了。

  林雪和玉玉在中央百货大楼附近的空中花园蹦迪后,又到小街去吃著名的小街锅贴。由于那鬼地方人满为患,吃完出来后虽然刚到9点半,但玉玉下午骑来的运动单车却不翼而飞。

  看着远处刚刚落成不久的公安局大楼,玉玉有点伤心,幽幽地说,那是爸爸去年给她的生日礼物,你得给我找回来……

  林雪慌了,说,找不到,我给你再买一辆。

  玉玉说,谁稀罕你买的,我就要那辆。

  在哄着并送走玉玉后,林雪赶紧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

  那派出所大厅的屏风上写着斗大的“立警为公、执法为民”。值班的一个长得像范军的胖警察备案的态度非常亲民,就是肉肉唧唧,十分钟了才用半自动普通话挤出了一句话,说,小伙子,恁啧四(你这事)难办!

  林雪急了,说,怎么难办?这一片是繁华商业区,谁是职业小偷,你们还不清楚?

  那胖警察大概被林雪这话给激怒了,乜斜着眼睛说,恁(你)啥意思?我们跟小偷一室(一伙的)?

  林雪急忙陪笑说,别误会,别误会,我有个哥们也干你们这行,知道你们掌握社会情况很全面、很细致,为了咱老百姓的利益,辛辛苦苦,还不被人理解!

  “范军”听高兴了,说,恁啧(你这)还像句话,实话跟恁(你)说,小街那地丢钱包的,我一天都能接几十个警。但没办法,能找到人,但找不到钱。逼急了,那些小偷会耍赖,说,恁(你)把我关起来吧,求求你了,警察大爷,我正愁没地吃饭呢!你说,让我们公安咋办?!

  那,那自行车应该好找吧?林雪试着问。你看人家电视上说,日本友人丢了辆自行车,武汉警方三小时就找到了!林雪说。

  什么?三小时找到?不可能!

  “范军”似乎不看电视,对主流传媒五个W齐全的新闻都怀疑。

  你不信也没关系,但我相信咱洛阳警方也有这种办案精神!为了得到帮助,林雪本能地开始拍“范军”马屁。

  “范军”磨磨唧唧了二三分钟,说,得了吧,别净瞎吹好的说,还办案精神!恁看看(你看看),我们所长的摩托车还上了三道锁呢!

  林雪这才发现,接警大厅内停着辆南方125,真的是前后轮都上了锁,还外加一条铁链子扣在了窗户的防盗网上,可谓三保险。除非那偷车贼卸了防盗网并用卡车将那摩托车直接拉走,否则真没法子。

  林雪再想说什么,“范军”眼镜起身哼开了豫剧《朝阳沟》的曲调,不再理睬人了。

  从派出所出来,林雪拨通了玉玉家电话,问玉玉回到家没。玉玉的母亲接住了,说还没。

  林雪就说,阿姨,真不好意思,今天我把玉玉的爱车给丢了。

  玉玉母亲笑着说,什么爱车,丢就丢呗,这世道,谁还没丢过几辆自行车。

  林雪认真地说,玉玉叫我就找回她那辆车。

  玉玉母亲说,那你就再找找,问问那些卖冷饮的或者做小生意的老头老太太,他们比警察强。我们团很多人的车子就是通过他们提供的信息失而复得的。

  电话中似乎传来玉玉进家门的声音。林雪连忙说,谢谢阿姨,别告诉玉玉我打过电话。

  此时,电话已被玉玉抢到了手里,就听她说,算了,你也别再费心了,早点回家吧,破财免灾吧。

  林雪说,我再找找,找到了,明天就给你送到单位取。

  玉玉说,你可千万不要买新的,要不,我就真生气了。

  林雪说,不会,你说一就是一,你说那不是中国银行,是中国很行,我就说中国人民很行,中国工商很行,中国建设很行、交通很行,中国农业很行,浦发很行,光大很行……

  玉玉说,你又耍贫嘴了,快回家吧,再晚没101电车了。

  挂掉电话后,林雪坐在中国银行的那个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开始苦苦想着如何找到玉玉的车子,给她一个惊喜。

  最后,林雪决定找李胖子帮忙。但打通李胖子电话后,李胖子却不耐烦地说,球,就这点事还值顾让我派出所那战友出马?丢辆汽车还差不多!

  林雪说,求你了胖哥,我要是丢辆装甲车,眼都不会眨一下,但这辆自行车对我很重要。

  李胖子咯咯笑着说,还丢装甲车哩,你这信求货,咋跟张宝和芮秋波一个德性!我他妈丢了都快仨手机了,你们连屁也不放,现在谁的一辆破车子这么紧要?

  林雪说,是玉玉的。

  李胖子说,玉玉?这么肉麻,那肯定是女朋友的事了。算了,算了,我打个电话试试,不行就去拉倒吧!

  说完,啪一声挂断了。

  听李胖子的口气,林雪也觉得没希望,就开始按照玉玉母亲的建议,沿着小街开始问那些设点摆摊、经营生活的老头老太太们,看没看见一辆山地赛车被人推走了。

  一来二回,有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大略见林雪问的很可怜,就说,我是见到个黄头发的小年轻扛着车子来着,但他去了哪里,我说不清。

  林雪顿感绝处逢生,柳暗花明又一村,忙对那个戴着个白帽子的、脸上刻着几道皱纹的老太太说,阿姨,我买你十个茶鸡蛋。说着,林雪递上了十元钱。

  老太太估计被林雪的诚意感动了,说,你这样吧,你帮我看着摊,我叫我们邻居二孬下来,也许她能帮你。不过,二孬脾气不好,你可不能让她白来,你要愿意,我就去叫她。

  林雪说,阿姨,这我知道,我出十块钱辛苦费。

  老太太这才缓缓起身,慢吞吞地擦干净手后,从摊子旁边那个几乎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弄堂进去了,然后冲着小街边的一栋楼开始喊,二孬,来帮我收摊!

  与名字不相符合的是,二孬居然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穿着一身跆拳道运动服的胖女孩,约莫十八九岁。

  摆弄着手机,懒洋洋地跟着老太太从弄堂出来后,二孬上下打量了一番林雪,然后又看看身边稀稀落落的逛街人,说,大哥,看你也不是捣鸡毛的孩子,你掏张老毛头,我去帮你要回车子!

  林雪很吃惊,问,真的假的,你可别毛捣我啊。

  二孬面无表情,说,你不相信,我就走了,真他妈好人难做。

  说完转身就要进那弄堂。

  林雪急了,追上这霸王花,忙不迭赶紧说,我相信,我相信。

  说完,林雪很不情愿地掏出了今晚最后的一点钱,大略有八十多元的样子,说,妹子,帮帮忙吧,涧西我都没钱回去了。

  二孬也不看林雪,扔下句“把钱给奶奶,等我。”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从小街那古香古色的正门出去了。

  林雪没办法,照着做了。然后开始剥上个茶鸡蛋吃。那老太太也不再理会他,只顾叫卖她的卤水茶鸡蛋。

  快十点了,仍不见二孬那丫头的鬼影子,林雪有些急了。再看看那买茶鸡蛋的老太太,仍旧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见林雪看她,不紧不慢地说,心急吃不了热茶蛋,再等等,二孬这孩子可诚实了,可好了,她说回来,肯定会回来!

  反正有老太太这个“人质”,林雪也不着急了。就在这时候,林雪的小灵通电话忽然响了,一看是李胖子。

  胖哥,怎么样,有希望吗?林雪接通后问。

  我战友说,八成是城管二大队的那伙王八蛋干的。他还说,等明早上,你再到那地方,交了罚款单就能领到车子,你试试吧!

  听上去,李胖子有点打瞌睡,话说得半截都入了被窝。

  那边电话还没断,这边卖茶鸡蛋的老太太就宛如见到了中央红军一样,忽然嚷开了,拉拉林雪说,快看,快看,小伙子,二孬,二孬她回来了。

  果然,远远就见二孬那丫头耳朵上挂着手机的耳线,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向这边走,依旧是大步流星。

  近了,二孬对林雪说,你今天运气可真好,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那车子现在恐怕早进洛阳钢厂的熔炼了。拿着这条子,明早直接到城管二队六处领车子吧,别忘了带钥匙啊。

  说完,递给林雪一张用圆珠笔写着42386的纸条,转身进弄堂了。

  林雪还想问真假,但见这纸条上确实盖有市城管队的大印,也将信将疑,不便再说什么了。反正劳务费都给人家老太太了。

  阿姨,这城管二队六处在哪里?林雪最后问老太太。

  诺,从小街出去,上人民路,拐金谷春晴街东向,进裤裆胡同就是,记住,它边上就是派出所。

  卖茶鸡蛋的老太太说的很认真,服务态度比火车站问事处的值班员介绍车次还敬业。

  林雪听了,笑了,觉得老太太真啰嗦,说派出所边上不就对了。随后林雪又觉得人真的是遇事容易犯糊涂,刚才自己去派出所时咋就没发现边上有个城管队?

  此时已经是晚上11点半。

  抱着试一试的心理,翌日林雪一上班,就跟老王主任请假说,还有一针要打。随后,火速乘车到了中央百货大楼附近派出所旁的城管二队六处。

  这里已经有人在排队等着认罚领车了。林雪排队的时候,忽然见昨晚那个胖警察正慢吞吞地骑着车子到派出所来上班。便远远地向他摇手打招呼,但那胖警察面无表情,似乎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有了二孬的纸条,林雪很快就在城管队办公室后面那个大大的宛如停车场的院子里找到了玉玉的车子,并在简单签了个字后打开了车锁。

  林雪还等着人家提罚款的事,但面对一大院子各类车子,那城管员似乎也顾不上他,林雪便先是小心翼翼推着车子走,而后一颗石头落地般飞快地骑上玉玉的车子,找个出口到大街上,开始旗开得胜一样高高兴兴往玉玉所在单位赶。

  爱车的失而复得让玉玉很高兴。专门下楼到单位大门口迎接林雪。

  林雪则替李胖子吹牛说,这都多亏我哥们的那个战友,一个电话,小偷就乖乖把车子给送来了。送来后还赔罪说,大哥,真不好意思,我要知道是您朋友的女朋友的车子,我就悄悄给她擦擦走人!

  玉玉说,真的假的?你哥们那战友不会是贼头子吧?!

  林雪自知失言,忙说,不是,人家是派出所政委。

  玉玉说,是派出所指导员吧?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警察和小偷,是猫和老鼠,互为依存的关系。按照中国古典智慧,那叫用寇自重!

  林雪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经你这样一说,我也算明白了,警察因为小偷的存在而显示其社会价值。如果按照老百姓想的,让小偷都死光了,那警察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玉玉说,你真聪明。我上午刚好在网上看到一篇博客文章,说咱中国有一批人就是靠虚构和制造敌人而生存和获利的,很深刻。

  林雪问,谁写的,能否给我分享一下?

  玉玉说,那人名字很俗气,叫张宝,好像是实名,从博客照片看,长得还没你帅。我觉得从他的见识看,应该是警察圈的人,因为他还在博客里说,警察对小偷,也存在利用关系,比如碰到上面要求严打,总能抓一批表功一样。

  林雪呵呵笑着说,是他呀,我以为是韩少或者郭敬明呢。

  玉玉说,听你这语气好像跟人家张宝认识似的。我可不想听你吹牛说,你跟张宝喝过酒。咱们这么大了,还看80后的东西,不成熟。

  林雪也不解释,笑着说,以后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咱俩坐被窝里一起看。

  玉玉脸通红,说,你做梦吧,赶快滚!说完生气地转身上楼了。

  林雪则冲玉玉有喊,我会想你的,别忘了想我啊……

  “你要觉得天热闷得慌,不愿意出来,直说就是了,出来了又不高兴……”

  在沉默了十步远后,林雪终于说话了。期间,他俩之间可以过一辆小汽车,而步子也不相同。让路人一看就知道有了隔阂。

  “倒是我的不对了?让你等了半小时,你就来了情绪?早知道我多冲一会澡,再让你等一个小时!”玉玉也来了情绪。

  “那样的话,我早就走了!”林雪生气了。

  “那你走啊,最好现在就走!”玉玉转过身子,大步往回走。

  “我送你回去,花,花!”见玉玉来真的了,林雪有些着急,追了上去。

  但玉玉头也不回,连脚下也不看,正踩在刚才林雪扔的冰糕皮上,啪的一声响。

  “花是无辜的,你带走吧,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林雪跑上前几步,横在玉玉面前,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面色严肃的玉玉。

  “我不想和你吵,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花,你自己留着吧!”玉玉不容商量,绕开林雪,重又走进了家属院,空留抱着玫瑰花的林雪在身后犯傻、犯呆。

  虽然,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内,林雪打了至少8次电话,玉玉才勉强同意出来见面。但就在答应见面的那天,玉玉又开始拿林雪出气。

  在短短的两个小时内,玉玉如同指挥红军四渡赤水一样,用手机调动着林雪一会儿向东来,一会儿又往北去,最终她却在中央百货大楼下面露了面,让林雪彻底没了脾气和情绪。

  这一回,因为觉得捉弄着让林雪跑了不少冤枉路看到林雪实在可怜,加之身边还陪伴着自己的两个女同学,玉玉对林雪显得格外热情。

  一见面,玉玉就掏出餐巾纸让林雪擦汗。甚至在林雪略显疲惫地擦汗时,玉玉还细心地蹲身弯腰,帮林雪拍了拍粘在牛仔裤小腿部位上的灰。让林雪觉得自己又一下子不认识玉玉了。

  见此情景,玉玉的一个女同学借故离开了,另一个则附和着说,看,玉玉对你多好,以后你也要对玉玉好点,别太大男子主义。

  随后,那女同学夸张地拥抱住玉玉说,小玉,我真的好羡慕你呀!羡慕死了。

  但林雪始终面色严峻,没有缓和的迹象。让玉玉难堪,也让玉玉的这个同学有些尴尬,借故说自己去找洗手间,再也没回来。

  “为什么今天还把脸拉的那么长,像玻璃厂路似的?我喜欢你阳光一点!”玉玉继续缓和着气氛,笑着说。

  “请你再不要在时间、地点这样的小事上折腾了!”林雪依旧内心不爽,还用上了直到2009年才在中国开始流行的“折腾”这个词。

  “哈,我折腾,还是你折腾?你不是还给我写信致歉么?说什么时间、地点是新闻的五要素之几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又是我不对了?小事情?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大事?”

  今天樊玉玉伶牙俐齿,听起来心情真的很不错。

  林雪转身从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瓶矿泉水,也不管玉玉,自己大喝了一口,说:“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见林雪情绪有所缓和,玉玉说:“什么不容易,今天要不是那两同学约我出来逛街,我说不定还不出来,看你怎么办!”

  林雪没有作声,开始和玉玉在街头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你让我感到无法适应,昨天好好的,今天就变了!就像中美关系!”林雪忽然又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中美关系这个词。

  “那是很正常的,人的情绪不可能天天一样。”玉玉说。

  “你不高兴就拿我开心,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累”林雪觉得自己最近很冤枉,也真的很累。

  “你要累,就回去歇歇,最好歇它一年半载的,再来找我。”玉玉寸步不让、寸土必争。

  而感到今天和林雪谈不拢,樊玉玉原来还是和林雪并肩走的,慢慢就开始落在后面了。林雪也不理她。

  就在这个时候,林雪的小灵通响了——

  李胖子在电话里面急切地说:“他妈的,我开车和人接上铁吻了,脱不开,你赶快过来帮我解围吧!”

  开车接了吻,那可是比追尾更危险,也更严重的事。

  林雪转身赶紧告诉玉玉,说:“我有急事,你逛街吧!我下午打电话给你。”

  随即,林雪不顾一起,拦个出租车跳了上去,就往李胖子所说的九都路肇事地点赶。

  快到所谓的出事地点,林雪远远就见李胖子光脚上踢拉着一对大塑料拖鞋,半卷着的黑T恤下露出个大肚皮,正像弥勒一样站在路边得意地冲自己笑,让林雪知道又上李胖子的当了。

  不过内心,林雪还是很感谢李胖子那个电话,因为那其实是帮自己解了围、摆脱了尴尬的处境。

  “今天没啥球事,叫哥几个喝两杯,怕你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不肯来,所以才出此下策!”

  李胖子说着,已经派出10元钱帮林雪打发走了出租车。

  随后,他冲着从口福居火锅店出来的另外几个狐朋狗友说:“都看到了吧,听到我开车有事,第一时间打的就来了,这就是朋友!”

  “不过下次就不灵了。”李胖子身边那个叫王地道的战友,用浓郁的山东腔接了茬。

  “比如说吧,上次你把车翻进绿化带,我在附近没过去,就是感到你是大清早想喝酒而专门编的,不料那次却是真的!”李胖子的另外一个叫田军旗的战友也说。

  “那日麻船事你还提,恶心我是不是!”李胖子打断了老战友田军旗的话,吆喝着让服务员给林雪加餐具,并打开了桌子上的一瓶包装非常陈旧的五粮液。

  见林雪不高兴,李胖子又转身问:“啥事让你,脸如苦瓜,眼像西红柿?女朋友的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林雪没说他和樊玉玉的事,先自斟自饮了小半杯五粮液说:“这酒真够劲,又是从你爸老家那里偷来的吧?”

  李胖子一听,眯瞪着小眼笑了,说:“我老干那日麻船事干球,是昨天老丈人给的。”

  日麻船事,是句原汁原味的洛阳话,大略跟“提不上台面的差劲事”是一个意思,并含有无奈、羞耻、不好意思说的尴尬事情的意味。

  要是中国古代像1949年后的新中国那样大力推广北京普通话,并瞎球简化文字的话,估计洛阳话也能够成为标准国语。事实上,就历史的悠久程度而言,比之洛阳的老成与厚重,北京充其量也就是个穿开裆裤的孩子。

  在特定的语境,许多洛阳方言都非常传神。包括今天李胖子说了两遍的这句“日麻船”,就让林雪找到了共鸣,让林雪觉得这段时间真的“日麻船”。

  十年前的1994年,曾经有个洛阳人在北京开了家叫“把根留住”的老洛阳面馆,并在店内张贴告示说,谁要能够用地道的洛阳话翻译出“把根留住”,就给谁免单。

  但京城内却一直没人敢接招。后来,这个谜底还是让进京替领导到总参谋部送土特产的李胖子给解了。答案是“固根撇那儿”。

  大多数时候,比林雪大5岁的李胖子跟他的身板一样,稳当得像个将军,似乎就是台风都刮不倒。但李胖子也有玩笑开过头的时候。这一点很像年龄和他接近的樊玉玉。

  王地道前面说的李胖子的“日麻船事”,经过是这样的:

  某个雪后首日,路面成冰。按照经验,此时开车是最忌讳猛踩刹车的。但那天早上,李胖子在看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后,估计是起了费玉清唱《一剪梅》的情怀。并在进一步兴奋起来后,就开始念叨起了老毛那首据谣传是胡乔木同志给弄的《沁园春·雪》。揣着伟人气魄,在驱车到洛南新开发区新修的无人路段后,李胖子头脑一热,就忽然想验证一下很多过来人说的“不能在冰面上猛踩刹车”究竟正确与否,并想体验一下,如果真踩了,究竟能够悠哉悠哉地滑出去多远。

  但就在胖哥潇洒地猛踩刹车的瞬间,小面包车却并不是像溜冰一样潇洒地向前滑行,而是像陀螺一样打了几个转转后,最终车身一歪,四轮朝天地倒进了道路旁的绿化带里。

  多亏几个郊区农民发现及时,并喊来了警察,李胖子才被救起。而朋友们见到李胖子的时候,英雄的头上已经像刚从前线下来一样,缠上了白绷带,脸也碰得青了一大块……

  和玉玉一起时,林雪也喜欢把自己认识的人,比如李胖子的“奇闻逸事”讲给她听。但每次,玉玉都说,和蜜蜂交朋友,你才能找到花朵,你整天和一群酒肉朋友混,能有什么出息?!

  这让林雪觉得,玉玉的交友理念大概跟过去卖给他传呼机的那个江姓朋友类似,属于务实型的,完全不像他跟李胖子,还有芮秋波那样,属于义气型、精神层面型的。

  还有几次,在林雪和樊玉玉逛街的当儿,李胖子开的小轿车就在他们面前停住了。热情的李胖子拉下玻璃笑嘻嘻地探出头,当然想让林雪介绍着认识一下玉玉,但玉玉对李胖子却似乎总喜欢不起来。让李胖子最后无趣地重新开车走时按下的那声喇叭,都像是因为不满而在放响屁。

  不仅如此,玉玉还跟林雪私下说,我一见你那肚子朝天的哥们,就知道了非洲闹饥荒的根本原因。身材都那样了,还开车显摆……

  林雪哈哈笑完后,在替李胖子感到难过的同时,也觉得玉玉有些不近情理和刻薄。不过人和人就是这样主观,就是这样现实,不喜欢和喜欢,都不需要理由。

  “有空,你去新区建业花园,看看那儿的房子!”

  玉玉在或高高兴兴,或奇奇怪怪,或让林雪不知所措地在和林雪持续了大略半年后,在USB咖啡屋正式向林雪提出了房子的事。

  那是个秋日的黄昏,那天好像是2008年奥运会的“倒计时钟”在国家博物馆前正式启动。林雪感到玉玉心里已经有了他,便笑嘻嘻地回答说:“好的,我会去的,但我更希望你到涧西我家看看,我母亲一定会觉得蓬荜生辉。”

  真是环境造就人,不知怎么回事,一旦他们到USB咖啡屋那个浪漫的环境,彼此说话就会近乎本能地变的非常讲究,甚至考究起来。

  而林雪在反思和玉玉闹别扭的时候,也深深觉得,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的街头巷尾,可真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

  但生活本身,不可能永远停留在精巧、雅致的USB咖啡屋,而更多的,恰恰要落脚到嘈嘈杂杂的街头巷尾。

  林雪也曾经问玉玉:“为什么我们不会在USB咖啡屋吵架?”

  玉玉回答说:“除了环境,我想还是心情吧。说真的,我现在是既烦你,又觉得和你在一起很不错。要知道,女孩子做一个决定很难的。有时候骂你、折腾你、捉弄你、冷淡你,或许也是一种清醒吧,只是为了让我们的步伐再稳一点吧……”

  林雪说:“那你还是不信任我。”

  樊玉玉叹了口气说:“如果不信任,又怎么会和你深夜去军事基地?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如此矛盾……”

  后来,林雪真的去了一回新区的建业花园售房部,还把户型图和高的吓人的价位表拿了回来,给了玉玉。

  但玉玉却把它们随手放在了一边。

  “其实你去不去,我都知道那边的情况,因为有几栋楼就是我们公司开发的。你去了,认真了解情况了,说明你对我说的话是重视的、更是认真的。”玉玉像领导一样评价着林雪的工作以及落实工作的态度。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客观地评价我喔!”林雪笑着说,“其实我做梦都想让你跟我到涧西……”

  “我对涧西感觉不好,那儿的工厂破破烂烂、嘈嘈杂杂的,那边的烟囱多的让人窒息。我还是希望自己生活在新区……”玉玉说。

  “实在不行,我把涧西的房子卖了,跟你到新区……”那天,林雪说的也很真诚。

  但玉玉对此未置可否。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林雪和玉玉都很清楚,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需要做出选择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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